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逍多年前和青龙会结下梁子,导致多年来他的身边一直潜伏着青龙会的暗桩他刚出手摧毁了被青龙会控制的听枫楼,就得知自己的弟弟狄遥可能已经遭了青龙会毒手的消息,于是他决定去坊城和青龙会做个了断,与此同时,各路豪杰也不约而同地齐聚于此……,我来为大家科普一下关于民间故事短剑迷踪?以下内容希望对你有帮助!

民间故事短剑迷踪(民间故事惊刀下)

民间故事短剑迷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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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逍多年前和青龙会结下梁子,导致多年来他的身边一直潜伏着青龙会的暗桩。他刚出手摧毁了被青龙会控制的听枫楼,就得知自己的弟弟狄遥可能已经遭了青龙会毒手的消息,于是他决定去坊城和青龙会做个了断,与此同时,各路豪杰也不约而同地齐聚于此……

第十章 射天狼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冬月初十,宋军榆林大营。

天雪如鹅毛,阴浓沉厚。西北的雪伴着凛风,如刀锋,如锥尖。午后的光景已无晨午晚夜之分,仅余阴风如朔,浓雪漫天。

中军大帐,炉火熊熊。一阕词横在帐中,词阕为狂草书,劲透纸背,银钩铁画,其形若银河千泻,其相如万簇丛生。词前,负手立一中年将军,袍甲及身,臂壮体阔,长须垂胸,斜眉入鬓,端的是不怒自威。细观,其右额纹印入骨,更添肃杀之气。

不一会儿,军卒入帐禀告:“有三人求见将军。”

将军不回头道:“何人?”

军卒道:“为首之人自称是将军本家,另有信物一件。”

将军“哦”了一声,道:“呈!”

军卒呈上。

将军展开观之,一张纸笺,一阕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此阕为楷书字体,但词牌类别、气势风骨却与大帐横阕如出一辙,显是出自一人之手。将军乍见词文,心情激动已极,握词之手轻轻颤动,他边看边念,不觉痴了。

半晌,将军回过神,放下这首《江城子》,向军卒摆手道:“请。”

狄逍三人入内。

将军端坐帐中,不动如山。

狄逍行礼,道:“在下苏州狄逍,拜见狄青将军!”

将军手一挥止住狄逍行礼,沉声道:“先生不必多礼,本帅与先生既是本家,又有东坡居士信物,那便是朋友,朋友之间不拘于俗礼。”

将军摆手示意狄逍等人入座。

狄逍入座,小汪和林秀分立两边。

将军问道:“东坡居士安好?”

狄逍道:“半月前,在下与苏居士在苏州有一面之缘,苏居士丰神俊朗令人折服。”

狄逍接着道:“在下与苏居士一面之缘,短暂如白驹过隙,却一见如故。又知在下不日将赴榆林办事,居士言与将军同朝为官,相交相知,可惜将军长年西防,聚少离多,甚憾!居士兴趣所致,遂作词一首,特瞩在下传于将军。”

将军目光移于案上之词,微笑道:“便是这首‘江城子了?”

狄逍颔首道:“不错。将军之名威于天下,在下既为传词,也为一睹将军神采!”

正说间,突有探子入帐报,三十里外燕镇有西夏兵卒掳掠宋民。

将军眉头一皱,问道:“来兵几何?”

答曰,四百余众。

将军问道:“怎么如此之多?”

探子回曰,西夏兵扰民已久,但多为百数,此次掳掠实属异见。

将军抚须沉思,不语,半晌道:“再探。”又向军卒道,“击鼓传令众将,帐前领命。”

将军双手抱拳对狄逍道:“先生初来,适逢战事,待客不周,还请先生见谅!”

狄逍忙还礼道:“将军如此说,折煞在下了。将军既有军务,我等退下。”

将军手一挥道:“先生乃东坡居士的朋友,亦是我狄某的朋友。狄某传令,先生请坐观。”

顷刻,众将至。

将军之令三重设伏。第一重,一将率兵一千速去燕镇擒扰民夏兵,令围而不杀,放出数十兵丁,引夏军援救;二重,命一将统卒一万于燕镇西去十里外分两翼设伏,见西夏援兵至,变引为堵,两翼形成合围之势,速歼;第三重由两将各引一万军在十里外分两翼扩散设伏,夏军来救,截其后路与第二重歼敌之军合而灭之。此外,另派一宿将引一万轻骑至燕镇西向十五里外,引弓,阻援。此一軍只可阻援,不可正面迎敌。

各将领命而去。

炉火熊熊燃烧,空寂无声。

将军道:“狄某遣兵,先生以为如何?”

狄逍叹道:“将军用兵,势正为主,以众制寡,必胜。只是——”

将军不语。

狄逍一晒,又道:“将军座上有棋枰一副,在下斗胆,请将军对弈。”

将军笑而不语,作请势。

风啸雪吟,将卒已去,帅帐空余。

各点三三星位,狄逍执白先行。

二人落子如飞,至四十八手,帐外啸声忽起,那啸声怪异尖利,非军中之音,且由远及近,声色渐响。

狄逍神色一紧,拈子不落,长考,忽而叹口气,掷子棋笥。

将军道:“先生为何不落子?”

狄逍望一眼将军,道:“狄逍妄言。”

将军拈须笑道:“先生但说无妨。”

狄逍缓缓道:“将军精锐尽出,营中空虚,恐为敌所趁!”

将军不语,沉声道:“先生所虑极是。不瞒先生说,这榆林大营共有将卒四万余,此一役用兵四万,大营之内只剩残病之卒息养,已无可用之兵。”

狄逍道:“西夏军凶悍,若是用一奇兵乘虚奔袭大营,将军连自身安危也不顾了吗?”

将军戚然,半晌,长叹一声,问道:“先生认为老夫年岁几何?”

狄逍不意有此一问,一愣,方道:“狄某妄言,将军的年纪当在知命之年。”

将军道:“老夫今年五十有六,戍西已有二十余载,其间屡有调防,至此次驻榆林已有三年矣,却未有寸功。老夫年事已高,纵如东坡先生词中所说‘老夫聊发少年狂,擎苍、挽雕、射天狼,却也是‘鬓微霜,何日遣冯唐了。”

狄逍劝道:“西夏贼子野心不死,屡犯宋境,若非将军镇守,哪有西戍之宁静,当此之际,将军怎可言退?”

将军摆手,苦笑道:“先生何必安慰老夫。如今朝堂之上范公已逝,忠臣凋零,而奸佞横行,圣上听闻谗言,说老夫在西北拥兵自重,不听朝廷调度,要撤老夫的军权。”

狄逍不语。

将军又道:“老夫复任已三年有余,虽无守土之错却也未建尺寸之功,军心未振。今日一役正当其实,倘能以区区垂老之躯剿灭西夏万余敌寇,又何乐而不为之呢?”

狄逍黯然。正欲言,啸声陡巨,忽停,“嘶”一声,中军大帐立时被撕开,破布飘扬中,露出半片飞雪的天空。

风雪狂啸,天地肃杀。

帐外,数百兵卒倒在雪地上,一片狼藉,另有数条人影立于帐外。

雪天本无影,但这数人身穿白衣,寂然无声,由帐内望去如雪影无疑。

将军立起,小汪和林秀欲出,狄逍喝住二人,忽道:“在下已想出应手。”遂挽将军还座,下了第四十九手。

将军看狄逍一眼,应子,道:“为何不出帐?”

狄逍拈子:“帐内敌情不明,对方暂不敢入。”少顷,又落一子。

帐外寂寥,只余棋子落盘之声。

“将军的军队何时胜归?”

“一个时辰足矣。”

“只怕他们等不了这许久。”

话音未落,风声一紧,白影数闪,已有四条婀娜人影飘入中帐。白影飘移间,片片花瓣随四名素衣少女的身形起伏,无数瓣风干的百莲花在帐中轻舞飞扬。其实花瓣飞舞暗香浮动,浑不似这严寒冰雪之天,仿若到了早春的江南。

西风破帐,飚残红。

帐幕之外黑影攒动,来敌显是布有后防。

一白衣素裘、黑纱蒙面的女子莲步轻移,从帐外踱了进来。

狄逍心头一动,双眉一轩,再应一子。

人影攒动,十余军中侍卫从帅帐内蹿出,立足未稳间,突见四女扬手,十余枚白莲花疾射而出,但听“啊呀”连声,军卫纷纷倒地,倒成一团。

将军神色一紧,右手握紧佩剑,喝道:“陆迁何在?”

突听一人迎空应道:“在此!”

这一应声不啻于晴天霹雳,震得人耳膜发颤。但此应声却非帐内,只听帐外响动异常,似有物事倒地声不绝于耳,其间伴随数声惨呼。那人来得好快,瞬息之间,只见空中一闪,一人已自破帐外闪电般从众女夹缝中蹿出,众人看时,却见一身形细若竹竿般的劲装汉子站在众人面前,此人约三十八九的年纪,面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头,被风一吹仿佛随时要倒地一般。他左手持剑,剑尖猩红点点,右手摊开手掌,连声笑叫道:“好香,好香!”向众女迎风一吹,却见数十朵白莲花残瓣落于帐内,众女惊呼声中嘻嘻一笑,转向将军单膝跪地行礼。

连声清叱中,四女拔剑出鞘,剑光闪动,疾刺向瘦汉背部。瘦汉竟不回头,右手疾探,也未见他如何展动,但听“锵啷啷”数响,四女长剑已被他掷于地上。

那叫陸迁的瘦汉笑嘻嘻转身,却见蒙面女子缓缓分开四女,款款向将军与狄逍对弈处行来,行进中左手轻拂,地上四柄长剑突地凭空跃起,精光闪烁间,分落四女手中。蒙面女子足下不停,至近,行个福礼,脆声声道:“小女子青衿拜见狄将军。”

蒙面女子青衿露了这一手功法,一时间震慑全场。

将军看了狄逍一眼,狄逍不动声色,二人落子,不作理会。

青衿不以为意,静立。

陆迁喝道:“大胆,拜见将军还不下跪?”

青衿斜看了陆迁一眼,然后转首,背对陆迁一笑。

她蒙着面,但她将军和狄逍分明看见了她眼神里的笑。狄逍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感觉到了笑意中的吊诡,手中云子“啪”一声脆然落于盘内阵中。

一瞬,青衿的左掌突然后拍,一拍即收,直如未动一般。

这一掌轻飘飘浑不着力,就连林秀都看得见这一掌的出手脉络。

但陆迁却偏偏避不开、接不下。

这一掌的力度也许并不犀利,陆迁没有被震飞,仍在原地,但嘴角有一滴一滴的血珠溢出,他们轻若无物地落在地上,刹那间,大帐内静寂可闻,只余血落声。

只有狄逍于电光石火间看见陆迁中掌之前的身形变化,陆迁右足毫厘之间的微闪已成为“分光捉影,一闪七杀”最后的遗动;也只有狄逍于这微未之间,听见一前一后拔剑出鞘和入鞘的声音。

三年前,陆迁因仇家追杀远遁西漠,后为将军所救,置于麾下。其“分光捉影,一闪七杀”是指出手快捷无匹,拔剑出鞘一闪七杀之意。陆迁十年前就已成名于江湖,想不到今日惨遭横死,竟连出手或躲避的余地都没有。

大帐内风雪肆虐,无人语。

陆迁死了,但他未倒下,竟是站着死的。

站着死的陆迁被一种气机控制,这是一种叫作“炁”的气机,其可怕之处在于无味无嗅无影无形,却又无所而不至。狄逍回到姑苏隐匿后,遍查典籍,终于从古籍中搜出有一种叫“炁”的功法。“炁”就是人体最初的先天源气,一旦引发加以修炼,达到境界则会成为一种可怕的功法。

无一人说话,因为每一个人都看见了陆迁的死。

一个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亲眼看见他死却无能为力。

青衿旁若无人站在帐中原地,神情淡漠优雅,仿佛适才出手与己无关,她再次向将军施礼。

将军侧过身,抚须道:“老夫与你素不相识,你意欲何为?”

青衿柔声道:“小女子奉令请狄将军赴宴,不知老将军能否启程?”

将军问道:“你是奉何人号令?”

青衿双袖后拢,缓声道:“以将军今日之形势,此话当问否?”

此言一出,将军一愕,旋即仰天长笑,未尽,愤然站起,怒喝道:“狄某纵横西北数十年,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言语,你不过一黄毛丫头,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有何资格在这里卖弄?”

狄逍突地站起,左手一挽将军袍臂道:“将军戎马一生,又何必与之动气!”

言毕,右手拈子轻轻一点,挥子直入白棋左下空角。这一点随手打入,却见盘中百子一齐离盘而起,空中凝了片刻,旋即无声而落,盘子回落处竟与末起之时不失分毫。

狄逍微微一笑道:“将军西北鏖战,左角空虚,在下这一子当是异军。”

不知为何,将军竟因这一眼而稳定下来,他转首,稍思,应子。

青衿又道:“狄将军请启程吧。”

二人落子,不作理会。

突闻小汪轻笑道:“堂堂西夏无男儿,竟安排几个娘们袭营。”

四女娇声怒叱道:“住嘴!”

忽见青衿右袖一挥,地上一枚白莲残瓣凭空疾荡而起,激射小汪。

小汪挥刀疾舞,“噗”一声,瓣击刀侧,虎口一麻,“嗖”一声,杀猪刀脱手,“叮”一声,刀插于地。

青衿右袖又一挥,数朵白莲残瓣又是一跃,射向小汪。

小汪已避无可避。

忽见数点白芒一闪,后发先至,从右侧飞出,纷入瓣内,莲花残瓣纷落,一地白。细看间,击落花瓣之物却是数枚云子。

青衿不急不徐侧过身,冷冷向狄逍望去。

狄逍神色自若,浑如不知,斜首看了青衿一眼,回目,有些微的失望,他右手拈子道:“将军棋力强于在下,却围而不杀,为何?”

将军微笑道:“先生过谦,先生之棋柔中带刚,似弱实坚,老夫围之而力尽,欲杀实是力有不逮。”

狄逍向将军一拱手道:“稍候。”

将军伸手作请。

狄逍缓缓站起,踱下帅阶,他看着青衿,缓缓道:“在下狄逍。”

青衿道:“原来阁下便是狄逍。”

狄逍微微一笑,道:“淳于轩主是你什么人?”

青衿右袖一挥背于后,清声道:“家师常与本座提起阁下,狄大侠的恩赐不敢忘。”

狄逍点点头,又问道:“在下曾听人说,丹凤轩只在江浙一带活动,今日为何进入西北?”

青衿冷冷一笑道:“狄逍,本座办事容不得你多管,我们的恩怨稍后再算。”语调神态浑不把狄逍放在心上。

狄逍淡淡道:“既是如此,看来在下也不必客气。”

青衿双手负后冷笑不语。

忽然之间,闪电般地一瞬,狄逍忽于两丈外欺进,青衿蒙面之上,光滑洁净的额宇间,有淡淡的寒光闪了三闪。

青衿左袖漪动如水。

三闪三动。

左闪横削,右闪斜划,中闪直劈。

长袖抖三抖。

寒光三闪之后,狄逍倏忽间已回到两丈原地处,寒芒入袖,双目电般直视青衿。

青衿玉指戟向狄逍,清叱道:“你——”忽觉面目一寒,蒙面黑纱已分为数段,自眉目间轻轻飘落,露出一张清秀绝俗的容颜。

二人瞬间交手三合,这三合内梦月刀法的精粹已发挥到极致。

三合,胜负定。

狄逍忌惮的是青衿的“炁”,所以这三刀的主旨是逼住这种功法,使青衿根本无出手之机。

狄逍冷冷道:“承让!”

青衿僵立当场,一张绝俗清庞无半点血色,半晌,目望狄逍,平声道:“狄先生智机武功冠绝天下,青衿择日再来讨教。”

狄逍冷眼不语,做个请势。

青衿足尖一点,轻烟般飘出帐外,四个婢女尾随而出,没入风雪,瞬间无影。

棋局未完,下棋人未变。局内循环三度劫,棋劫未尽,数批人马凯旋而归,捷报曰:斩西夏敌首五千余,擒捉两千,自损千数。

——数年未遇之胜利。

狄逍微笑道:“此局和了吧。”

将军抚须含笑道:“此局必和。”

将军邀狄逍庆功,狄逍却辞行。欲挽留,狄逍执意行去。

临别,将军送弩箭三支,并不多作解释,只道:“先生在榆林遇事,只需放箭三响,本部顷刻即至。”

看着将军,狄逍突然有了一种未世沧桑之感,他有许多话想说,千言万语最后却只说,世事多艰险,将军保重。

时近黄昏,暮色掩于风雪,倚庐车驾渐行渐没。人生如朝露,如雾亦如电,狄逍知道此一识一别日后恐再无会期。他与东坡先生及汉臣将军均只一面之缘,初识却如旧交,人生快事也!

第十一章 杀意的清晨

有人就有恩怨。

有恩怨就有江湖。

人就是江湖。

江湖就是人。

江湖是国家律法之外的空间。

江湖格局既有容量、制衡、均势论,亦有权谋、手段、杀伐者也!

1.狄遥的悔意

多年前,狄逍和狄遥在姑苏学艺的时候,狄遥的博杂就已显现出来。狄遥不仅修习家传武学,而且随其母学得“天衣无缝针”,有一年春上,他救了一名老道士,授得阴阳五行相克衍生之术,由此技法布置出的“五行玄天潜藏大阵”就连轿中人也几乎奈何不得。艺多固然不压身,但未免博杂,狄遥的“狄氏七刀”未能大成,实为这些旁道所累。后来,狄遥出道不久就卷入藏宝图的纷争之中,一晃十年。他出来走江湖的时候,狄逍还未回姑苏,而他并不想去投奔当时如日中天的飞鹰帮,因此兄弟二人十几年来始终未谋一面。所以,当狄遥濒临死亡之际,他生出了一丝悔意!

他后悔让小汪和林秀去姑苏找狄逍。

他于濒死一瞬,霍然感知了轿中人的可怕及可怖。

清晨,雪止。

毕千锋在坊城分舵院子里站候,他已传报,屋内未应。

须臾,又报,仍无回音。

万空流披头散发,宽衣大袖,静坐床榻,神情有股说不出的苦楚。他闭目,双手捏着古怪的诀式。其功法正运行已到紧要处,身躯微微颤抖,脸色青白不定,额头有汗轻轻滚动,头顶悬浮着一团黑气。忽一声轻喝,头顶黑气飞升而起,升势陡疾,“扑啦啦”一声响,黑气破顶飞出。万空流颓然松一口气,一丝血迹从唇角溢出,靜坐半晌,整理衣冠,拭去唇角血迹,召进了毕千锋。

毕千锋轻轻走进来,行礼恭声道:“禀告总执事,总舵飞鸽传书,朱雀堂杜慎卿堂主率冷香主、顾香主于七日后赶至。”

万空流垂着目,鼻间“嗯”了一声。

毕千锋看了万空流一眼,继续道:“此间消息属下都已散布出去,目前除少林寺、三清观外,已有二十三家帮派、四百一十五人进入坊城,其中七大剑派已来其五,南宫、慕容世家也悉数赶至,崆峒、昆仑、九华诸帮派于前几日进入坊城,另外还有江南霹雳堂和川蜀唐门的弟子。前些日子各帮派因住宿、饮食及口角等缘故发生斗殴,已有三十余人伤亡。估计近些时日,陆续会有江湖人士到来。”

万空流依旧垂目。

“这二十三家帮派殊无异处,但其间有三拨不同于常人。”

万空流抬首,闪电般眴了毕千锋一眼,回目再垂。

毕千锋低下头,躬身道:“一拨十八骑,玄色装扮,似是西夏‘一品堂的人……”

万空流不语,直若未闻。

“另一拨是八名西藏的紅衣蕃僧,为首的是个活佛,法号龙多。”

万空流双眉一轩,突道:“是不是圆圆的脑袋,嘴唇红红,穿着鲜艳的袈裟,像个花和尚?”

