3月11日上午的北京,迎来了一次降温。晨雾弥漫,天色阴沉。钢琴家周广仁的告别仪式在八宝山殡仪馆兰厅举行。虽然讣告明示“疫情期间,人员限流”,但不到早上7点,送别的长队已经排开。
3月7日,中央音乐学院终身教授、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原主任周广仁在北京去世,享年94岁。她被大家称作“周先生”,这位女先生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
中央音乐学院的讣告这样介绍她——当今在国际乐坛上最具影响和权威的中国钢琴演奏家、教育家,中国钢琴音乐事业的领军人物,是20世纪中国杰出的女性音乐家,是 “中国钢琴教育的灵魂”。
而周广仁对自己的经历和成就,却只有寥寥数字的表达——“我喜欢弹琴,也喜欢教。”
中国钢琴演奏家、教育家周广仁。图/IC photo
“只要用功,我都喜欢”
作为中央音乐学院的终身教授,周广仁几乎一生都在任教,从二十多岁一直教到九十多岁。据她自己回忆,她的教学生涯实际上从十几岁就开始了。
周广仁1928年出生在德国汉诺威,是家中第三个孩子。父亲在汉诺威的留学生涯结束后,4岁的周广仁跟随父母回到中国定居上海。她被父亲安排在上海的德国学校——威廉大帝学校读书。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上海,聚集了躲避战乱的各国人士,这其中有不少世界著名的钢琴家。周广仁迷上了钢琴,而父亲认为钢琴不是谋生之道,不允许她学琴。
在一次媒体采访中,周广仁回忆,她求了爸爸好几次,说想学钢琴,都没有得到答复。再三要求后,父亲为她租了一架钢琴。当周广仁提出要从威廉大帝学校退学、专业学习钢琴时,父亲强烈反对,并表示不会为她学琴提供学费。
为了凑齐学费,16岁的周广仁开始教琴,每周教20多个更小的学生。她的名声渐渐传了出去——“这个老师教得好,又弹得好。以后就很多人跟我学琴。”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一年,国家建立国立音乐院上海分院(1950年改名为中央音乐学院上海分院,上海音乐学院的前身),21岁的周广仁成为这里的钢琴教师。她后于上世纪50年代初从上海到北京工作,1959年调入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任教。
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周广仁说她十分惊讶——自己都没上过音乐学院,怎么能去当老师?而院长贺绿汀真的就请她去了。这一教,周广仁就教了一辈子。
周广仁从来不挑学生。她的学生黄瑂莹回忆,在中央音乐学院,有些同学转来钢琴系,由于基础差,没有老师愿意接,周广仁就全要了过来。“后来又听说她收了谁,我们知道是些‘更困难户’,就说——周先生你怎么能收他啊!周先生就说,只要用功,我都喜欢。”
周广仁的“有教无类”在圈内是传开了的。中央音乐学院教授赵聆大四时跟随周广仁学习钢琴教学法,周广仁带着赵聆,给钢琴厂的工人们上钢琴课,上了整整一年,最后还举办了汇报音乐会。
“她爱每一个学生,也给每一个学生最大的善意、鼓励和安全感。无论考试还是演出,只要看到她在,我们就觉得心里踏实。”赵聆这样回忆。
周广仁对学生是出了名的好。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段召旭自小跟她学琴,目睹了周广仁对许多学生的关爱。“那时去周先生家上课,经常会看到从外地慕名而来,被先生留在家中住宿的学生。有些学生考入北京的学校学习钢琴,周先生还会买钢琴送给他们。”
上世纪80年代末,段召旭在周广仁家中上钢琴课。受访者供图
宋宪岳就是这样一个受她关爱极多的学生。从中央音乐学院附小开始,宋宪岳一直跟随周广仁学琴。高考前夕,周广仁给他写信,对曲目逐条细心叮嘱——“巴赫赋格的主题是高兴的;肖邦要抓住左手低音的线条;李斯特抓旋律和节奏,一气呵成。”