毕千锋道:“原来总执事已趟过道了。”

万空流“嘿嘿”笑道:“这个活佛可不得了,可以说是百无禁忌,不过他功法那可真是通天彻地,这倒是个劲敌。那第三拨呢?”

毕千锋却皱眉道:“第三拨是官家的人……”

万空流道:“朝廷的人?”

“看他们的行色,这拨人应该是出身内廷。”毕千锋看着他的反应,小心翼翼地说。

“太监?”

毕千锋躬身不语。

万空流皱眉,思索着某些问题。

少顷,万空流缓声道:“据说自本朝开国始,深宫大内就一直存在一个叫‘天阙的组织,他们是由一群太监组成,直接听命于皇帝。据说‘天阙组织里至少有五、六种人世间最阴残、最可怖的武功技法,每种技法的修炼不仅泯灭人道,而且殛者更是如坠阿鼻地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毕千锋的剑骤然扼紧,手背惨白。

万空流冷冷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不舒服吗?”

毕千锋噤声不答。

“记住——”万空流接着道,“遇见‘一品堂的人,大可放手一搏,倘是那个龙多,尽量避而远之,如果是那群太监,最好不要和他们起任何冲突。”

毕千锋垂首道:“是。”

万空流又寂然许久,方始道:“传本座令,着京兆分舵、延安分舵、秦凤分舵、利州分舵、庆兴分舵及宁化分舵各遣好手五十名,另调总堂一百名青龙杀手,三日内全部会集坊城。”

毕千锋看了万空流一眼,轻声道:“京兆、延安、秦凤、利州、庆兴、宁化六分舵三日足够,但从总堂调青龙杀手只怕来不及。”

万空流拈须不语,过得片刻,缓缓道:“传青龙令,着方圆八百里内青龙杀手在此聚合,总堂所遣青龙杀手于十日内赶至调用。此外,安排人手乔装成帮派中人,挑拨是非,促使各帮派间火并。”

毕千锋躬身道:“喏。”

狄遥死后翌日,轿中人,即青龙会总执事万空流,和毕千锋在化为灰烬的宅院里找到一条通往镇南向的地下密道,长三里有余。密道里,他们搜寻到了四十余只黑漆木箱,里面是五百万两白银和一幅图。看着这五百万两银子,万空流无声地笑了起来,他脸部筋肉剧烈抖动,仿佛是释放某种压抑已久的怨怼,在火把明灭的衬映下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一个识得西夏文的坊城土著说此图即《文殊天王图》,是西夏党项皇族的圣物。毕千锋向万空流禀报的时候,万空流正沉默地坐在分舵庭院里,他看着飘雪的深空,目光忧郁而失神。后来,他向毕千锋下达了一项指令:将此间情状速报总舵,同时在江湖上散布这一消息!

2.剑与竹

清晨,微雪,梅竹别院。

青年站在竹林深处,目光深邃旷远。一口古剑斜插于背,在朴拙的鞘中呼之欲出,森寒入骨。

竹丛沙沙轻摆,淡淡飘雪中,竹叶萧萧而下。

“我是高歌。”青年看着对面的僧人,带着嘴角一抹浅笑,衬出眼角一丝无坚不摧、无所不至的杀意和杀气。

僧人仿佛叹了口气,单掌佛礼,缓缓道:“贫僧苦竹……”

话未尽,寒光一闪,剑反手出鞘。

苦竹在清晨时分来到梅竹别院,其时微风轻雪,空气中有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冷意。

韵清居士在西厢房打坐,苦竹候了片刻,应召入内。

颜韵清正在用火钳拨动炭块,星火闪烁,苦竹恭立。

“事否?”颜韵清没有抬头,垂头观火势。

“总舵有飞鸽传书。”

“如何?”

“计划终于要开始了。”

“锵啷”一声,星火微荡,颜韵清颓然放下火钳,寻椅,缓缓坐下,几缕发丝垂在额际,苍老无力。

“你意下如何?”颜韵清问。

“这个计划的核心在于一座城和一个人。”苦竹字斟句酌,“城址已选定,而实施计划的人选……如果不出所料,应该就是万空流。”

颜韵清静坐着,思虑着。

苦竹道:“此计划若成,会内必行肃清之举,吾等只怕又是一场劫数!”

颜韵清冷冷道:“万事皆有变数,万空流的武功固然神鬼莫测,但其间缺陷也并非全无。”

苦竹垂下的头霍然一抬。

颜韵清慢慢站起,轻轻打开房门,缓缓走出去。他穿一袭白色长袍,发丝花白,像幽灵一样飘在雪地间,孤冷清寂。

苦竹退出西厢房,到庭外。

庭外竹林深处,一个人、一口剑、一股杀气正等着他!

他的右手食指兀然一弹,缘机突生。

这是一口先秦古剑。

剑重十六斤九两,剑长四尺七寸,厚脊、薄刃、剑尖宽弧,剑势沉浑雄厚,剑光一漾,若飞虹经天,异彩纷呈,令敌对者有今夕何夕,生死两隔之感!

寒光一闪,剑已破空、冒雪,雷霆般击出,这一剑,剑势中正,凛凛而入其威,微雪飘零的竹叶也因这一剑激荡起来。

苦竹自忖未必接得下,他不动,在不动中寻隙而入。

剑及身一瞬,苦竹跃空而起,右足一点剑脊,陡一个空心跟头,身形借势在空中斜体旋动,陀螺般斜转一圈,双足借旋势连环踢向高歌。好个苦竹,瞬息间即扭转态势,变守为攻。

高歌回剑封架,“噗”一声,以剑脊拦了一踢。

身形倒退,剑拦未尽,“噗”又接一脚。

这一脚势猛力沉,更甚前踢,飞虹剑抵不住足力向旁侧荡开,高歌身法顿时收束不住,随剑势侧移,间不容发之际,堪堪避过苦竹更见凌厉的第三记足踢。

高歌的身躯随剑势侧飞而出。

高歌身随剑行。但见人剑飞了个半弧,寒光闪烁间,已自右侧刺向苦竹。这一刺,即蓄苦竹双足之踢劲,又夹行剑之惯劲,更具高歌自身贯注之内劲。

飞虹所至,劲气纵横,寒芒吞吐,沛然莫御。

苦竹退,只能退。

后为亭,亭中有几,石几。

苦竹反手后挥,擒住石几,挥几迎剑。

“啪”一声,剑过几面,金石交迸中,石几却不破。

举石几之际,苦竹已双膝跪地,借雪势全身仰滑,于石几下蹿过,急止,反手侧挥,一指陡然攻向高歌。

这一指快捷无匹,隐隐暗含风雷之势,正是少林绝技一指禅!

高歌剑入石几,回防之势已无,正是攻击之最佳时机。

好个高歌!他陡然一声喝,飞虹剑竟不抽出石几,而是提手挥出,疾挥向苦竹。

一挥间,高歌真气贯注,势若奔雷,然石几竟不破,石面上蕴含之劲道岂止千斤?

苦竹的一指禅“噗”地直刺入石几。

石几悬于高歌的剑和苦竹的指之间,竟不破。二人僵持,石几内真力纵横,罡气流转,先撤必亡!流转的罡气散布四周,尖尖竹叶旋转着凝在空中,不落。

俄顷,一阵风吹过,那块悬在二人之间的石几,突然就散了,不是一块一块地破碎,而是消散成了灰烬。

——在当世两大高手的内劲夹击之下,石几焉能不化灰、成为烬?石几空空内质,经不住任何外力轻微介入,风一吹便随之飘散。

剑指互峙于空处,只余风雪飘荡,粉末如烟。

此时,萧萧竹叶才飘落下来,点在剑尖上,悬于食指间,静寂中仿佛发出“叮”的一声响。

这种场景阴冷如斯,说不出的荒腔走板。

高歌一寸一寸收剑,苦竹缓缓回指,二人眯着眼,各含钦佩之意。

高歌剑入鞘,冷冷道:“大师一指禅功傲绝当世,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苦竹微笑道:“施主惊才绝艳,于法度之外另辟蹊径,自创‘意剑,今日得识,贫僧三生有幸。”

高歌淡淡道:“大师见笑了。只是这世上早无‘意剑之说,只有剑而已。这‘意剑始于高某,也止于高某。”言毕,转身行去。

苦竹道:“施主慢行。”

高歌背对苦竹,止住脚步。

苦竹道:“施主可知狄逍狄大侠的去处?”

高歌背部微耸,却未转身。

“狄大侠远赴西北边陲,为其弟报仇去了。”苦竹缓缓道。他不急,他知道高歌在听,而且听得很仔细。

苦竹朝着高歌的背影,在轻风微雪中,看着某一不明所指的深处:“狄大侠要面对的是一个世上最可怕的黑暗组织,和一种天地间最犀利的武功。”

高歌仍未转身,他问:“什么组织?什么武功?”

苦竹目视前方,缓缓道:“施主可曾听说过青龙会?”

高歌眉头微微皱起。

“那种武功叫‘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这个组织和这种武功在西北一个叫坊城的地方等着他。”

苦竹轻轻宣了声佛号,仿佛在驱散因念读这几个下了咒语的文字而产生的杀意。

高歌脸色凝重起来,他伸手拈去落叶,冷冷目光望向飘雪深空。

3.追忆亭

同一清晨,坊城,追忆亭。

追忆亭本无名,十年前狄遥捐银修亭,始名追忆,亭畔有碑为证。

秦寄雨端坐追忆亭前,雪中坊城混沌、未明,失落如人意。他拢着袍袖,目光清冷,一壸雨前茶置于石桌上,手中有杯,杯中茶未冷。

两名下属牵着马,远远站在他处。

他在等一个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十一年前,和太监小平子一同入宫的还有同乡小月子,二人在诡谲多变的宫廷相依为命。小月子小他两岁,今年二十有三。

这一天的清晨,小月子偷偷来到雁归石,凭吊小平子。小平子的尸体已由黄门侍卫收拾干净,雁归石上的血却清理不掉。摸着殷殷血迹,小月子心头酸楚无比,他背靠石面,仰首看雪,泪水一点一滴无声流了下来,这一哭既是哭小平子又是悲感自身的命運。身为宫人,如何能得善终?

伤心之际,忽听衣袂轻响,异香飘处,数条纤影已逸身而过,小月子抬首而望,一白衣素裘女子引四名手持花篮的少女飞向不远处的石亭,那素裘女子风姿绰约,仿佛御风而行。小月子一惊,隐身石后,准备细细打量。

正看间,忽觉脖子一凉,仿佛一条毒蛇缠住了咽喉。小月子双手抓住“蛇”身,双足一蹬石面,借力凌空倒翻,双腿反踢而出。可惜他算错了长短,不但踢空,而且反被敌人一带,就地拖出十余丈外。身法展动之际,小月子感觉咽喉越发窒息,已被临空吊起于树上。他的手脚胡乱挣扎跃动,顷刻间,手脚皆止,软软垂了下来。

就这样,小月子在那一天的清晨,吊死在雁归石畔。

死前,他模模糊糊看见一团黑影在树下滚动,“嘿嘿”数声,小月子仿佛在死期将近的时刻听到了黑影古怪的笑声。

茶是上好雨前茶。每年清明将至,秦寄雨按国相吩咐安排人手与茶商预订,数千里加急从金陵运至西夏,藏于冰窖。秦寄雨留了些慢慢品用,他想着江南,想着金陵的人浮于世,多年来,这是他与江南的唯一挂念。

秦寄雨喝着茶,沉沉叹息,抬首一刹那,看见一众女子凌空飘下。领首的女子白衣素裘,黑巾蒙面,直如仙女下凡,却是丹凤轩轩主青衿。

秦寄雨倒了杯茶,缓缓做了个请势。

青衿并不理会,只站于石桌之前,冷冷看着秦寄雨。

青衿道:“秦先生。”

秦寄雨看了她一眼,缓缓饮一口茶,放下,道:“你是青衿轩主?”

青衿颔首道:“不错,我是叶青衿。‘一品堂的飞鸽传书已收悉,不知秦先生意欲何为?”

秦寄雨一摆手,两侍卫分别从马上取下两个包裹,甚沉,侍卫打开,满目金黄,却是两包金叶子。

他看也不看,漫不经心道:“这是两千两金叶子,事成后再付余下三千两。”

青衿命侍女收下,挥手退去。

亭内只余二人。

青衿道:“不知阁下有何差使?”

秦寄雨再次伸手相请。

青衿坐下,未饮杯中茶。

秦寄雨并不在意,自饮一口,放下杯,站起,指着雪中的坊城道:“在这个小城里发现了《文殊天王图》,此图乃西夏至宝,牵连重大,关乎国运。”

青衿道:“阁下的意思是夺图吗?”

秦寄雨转身,看着叶青衿:“不,夺图之事已另有议定。”

青衿不语。

秦寄雨缓缓思索道:“不知为何,这宝图一事已传遍江湖,想必大宋内廷也有所知晓。”

青衿道:“阁下之意……”

秦寄雨看著叶青衿,轻轻一笑,道:“青衿轩主此行任务是扫平坊城外围势力,助‘一品堂夺图。”

青衿冷冷道:“不知这些外围共有几方势力?”

秦寄雨眼中满是笑意,他像秀才背书一样轻轻摆动脑袋,语速缓慢道:“余不足惧,只两股耳。”

“其一是适才所言及的内廷太监。”

“太监?”

秦寄雨道:“不错,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太监。”

青衿神情有些慎重道:“不知秦先生是否知晓这些人的底细?”

秦寄雨心头冷笑不已,却道:“这些在下也无从知晓,只知他们住在坊城春归客栈三楼天字一号房,还有就是这些太监可能与一个叫‘天阙的组织有关。”

青衿喃喃道:“天阙?”

秦寄雨道:“轩主的任务就是密切监视他们动向,伺机出手,不许这帮太监染指《文殊天王图》。”

看着叶青衿再次思索,秦寄雨隐住心中得意,口中接着道:“这第二股势力叫‘青龙会。”

青衿讶然道:“难道是号称有三百六十五处分舵的‘青龙会?”

秦寄雨笑意更浓,他厌烦叶青衿故作高傲的样子,不过是一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秦寄雨又道:“不过青衿轩主不必担心,这‘青龙会的事情敝堂已另派他人处置。”

叶青衿瞬间恢复神态,冷冷道:“笑话,区区一个‘青龙会,本座还未放在眼里。”

说完这句话,欲起身离去。

转身之际,秦寄雨神情不动:“听说青衿轩主于日前亲入宋军榆林大营,却不知收获几何?不过,在下可是听说西夏国折兵近万。”

叶青衿蓦地转身,目光冰冷如水,但见她双袖后拂,一团雪已凭空从亭外后背处招至前胸,她伸出青葱般的左手在雪下一垫、一握,少顷,雪变冰,冰成槌,随手一钉,冰槌入石桌。

桌未破,茶没洒,杯不裂。

她看都不再看秦寄雨一眼,转身走出追忆亭。她的身形婀娜如仙,白裘胜雪,与四名少女在轻雪薄雾的清晨飘飞而去。

秦寄雨低下头看着桌面上的冰槌,目光匪夷所思。少顷,他端起杯中茶,一饮而尽,此时雨前茶凉如冰槌,寒得刺骨。

4.秘密

这一天的清晨,内侍省都知傅丰羽正在春归客栈天字壹号房。这间房宽敞、明亮、一览无余。他喜欢光明,喜欢纤尘不染,尽管他的心里有些郁郁,甚至做过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他刚刚吃完一碗羊肉泡馍,出了汗,心情舒畅,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牙签,轻轻剔着牙。

金东崖坐在对面,看着傅丰羽剔牙,他的目光顺滑,所谓顺滑,即顺且滑。金东崖也是个太监,锦衣太监,而他的真实身份却是“天阙”组织护法四长老之一。说是长老,他其实并不老,他的功法尤其不老,他修炼的寒蝉凄切黯消魂功法,可让对手在无知无觉中肝肠寸断生死无门。昔年,一个征辽有功的将军在举行庆功酒宴上未敬其酒,三日后,这位将军哭泣不止,丢魂落魄状若失心,过得几日肝肠寸断而亡。而这种功法的修炼每过月余都须杀一女子作引,杀前,女子越伤心欲绝,越见其功法精髓。

金东崖还是个龌龊的太监,他喜欢在妓院里鬼混,喜欢和女人打情骂俏,尽管他不能真刀真枪地干。此刻,他想着这些事,凑近身,对正在闭目剔牙的傅丰羽道:“都知大人……”

傅丰羽闭目剔牙,不理。

金东崖又道:“这个小镇子里有个叫‘栖凤楼的地方,听说里头的姑娘不错,都知大人车驾劳顿,何不……”

傅丰羽眉毛闪了一下,只一闪,继续剔他的牙。半晌,他睁开眼,看见涎着脸的金东崖。

傅丰羽和金东崖一样壮年入宫,无法实行,内心需求强烈,可他忍得住,他是“天阙”组织的实际掌控人,也是个谋大事的太监,他不能让下属如此放肆,无所忌惮。他侧身看着金东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他冷冷道:“金长老,本宫奉皇命出外办差,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到这里已有十数日,却仍是息讯不明,取置无据,亏你还有心思鬼混。”

金东崖立马变了口气,双膝跪地,叩头不止,口中道:“属下该死,险些误了都知大人的大事,属下该死……”

至此,傅丰羽也顺坡下驴,毕竟金东崖是“天阙”四长老之一,又是心腹,威势到了即可。

他皱着眉,挥了挥手,示意金东崖退下。

金东崖带着谄笑,欲退,却有黄门卫禀告:小月子吊死雁归石畔。

金东崖尖着嗓子喝:“大胆!”

傅丰羽手一抖,心里“咯噔”一下。

小月子高高吊在一株合欢树下,睁着眼,伸长舌头,脸色惨白,一行血迹停留嘴角。那株合欢树叶早已脱落,光秃秃立在雁归石边,说不出的凄凉冷落。傅丰羽的辇驾到来的时候,尸体仍在树上,四周按不同方位分别站着几个黄门侍卫。他由一個小黄门扶下车,首先看到的是金东崖凝重的脸色。

金东崖示意放下小月子尸体,细密审视,然后他站起来,四周瞭望一番。他对傅丰羽道:“前方有石亭。”

他们到了石亭,亭楣刻着“追忆亭”三个字,亭间置石桌、石凳。

金东崖更加仔细地看着、思索着,良久,收回目光。

傅丰羽道:“如何?”

金东崖缓缓道:“石桌已破,新伤,有茶水痕迹,金陵雨前茶。”

“何物所破?”

金东崖不答,轻摇其首。

——连金东崖都不清楚的事,只怕这世上能搞清楚的人不多。

傅丰羽道:“你怎么看?”

金东崖道:“是女人。”

“女人?”

“这里依稀还残留几许花香,嗯,是风干的莲花香。”金东崖闭上眼,慢慢寻思,让嗅觉一点一点地发挥作用。

金东崖喃喃道:“金陵,雨前茶,女人,莲花香……”

“你想到了什么?”

金东崖突然睁开眼,笑了笑,闭上嘴。

傅丰羽也不再问,金东崖若不肯说,便是有十个美女供其渎狎,他也是不会说的。

回到春归客栈,傅丰羽做了两件事,安排负责账房的黄门小成子支银五十两陪金东崖去栖凤楼,二是即刻调出江浙丹凤轩的卷宗资料。

倚庐也是在这个轻风薄雪的清晨驶进了坊城。

镇里人很多,有凌乱的嘈杂声传入车驾内,间或还有兵刃互击声。

狄逍轻轻撩起车厢窗帘,看见一个江湖客正手起刀落砍下另一人的脑袋,血怒激而出,有一滴竟射在狄逍的额头。他皱着眉,拿出绢巾,缓缓拭去血污,放下帘布。

车外,一群人怒骂,围追凶手。

狄逍问道:“坊城有很多人吗?”

端坐中的小汪道:“这镇不大,三百余户千人上下。”

狄逍又问道:“镇上的人好勇斗狠结怨多么?”

小汪想想道:“镇民多是一些离难、逃罪、避祸之人,来此匿居,自是不愿生事。”顿了顿,皱眉道,“奇怪,怎么年关已近反而有这么多陌生的江湖客来到这里。”

狄逍缓缓吐了口气,他道:“去狄遥的住所。”

狄遥的住所只剩一片灰烬,它们掩在雪中,依稀露出焦黑之色。

狄逍静静站在残垣断壁前,在淡淡落雪中沉默无语。小汪和林秀立在旁侧,他们神情戚然,想着心事。

半晌,狄逍道:“当日是何情形?”

小汪道:“那天狄大哥为救我与一白衣人相斗,被掌风击伤,我们退回庭院密室内疗伤。后来,整个屋院都被围住,狄大哥让我和林秀由密道从镇南向而去,至密道口,偷了马匹,逃出镇子。”小汪顿了顿,又道,“我们出镇不远,发现镇北有冲天火光,现在看来当是大哥烧了屋院,现如今却不知大哥生死几何?”

狄逍沉默良久,遥望四野,沃雪千里,他缓缓道:“狄遥已经死了。”

狄遥是个有许多秘密的人,这些秘密就连狄逍也未必知晓。二人虽为手足但聚少离多,狄逍实不知这个弟弟的诸多想法和心思。许多年前,当他们还是孩童的时候,狄遥常因一些匪夷所思的言行举止而受到长辈的责罚,这些言行现在看来有许多不可思议之处,令人费解。他是如何在这里修建长达三里的密道?又是如何将这五百万两军饷运到这里而不为人知?为什么居所院落会成为焦土,化为灰烬?这些都随着狄遥的死亡而永久成为了秘密。

倚庐车辇穿过坊城街巷和集市,宿于镇东平安客栈。街集之上的江湖客仍在四处喧哗逐杀,车厢内气氛沉重而压抑,狄逍闭上双眼,两滴泪水从眼角缓缓滑落。

生,离,死,别。

第十二章 小雪前后

一马狂奔。

他已经狂奔了十一天,换了三匹马,晚上只睡两三个时辰,天寒地冻,冰滑似镜,不惧。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在最短时间内赶到坊城,用背上这柄剑,见一个人。

1.请柬

翌日,狄逍用罢餐,和小汪出了平安客栈。

雪住,寒风微啸。他们沿坊城边缘行进,小汪探得镇东边缘地带一处院落有些异常。

距院落里许处,一片合欢树下,狄逍止住,对小汪道:“你就在此等候。”

小汪眨眨眼,看着他。

狄逍道:“你面善,藏此稍候。”

小汪道:“大哥小心。”

狄逍点点头,走出树林。

一炷香光景,狄逍走至门前。庭院规模大约四进四出模样,江南格调,大门正中立有一杆号旗,旗风猎猎,旗面一条青龙在云中隐没。

狄逍缓缓走近,把门的是个壮汉,刀光一闪,横住去路。

狄逍拱手道:“在下姑苏狄逍。”

壮汉骂道:“我知道你他妈什么狄逍,滚,滚开。”

狄逍突然笑了,他笑着道:“烦请禀告。”

刀光一闪,壮汉的刀兀然挥了过来,狄逍退一步,又退一步让一刀,边让口中边道:“京城开封邢家的夺命二十四刀,可惜这一刀偏了三寸,咦,这一刀用老了七分……”说话间,已让过八刀。

又劈数刀,壮汉刀法已散,额头见汗。狄逍手一伸,刀突然到了手上,反手后抛,刀光匹练般激射而出,“夺”一声将号旗钉在杆上。

狄逍喝道:“还不禀报。”

壮汉三步并作两步,仓皇逃去。

大门无人自开,凌风呼叫,这门像是被风吹开一般。

狄逍一步步踏入庭院,庭院里的雪扫得很干净,院内空一人,寒风吹掠。

狄逍止住脚步,拱手道:“姑苏狄逍拜访。”这几个字以玄功默运,传入庭院各个角落。

无人应,就连适才守门的壮汉也不知所终。

狄逍不急,静立。他相信这院子里的人一定都在厢房里,他们在商量着对策,他们一定会出现。他的表情很松弛,甚至有些悠闲,他双手后负,冷冷打量着这几进院落,带着几分挑剔、几分玩味。

沉寂一炷香后,“吱呀”一声门打开,从东厢房走出一人。

这人青衣一袭,苍白的面颊略带忧郁之色。他的左手拿一拜柬,右手持剑,走至中庭。

青衣人止住脚步道:“你就是狄逍?”

狄逍拱手。

青衣人左手一挥,手中请柬疾飞而出,狄逍伸手接过。

青衣人道:“这是我家主人的请柬,烦请光临。”说罢转身欲走。

狄逍道:“且慢。”

青衣人缓缓转过身,道:“不知尊驾有何指教?”

狄逍道:“在下此来,非为接柬,实是另有请教!”

青衣人看看他,不语。

狄逍双手在袖中作礼:“请教尊姓大名?”

青衣人不耐烦道:“毕千锋。”

狄逍声色不动道:“在下狄逍,舍弟狄遥。”

毕千锋双眉一轩,冷然道:“我已杀了令弟,如何?”

狄逍神色不动,顿一顿,又道:“在下今日并非寻仇,只是想为舍弟收尸下葬,入土为安。”

毕千锋的唇角牵动一丝冷笑,他道:“此处东向不远有一片峭壁,令弟便葬在此间,坟头有木牌标记。”

狄逍:“多谢。”言罢,深深一躬。

毕千锋道:“好个狄逍,果不愧‘铁血飞鹰的称谓,你不想报仇?”

狄逍看了他一眼,凛风中叹了口气道:“狄遥之仇必报,但今日在下前来只为善后,日后定当讨教。”

毕千锋抱剑,傲然道:“随时恭候。”

狄逍转身出院,毕千锋送。至旗杆处,狄逍手一伸,轻拍杆身,那柄钉在号旗上的钢刀凭空一闪,已落于狄逍手中,狄逍中食二指一弹刀身,“叮”一声脆响。

狄逍道:“好刀。”转过身,将刀双手恭敬地捧至毕千锋面前,缓缓道,“适才多有得罪,烦请转于那位邢兄弟。”

毕千锋接刀,狄逍的言行和气度都令他无法拒绝。

看着狄逍离去,毕千锋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之气。他原本是个有股傲气的人,但这傲气却被狄逍的冲谦消磨得半点全无,他失去了与狄逍对决的必胜之心,信念开始向黑暗深处滑落。

毕千锋进入西厢房,万空流白裘高冠端坐房中,暗处混沌着眉目。

毕千锋躬身道:“狄逍已走。”

万空流道:“他此来何为?”

毕千锋道:“为狄遥善后。”

沉默一会儿,万空流突问:“这个人真是狄逍?”

毕千锋不语,缓缓点头。

万空流目光刀锋般在暗处一闪,盯住他:“你怕他。”

毕千锋怀中剑一紧,道:“我不怕。”

万空流笑了笑道:“狄逍此人精气内敛,平和冲谦,似普通人耳。”

毕千锋问道:“万老适才上观?”

万空流微微一笑道:“否,是你告诉老夫的。”

毕千锋惊道:“属下?”

万空流没有回答,他闭上嘴,起身走出厢房,寒风乍起,吹皱一身裘衣。

小汪在光秃秃的合欢树林里等候。他明白狄逍的意思,他们不是去厮拼的。林子里的合欢树高大粗壮,他靠住一株,在寒风厉啸中,一个人想着孤独的心事。他想起了十余年的逃亡,想起了狄遥,想起了二人的初识,他更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人淡如菊。

他一想起这个女人,心就会莫名其妙地痛起来。

在合欢树下等狄逍的间歇里小汪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为十年的囚徒生涯做一个交代。他悄悄隐伏在体内的热血开始荡漾,开始窜动,开始沸腾起来。

狄逍和小汪在坊城西向循着酒旗找到“林氏酒家”的时候,已近正午。

林秀远远看见他们,迎过来,一起坐在大堂。

林嫂从内房出来,林秀牵着她的手道:“师伯,这是我娘。”

林嫂揖了个福,狄逍回礼。

各人坐定,林秀端上茶。

林嫂请茶,柔声道:“舍弟之事,秀儿都已告诉我了,狄先生兄弟情深,千里迢迢赶赴坊城,可敬可佩。”

狄逍叹了口气道:“舍弟之死,事出突然,有劳费心了。”

林嫂正色道:“狄先生说哪里话?恩公于我母子有救命之恩,莫说帮些闲忙,便是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

狄逍下位,做一长揖,林嫂忙扶起。

刻下,林嫂同林秀入厨备饭,二人议事。

狄逍打开那张大红烫金请柬,内曰:“狄先生台鉴:坊城,荒凉之地耳。阁下千里波折,置年关于不顾,临荒漠,至险境,所谓何来?弟命也。若阁下有兴致,愚等置薄酒一杯,小雪之夜,宴于镇东小院,如何?”

文末四字,“青龙顿首”。

一条小小青龙钤章印在请柬右下角,那条云中隐現的青龙爪不坚、牙不利,却有一股凌出八表的威势。

狄逍一算,三日后,即小雪之期。

喝口茶,狄逍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小汪看着手中的请柬,他的胡须数天未刮,乱糟糟挤成一团,他道:“酒无好酒,筵无好筵。他们人多势众,先生还须慎行。”

狄逍看着小汪,缓缓道:“这张请柬不简单。”

小汪点头道:“不错,此柬坊城无售。而且这张请柬笔墨反印,显是现场仓促书写,但既是请客又为何如此匆忙?”

狄逍点点头,示意说下去。

小汪接着道:“若是临时书写,又为何先备下请柬?”

狄逍目光直视小汪。

小汪一字一字道:“恐怕他们已是谋划在先。”

狄逍若有所思,缓缓道:“不错,此谋划必不简单。”

小汪下看,又道:“这钤章我识得。”

狄逍目光闪动:“哦。”

小汪双眼几聚成一线,仔细道:“这是青龙会总执事的钤章。”

狄逍一愣,自语道:“难道是他?”

小汪道:“何人?”

狄逍目光望着某一未知处:“万、空、流。”

小汪的脸上青光陡闪,冰寒入骨。

过得一刻,狄逍又道:“狄遥是将那五百万两白银军饷分二十四箱藏在密道里吗?”

小汪点头道:“不错,一共二十四箱,是我亲眼所见。”

狄逍缓缓道:“看来万空流已经发现了。”

小汪皱眉。

狄逍道:“今天在坊城看到的这些江湖人绝非偶然。”

小汪点点头:“不错,人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定是寻财而来,可他们是如何知晓这批军饷藏在坊城?”

狄逍目光深邃无依,思索着着某个解不开的结,他道:“是万空流,一定是青龙会放出的风声。”

小汪奇道:“照此情形定是青龙会所为,如此巨款,理应悄悄运走或藏匿,为何又这般大张旗鼓,散布于天下?”

狄逍皱眉不语,他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但他隐隐觉得这件事不妙,非常不妙,不妙至极。

林秀从内厨走出,菜已备齐,林嫂关了店。四人落座,进食间,听见敲门声,林秀去开门,却见一陌生男子站在店门前。这男子已近中年,清瘦,着青色衣袍。他站在那里,看着林秀,脸上既惊且喜,他道:“你是林秀吧?”

林秀没有作答,转过身看林嫂。

林嫂走过去,看了中年男人一眼,转头轻声道:“秀儿,他是你爹。”

林秀看着林嫂,愕然道:“我爹?”

林嫂脸上殊无欢喜之色,她淡淡道:“他是你爹秦寄雨。”

林秀不看秦寄雨,他奇怪地问林嫂:“娘亲不是说爹戍边西夏,已为国捐躯了吗?”

林嫂眼中有泪花闪动,叹口气道:“林秀,叫爹吧。”

林秀转头望了秦寄雨一眼,又看了看林嫂,林嫂点点头,他迟疑地叫了声:“爹……”

中年男子欣喜无比,拥上去抱住林秀,哽咽道:“秀儿……”禁不住泪涌满眶。

狄逍和小汪近前,看见中年男子手中剑,二人互望一眼。

狄逍拱手行礼:“在下狄逍。”

中年男子拱手回礼:“秦寄雨。”又和小汪见了礼。

秦寄雨道:“打扰各位了。”

狄逍遂邀秦寄雨入席,秦寄雨看了眼林嫂,林嫂不理。狄逍一拉,秦寄雨顺势上桌。各人谦让一番,举著欲食。秦寄雨环望后,也不言语,径自走出门,众人诧异间,秦寄雨拎回一坛酒,坛间三个红字:杏花村。

秦寄雨道:“有宴无酒岂成席?这是江南上好的三十年杏花村,请诸位品尝。”说罢,让小二拿来三个酒碗,拍开封泥,给狄逍、小汪及自己各斟了三碗,但闻酒香扑鼻,教人欲醉。三人端酒饮尽,小汪叫声“痛快”,引出了酒虫,又斟酒,与秦寄雨邀饮。狄逍眉微皱,这酒性虽适度,入口绵延干冽,酱香浓郁,却后劲甚足,多饮必醉。

林嫂觑了个眼神,劝道:“下午先生和小汪还有要事,三碗即罢。”

秦寄雨讪讪不语。

小汪道:“嫂子既说三碗就三碗,咱们还剩一碗,秦先生干了吧!”

于是,二人又干了一碗。

饭罢,秦寄雨离开,林秀陪小汪散酒,只狄逍与林嫂二人。

狄逍道:“林嫂——”

林嫂抬手止住,她道:“先生之疑,奴家明白。”叹了口气,低声道,“奴家的相公原是戍西将官,十年前兵败降夏。”

狄逍“哦”了一声。

林嫂又道:“相公降夏后,秦家满门十六口抄斩,只余奴家母子侥幸逃出,后来,奴家和秀儿颠沛流离来到坊城开了这家酒馆,希望有朝一日能一家团聚。唉,说心里话,奴家实不信相公会降敌。”

狄逍叹口气道:“林嫂之心,令人钦佩。”

正欲再说,林秀陪小汪散完酒回来。三人整理好香火纸钱等物事,驾着倚庐车,东向而去。

午后,坊城东,峭壁深壑,隔断东向之路。这深壑原本是条河床,河水干涸,成为滩涂。狄逍三人至此,找到一处新坟,坟头一片木:狄遥之墓。

小汪和林秀准备挖土器具。狄逍临壁前,负手遥望,其实雪遍峭崖,西风呼啸,其下沟壑千仞,凶险万状。

小汪近前道:“先生,动土吧。”

狄逍凝着眼任西风吹拂,神情似闻非闻,思虑着某些事。

少顷,狄逍离壁,坟头默立,半晌,方始道:“狄遥墓地暂不移,这里面朝东向,风过崖头,是个上好穴地。”

小汪和林秀在倚庐车中取出冥纸、元宝及香烛等物,各自奠拜。拜毕,狄逍让二人上车驾,自在风中又站了半晌。他对这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却又无法猜度出处,他只能在风中冥想,一点一滴感知可能有过的蛛丝马迹。

2.碧聚

黄昏未至,倚庐车回平安客栈,过向阳街口。街上满是提刀佩剑的江湖人,他们喧哗、吵闹、逐斗,局面繁杂多变,各帮派间自行其是,仿佛末世疯狂。

狄逍下车,让小汪和林秀先去,自己步行回客栈,途中,两个刚刚赶来的帮派为住宿互不相让,眼见殴斗即起。有两个出家人各领门人子弟冷眼旁观,狄逍识得,一个是青城派的掌门玉灵子道长,一个是峨眉派掌门静音师太。却见玉灵子目无表情,拈须不语,坐壁上观。而静音师太满脸愁容,口中念念有词,佛珠在手中转得飞快。狄逍摇了摇头,想不到这些方外之人也来蹚浑水,可见这“财宝”二字是何等吸引世人。

眼见得双方剑拔弩张,顷刻便欲动手,正看间,忽听一个声音唤道:“狄帮主。”

扭头望去,却见一中年文士看着他,那文士风尘仆仆,却又满脸笑容。狄逍识得,此人是飞刀门的叶京生。十年前,狄逍曾与叶京生联手,共同对付“丹凤轩”轩主淳于丹凤。

异地相逢,二人顿有恍若隔世之感,狄逍执住他的手道:“叶兄弟,洛阳一别十余年,想不到竟会在此地相遇。”

叶京生也是说不出的兴奋,他道:“洛阳别后,狄帮主风采常在眼前浮现,叶某不敢忘。”

四周人声嘈杂,争执打斗不休,不适闲聊。狄逍让小汪和林秀先回,二人在附近寻了个饭馆,吃酒叙旧。

一进饭馆,狄逍目光厅堂内一扫,眼中寒芒闪,一闪即泯。二人坐定,不一刻,小二上菜上酒,狄逍提壶各斟一杯酒。

狄逍开门见山道:“飞刀门此来也是为了这批宝藏吗?”

叶京生用手哈着白气,笑道:“这个鬼地方阴冷得紧,不是人呆的去处。”他干了杯中酒,吃口菜道,“这批宝藏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各帮派看热闹的有之,想分一杯羹、甚至据为己有的也不在少数。”

狄逍呷口酒,看了叶京生一眼,缓缓垂下头道:“你们相信这里真有宝藏?”

叶京生道:“这样的场面十年难得一见,咱们飞刀门也只是来凑个热闹,带门人历练历练,长长见识,至于真假,咱们倒也没放在心上。”

狄逍“哦”了一声,又道:“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

叶京生未答,闷头吃菜。

狄逍看着叶京生道:“叶兄弟可否听在下一言?”