周广仁对学生的要求也十分严格。1991年,赵聆转到周广仁的班上,感觉她原则性非常强。“对作品的风格、版本、指法、谱面上的要求非常严谨,不许有错音、错拍子、错节奏。在这些方面,先生绝不妥协。什么事情可以通融、什么事情不可以,表达得清清楚楚。”赵聆说。
“国家强大了,还要能培养出高水平的艺术家”
对周广仁的“先生”称谓,身边人已记不清始于何时。
中央音乐学院教授杜泰航说,他的老师——出生于1937年的钢琴家李其芳,对周广仁的称呼已经是“先生”了。出生在中央音乐学院大院的孩子赵聆,也只知道“周先生”这一个称呼。
对这个特别的称呼,周广仁的学生、同事有着相似的体认。“品德、能力,我们叫她先生的时候,一是认为她够得上,二是敬佩她。其实有一种感觉,就是觉得她有‘先生之风’。”杜泰航说。
“先生”周广仁,不仅是学生们的老师。
中央音乐学院发出的《周广仁先生讣告》中,她的第一个身份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周广仁的一生,正是为党和国家奋斗和奉献的一生。
1949年,一位与周广仁同台演出过的法国小提琴家邀请周广仁一同乘船到欧洲留学。当她把消息告诉贺绿汀时,受到了挽留——贺绿汀说,上海已经没有钢琴老师了,你别走了。
周广仁后来回忆,她觉得说得有理,确实没有人了,连自己都找不到老师了。于是周广仁放弃了留学机会,留在了上海。
在上海时,周广仁不仅负责钢琴的教学,还负责学校的演出活动。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音乐演出和音乐教育事业也处于“奠基”时期。这其中,就凝聚着新中国第一代教育家和钢琴家周广仁的付出。
走出过国门的周广仁,深深地感到中国不仅要有经济的发展,还要能培养出高水平的艺术家。她常说,“一个国家,有一些真正的在艺术上有水平的东西,她在世界上才站得住。”
1981年,周广仁担任第六届范·克莱本国际钢琴比赛评委。中央音乐学院校史馆供图
为了培养更多青少年学习钢琴,1983年,周广仁创办了中国第一所校外钢琴培训学校——星海青少年钢琴学校。这一时期,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在周广仁的家中出入。每天早晨8点半之前,周广仁都会准时在琴房等候学生。只要在北京,从周一到周五,周广仁每天要给学生上四节课。
在教青少年学琴的同时,周广仁还在思考如何提高千千万万业余钢琴老师的教学水平。为此,她成立了“周广仁艺术中心”,帮助业余老师提高。
这一辈子,周广仁教了无数的学生。她喜欢教,也喜欢学生。在一个视频中,她曾说:“80多岁了,我还是能够在这里继续教学,把自己所知道的传授给青年一代,我觉得这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每天练琴,就会不一样”
“我自己学琴,进入到音乐大门里,才知道钢琴作品里有那么多好听的。什么莫扎特啊、贝多芬啊、肖邦啊,我觉得新鲜极了。特别想学。每天练琴是最愉快的事情。”正是对钢琴和音乐一生的“喜欢”,驱动着周广仁一生练琴、弹琴。
段召旭回忆,周广仁在舞台上演奏过的曲目非常之多。她演奏严谨,诠释风格准确,音乐表现细腻。“除了肖邦四首叙事曲、舒曼C大调幻想曲、多首贝多芬奏鸣曲等大部头的独奏作品外,周先生还曾与乐队演奏过莫扎特、舒曼、肖邦等作曲家的多部钢琴协奏曲。”
这份“喜欢”,成就了“先生”周广仁,也成就了“艺术家”周广仁。
作为艺术家的周广仁,在中国钢琴界创下了许多“第一”,她是新中国首位在国际钢琴演奏比赛上获奖的钢琴演奏家。
1951年,德国柏林举行世界青年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在这次联欢节的钢琴比赛中,周广仁获得了“铜质奖章”。这是新中国在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得的第一个奖项。
段召旭研究过世界上著名的钢琴比赛,他告诉记者,这场比赛水准相当高。“当时的第一名,是后来闻名遐迩的俄罗斯钢琴演奏巨匠拉扎·贝尔曼。周先生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级钢琴演奏家。”