叶京生道:“狄帮主请说。”

狄逍摆手道:“狄某早不是什么帮主了,以后不可如此称呼。”顿一顿,又道,“你如果相信在下,即刻带门人子弟离开这里,若不然,只怕回不了江南了。”

叶京生一怔,缓缓饮下一杯酒,思虑这话的分量。

狄逍欲再言,忽听茶馆外兵刃交鸣,双方已交上手,霎时间惨呼连连,有人受了伤。

一汉子闯进饭馆,急吼吼道:“哎呀,大师兄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喝酒,门主到处找你,咱们马上要和昆仑派打起来了。”

叶京生忙站起,向狄逍道:“小弟敬狄兄一杯,就此别过。”

一仰脖,干了杯中酒,摔杯而起,疾步冲向街市。狄逍起身欲拦,叶京生已去得远了。狄逍突然觉得来坊城的这些江湖人就像是中了魔的线偶,迟早会被宝藏带入未知末路。

正迟疑间,忽闻香风扑鼻,一人娇声道:“狄先生,别来无恙?”

狄逍循声望去,却见沈月娘站在茶馆门口笑吟吟看着自己,身后一人正是赵襄君。他坐回椅上,提壶斟酒自饮,眉头微微皱起。这二人武功倒也罢了,却是两个难缠的角色,特别是这沈月娘,虽是徐娘半老,却天生一副娇媚模样,让人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

沈月娘走到桌前坐下,倒杯酒,置于唇边,欲饮未饮,留唇角浅笑一抹。赵襄君呆坐一侧,神情沮丧,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不言不语。

狄逍微微一笑道:“二位好兴致,不会是到这寒苦之地游山玩水来了吧?”

沈月娘嗔道:“狄先生又在消遣奴家了。”

狄逍道:“哦?沈夫人的意思是——”

沈月娘眼波流动,低声道:“冤家,奴家为了寻你而来。”

狄逍看了赵襄君一眼,一脸诧异道:“为在下?”

沈月娘点头道:“便是。”

狄逍问道:“在下欠二位的钱财未还?”

沈月娘嘻嘻一笑,道:“先生说笑了。”

狄逍又道:“狄某与二位有仇?”

沈月娘道:“非也。”

狄逍双手一摊,奇道:“那在下便不明白了,爾等与狄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阴魂不散,还跟到这寒苦之地?”

沈月娘叹口气道:“狄先生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

狄逍手一摆,道:“请夫人明示。”

沈月娘欲言,却见赵襄君折扇一合,走上前,皱眉道:“月娘,啰里啰嗦说些什么?狄大侠是何等人物,岂会被你的妖媚伎俩所惑?”

沈月娘粉脸一红,不复多言。

赵襄君转向狄逍行躬礼,口中道:“狄大侠,别来无恙?”

狄逍头一仰,干尽杯中酒,冷冷道:“托赵掌柜的洪福,狄某未死。”

赵襄君不以为忤,自顾自言道:“襄君与月娘自邀月轩一别,心思狄大侠风采久矣,远随至此,孜孜念念的,不过是狄大侠身畔的一本书册而已。”

狄逍“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为了狄某身上的这本破名册。”

赵襄君一喜:“那名册狄大侠带在身侧?”

狄逍神色不动,伸手入怀,轻轻一抽,自怀中露出书册一角。

赵襄君又惊又喜:“这——”

狄逍一露即止,书册送入袍衣内。

赵襄君颤声道:“狄大侠可否借在下一观?”

狄逍不理会,吃口菜,自斟一杯酒,向沈月娘道:“余夫人,狄某与先夫是旧识,请坐。”

沈月娘面露惊喜,看了赵襄君一眼,欲坐却又不敢。

狄逍在桌上拿只空杯,斟满酒,看着沈月娘道:“余夫人,请吧!”

沈月娘神态忸怩,做娇羞女儿状,她不再看赵襄君,低头,款款行到对桌坐下,举杯,低声道:“奴家先干为敬。”饮尽,托杯底以示。

狄逍也干了杯中酒,点头赞道:“余夫人好酒量。”

沈月娘面色更增娇羞,应声道:“先生取笑奴家了,这如何谈得上酒量?想当年在‘寸心堂,奴家的酒力不输儿郎。”

狄逍叹口气道:“是啊!十数年前,‘寸心堂在江南是个响当当的字号,江南千里之地,提起余家傲余堂主无不竖起大拇指,赞他是个好汉子、真男儿!”

沈月娘黯然道:“承蒙先生夸赞,可惜,先夫已去,再无缘与先生一叙了。”

狄逍不语,斟酒,洒于地。

他仰首上望,悲声道:“余兄,老弟敬你了……”

身后突然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一个声音道:“狄大侠兄弟情深,实在令人感动。”

狄逍缓缓转身,口中道:“你终于开口了。”

一头缠白巾、葛衣麻鞋的老者站在面前。这人也许并不老,但额上皱纹盘桓,一脸苦大仇深之相,正是听枫楼的茶博士唐不离。

唐不离笑道:“狄大侠何时发现小老儿的?”

狄逍轻轻放下手中杯,慢慢道:“狄某进店,尊驾一直低头喝茶,可此地茶叶又苦又涩,极难入喉,如此喝茶的姿势不引人注目都难,这里的客人只怕十个中倒有九个会多看尊驾几眼。”

唐不离一拍脑门,干笑道:“原来如此,小老儿到是忘了此节。”

狄逍不答。他举止言语甚是小心,一双眼逡巡在唐不离方寸之间。唐不离的毒术出神入化,若一不留神着了他的道,用万劫不复来形容也不为过。

赵襄君在旁道:“狄大侠,敝会特使唐不离老爷子驾到,你还不束手就擒,交出名册?”

唐不离目光一寒,斥道:“住嘴,本特使与狄大侠乃是旧识,容得你多话?”

赵襄君一哆嗦,退在一旁。

狄逍看了眼右侧的沈月娘,她和左向的赵襄君以及对面的唐不离,有意或无意,刚好势成犄角。

狄逍脸上笑容依旧:“江湖盛传四川唐门的‘碧聚仅尊驾独有,前阵子与唐先生偶会,一尝‘碧聚之锋利,狄某佩服。”

唐不离冷冷道:“好说,好说。”

狄逍话锋一转,道:“怎么?尊驾此来也是为了这名册吗?”

唐不离苦笑道:“小老儿虽是特使,但行事言辞不受会规节制,这名册要也罢,不要也罢。”

狄逍目光闪动;“哦。”

唐不离苦笑未褪,向店伙计招手道:“小二哥,烦请上壶酒,拿两个杯子来。”看了狄逍一眼,接着道,“小老儿今年四十有五,痴长狄大侠几岁,只是小老儿长相老成,外人看来恐有六十。”

狄逍不置可否。

唐不离继续道:“月余前,小老儿于姑苏观前街败于狄大侠,原本无颜再见,奈何吾弟不弃命丧,敝人向来睚眦必报,况弟命耳。”随手一挥,伙计托盘上的酒具悄没声息落于桌间。

唐不离托壶斟酒,双眼却看着狄逍,口中道:“小老儿敬狄大侠一杯,狄大侠若饮了此酒,小老儿从此再不叨扰,如何?”

狄逍道:“果真?”

唐不离道;“言必行。”

言毕,手一拂,酒杯自桌间跃起,凭空旋转,转速由缓而急,杯中酒涓滴不溢。

唐不离喝道:“请!”

手一挥,酒杯如疾箭,直射狄逍。

狄逍左掌一探、一翻,杯陡止,不坠,急转于半空。

唐不离道:“狄大侠,饮了吧。”

手再挥,酒杯离狄逍近了几分。

狄逍不答,面露疑容,似要决定什么紧要之事。唐不离掌劲再催,酒杯疾旋不停,又近了数寸。唐不离功法了得,不仅精通唐门毒技,且有“碧聚”伴身,端的是个狠辣角色,这酒杯之中不是“碧聚”,也必是唐门剧毒。

唐不离手掌上翻,劲道再吐:“着。”

酒杯再近几分,忽地一斜,杯中酒泼射而出,距狄逍不过尺余。

狄逍左掌陡摆,杯、酒方位偏于左侧,他右手一探,双足侧晃,闪烁间,寒光疾点唐不离眉心。

惨叫骤起,唐不离双足后点,疾退,寒光如蛆附骨,“砰”一声,背抵墙,退路已尽。

唐不离弃及面寒光于不顾,右掌一翻,十数点绿芒激射。

绿芒呈异色,苍苍茫茫,如深潭之碧,若泉水之柔,又似情人眼泪缠缠绵绵,直教人沉溺其中,浑不知乡关何处。

——“碧聚”。

寒光回旋,“叮”一声轻响,一闪,斩“碧聚”于刀下。

梦月刀!

阻得一阻,唐不离身形连跃,闪至店门。

一闪,止住,唐不离忽然看見自己的右臂与身体分离了。这是一只黄金右臂,吃饭、斟酒、倒酒、发暗器甚至用“碧聚”都靠这只手臂,现在这只右臂居然分离了,再也不会有了。

唐不离半空中跌下,血如泉涌。他没有跌倒,站在门口,不哭号,只用一双眼灰暗地看着狄逍。

从伙计上酒到唐不离断臂,只片刻时光,其间二人酒杯较劲,店里十来位客人还在看热闹,突然就是一死一伤。死者拿一折扇,扇骨里居然闪出七八根寒光闪闪的刃口,尸身面目黧黑,一副中剧毒的模样,正是赵襄君。众人顿时惊恐大叫,一哄而散,也有不叫的,都是些江湖人士。掌柜和伙计们吓得躲在柜台里,瑟瑟发抖。

狄逍收刀,冷冷看着唐不离。

唐不离不吭一声,喘息道:“狄逍,你不守承诺。”

狄逍轻轻一笑,慢条斯理地道:“承诺?在下几时许过尊驾什么?敬酒之举是你一厢情愿,与狄某何干?再说,与尔等之辈信守承诺,无疑与虎谋皮。狄某又不是傻子,自然干不出如此蠢笨之事来。”

说罢,狄逍走出店门,再不回头看一眼。

随即,狄逍听到背后传来叹息声和身体倒在地上的沉重响声。

狄逍走了几步,一回头,沈月娘跟在后面。

狄逍道:“余夫人,还有何事?”

沈月娘道:“如今唐不离、赵襄君已死,青龙会必放不过奴家,求狄大侠救命。”

狄逍苦笑道:“狄某自身难保,又有何能力保得夫人周全?”

沈月娘怔了怔,知道狄逍所说也是实情,神情顿时黯然起来。

狄逍叹口气道:“夫人若是信得过狄某,便请回转姑苏,此地事了,狄某若侥幸存活,必护夫人周全。”

沈月娘脸上一喜,连声道:“信得过,信得过。狄大侠武功卓绝,福大命大,定能得胜回姑苏的。”

狄逍笑道:“谢夫人吉言。”

沈月娘道:“那奴家即刻启程回姑苏,静候狄大侠。”

狄逍颔首。

望着沈月娘远去身影,狄逍心头殊无喜意,自知结局凶险。

回到客栈,天已渐黑,小汪和林秀已到。三人吃罢晚饭,狄逍让林秀回家,又和小汪忖度了半晌坊城局势,感觉疑窦丛丛却又理不清头绪。他让小汪密切关注坊城局势,一有风吹草动即告之。

小汪忽然道:“秦寄雨不简单。”他咽口唾沫,接着道,“‘杏花村酒是江南酒中贵品,此人随身携带此酒,非富即贵。秦寄雨既已降夏,其身份大为可疑。”

狄逍道:“如何能说喝‘杏花村者既为富贵?”

小汪笑道:“先生不好酒,有所不知。这‘杏花村是酒中上品,三十年陈酿乃上品之尊,千金难求,即便皇帝御供每年也就十余坛耳。”

狄逍不语,有所思。

3.缘 尽

小雪之前,又是一个飞雪天。

天阴沉沉,烟雾般压在空中,不散。

梅竹别院,苦竹与韵清居士最后一次面晤。

此后,二人缘尽,再无会期。

居士的哮喘又发作了,他哑着嗓子,在床榻前剧烈咳嗽,仿佛要咳出心肺来。苦竹进厢房,召仆人提走炭炉,打开窗户,让清冽的风透进来。他缓缓来到床榻前,搭居士的脉,面色凝重起来,少顷,放下居士的腕门。居士看着苦竹的神色,轻轻笑起来,他让苦竹关上窗,扶他起来。

居士道:“苦竹,你有话说?”

苦竹行了个佛礼,恭声道:“总舵和京兆分舵各有飞鸽传书。”

居士淡淡一笑道:“看来又不是什么好讯息。”

苦竹黯然。

居士一阵剧烈咳嗽,用手掩住嘴,在榻下的痰盂里吐了一口浓痰,又咳了数声,方才止住。

苦竹道:“目前已有二十幾个帮派、数百名门人子弟会集坊城,他们都是因那批宝藏而来。此外,总执事动用青龙令召集周边分舵入坊城办事,另调青龙杀手西进。”

居士叹口气道:“万空流行事向来无所顾忌,杀戮开始了,这数百名江湖中人就要成为孤魂野鬼。此计划若成,黑白两道元气大伤,绝城之计再定,其下一步必在组织内展开大清洗。”

苦竹轻轻宣了一声佛号,不再多言。

沉默片刻,居士道:“许多年前,先师曾说《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记载着天上地下七种独一无二凶险恶毒的武功,任意练成一项都可独步天下,傲视江湖。但若七种齐练且成,必遭天地阴阳之诅咒,功法反噬自身,但其后果先师却未言明。”

居士继续道:“此传言若真,必是机缘,这个机缘当在狄逍身上。”

苦竹垂目依旧。

居士道:“你还记得老夫为狄道测字的那首解句吗?”

苦竹抬起头,慢慢吟道:“深壑几重山,暗夜不可攀。举首天上望,明月照险滩。”

居士点头道:“好记忆,果是分毫不差。”

苦竹问:“其中机缘莫非就在这四句释词上。”

居士没有回答,他陷入沉思。

又一阵剧烈咳嗽,居士的脸上一片晕色,咳嗽声稍停,又吐出浓痰,方道:“你即刻启程去坊城,将万空流的杀戮计划知会狄逍。”

苦竹道:“是。”

说完欲行。

居士道:“且慢。”

苦竹待命。

居士不再言语,他抬眼看苦竹,目光混浊不明,有种垂暮气。

居士又道:“你入我门已有时日了吧。”

苦竹道:“蒙长老抬爱,贫僧入门已五年又三个月。”

居士问:“苦竹,你尘缘未了,愿还俗否?”

苦竹道:“居士对属下恩同再造,居士若让贫僧还俗,必遵钧意。”

居士“嗯”了一声,眉轻轻攒起,仿佛是思考某些问题,又像是要做某些决定。

俄顷,居士从枕下拾出一块玉牌,侧卧床榻,手举玉牌,沉沉道:“苦竹听令!”

苦竹躬听。

居士一字一字道:“自即日起,苦竹执掌衡势门,见牌如见人。”

苦竹躬答:“是。”

居士递牌:“此牌可调动四十七名隐伏各处的能人异士,另可起用银费四十万两,以作立门之资。”

居士看着苦竹,面色潮红,满眼爱惜之情,他道:“苦竹,老朽必不会走眼,衡势门在你手上一定会发扬光大,扬名江湖。”

苦竹躬身道:“苦竹定不负所托。”

居士又叹口气道:“可惜老朽年迈,已看不到这一天了。”

话此,躬立的苦竹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的心一点一点缓缓沉了下去。

他忽然想起了两个字:缘尽。

那年大寒之期,颜韵清寿终,享年七十有二。

数年后,一个叫衡势门的组织崛起江湖,成为唯一有实力与青龙会抗衡的帮派。其主事人是个三十五六岁的青年人,此人长相俊逸,作风明快,功法出神入化,犹其一指神通已达惊天之境,人称“一指惊天”。

有人说,主事人是五年前坐化于苏州寒山寺的苦竹。

传言,又可信否?

4.宴斗

两张烫金大红请柬,在小雪前一天送达春归客栈。

龙多、傅丰羽两人各接到请柬,两柬言辞相同,二人思虑各不同。

这张请柬送来的时候,龙多活佛正在参禅,来人交给一个喇嘛就离开了。

参禅完毕,龙多一睁眼,看到了这张请柬。

此莫名之宴并非一般吃喝应酬,其间必有缘故,龙多活佛随性,也未多想。

龙多活佛大智慧、大法力兼具,越新奇、越诡异的事,活佛越愿意尝试之。活佛觉得遇事如参禅,历事都是对禅法的补遗。

所以,龙多赴宴。

金东崖在栖凤楼的花酒是下午才开始的,正值每月寒蝉凄切黯消魂功的反噬之期,他让陪酒的小桃红扶他如厕,小桃红扶到门口,不肯进。金东崖从袖中摸一锭银子,塞给小桃红。一进茅厕,小桃红突然后悔,她见到了这世上最肮脏、最可怕、最恶心的一幕,她蓦地伤了心。

晚饭后,金东崖回到春归客栈,接到小黄门通传,去三楼天字一号房见傅丰羽。

傅丰羽阴沉着脸,无须的额颊在烛光下泛出惨白色,他木然看着酒气冲天的金东崖,他想自己怎会信任这种人。他决定这件差干完之后,疏远之,削弱之,甚至剪除之。

他把请柬递给金东崖,抬着鼻息,尽量远离那股充满恶臭的酒味。金东崖摸了把椅子坐下,慢条斯理看完请柬,放下,尖着嗓子说道:“都知大人是何意啊……”

傅丰羽最讨厌金东崖这种说话腔调,冷冷道:“你说呢?”

“洒家认为,不——去……”金东崖拖着长长的尾音,摇头晃脑唱着戏文。

傅丰羽左手一拍坐椅扶手,怒道:“金东崖,这是办皇差,有点正形吧!”

金东崖一惊,酒醒了大半,立即离椅而起,一双绿豆小眼骨碌碌打着转,眼屎窝在眼角,一副既可怜,又可嫌的样子。他颤声道:“属下放肆了,请都知大人恕罪则个。”

傅丰羽“哼”了一声,厌烦地挥挥手,不想再与金东崖商议,他决定亲自赴会。

惶惶退下的金东崖,正碰上端茶走到房门口的小成子,他盯了小成子一眼,就势吐了口痰在廊道上,悻悻而去。就那一眼,小成子三个晚上心惊肉跳,夜不能寐。

青龙现首,必出变数。傅丰羽几乎可以断定此变数定与军饷和藏图有关,江湖传言决非空穴来风,其间阴谋种种均为青龙会所左右,其宴甚险。然不入险焉能知真像?

因此,傅丰羽赴宴。

小雪,酉时。天欲黑,西风裂。

傍晚,狄逍到镇东,青龙旗迎风飘展,邢姓汉子立在门前,腰背笔挺,刀搂在臂弯,雪亮。他看着狄逍,涨红脸,额头浸出汗,连刀都无处搁放,接过拜柬,请入院中。

毕千锋在院中迎客,见到狄逍,冷冷道:“我家主人已恭候狄先生多时。”

狄逍不以为忤,施施然微笑见礼。

毕千锋引狄逍入客厅,厅内宽阔、简洁,十数支粗如儿臂的烛台火苗吐吞不定,将阴暗的屋室照得通亮。厅间置一主三客四张几案,主案面南背北,客案辅对。

主位无人,只辅位左首坐一喇嘛。那喇嘛肥头大耳,鲜红的嘴唇,闭着目,口中念念有词。毕千锋引狄逍于喇嘛对面入座 ,喇嘛睁开眼,相视一笑。

毕千锋目无表情道:“这位是吐蕃国师龙多活佛。”

狄逍微微拱手道:“在下狄逍。”

喇嘛目不转睛看着狄逍,用汉语道:“小僧龙多。”

毕千锋退。

须臾,奉茶。狄逍饮一口,甚苦,想来这寒苦之地也无诸多讲究。龙多活佛却一饮而尽,他眉目间笑意依旧,浑无苦感。

狄逍问道:“法师不知茶苦?”

龙多活佛展眉一笑,圆圆脑袋仿佛为这一笑绽开了花,龙多道:“世事无不苦,皆苦于这杯茶否?”

狄逍道:“法师禅理深厚,喻明于浅,在下领教了。”

龙多微笑不语。

过了一刻,毕千锋带进一人,此人紫衣厚襟,面白无须,却有股无比的倨傲气。

毕千锋对紫衣人道:“这二位是龙多活佛和狄逍先生。”

龙多活佛仍笑,狄逍拱手。

紫衣人看著二人,负手于背,只道:“洒家傅丰羽。”尖音流露,语气凌然,一听便知绝非常人。

傅丰羽于狄逍侧位就坐。

仆人奉茶,傅丰羽喝一口,眉一皱,吐在地下,尖声道:“如此粗茶,洒家怎生饮得?青龙会如此待客吗?”

无人应,龙多含笑闭目摇头晃脑,狄逍目光茫然似在思虑某些事,仆人站在一边充耳不闻。傅丰羽讨了个没趣,端坐不语。

又等了少许,开始走菜,几道菜上完,无非是些腌制的肉类粗食。仆役斟酒,酒色浑浊,料是烧刀子之类劣酒,傅丰羽目现愠怒,但他究是久历宫闱的老狐狸,当然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遂敛住心气,静观其变。

酒菜上毕,一声长笑传来,由后堂转出一身高九尺、白裘高冠的中年人,他高额巨目,法令深锁,柔髯垂于唇齿,雍容而威严。

中年人来到主位,环顾诸人沉声道:“老夫万空流。”

狄逍心头一紧,感觉有个模糊的影子在心头晃动,抬首细看,却于威势之中感知到万空流脸上的一丝戚容,一丝隐忧。

万空流入座,毕千锋静立于后。

万空流对龙多道:“龙多法师自吐蕃远至,辛苦。”

龙多一笑,稽首。

万空流又道:“法师的佛名远播中土,老夫也曾闻得一二。”

龙多单掌立佛,再稽首。

万空流目光转向狄逍,缓缓道:“这位是狄逍先生了。”

狄逍望着万空流,聚眉不语,他在思索。

万空流道:“狄先生此来是为令弟了。”

狄逍心头冰寒,却不动声色道:“舍弟得尊驾教诲,感激不尽。”

万空流目光再至傅丰羽身上:“都知大人从京师远赴西陲,吃了不少苦吧!”

傅丰羽冷冷“哼”了一声。

万空流目光收缩几成一线,他道:“西北之地寒苦,傅大人远来,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傅丰羽瞄了万空流一眼,忽而一笑,神情轻松道:“不辛苦,不辛苦,青龙之宴乃天下至宴,洒家有幸入宴,有何不周可言?”

万空流鼓掌道:“说得好,都知大人尊驾亲临,万某荣幸。”遂举酒至胸前,高声道,“万某借这浊酒一杯,敬诸位。”言罢,喝了一杯。

狄逍略略沾唇。傅丰羽饮一口,“噗”一声喷在地上。龙多微笑不语,却连杯都未举。

毕千锋面色一紧,便欲上前,万空流手一挥,止住。他微笑着对龙多道:“龙多法师,万某招待若有不周,请明示。”

龙多笑道:“明示不敢当,小僧认为万施主多虑了。”

万空流“哦”了一声道:“愿问其详。”

龙多依旧笑道:“小僧所修禅法不同于中原,小僧不戒腥荤,这几案上的食肴都是素菜,小僧不欢。”

万空流道:“原来如此,是老夫疏忽了。”他挥挥手,立即有仆人换了菜肴。

万空流挥著道:“请。”

诸人食用。傅丰羽蚕眉深皱,狄逍声色不动,龙多边吃边笑。

吃了一刻,互敬了酒,万空流清了清喉咙,放箸停杯,他道:“老夫与诸位素昧平生,今日相邀夜宴,唐突打扰了。”

诸人不语,不知万空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万空流道:“老夫宴请,是为完成一夙愿。”

傅丰羽阴阳怪气道:“尊驾的夙愿难道是请吾等饮劣酒、吃粗食吗?”

万空流微微一笑,道:“这里是西北寒苦之地,食物粗劣,原也是无可奈之事,请诸位谅恕则个。”

龙多宣个佛号,笑问道:“万先生有何夙愿?”

万空流目光环视,说道:“二十年前,老夫因一赌约自入天牢,吃尽人间炼狱之苦。老夫出狱后,江湖已是新天地,能人异士辈出。”他手一摆接着道,“就诸位而言,龙多法师‘密宗大海印神功臻无色无相,通天彻地之境;都知大人的‘紫气东来功法楼过重关,已入化境;狄先生的‘近寂远动水连天神功阴阳互融,水天合一,另有家传刀法相佑,是谓当世绝顶高手。三位武学上的造诣,令老夫钦佩。”他语气冰冷,殊无半点钦佩之意。

三人默不作声,各自思量。狄逍已自颜韵清口中知晓其身份,被道出功法底细自是不足为奇。但龙多与傅丰羽一个远在吐蕃属密宗一系,另一个深藏于大内宫闱,就连朝廷大员也无从知晓。如今自身家底已被言明,而对方是何方神圣却一无所知,龙多和傅丰羽悚然而惊。

万空流缓缓道:“老夫的夙愿便是在有生之年,会遍天下高手。”

傅丰羽“嘿嘿”尖笑道:“尊驾的意思是想与洒家等过过招了。”

万空流道:“不错。”

错字一出,气流呈环状厉吐,三人发须衣袂疾飘,面肤如刀割,烛光瞬灭。

一瞬间,黑暗里,万空流白色身影凌空一晃,已闪电般向三人各攻出一招,三人三招三个变化。

龙多双手合十硬夹了万空流一指,劲道下导,身下椅吃不住劲,“咔嚓”一响,椅腿断;万空流借力凌空翻身,一掌直击,“哇”一声尖叫,傅丰羽站立而起,吐气开声,“紫气东来”内劲运于全身合于左掌,硬对了万空流一掌;万空流再借力侧袭至狄逍,他左手拍出,瞬间,梦月刀寒光乍闪平挥而出,一闪即泯,万空流身影不停,飘回几案。

烛火骤燃,只有各临其事的人才能感知这加身一招的威力。

龙多掌心赤红,如烈焰炙烤;傅丰羽面部紫气凝而不去,脸色在紫赤之间;狄逍依稀感觉到万空流的手指在梦月刀脊上一点,这一点仿佛魂魄被搜,空空落落。龙多和傅丰羽从不涉足江湖,无法知晓各自这一招的来龙去脉,而狄逍却于几近失魄之余蓦然想了一个人、九个字,这个人于十年前的某个雪夜惊魂一现,这九个字是《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万空流坐在几案前,面色平和,仿佛适才的攻袭完全未发生过一般,他举杯邀酒,一饮而尽。龙多法师和傅丰羽适才仓促间各接万空流一招,均吃了暗亏,心中不忿,但却不能失了面子,二人强干了一杯。狄逍缓缓举杯,只沾了唇,未饮。他注视在万空流的眉宇之间,脸色阴沉。

万空流道:“三位武学造诣非同凡响,当世只怕出不了四、五个。”

诸人不作声,静听下文。

万空流目光一一扫过三人面颊,微微一笑道:“老夫虽入天牢二十年,但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老夫修成一门武学。”

龙多“哈哈”一笑道:“愿闻其详。”

万空流道:“是……”

“《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狄逍抢先道。

万空流目光一闪,刀锋般划向狄逍。

龙多和傅丰羽俱是讶异,二人虽偏处密隅,但若论见识之博广,世上只怕没几个能比得上,二人都知道《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不仅可怕,而且是传说中的无上功法,高深莫测。

狄逍阴冷目光直射过去,一字一顿道:“阁下身为青龙会总执事,生杀予夺,大权在握,阁下有何意诣,不妨明言。”

龙多和傅丰羽互望一眼。二人俱为一方尊者,对万空流的身份并不惊奇,但对《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中的武功着实忌惮。适才万空流的攻击虽有暗袭之嫌,但其如雷霆、如闪电般的鬼魅身手,精湛功法,实已到天人合一之境。明灭烛火二人自忖可以做到,但如此不着痕迹、如许自然,却非大功法、大境界不可。

万空流傲然一笑,缓缓道:“狄先生快人快语,老夫也就直说,万某对诸位武学上的造诣仰慕得紧,想请诸位留在这里呆一段时间,相互切磋技艺,不知诸位意下如何?”万空流语气间隐有相挟之意,目光逐一在诸人面前扫过。

傅丰羽冷“哼”一声,道:“阁下何必耗时费力,今日便切磋如何?”他贵为内侍省都知又是“天阙”当家人,何曾吃过这等亏,他强压怒火,心中早已不耐煩了。

万空流向龙多和狄逍道:“那二位的意思呢?”

龙多宣了个佛号道:“小僧无可无不可,还是问狄施主吧。”

狄逍一笑,向傅丰羽和龙多道:“二位以为这位青龙会的总执事万空流先生是一个一个讨教吗?他是想让我等一起上,他来一对三。”

二人的怒火顿时挑起,望向万空流。

万空流拈须微笑道:“看来还是狄先生知晓老夫心意。”

话音未落,龙多飞身而起,大红袈裟空中一闪,已一掌劈出,这一掌贮集“密宗大海印”神功,掌力雄厚,尽显王道风范。傅丰羽身躯凌空,紫袍涨开像吃满风的帆,一团紫气盈满周遭,如一只紫球,“球体”旋转撞了过去。狄逍梦月刀出鞘,直点中宫眉心,这一点快若流星,仿有孤冷凄清之意,正是“冷对孤灯一点愁”。

万空流好整以暇赞声“痛快”。左手拇指疾点龙多掌心,右掌直击紫球,双眼一漾,望定狄逍双目。

狄逍目光一泯,梦月刀侧翻,一瞬,抬头,“嘣”一声巨响,万空流以背透墙而过,大堂正墙顿时塌倒,龙多和傅丰羽身法不停,如影随形,各展惊世功法攻向万空流。

墙破,一地雪,星满空,罡风四起,寒意无言。

狄逍回刀入袖,静观战局。

毕千锋从屋内蹿出,抱剑而立,却无与狄逍交手之意。

说时迟,那时快。三人凌空互搏,三升三落,闪电般互换六招。

这六招快得不可思议,黑暗中,但听衣袂破空,劲气纵横,寒夜里根本无法看见三人的招式变化。

突闻万空流纵声长笑,三人落地。万空流高冠散了落,长发披面,身上白裘秃了一片,根根毛羽在空中飘荡。龙多双手合十,眉目低垂,嘴角有血溢出。傅丰羽跌坐于地,双目紧闭,紫气渐衰。

万空流凛凛而立,星月之下宛如战神,他望向狄逍,冷然道:“狄逍,你觉得老夫的大悲赋如何?”

狄逍道:“阁下的武功确实震古烁今,狄某自知不敌,但决不束手。”他将梦月刀从袖里拿出,轻轻抽刀,锃亮的刀锋在雪与星的衬映下发出七彩炫光,刀光轻轻一带,流光溢彩间,不泻一星半点杀气于外。

狄逍道:“请。”

万空流并未动手,看着狄逍,眉目在阴暗处,看不出所思所想。半晌,突地又是一声长笑,他道:“狄逍,你与老夫必有一战,但非今日,”他长袖一挥,“你走吧。”满脸尽是厌倦之色,转身离去。

狄逍站在雪色中,星空下,不言不动,一阵夜风吹过,他的心孤零零无着落,一丝寒意缓缓升了上来。

万空流和毕千锋回入东厢房。

毕千锋欲问,万空流止住,他缓走坐于床榻,左手捏个指诀,玄功默运,“噗”地一口鲜血喷出,烛影婆娑。

万空流吐口气,睁开眼,看着毕千锋,他缓缓道:“龙多和傅丰羽果然了得,本座各攻了两招,接一招,二人虽被击溃,究是引发了大悲赋中各种真气的反噬。”

毕千锋不语。

万空流看了他一眼,道:“本座不妨告诉你,这大悲赋中的武功固是可怖,但每一种技法都需不同的真气相配,也就是说本座体内有七种真气并存。”他顿了顿道,“今夜一战,本座分别用了‘封绝指、‘奔雷掌 ‘搜魂手和‘移魂术四种技法,但却被‘密宗大海印和‘紫气东来二功引发真气互冲,本座放过狄逍也是有苦难言。”

毕千锋道:“却不知龙多和傅丰羽伤势如何?”

万空流“嘿嘿”一笑道:“这二人伤势并不重。此战胜负已判,龙多贵为吐蕃国师自不会学那些江湖屑小死打烂缠。只是这傅丰羽出自内闱,此行与皇命相关,必不会就此罢手,要密切关注此人动向。”

毕千锋垂首道:“是。”

“至于狄逍倒是一个劲敌,本座当除之。”

毕丰锋道:“依属下之见,狄逍也不过如此,今夜一战,他连出手都未敢。”

万空流边思索边道:“此言差矣。狄逍此人戒躁能忍,今夜观而未动,正是他聪明之处。”

毕千锋欲再言,却见万空流已闭目。

5.初 晴

翌日,天晴,金东崖见傅丰羽。

傅丰羽当然知道金东崖是来探虚实的。昨夜傅丰羽坐倚庐车驾一回春归客栈,就独自在房内疗伤,他不想金东崖知晓此事,他需要静养,不成想,一大清早金东崖就前来探望了。

金东崖一进房,立即“哎呀呀”叫道:“都知大人,怎么如此模样,可曾受了伤吗?”

傅丰羽眉头一皱,并不理会。

金东崖自顾自道:“都知大人,您可要为国保重啊!这遭千杀的狗贼,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对都知大人下手……”他见傅丰羽使了眼色,点点头,继续说道,“我金某人第一个不放过他。”他缓缓向门口靠拢,突地一掌印在门上。这一掌暗贮寒蝉凄切黯销魂功法,門未破,掌力透门而出。

听到屋外声响,金东崖推门而出。屋外,一黑衣汉子躺在廊道上,那汉子矮个、虬须、乌面,浑身像个炭球,右手拿一漆黑长鞭。他慢慢在廊道上爬,一寸寸,一截截,一股求生的欲望支撑他爬下去。金东崖冷冷跟在后面,像猫看着受伤的老鼠,他知道这人跑不了,还没有人在中了寒蝉凄切黯销魂功后能活下来的。黑衣汉子求生欲望甚强,尽管爬得慢,但他还在爬。

他终于爬下了楼梯,居然站了起来,踉跄到客栈的后院。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无风,阳光照下来,暖暧的,这样的天气适合斜靠南墙根坐着竹椅晒太阳。

金东崖踱到了后院。在后院他看到了一个女子,一个白衣素裘、黑巾蒙面的女子。这女子双手后拢,背向而立。

那黑衣矮汉“扑通”倒地,颤颤伸出手道:“轩主……”

金东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风干的莲花香、金陵雨前茶、丹凤轩,还有小成子。

他冷冷看着这个女子的背影,杀机和杀意蓦地涌上心头。

女子转过身,正是叶丹凤轩轩主叶青衿,她看了这黑衣矮汉一眼,目无表情地道:“方值使,是这个人伤了你吗?”

那姓方的黑衣矮汉努力点着头。

金东崖不接话,不言,不动。他的双手已开始提聚功力,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点,发出那种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掌力。当然他还不想让这个女子马上死,这女子身材高挑,肤色白皙,料得是个面容姣好的美人儿吧。

功力聚齐十成,双掌欲翻,但他即刻僵住,凝聚的寒蝉凄切黯销魂功居然是空的,双掌竟抬不起,翻不动,击不出,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

金东崖再次提聚功力,功力仍在,但就是心有不逮,依旧是空,他的汗从额角落了下来。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从江浙丹凤轩的宗卷中看到的内容。

——那是一种叫作“炁”的气机。“炁”就是人体最初的先天源气,一旦引发加以修炼,达到境界则会成为一种可怕的功法。“炁”这种气机一旦用于对手身上,敌人将空有一身武功而无法解其束缚,成为任人摆布的木偶。

可惜这叶青衿不想让金东崖变成木偶,而是要他成为死人。

她皓腕一翻,左掌已轻飘飘印向金东崖的额头。掌击中途,右掌突侧向拍出,“啪”一声与来袭之敌对了一掌。

叶青衿压力陡增,对手掌力浑厚无匹,其间夹杂一丝淡淡紫色。

反应未毕,又一掌已鬼魅般自天而降。掌力所及,笼罩叶青衿周身数大要穴。叶青衿避无可避,左掌一抬,迎击而上,硬接了这一掌。

这一掌风舞雷动,威势惊人。叶青衿侧身半旋,卸下大部分内劲,饶是如此,长发狂飘,衣袂乱,素裘毛舞。

气息未定,叶青衿飘身而起,双掌凌空击下。适才两掌皆处被动之势,遇敌于不明,这一击含愤而发,“炁”气深布,恨不得立毙敌人于掌下。

一紫衣人立在后院,此人面白无须,神态肃然,权柄深具,正是傅丰羽。

傅丰羽冷笑,举掌上迎。但见其周身紫气萦绕,显是“紫气东来”神功已发挥到了极致。

二人手掌对接,却无声息。傅丰羽双掌一翻抓住叶青衿手背,劲力发出,叶青衿向地面扑倒,傅丰羽右足提起已踢向叶青衿腰际。

好个叶青衿,临危不乱,左足足尖疾向下点,于电光石火间,不偏不倚正点在傅丰羽右足足底,借一点之势,双手已脱去傅丰羽的束缚,凌空翻身,身法一折、两折、三折之后,人已飘至后墙之外。

傅丰羽一阵咳嗽不止,并未再追。

金东崖此时已脱却“炁”之樊牢,调均内息。

傅丰羽命令道:“快追。”

金东崖踌躇不前:“这……正所谓穷寇莫追……”

傅丰羽怒道:“此女已中了本都知一记‘紫气东来,还不快追。”

金东崖一咬牙,一跺脚,纵身跃出后院,径追叶青衿。

看着金东崖离去,傅丰羽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喑哑无声,气向喉内收,只有当他将对手置于死地时才会流露出这种可怕及可怖的笑。

谁是对手?

叶青衿抑或是金东崖?