“文革”后,周广仁又是第一位举办个人钢琴独奏会的钢琴家。1980年,周广仁还作为中国音乐界第一批走出国门的先行者,赴美国密苏里大学进行学术交流。除了密苏里大学,她还在其他29所大学里讲学。她那一次走访了美国32座城市,举办了多场个人音乐会。音乐会上,周广仁表现了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钢琴音乐,一时间,她成为了中国的“钢琴大使”。
1982年5月,周广仁遭遇了意外。在一次搬琴的过程中,由于钢琴老旧、琴身摇晃,整个钢琴砸了下来,周广仁右手无名指被砸断,中指和小指粉碎性骨折。
当时积水潭医院的年轻医生李延妮,认为应该锯掉三根手指。周广仁的儿子陈达后来回忆,听到这个消息时,“感觉天都塌了下来。”
得知周广仁的钢琴家身份后,李延妮改变了手术方案,将无名指断下的指甲一分为二,分别移植到中指和小指,三个手指最终保留了两个。
手术之后是手指的锻炼与恢复。用李延妮的话说,周广仁的手指如果不锻炼,将来“碰一张纸都疼”。因此,出院后的第三天,周广仁就开始忍痛练琴。有学生来她家找她,看到她满脸泪水地练琴,以为出了什么事。周广仁就笑了笑解释,手指做完手术要抓紧锻炼,才能恢复演奏。
仅仅一年之后,在北京大学的舞台上,人们就再次听到周广仁弹奏肖邦的《摇篮曲》。
周广仁练琴的原因之一,也是为了更好地教琴。段召旭告诉记者,周广仁经常对他说,作为钢琴老师,自己要多弹——“如果一首曲子老师自己没弹过,就只能教教字面意思。”
她建议学生:“钢琴每天都要练。每天练和不是每天练,就会有区别。”她自己也坚持每天练琴。她曾和她的学生回忆,八十多岁后,她仍坚持每天至少练琴一小时,用中速或慢速,从第一首开始,一条一条地弹奏肖邦练习曲。
周广仁晚年坚持在教学一线,这是年近九十的周广仁与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钢琴主课教研室原主任杜泰航在学校见面时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希望在你们身上”
晚年的周广仁,总是抓住机会鼓励青年一代。她常常参加年轻教师和学生的演出,在中央音乐学院的视频寄语里、在她的生日音乐会上,常常能听到她这样说——“希望在你们身上。”
“每一场我在北京的独奏会,不等我邀请,周先生就会对我说——‘我要去。’”段召旭记得,2014年,他在北京师范大学举行独奏音乐会,周广仁在音乐会前就给他打电话,鼓励他“不要紧张,已经很好了。”在那场音乐会后,周广仁还对全场观众讲话,鼓励年轻的老师和学生们。
中央音乐学院教授杜泰航也回忆,2017年,他在中央音乐学院举办的第二届国际钢琴艺术节上演奏了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当时,年近九十的周广仁就在现场观看演出。
“周先生当时非常高兴,她对我的演奏十分满意。我能看出,只要我们这些晚辈在表演、教学上取得了一些成绩,她都会发自内心地为我们高兴。我们有演出,她是一定会来观看的。我想,这也是她受人爱戴的原因。”杜泰航说。
中央音乐学院教授赵聆则回忆:“我只要跟她说,我要弹音乐会了,你能来吗?她就准来。后来我留校任教,我的学生有演出,她也来听。”
2020年10月,记者在中央音乐学院周广仁的家中,见到了年逾九十的周广仁。见到她时,她正在看一本名为《中国音乐记忆》的书。她说,这是学生送来的,刚出版的书,还翻到写自己的那一页。
她向前来看望她的学生询问最近的演出和教学情况,并鼓励他们仍要不懈地演出,并在音乐普及方面多做一些事情。她还对学生们说,你们很了不起,我在向你们学习,希望在你们身上。
3月11日,周广仁的告别仪式在八宝山殡仪馆兰厅举行。中央音乐学院供图
“艺风广矣,毕生耕耘桃李遍天下;师德仁焉,一世风雨真爱满人间。”周广仁遗体告别仪式当天,八宝山殡仪馆兰厅挂出了这副挽联,见证这位传奇的女性音乐家的人生谢幕。
新京报记者 吴为
编辑 白爽 校对 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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