坊城已至。

那个人和那柄剑终于赶到坊城。他变狂奔为轻驰,清风如许,艳阳云天,什么也改变不了他见狄逍的决心,什么也改变不了他青春洋溢的朝气。

马跃雁归石。

雁归石畔,清风寒。

金东崖追叶青衿于雁归石。

叶青衿于雁归石畔止住,负手仰望远雪,蒙面的目光冰冷,仿佛有些不为人知的心事,嘴角一缕血飘红。

金东崖打量着叶青衿,相信了傅丰羽的话,他阴恻恻地笑了,要找回刚才吃的亏。

叶青衿心里有一股气在升腾,紫气——傅丰羽的“紫气东来”。

叶青衿调息,“炁”竟压不住这股紫气。这紫气缓缓地,一点一滴进入大脑,在脑体内潜动,她已记不清是第一掌还是第二掌,抑或是双掌相搏时中的招。

金东崖的双掌排山倒海般攻过来的时候,叶青衿正被紫气所困,这紫气如刀如剑在脑中削砍,仿佛绝壁千仞,惊涛骇浪,何其之凶,何其之厉。但意识还在,她身法一展,身躯陀螺般旋动,连避十余掌。

紫气愈重,幻影重重。

金东崖足下一点,闪电般切近叶青衿身畔,双臂一环,左右掌齐劈而至,正是寒蝉凄切功中的“双环抱月”。这一招罡风隐隐,劲气扑面,乃是金东崖的得意之作。

叶青衿掌力双分,分别敌住金东崖双掌。说时迟,那时快。金东崖右膝起处,已顶在叶青衿前胸,叶青衿一口血烟般喷出。他右手一招抓住叶青衿的柔荑,右掌直劈面门,这一掌含愤而发,恨不得将之立毙掌下。他几曾吃过这等暗亏,最要紧的是还在傅丰羽跟前失了面子、跌了份。

忽闻金刃破空,这破空声刚猛、沉浑,扑面而至。不快,却攻敌之所必救。

金东崖撤掌。

光寒又数闪,所刺部位不离金东崖前胸方寸之间,金东崖甚至连右掌都没有放下来的机会,金刃轻转,灵动不可方物。

“嘶”一声轻响,利刃已刺破右掌。

那利刃是一柄剑,剑长四尺七寸,厚脊、薄刃、剑尖宽弧,迎着朝阳流光溢彩。剑在一灰色粗布青年手上,他的嘴角漾着一丝冷笑,左手挽住叶青衿将倒之躯。

剑势不止,连着右掌,闪电般直抵金东崖咽喉方寸之间。

金东崖脸色惨白,掌心的血一点一点流下来,滴在雪地上,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嘶”一声,青年回剑于袖后。

金东崖钻心般的疼,他强忍着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青年看着他,话语剑锋般冰冷:“高歌。”

金东崖冷汗直冒,缓缓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若是再遇,金某定当双倍奉还。”

适才交手之际剑光闪烁,吞吐不定,且又杀了个措手不及,金东崖输得不明不白,心里颇有不服,只是右掌已被刺穿,还手无力。但这笔账毕竟是记下了,日后找机会再还。

待得金东崖离去,高歌低首下望,却见怀中的蒙面少女已晕死过去,光洁的额头紫气萦绕,用手一探,气息甚弱。他把叶青衿扶上马背,牵马入城。

朝阳升起,流光溢于雪地间,清丽无比。

傅丰羽在后院冷笑之际,有一双眼正从二楼盯下来。他抬首上望,似看非看,那双眼立即感觉到有一股紫气针般袭来,这人隐去身形,心中竟是惴惴。

这人走下楼,在向阳街面上,看见春归客栈门口站了许多红衣喇嘛,龙多着鲜艳的袈裟,在众喇嘛的诵经声中走向车辇。

这人疾上前向龙多躬身行礼道:“龙多国师。”

龙多看了这人一眼:“秦寄雨?”

秦寄雨笑意满脸:“请国师借一步说话。”

龙多向旁让了几步,看着秦寄雨。

秦寄雨问道:“国师此是何处去?”

龙多一笑,盯在秦寄雨面目之间:“吐蕃国事繁忙,贫僧要回去了。”

秦寄雨小心翼翼道:“可是任国相所托之事未竟,国师怎能他去?”

龙多笑道:“吐蕃国事,还需向任得敬禀报吗?”

秦寄雨垂头道:“不需。”

龙多再看秦寄雨一眼,径自走向车辇,突听秦寄雨轻声而吟,龙多脸色忽变。

所有的喇嘛都见到了国师脸色之变,他们从未见过国师色变。

秦寄雨吟道:“黄昏去会情人,黎明大雪飞扬。莫说瞒与不瞒,脚印已留雪上……”

龙多霍然转身,目光依旧满是笑,但这种笑却有股比刀锋还锐利的杀意。

秦寄雨的劍忽然握紧。

忽一人道:“大师。”

龙多转首侧望,却见狄逍走来,微笑道:“原来是狄施主。”

狄逍施了个礼,亦笑道:“怎么?大师这是要离去?”

龙多叹道:“贫僧技不如人,还留此地,妄自出丑,不如早归,还可勉强存些颜面。”

狄逍道:“大师大智慧、大法力,在下佩服。”

龙多认真看着狄逍,须臾,再一叹道:“狄施主慧根独具,于隐忍之间尚可度天地自然之行法,狄施主才是大智慧之人。”

狄逍道:“大师过奖。”

二人相互礼别。

临上车辇,龙多抬目再看了秦寄雨一眼,这一眼,轻淡、平常,殊无恶意。

龙多的车辇缓缓西去,秦寄雨松开握剑手,一掌汗。

狄逍颔首道:“秦先生。”

秦寄雨拱手见礼。

正欲寒暄,忽听马蹄声响,十余骑从向阳街面上驶过,清一色纯白骏马,骑上之人均作玄色劲装打扮。当先一人年近五旬,面白微须,相貌清朗,却在眉心处一道伤痕划下,直过鼻端,仿佛伤了气血,说不出的诡异。少顷,十余骑已行去。

狄逍转头看秦寄雨,却见他微微色变。

狄逍见此,拱手道:“秦先生,告辞。”

秦寄雨“嗯”了声,并不理会,眼睛直勾勾望着骑队离去方向。

狄逍微微一笑,转身而行。他本是去酒铺与小汪见面,路过,撞见龙多发作,几乎顷刻间便要出手,这才出面招呼。他知道龙多乃有道高僧,正所谓“一念地狱,一念天堂”,这一招呼龙多必能顿悟且止其行,果不其然,龙多一泯即复。

过向阳街口,狄逍正行间,迎面走来一灰布粗袍青年,牵一青骢马,马上反背一白衣素裘的女子。

一见狄逍,青年男子眉目一展,叫道:“大哥。”

却是高歌。

小汪连续数日都在探查青龙会的动向。青龙会分舵里的人进进出出,甚为忙碌,数批人马陆续聚集,几个首领一样的人物进入院落,随后率部消失在坊城。此外,数十车巨木和数车桐油已悄然运抵镇东峭壁深壑处。

6.水月洞天

与狄逍别后,秦寄雨在客栈门前站了一会儿,一个随从上前耳语了几句,他点点头,疾行而去。

走过一个路口,看见路过客栈的十余骑马队正在一店铺前吃面,油泼臊子面映红了每个人的脸颊,众人额头冒着细密汗珠,却不发一言,只余一片吸溜声。为首的中年汉子独坐一桌,也正吃得热闹,眉间那道伤痕在辣椒的作用下微微发红,像一条轻轻扭动的小蛇。秦寄雨缓步至前,坐在中年汉子对面。他没有作声,只是将手中剑放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随即看见了秦寄雨和桌上的那口剑,他放下面碗,目无表情地看了秦寄雨一眼,眉心的小蛇又深了几分,他重拿起碗,依旧吃着面,但吃状缓了下来,一根一根挑入口中,细细咀嚼,有些别样的郑重。

这碗面终于吃完,他擦着嘴,看着那口剑,目光有种说不清的贪婪。他转首迎日眯眼看秦寄雨,等着秦寄雨说话。

秦寄雨笑容满面,弓着腰,抱拳行礼道:“秦寄雨拜见杜师伯。”

中年汉子皱着眉,目光刀锋般盯着他:“你是凡焉的弟子?”

秦寄雨笑容依旧:“师伯好眼力。”

中年汉子上下打量他,疑窦丛丛。

秦寄雨躬身道:“师伯的音容笑貌,师父生前常常提及,是以一眼就认出了师伯。”

中年汉子瞥了秦寄雨一眼,讶然道:“凡焉死了?”

秦寄雨道:“师父过世已有十余载了。”

中年汉子“哦”了一声,似有所疑,问道:“是因何故去?”

秦寄雨看着中年汉子,迟疑了一下,才道:“师父死于弟子剑下?”

中年汉子看着他,神情古怪至极,半晌,森然道:“你敢欺师灭祖?你为何杀了凡焉?”

秦寄雨的额头洇出细密的汗珠,他低了头,轻轻道:“师父身上有一本书……”

“何书?”

秦寄雨怯意更深,他看着自己的手说道:“那本书叫《水月秘技》。”

中年汉子左手直指秦寄雨,怒道:“你、你、你竟然抢了《水月秘技》,你这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东西!”

秦寄雨手一动,似要拿剑。

中年汉子左手一拍桌,那只粗瓷面碗陡地弹起,寒光一闪,剑尖已刺穿碗底,碗未碎。

碗、剑与肩齐于一线,笔直。

秦寄雨一惊,惶然收回手。

中年汉子道:“《水月秘技》现在何处?”

秦寄雨依然看着自己的手,不答。

中年汉子长剑一挑,剑光急颤,“叮叮当当”一串连响,一只碗碎成无数瓣,陶片纷飞如雨。

秦寄雨神色未变,又鞠一躬,说道:“杜师伯请借一步说话。”

中年汉子面现狐疑之色,但还是随他右行至无人处,二人耳语。

一盅茶光景,二人返回。

秦寄雨手一伸欲收剑离去,中年汉子剑尖一抖,停在水月剑方寸之间。缓缓道:“这剑且放师伯处,留个凭借。”

秦寄雨略一迟疑,收回手,再施一礼,转身离去。

一青年人上前道:“师父,此是何人?”

中年漢子不答,眉心蛇痕颤动不已。

秦寄雨在随从带领下来到镇东峭崖深壑处。他们在谷底良久,秦寄雨看得甚是仔细,崖壁土层、谷底风向,甚至崖谷之间深有几许,他都一一探明。酉时,秦寄雨回到春归客栈。晚饭后换了一身夜行衣,徒步而出。天已黑透,夜色阴冷,无星无月,街面上无甚行人,只有零星灯光在屋居间闪烁。秦寄雨呼吸着夜晚雪地的腥气,心情微微有些发抖。

他要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叫杜慎卿,是他的师伯。

上午,在面馆门口,两条黑影站在那里。

秦寄雨行礼道:“师伯。”

杜慎卿“嗯”了一声,指着旁侧人影道:“这是你师兄冷凄惶。”

这人三十岁上下,但秦寄雨知晓水月观的规矩,师伯的徒弟自是师兄。

二人见礼。

秦寄雨欲客气两句,杜慎卿冷冷道:“走吧。”

秦寄雨忙道:“师伯请。”

三人行了一炷香光景,出了鎮子,秦寄雨带路欲向东去。

杜慎卿喝道:“怎么还未到?”

秦寄雨连声道:“便在东向不远,顷刻即至。”

二人不语,跟着走。

又走了半晌,路途开始崎岖,月光隐在云层,天黑雪滑,三人深一步浅一脚摸索前行。秦寄雨从怀中取出个火折点燃,冷凄惶剑尖一挺顶住秦寄雨后腰,笑道:“秦师弟,若是玩什么花样,师兄的这把剑可认不得师弟的。”

秦寄雨忙道:“冷师兄开不得玩笑,有你和师伯,师弟不敢妄行。”

冷凄惶“哼”了一声道:“谅你也不敢。”

一刻,来到一处高崖前。

其时天黑欲坠,雪盖四野,借火光隐隐看见高崖之下为一深壑。

秦寄雨恭声道:“师伯,您要的东西便在这壑底崖壁间。”

杜慎卿和冷凄惶互望一眼,脸上均现狐疑之色。

杜慎卿道:“秦师侄,你诈讹师伯吗?”

秦寄雨赔笑道:“不敢,不敢,这秘笈确在这壑底崖壁内,师侄武功低微又如何敢哄骗你老人家,师伯、师兄若是不信,下去一看便知。”

杜慎卿和冷凄惶耳语几句,杜慎卿“哼”了一声道:“谅你也不敢。”

冷凄惶依旧用剑顶着前面带路的秦寄雨向崖下行去,不一刻至谷底。其时月入阴云,深壑之下,孤火一粟,说不出的惶然诡异。

杜慎卿使了个眼色,冷凄惶四处一顾,飞身而起,双足连蹬,跃入一峭壁内凹处,此凹处距壑底六丈有余,可俯视全谷。冷凄惶拔剑出鞘,监视秦寄雨的动静。

秦寄雨在峭壁间巡看,在冷凄惶所处位置的下部停了下来,他指着峭壁,悄声道:“杜师伯,这‘水月庵的秘技便藏于这峭壁之内,你自取即可。”

杜慎卿看了眼黝黑的石壁,不置可否。

秦寄雨叹了口气道:“师伯若是不便,弟子代劳如何?”

杜慎卿 “嗯”一声,有些迟疑。

秦寄雨即道:“师伯,能否借您佩剑一用?”

杜慎卿似在思虑。秦寄雨用手比画一下,示意破壁之用。杜慎卿接过火折,慢慢递去水月剑,冷凄惶在高处剑光一摆,既是警戒也为示威。

秦寄雨鞠了一躬,缓缓站起,轻轻抽出水月剑,轻盈剑身如一泓秋水,在火光间泛起水月洞天般的神采。

他右手持柄,左手中食二指握住剑尖,缓缓刺向岩壁,月夜下说不出的怪诞。

刺一剑,他口中喃喃道:“是了……”

又刺一剑,他的脸上漾起异样笑容,至第三刺停在岩壁间止住。

水月剑在秦寄雨内劲驱动下逐渐弯曲,终成弧形。

此时,月出阴云,火尽折灭。

突然“叮”的一声响,电光石火一闪。

水月剑陡一弹,脱手,激射崖上。这一弹,疾如飞虹经天,惊魂失魄。

剑身卜弹,秦寄雨手一招,已自柄底抽出一匕刃。

匕刃一漾,飞刺杜慎卿。

同一瞬,惨叫声起,一人从高崖上翻身跌下,正是冷凄惶。

秦寄雨主动告饶本就令杜慎卿生疑,其后,至岩边,取剑刺壁,秦寄雨虽有说辞,却疑窦丛丛。为防不测,杜慎卿的剑早已出鞘,置冷凄惶于高崖处,谁知变起仓尔,秦寄雨瞬息射下冷凄惶,短刃直取杜慎卿。

事已至此,杜慎卿不复他念,剑光一闪,由下至上,疾挑秦寄雨咽喉。秦寄雨匕短,刺至中途,滚落雪地,侧削杜慎卿的下阴。杜慎卿鹞子翻身,险险避过。

一时之间,月光掩映下,皑皑白雪中,二人兔起鹘落,恶斗不止。二人同出水月观,辈分虽有长幼,但武功技法走的却是相同路数,但见寒光疾吐,暗夜之中说不出的凶险。

斗了一刻,秦寄雨陡一声喝:“着。”杜慎卿左手大拇指已被短匕削中。

又一刻,杜慎卿后腿弯部经脉被刺。他狂吼连连,手中剑光大炽,秦寄雨短匕微星,尽掩入纷纷剑光之中。

但听声响,杜慎卿“啊”一声长叫,再中一刺。这一刺甚是着力,他躺倒雪地间,再也站不起来。

黑夜中,二人均不出声。

秦寄雨手持匕刃,冷冷看着他,刃星点点,寒意不尽,只余粗重的喘息在崖壁间回荡。

秦寄雨黑暗中叫道:“师伯。”

杜慎卿不语。

秦寄雨淡淡道:“家师临终前曾对弟子交代,若今生有幸遇见杜师伯,必恭候之,谨敬之。”

杜慎卿“呸”一声。

秦寄雨在暗夜里仿佛笑了一下:“师父说,当年在天目山水月观修行承蒙您照顾,就是做了鬼也不敢或忘。”

杜慎卿怒骂道:“秦寄雨,说那么多费话干什么,嘿嘿,老子当年后悔没把凡焉这婊子给做了,以致留了你这个祸根,你有种就把老子一剑杀了了事。”他的话说多了些、急了些,以致剧烈咳嗽起来,像只濒死的野兽。

秦寄雨慢条斯礼道:“不忙,不忙。师父曾交代,若是今生有缘遇见杜师伯,必将《水月秘技》练与师伯赏看,可是现在是夜晚,而师伯又命不久矣,却不知如何才好?”

杜慎卿不答,雪夜中,厉目刃般闪过。

秦寄雨自顾自道:“这样吧,师伯,弟子便在这雪地之中,将《水月秘技》中的‘水月洞天三式演练一番,以解师伯相思之苦。”

当年,水月观静清道姑共收弟子三人,其中大弟子早夭,只余杜慎卿和凡焉,二人尽得静清真传。盖因凡焉是女子且又出家学道,静清故将《水月秘技》中的“水月洞天”三式和“水月传音”之法授于凡焉,续其衣钵。杜慎卿自是不忿,趁静清师太外出,遂入师父修行密室搜寻秘技,遍寻不见,正遇师太游归,杜慎卿虽刺伤师父,却被静清师太划出眉心一痕,逃遁而去。不久,静清师太伤重羽化。

秦寄雨从冷凄惶身上抽出水月剑,起式欲练,却又收住,转首道:“弟子夜练,恐师伯不能窥剑法全貌,弟子起火照明如何?”

从怀中取出个火折子,手一晃,燃亮,置于峭壁凹处,登时一片亮色,杜慎卿胸口及后腿各中一剑,左手血肉模糊,侧倒雪地,目光如困兽。

秦寄雨水月剑一展,斜斜刺出,至中途剑锋回旋上挑,复又变挑为反刺,身背仰空,剑光后闪,正是“烟水寒月”;剑势不停,身法以双足为轴,漏斗般旋动如轮,剑光点点而出,寒夜之中恰似秋水映月而动,却是“月映秋水”;至第三式“镜花水月”,但见雪夜间火折掩照之地,剑光闪溢,如梦似幻,犹如镜中之花水间月影,流连荡漾,说不出的温柔心境,直教人动不得心思武力,一心享乐其间。

剑光兀的一漾,直取杜慎卿。

忽见寒光闪动,一条青影自峭壁间闪电般逸出,“叮”一声,火花闪溢,接了这一剑。

二人各落一处。

一落即起,二人瞬息互击十五剑。

青影身法鬼魅,出剑如电,秦寄雨拦了十剑,从边侧还刺五剑。

黑夜之中,“叮叮当当”不绝于耳,流火溅于峭壁下,激荡着凹壁上的火折,耀花杜慎卿的双眼。

十五剑刺尽,二人收势。

那人着青衣劲装,站在暗处,火折明灭间,脸色阴晴不定,只掌中剑发着青幽的光,杀气暗伏。

秦寄雨剑光一抖,道:“阁下何人?”

灰衣人从火光明灭中走出,盯着秦寄雨道:“你就是西夏‘一品堂的秦寄雨?在下毕千锋。”

秦寄雨冷冷道:“好剑法,不愧江湖第一杀手的称谓。”

毕千锋淡然一笑,道:“秦堂主过奖了,这都是江湖朋友抬爱。”

秦寄雨问道:“今日之事,阁下意欲何为?”

毕千锋道:“带他走。”

杜慎卿在黑暗中嘶声喊道:“杀了他……杀了他……”

毕千锋转首看了杜慎卿一眼,并不理会,轻声道:“秦堂主,如何?”

秦寄雨剑光一收,做个请势。

毕千锋手一招,立即有两名黑衣人从暗中奔出,架住杜慎卿,瞬间隐入黑暗。

毕千锋冷冷道:“告辞。”纵身而去。

火光明灭间,秦寄雨缓缓扶住左臂,一股暗血静静浸出,湿了一片衣。

黑暗中,杜慎卿一边喘息,一边叫道:“为何不杀了这厮,杀了这厮……”

毕千锋突地止住脚步,撩起劲装上衣,火折子一照,右大腿内侧中了一剑,暗血直流。他看着杜慎卿,冷冷道:“杜堂主,你与秦寄雨系出同门,能告诉我这一剑他是如何刺的吗?”

杜慎卿突然闭嘴,闭得很紧很紧,仿佛适才嘶叫从未发生过一般。

第十三章 峭崖深壑

身为飞刀门的大师兄,叶京生的命运已经注定,那就是接替年迈的师父成为飞刀门第四代门主。

一到坊城,飞刀门便与昆仑派交上了手,交手的因由居然是为了一张吃饭的凳子。起先只是口舌争吵,后来旁边几个看客评了几句,双方动手伤了人,事态开始发酵。昆仑派是武林七大剑派之一,地处青海荒境,剑派中人行事乖张,剑法刁钻古怪,双方持续发生了几次争斗。坊城地小加之大量江湖客拥入,场地拥挤不堪,白日里到处是人,这般情形下,飞刀固是空置,利剑也无用武之地。

于是,双方约斗于镇东旷野。

那天已是小雪之后的第三个晴天。

1.陷阱

晌午时分,狄逍和小汪来到镇东。昆仑派和飞刀门的决斗已经结束,双方丢下了六七具尸体在狄遥坟冢不远处。西风烈烈,沃雪千里,日光下的峡谷血腥飘浮,寂静无声,数堆巨木堆在崖上,二人四处探寻却终不得其解。

正徘徊间,陡一声惨叫。

二人四处望去却终不见人迹。

狄逍道:“崖下。”

至崖边,探头下望,峭壁下、深壑间,数十只木箱之上躺了一人,旁侧刀光闪动,数名黑衣人向远处奔去。

二人纵身跃下,辗转至前,重伤者却是叶京生。

狄逍扶住叶京生,喊道:“叶兄弟、叶兄弟……”

叶京生缓缓睁开眼,看见狄逍,嘴角顿时掀起无力的笑容,颤声道:“狄、狄帮主……”

狄逍问道:“是谁伤了你?”

叶京生目光一闪,神色间满是惧意:“天、天、天青如水,飞龙在天。是、是青——龙——会——”

狄逍道:“你们飞刀门是如何得罪了青龙会?”

叶京生血红目光一闪,用力一拍箱盖,大声道:“银子,都是银子……”

小汪随打开一个黑木箱,银光耀眼,真是一箱银子,又打开一箱,依旧如此。小汪目光闪动,与狄逍互看一眼,再开一箱,光线一暗,却是一堆石头。

小汪叫道:“石头!”

又掀一箱,仍是石头,连掀数箱都是石头。

狄逍眉头一皱。

叶京生连笑数声,一口血止不住,狂喷而出,气息一弱,微声道:“石头?石头!”頭一歪,就此咽了气。

小汪道:“先生……”

狄逍手一抬止住。

他沉思,计算着事情的一点一滴。

风过峭崖,回声诡异。

他迎着日光,眯眼,某种真相在他脑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浑浊。

陡然间,呼喝之声由远及近,声浪愈大。

昆仑派的剑客们满脸血污从镇东奔回到街面的时候,坊城就像一个困兽场,斗殴行为愈演愈烈,四处是谩骂、追逐、打斗,一切显得无序而混乱。一些大帮派则冷眼旁观,这些老奸巨猾的掌门人大约预感到事态复杂,开始谋思下一步对策。昆仑派的剑客冲到街上呼叫,无人应。后来,一人从怀中抓出银子抛向空中,另几人仿照,顿时银光闪烁,人群马上静下来,然后开始抢银子,抢不到银子的开始抢那些昆仑剑客。

狄逍和小汪上崖,一群人风一般向这里逼近。

这群人黑压压一片,他们冲到崖前,在几个昆仑剑客的指引下,向崖下冲去。这群人庞大而凌乱,约摸八九百人之多,这些人里有名门正派的子弟、有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盗,还有一代武林名宿,就连青城派的掌门玉灵子、峨眉派的掌门静音师太、南宫世家宗主南宫白、慕容世家宗主慕容楚南也都来了,最后竟连傅丰羽也来了……

傅丰羽仅与狄逍对望了一眼,旋即卷入人流中。

人群奔下山崖冲向那些黑木箱子,抱的抱,拖的拖,有的干脆抢箱里的银子,抢不到就打,一时间剑光闪闪,刀风霍霍,惨呼连连,已有数人受了伤。

小汪看着狄逍,急道:“怎么办?”

狄逍不答。

马蹄“嘀哒”,秦寄雨带领骑队飞驰而来,他奔至崖边,甩鞍下马。

秦寄雨看见狄逍,走过来道:“狄兄。”

狄逍一拱手,欲言,一随从拉秦寄雨至崖头,指着崖下道:“堂主请看。”

秦寄雨探头一看,忙转身向狄逍拱手告辞,一挥手和十余名随从冲下深壑滩涂。

望着秦寄雨的身影没于崖下,狄逍苦笑不止,缓缓摇摇头。

他转首向不远处探首崖下的小汪招招手,指着秦寄雨遗下的马匹,问道:“若是此刻乘马赶往榆林大营,几时可至?”

小汪眨眨眼道:“一个时辰足矣。”

狄逍看着无力的冬日,边思索边道:“你马上赶往榆林大营,向汉臣将军借兵,以响弩为号,即刻驰援。”

小汪道:“是。”

狄逍想了想,叹口气,道:“去吧!”

小汪看了狄逍一眼,声音喑哑道:“先生保重。”

狄逍挥挥手,转身一跃,纵身下崖。

小汪择了匹快马,一勒缰,马一声长嘶,踏雪而去。

崖风顿起,吹破一身寒。

狄逍疾奔下崖。途中,听见人群里的哄闹声像炸开了锅,至前,却见群雄翻出了箱里的石头。这增添了群雄不安的情绪,他们发觉上了当,但如何上当,上了什么当却说不清、道不明。一时间,打斗暂止,咒骂声、怒斥声、吵叫声此起彼伏。不知谁带的头,群雄又开始疯抢箱面上的银两,他们一边骂一边打斗一边抢,又有数人伤亡,群雄再次疯抢,较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狄逍接连阻止了几伙拼斗,但都无济于事。人越聚越多,叫骂声越来越大,近千人拥挤在狭长的沟壑里,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他们只有用爭斗、谩骂、追逐来消解焦躁的情绪,场面逐渐开始失控。

狄逍看见峨眉派掌门静音师太站在凹处,数名女尼护在周围,他越过几处拼斗奔了过去。静音师太并未出手,她闭目,口中念念有词,手里佛珠转动不停。

狄逍近前道:“静音师太。”

静音睁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原来是狄施主。”

狄逍皱眉道:“师太不觉得这是一场阴谋?”

静音宣了声佛号,看着周遭场景道:“不错,这只怕是一个陷阱。”

狄逍指着群雄道:“他们这般疯狂厮杀,正是中了奸人之计。”

静音微微一叹,向狄逍行个佛礼道:“不知狄施主有何良策。”

狄逍也叹口气道:“良策之说不敢,但现在场面已是如此,只有先各自约束门人弟子,再谋后策。”

静音稽首称是。

狄逍又分别联络了几位大派掌门和世家宗主,另又与傅丰羽和秦寄雨等人计议。这些人俱是一方主事,于大势看得甚清,却苦于无甚良法,狄逍与他们既有旧交,又有新识,略一言说,各人纷纷行事,大约半个时辰,火并渐止,却有若干小帮派仍是争斗不休。

日未落尽,阴风起,天色逆变。

狄逍神色愈重,预感有事发生,心里却徘徊无计。听得那些谩骂争斗,心下烦恼。陡一声啸,近寂远动水连天神功随啸声传出,犹如晴天一个霹雳,群雄色变,众音立时压住,拼杀止,余皆不再发声。

狄逍正色道:“在下狄逍,江湖末流,然今日事态严峻,狄某不自量力强行出头,不妥之处,请诸位江湖朋友宽恕则个。”这几句话由功法传送,狭谷间说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今江湖,识得狄逍者甚少,但神功一露,众皆惊服,且今日之事存有蹊跷,静心反思,略有见识之人已知此乃阴谋陷阱。

立即有人应道:“姓狄的,如何处置快说。”

狄逍又道:“此处地势狭窄,久处终究是不妙。为今之计,大家不妨渐次撤离,余事日后再议。”

又有人高声道:“你说得轻松,本派的伤亡谁来理会,这些银子又怎生分,你做得了主吗?”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应和,这个道:“本派死了两个师弟,伤了个师叔,回去如何交代?”那个说:“洒家是冲财宝而来,如今两手空空,怎生回得去。”还有人道:“管他姥姥的,先抢了银子再说。”

于是,群雄又开始乱抢。狄逍想要制止,却如何阻拦得住,眼见纷争又起,空自着急。霍然间,却听得峡谷两端传来“轰隆隆”声响,随风飘来浓烈的桐油味。过得一刻,那声响由远及近越来越大,桐油之味也越发浓重了。

狄逍脑中一沉,混浊空际,一片雪花飘落手背,心蓦地一凉。

2.聚歼

群雄惶惑间,突听弓弩声响,昏暗天色中,高崖之上箭如雨下,伴着“啊呀啊呀”连声惨叫,已有人中箭倒地,由于高崖谷底落差甚远,箭势威力不显,弩箭射得一阵便即止住。饶是如此,已有三四十人中箭受伤,在地上滚作一团。

峡谷大乱。

群雄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立即有几股人寻找出口。这几拨人各冲出半里地,便被无数巨木拦住,他们欲翻巨木而过,但这些如山巨木均已剥了皮,木身抹满了桐油,滑不溜手,一上去就溜下来。有几个轻功了得之人侥幸上了巨木顶端,却均被箭雨射了下来,无奈之下,只好又折了回来。

天色已尽黑,鹅毛般的大雪开始飘落。峡谷中尽是群雄的咒骂声、受伤的惨叫声,各种声音掺杂在一起,似白昼坊城的闹市。崖顶和峡谷两端的敌人不再攻击,他们沉默着,等待着,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混乱中有人点起火折子,起先是试着点火,见敌人不理会,便渐渐多了起来。后来,有人寻了些枝叶生火取暖,所幸连续晴了两日,枝叶较为干枯,火堆易燃,只是此处树木甚少,又逢冬季,近千人也只有十余个火堆。火堆一起,有了些许暖意,群雄开始攀起了交情,白日里他们昏了头只顾抢银子,识不得人,现在危难当头,这些江湖中人开始问候叙旧起来。

狄逍在一火堆旁,盘算小汪到榆林大营的时辰,他忽然觉得今日际遇与十年前月银桥畔何其相似,都是鹅毛飘雪,无望之途。他想起了那个在皑皑白雪间倏忽而至的白衣人,那鬼魅身影,那惊魂一指。他更想起了万空流,他甚至觉得万空流就是白衣人,白衣人就是万空流。他想他们终究一战,这是也许宿命的安排。忽闻饭菜香味一阵阵从崖上飘来,想是敌人开始吃晚饭了,狄逍心头一紧,蒙蒙眬眬有些许预感。

聽人叫道:“狄先生。”抬头看时,却是秦寄雨。

狄逍拱手道:“秦兄。”

秦寄雨道:“狄先生内功精湛,适才谷底传音,声声如在耳前,在下佩服。”

狄逍叹口气,苦笑道:“秦兄见笑了,可惜狄某人微言轻,劝不动这些人。”

秦寄雨欲再言,却听数人喊道:“狄帮主。”

狄逍转首望去,却见黑压压一群人走过来,他们来到火堆旁,凑近看却是峨眉派掌门静音师太、青城派掌门玉灵子、南宫世家宗主南宫白、慕容世家宗主慕容楚南等人,另有崆峒派掌门萧金铉、江南霹雳堂长老雷破天、昆仑派掌门季适逸以及洛阳金刀门门主项铭,约十数人。

狄逍对秦寄雨悄声道:“秦兄,能否安排贵堂人手去两边峡口打探,万一有变也好相机行事。”

秦寄雨看了狄逍一眼,略一犹豫,一拱手转身而去。

迎面而来的这些人不是一派宗主就是武林名宿,狄逍大都识得,不识者也听闻过名头,当下一一见礼。

南宫世家的宗主南宫白挽着狄逍的手,叹道:“老夫与狄帮主少说也有十几年的交情,八年前听说飞鹰帮惨遭灭门,着实伤心了一阵子,现如今却又在此地重逢,甚幸甚幸啊!”

狄逍苦笑道:“南宫大哥,兄弟拖一残躯,苟活于世,实在是惭愧。”

南宫白“哎”了一声道:“狄帮主说哪里话?适才见你发功传音,风采远超当年,可喜可贺呀!”

二人还待再说,项铭性急嚷道:“二位、二位不忙叙旧,这、这天上鹅毛飞雪,众人饿肚难当,还是先说正事吧。”

狄逍一看众人脸色,已知其意,便道:“诸位是想如何脱局?”

众人齐不语,面露忧色。

狄逍向人群中一花白胡子的老者一拱手道:“雷前辈。”

雷破天笑而点头。

狄逍从怀中取出三支火箭递于雷破天,道:“雷前辈,不知此箭如何用法?”

雷破天离火堆近一些,看后,向狄逍道:“狄帮主问对了人,这三支火箭制作精量,火药贮存甚足,确是霹雳堂的路数。”

狄逍道:“前辈能否估计,以火药贮量而言,方圆多远可见?”

雷破天略一思忖道:“约略二十里许。”

狄逍略微失望,又想,汉臣将军既授箭于己,必有其意。于是,对雷破天道:“烦请前辈放了这三支火箭。”

雷破天接箭,摆正姿势,打了个火折,点箭引,“嘶嘶嘶”三声尖啸,火箭直冲上天,没影,过得一刻,“啪啪啪”三响在深空爆开,照得雪地一片白。

诸人都看狄逍,他也不说破,只掩唇而思。

半晌,狄逍向众人道:“诸位只怕都饿了吧?”

各人碍于身份,均不语,项铭性急,叫道:“原本不饿,但崖上那些天杀的传些酒菜香气下来,天又下着雪,这让我们如何消受得了?”

狄逍一笑,又道:“诸位只怕更想知道这是何人所为?”

玉灵子道:“烦请狄帮主明示。”

萧金铉道:“传播宝藏之人必是事主。”

狄逍道:“不错。不过这可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

项铭咬牙切齿道:“是哪个帮派?看老夫不把他打个稀巴烂。”

狄逍看了眼飘雪的天空,道:“天青如水,飞龙……在天。”吟至“龙”字时,就如同中魔咒一般,景色一暗,就近的火堆熄灭了。“再天”二字一出,群雄无人接语,四下一片寂静,仿佛听得见飞雪落地的声音。“青龙会”三个字委实可怕,江湖中人闻之色变。

过得顷刻,听南宫白道:“不知狄帮主可有应策?”

狄逍叹口气道:“青龙会行事缜密,他们是一步一步引咱们入瓮。”

南宫白又道:“这青龙会为何引吾等来此?”

狄逍苦笑道:“青龙会行事诡秘,外人又如何知晓?”

众皆不语,黑暗里,落雪中,各忖路数。

忽听一人道:“在下慕容楚南。”

狄逍道:“原来是慕容公子。”

慕容楚南道:“狄大侠,可有法子突围?”

狄逍叹道:“这里地势独特,两侧为峭壁,上有伏兵。另两面峡口已被桐油木堵住,即便是飞鸟也无幸免,突围之说,实是无望。”

正说间,又是一暗,仅余数个火堆未熄,照此形势,火堆尽灭不过顷刻。一刻后,火尽灭。群雄心里各自“咯噔”,周遭一片黑暗,蒙蒙眬眬间,仍可看见漫天飞雪。

越发寒冷。

立刻又有人喊叫起来,有喊饿的、有叫冷的、也有嚷离开的,但都无法,只能在峡谷里打转。

项铭急道:“怎么办?诸位倒是拿主意呀!”

群雄站在黑暗中,一筹莫展。

狄逍突然缓缓道:“为今之计只能固守,挨得一刻是一刻。”

群雄原是来问计的,见狄逍如此言语,料得也无甚办法。

南宫白苦笑道:“狄大侠看来也是无计可施了。”

狄逍犹豫道:“若是时机适合,当有后援。”

群雄听说有后援,精神一振,纷纷问:“后援?在哪里?何时能到。”

突然火光冲天,崖上燃起无数火把,昏暗飞雪的天空亮如白昼。群雄惊诧之际,秦寄雨飞奔而至,他道:“狄先生,峡口桐油巨木已从两边滚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无数巨木和乱石自崖上抛下,那巨木燃起熊熊烈火砸向群雄,群雄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顷刻便有数十人被烧伤、砸死,喊叫声连成一片。眼见得巨木乱石的抛掷一浪连着一浪,群雄无法,只有各自寻隙避让。掷得一阵终于止住,峡谷里一片火海,群雄死伤无数,哀号遍野。

群雄惊魂未定,各主事聚拢商议,所幸这十余人虽是灰头土脸但也无甚损伤。狄逍望了崖上一眼,面露忧色。

项铭怒道:“青龙会太过可恶,有种下来厮杀,这般打打停停,也不知又要玩什么花样?”

群雄面面相觑,均知他说的是实情,但苦于无计可施,实在是无可奈何。

沉默之际,慕容楚南忽道:“狄大侠,刚才所说后援当作何解?”

南宫白说道:“是啊,是啊,狄帮主当世才俊,一定有办法脱困。”

群雄目光闪动,齐刷刷望向狄逍。

狄逍望着深雪的夜空,满脸忧虑,沉吟不语。

正思虑间,突闻人声噪动,有两批人分别奔了回来,一问方知他们打算从峡谷两端冲过,却分别被射回,又折了十数人。他们说峡口两边的桐油巨木已被推近,离此处不过一箭之遥。便在此时,又见火光自峡口两端冲天而起。秦寄雨来报,敌人已燃起了桐油巨木。峡谷里原本就有巨木燃烧,此时峡口又燃,数百群雄处于弹丸之地,虽是隆冬飞雪,却不觉其冷,反有炙热之感。

项铭嚷道:“他们想干什么?是想烤杀吾等吗?”

狄逍突道:“项门主说得不错,敌人必是想将咱们困在峡谷方寸之间,再用火攻。”

群雄俱是一惊,情知此言非虚,敌人若用火攻,峡下数百人等绝无幸免。

狄逍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缓缓道:“如果不出意外,在下所说的后援应该已在途中,咱们若能撑得一个半个时辰,应可脱险。”

萧金铉面露忧色,轻轻道:“只是不知如何能抵御得敌人的火攻?”

狄逍借火光带领群雄围着峡谷四处探查,其实只有峡谷内哀叫阵阵,崖上却是寂静无声。探查了一圈,狄逍等苦思无计,正焦急间,项铭大叫:“好热,好热。”随手褪下外穿棉袍,露出里面的大红夹袄。

群雄均自暗笑,年纪与项铭相当的已笑出声来。

项铭道:“笑什么?笑什么?老夫本命犯太岁,这是冲煞用的。”

狄逍眼睛一亮,向群雄道:“诸位即刻散去与门人弟子褪去棉袍,举过头顶。敌人的火攻不外乎先倾泼桐油再燃之,袍衣举顶既接了桐油又阻住火烧,当顶得了一时半刻。”

南宫白道:“狄大侠,敌人若不用倾倒桐油之法,吾等怎生理会?”

狄逍叹口气道:“唉,为今之计也只能赌上一赌。青龙会若用他法,在下等也只能各安天命了。”

这办法虽非万全,但事已至此群雄也无更好出路,当下便即散去各自其事。

秦寄雨轻声道:“狄先生,不知后援何时能到?”

狄逍面露忧色,他也吃不准狄青的军队何时能到。一转头,却见静音师太仍在原处,面色甚难。

狄逍道:“师太可有事?”

静音师太宣了个佛号道:“峨眉派中皆是女尼,这脱袍之举实在有些不妥。”

狄逍“哦”了一声,指着崖壁道:“师太莫急,你看这崖底壁面内凹,贵派弟子只需紧贴崖壁站立即可躲避桐油。”

静音稽个佛礼,转身而去。狄逍目望夜空,重重吐口气。此时,峡谷内飞雪漫天,烈火熊熊,群雄棉袍上举,崖上谷底寂静无比,自有一番诡異景致。

一炷香光景,平静崖谷间,陡然传来一声呼哨,有物自崖顶泼落,众人举袍自接,闻之气味浓烈确是桐油,尽皆哑然,数百人的谷底竟是鸦雀无声,只余桐油泼落声。桐油一入众人棉袍中,狄逍悬着的心方始落地,暗想,接油不难,若被渡燃倒甚是麻烦。心思未尽,火光闪动,无数火把自崖上抛下,瞬息间,峡谷内一片火海。众人虽是早有准备,但火势生猛,仍有百余人接油不尽,火势沿油路引下来,顿时烧伤,又是一片哀号。

突听一人惨叫,声音甚是熟悉,举目望去,却是慕容楚南。只见他手举锦袍上有桐油燃火顺势流下,在身上烧了起来。原来年轻人爱俏,着衣华锦,却不知当此境遇,粗棉布袍反而更兜得住油。狄逍掷下衣袍,纵身跃起,在众人间隙里跃至身前,双手拦腰抱住慕容楚南,二人翻倒在地,雪地间一连几个急滚,熄灭油火,就势靠住崖璧。

狄逍低声道:“慕容公子伤得如何?”

慕容楚南面露苦色,强笑道:“多谢狄帮主,在下伤势无妨。”

狄逍目光一扫,运功猛喝道:“油火朝地,油火朝地……”

数十人省悟,立即将棉袍反转朝雪地,油火虽未熄灭,但究是压住了火势。群雄照做,甚至有人踩上几脚,火势顿时弱了。崖上油火攻势已止,四下里,寂静异常,只余桐油木烧得爆响迸出丝丝星火,仿佛适才的火攻并未发生过一般。几番折腾下来,加之从午时至夜晚颗粒未进,峡谷内热力愈升不止,群雄早已人困马乏,饥肠辘辘。一些饥渴难耐之人,已顾不得许多,就着雪水充饥,渴是解了,但饥饿难当,心内更加慌乱。

狄逍看着夜色,神情愈见忧虑,此时距小汪离去已有两个多时辰,救兵是否能至,殊无把握。他想,难道要被敌人困死在这里不成?

夜如白昼,雪愈发深厚了。

适才议事的十余位掌门主事人陆续聚拢,所幸仅慕容楚南伤势较重,余人均是皮外烧伤。各掌门人粗略点算,青龙会数度侵袭之下,伤亡已逾五百人,损失过半,剩下约四百人已四个多时辰粒米未进,饥饿难忍。

群雄心情焦急,南宫白道:“狄老弟,青龙会下一步有何阴谋?”

狄逍摇头苦笑道:“青龙会下面的计划,在下如何猜得中?不过他们已烧毁峡谷两端油木,如此险要弃毁,下一步只怕就是总攻之时。”

南宫白急道:“那可、那可如何是好?这峡谷众人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又有何力气与敌人厮拼?”

群雄议论之声纷起,均为此事担忧。

项铭嚷道:“狄逍,你不是说有援兵吗?他们在何处?为何还未到来?”

群雄齐看狄逍。

狄逍喟然叹道:“一个多时辰前雷前辈已传讯榆林大营,援兵此时未至,只怕我等凶多吉少。”

正议论间,隐隐有哀叫之声从峡口两侧传来,群雄惊恐四顾。却见秦寄雨匆匆而来,向狄逍道:“敌人已从峡谷两边攻进来,看情况怕有六七百人之多。”

群雄失措,各自拔出兵刃便欲迎敌,却又不知向何处,没头苍蝇一样四下窜动。

狄逍正色道:“诸位当家的听在下一言。”

群雄聚拢。

狄逍道:“现下吾等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请诸位各率门人部属自去厮斗,同心协力,捱得一刻是一刻,希望援兵可至。”

言罢,汇同秦寄雨及其部属前去左峡口迎敌,群雄率部各自散去。然众人饥肠辘辘,如何与敌拼斗?如何自保?又如何捱得一刻是一刻?

青龙会的属众均是黑衣劲装打扮,各戴狰狞面具,长刀利剑,如狼入羊群。群雄原本就如散沙,加之饥饿难忍,战斗力甚低。峡谷内原本就拥挤不堪,敌人两面夹击,不一刻,群雄惨叫连连,死伤不可计数。狄逍弯刀挥动,连劈数敌,敌人排山倒海般拥过来。这些面具杀人者出手狠辣,其中不乏高手,有个杀手甚至一连接了狄逍数刀,一晃,闪了人群中。

激斗中,忽听得一声嘶叫,却是洛阳金刀门项老爷子左臂被一杀手削断,狄逍跃冲过去,项铭已倒在血洎中。狄逍抱住项铭,项铭前胸被刺了个窟窿,血水湿了一大片,他还未断气,只紧抓狄逍的臂膀,嘶哑喉咙喊:“狄逍,狄逍……”双目一瞪,就此逝去。

狄逍抱住项铭,一时间悲从中来,欲哭无泪,突听头顶金刃劈空之声,抬眼看去,却见秦寄雨一剑疾刺,正中一面具杀手的咽喉。狄逍放下尸体,向秦寄雨一颔首,分头而去。

冲得数步,只见南宫白与季适逸各挥长剑拒敌,敌人共计五人,组成剑阵,进退有度,二人虽为一派宗师,但气力不逮,渐渐被逼入险境。“嘶”一声,面具杀手一剑上撩,在南宫白左臂划出一道口子,南宫白一个踉跄几欲跌倒,精光又一闪,剑尖寒烁,刺向咽喉,南宫白避无可避。狄逍大喝一声,飞身纵起,直扑向阵中,飞鹰般一落一起,落三起二五刀疾划,顿时杀了这五个蒙面杀手,正是一记“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刀势。三人合势冲杀,陆续救得静音师太、慕容楚南、萧金铉、雷破天、玉灵子等人,余人被分割成若干块,各自拼杀。

峡谷内,火光彻亮,飞雪漫天,喊杀声、哀号声响成一片。众人越拼越少,越杀越饿,越斗越寒。崖顶,近百名青龙会精锐火把高举,严阵以待,以防漏网之鱼自崖上逃脱。至此,谷内群雄败局已定,免不了要葬身这峭壁深壑之中。

3.兵 解

狄逍放眼四顾,熊熊烈火把峡谷照映得直如白昼一般,到处都是各帮派门人的尸体,仍在拼斗的群豪仅剩两百多人,看这情势援兵已然无望,余人终要丧命。

正思忖间,敌人攻势更加猛烈,又听得一声叫,却是慕容楚南被杀手重伤肩膀,这杀手使一副吴越双钩,钩光闪闪,灵动如蛇,正是长剑的克星。慕容世家为武林八大世家之一,其剑法自有独到之处,但慕容楚南粒米未进,且又被烧伤,剑法大打折扣,虽是尽力抵挡,仍是险招迭遇,数个部位被吴越钩所伤,命在顷刻。狄逍一个箭步冲至,寒光一闪,刀尖如流星赶月,直点进杀手咽喉。狄逍弯刀平持,挂面具杀手于刀尖,落空的双钩软软垂下,荡着寒芒,在生死转瞬的屠杀场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慕容楚南低声道:“多谢!”

狄逍并不多言,只用手轻拍慕容楚南的肩头。慕容楚南锦衣尽破,遍体鳞伤,狄逍一拍,想到终将命丧于此,不禁热泪盈眶,哽咽道:“狄大侠,咱们是等不到援兵了。”

狄逍叹了气,遥望谷外,无奈道:“好自为之吧!”

慕容楚南望向崖上道:“狄大侠武功卓绝,若自崖上突围当非难事。”

狄逍左手一挥,刀光闪烁,已划过一面具杀手的咽喉,一股血雾喷出,蒙了眼。他运气于胸,凛然道:“狄某今日与诸位有幸在此共御青龙会,当与各位江湖朋友同生共死,决不行宵小之为,独自偷生。”这几句话气劲充沛,远远传了出去,群雄听得分明,士氣一振,平添了几分锐气。

狄逍话音未落,一条人影已飞鸟般腾跃而出,那人影身法极快,足下一点崖壁,几个纵落已至崖顶,反手褪下长袍,凌空一舞,兜住如雨箭射,一晃,立于崖面,足下不停飞蹿而去,瞬间已去得远了。

烈焰之下看得分明,却是傅丰羽。

狄逍再次叹了口气,自忖如此逃生自己也可办到,但峡谷内群雄怎么办?舍众而独生他做不到,也不能做,想到此,陡然一声清啸,响彻谷底,身如飞鹰杀入重围。过得一刻,又折了数十人,群雄疲态尽显,南宫白、玉灵子不见踪影,想来已死于乱斗之中。余人聚在一起无力再斗,此时这些面具杀手也停止了攻击,开始调整阵形,准备下一场攻势。

雷破天喘着气苦笑道:“狄帮主,我等终要命丧这谷底了。”

飞雪飘零,众皆寂然。

狄逍道:“狄某无能,无力解救诸位于水火。”

静音师太稽了个佛礼,道:“狄施主说哪里话?施主救人之心诸人皆知,已尽力了。”

慕容楚南沙哑着喉咙道:“狄大侠,有机会你就杀出去吧,以狄大侠的身手,脱险当非难事。”

萧金铉也道:“是啊!狄兄,你就去吧。”

见此情形,狄逍突然想到了十年前,月银桥畔飞鹰帮的众兄弟,他的心突然火热了起来,正色道:“我狄逍堂堂七尺男儿,若为一己之活而活,岂不成为那些江湖宵小,今日狄逍生与诸位同生,死与诸位同死。”

群雄还待再劝,突见秦寄雨前来禀报:“狄兄,敌人的总攻开始了。”

却见数百名面具杀手,各组坚阵,冒着飘空静雪缓缓从峡谷两侧压过来,他们是想以众破寡,强势出击,以最小的代价杀尽余人。

狄逍长声道:“诸位武林同道,今日遭青龙会伏杀,吾等尽力而为,不可失了江湖中人的气节,诸位,杀。”欲领着群雄作最终一搏。

便在些时,突听“呜”一声牛角号响,马蹄如雷,杀声震天。借着彻谷火光,一彪人马从峡谷左侧杀了过来,当先一人灰布粗袍、手持宝剑,跃马飞奔,直捣入敌人后背,正是高歌;另一彪人马从峡谷右向杀出,却见小汪虬须掩面,骑在马上,手中杀猪刀寒光闪动,顷刻间已劈翻数名敌人。

两彪人马声势浩大,各不下千数,如此从背后掩杀,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这些面具杀手无暇顾及群雄,纷纷转首迎敌。殊不知他们单打独斗犹可,与这种训练有训的军队作战,无论气势、经验明显不足,加之这两支军队以逸待劳,两面夹击,其势顿失。狄逍等人正自惊喜,忽见崖上有数十条黑影落下,众人准备迎敌,却都是那些面具杀手的尸体,众人仰首上望,却见崖上火把高举,喊杀震天,一骑立于崖顶,马上人银盔银甲,手执银枪,神采飞扬,好一个青年将军!

战斗在半个时辰后结束。面具杀手几乎全军覆没,仅十余身手敏捷之人逃脱。三千援军,死伤者不过三百之数,而这些江湖帮派却损失甚巨,仅余一百二三十人,且多负伤痛。峭壁深壑间,无数尸体堆积成山,飘雪如鹅毛,遮掩着这人世间的凄凉与暴戾。

时近凌晨,余下群雄纷纷与狄逍道别,他们又饿又乏,各自散去寻找食宿,狄逍、高歌和小汪也欲离去,三千甲士列阵肃立,四野只余飞雪飘展,竟无一丝声息。

便在此时,突听一声尖啸,一条人影从远处蹿出,那人身法甚快,几个纵落已至近前,来人锦袍夹身,脸白无须,面相之中有着一丝邪气,手执玉牌尖着嗓子叫道:“本座是大宋內侍省都知傅丰羽,谁是统军将领?”

火光掩映间,一名年轻军官跃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大宋枢密使狄帅帐下副将韩琦,拜见都知大人。”

傅丰羽神情倨傲,一挺身,用手掸去衣上污物,“嗯”了声道:“算你有些见识,起来吧。洒家奉圣命公差,这是大内令牌,现命你率兵剿灭青龙会分舵,夺回军饷。”

韩琦道:“请都知大人恕罪,行兵之事,卑职只听狄帅号令。”

傅丰羽道:“狄青远在榆林,难道要洒家去请他不成?”

韩琦垂首道:“卑职不敢,狄帅交代,在坊城听凭狄逍狄先生差遣。”

傅丰羽怒道:“反了,反了,你敢抗命?想人头落地吗?”

韩琦表情笃定,躬身不语。

傅丰羽厉声喝道:“狄逍,狄逍……”

狄逍听得呼叫,走至近前,行礼道:“傅大人。”

傅丰羽取出令牌道:“洒家是朝廷都知,你命令部队剿灭青龙会,夺回军饷。”

狄逍冷冷一笑道:“恕草民不能从命。”傅丰羽厉声道:“你敢抗命?信不信洒家灭你满门?”

狄逍目光平视道:“我信。”

火光掩映间,狄逍阴影之侧,一人急掠而至,掠至半空,一掌击至狄逍后颅。

剑光侧畔疾闪。

一柄宽脊薄刃的重剑闪电般击出。

这一剑后发先至快得不可思议,“噗”一声穿过背击之人的手掌,剑势不止,剑尖穿过咽喉,钉于地。

高歌一寸寸收回剑,看着地上之人,不语。

地上人咽喉血如泉涌,那只被钉穿的手在雪地间弹动,他垂死前的双目说不出的诡异淫邪,却是金东崖。

狄逍看也不看,直视傅丰羽,抬手道:“傅公公,请!”转首行去。

傅丰羽怒,无人敢对他如此无礼。万空流神功天纵也未小视于他,当朝天子掌拥六合也要谦让三分。傅丰羽怒发冲冠,借火光映雪之势,白丝千万缕如瀑直上九天。

双袖一翻,寒光点点,两柄锐亮的牛角尖刀已擎在手。

——傅丰羽出身屠户世家,善骟家畜,弱冠时受屈,不忿,净身入宫。牛角尖刀是其最趁手、最实用,也是最隐蔽的武器。

傅丰羽双手一挺,尖刀淬出淡淡紫色光华。双足足尖就地一点,身法前挺蹿出,尖刀十字交叉猝袭狄逍后颈。

狄逍背对而行,这两刀猝袭于叵测。

寒光蓦地一闪,高歌出剑,疾刺傅丰羽右侧。这一剑依旧后发而先至,牛角尖刀纵使绞得下狄逍的头颅,也必为飞虹剑所伤。

傅丰羽猝袭之势不变,右手尖刀后荡,“叮”的轻响,牛角刀尖与飞虹剑一触即分。

高歌斜斜逸出,握剑之手麻如千斤重击,同一刹那,傅丰羽的左手尖刀也落了空。

狄逍身不动、足不抬、臂不晃,平移一尺,避过傅丰羽猝然一击。

高歌一退即上,长虹剑如雷霆、如飞瀑,山洪滚滚刺向傅丰羽。雪夜里、火光中,流光异彩,万马奔腾。

傅丰羽牛角尖刀狂舞,似章法全无,却又堪堪敌住剑击。一时间“叮叮”作响,不绝于耳,密如冰雹乱降。

傅丰羽尖啸陡起,夜色中身法迎空展动如鹰,两柄尖刀“啄”了下来。

飞虹剑化作一道匹练疾刺咽喉,傅丰羽左手尖刀斜撥,闪电般贴在剑脊上,飞虹剑犹如被磁石吸附一般,向旁侧荡去,紫色寒芒如电,右刀已点向高歌眉宇。

光色骤然一闪,一柄弯刀飞驰而至隔在牛耳刀与高歌眉宇间,“当”的一声,牛角刀点在弯刀刀背上。

“嘶”的一声,刀势不止,雪夜中画出梦月般圆弧,回至狄逍手中。

傅丰羽不禁赞道:“好一招‘飞月斩,梦月刀果然名不虚传。”

狄逍喝道:“一起上。”

刀光一闪,恰似孤灯一点,直取咽喉,高歌剑势一抖飞刺傅丰羽面门,刹那间,三人在雪地间翻翻滚滚斗作一团。

剑如匹练,刀若梦月,一双牛角星星点,只见光寒不见人。

只看得一旁观战的年轻军官韩琦目眩神移,心下连声喝彩。正看时,突有人声喝道:“好、好……”却是群雄聚拢观战,有好事者甚至加燃火把,以便看得更真切些。

斗到酣处,傅丰羽陡一声尖喝,顿时罡风凛啸,火光在鹅毛飞雪中疾颤,群雄尽皆掩面。

火光突一灭。

罡风止。

“叮”一声长响,三人坠地,无声无息。

群雄重新燃火看去,却见傅丰羽左手牛耳尖刀已弃,右手刀尖点在高歌咽喉方寸之地,刀身紫芒吞吐,盘旋不尽。高歌双手空空,平视傅丰羽,神情淡然,浑然没将及喉尖刀放在心上。

然刀尖并未点出,盖因狄逍的弯刀已抵在傅丰羽的脖侧。

发如雪,刀光更胜雪。

刀刃静若磐石,平如静水,冰冷地在傅丰羽的颈皮上爆出数点寒栗,血自傅丰羽下垂的左腕轻轻落下。

一点一滴,血在雪中,洇黑。

群雄纷纷叫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狄逍目无表情,刀不动,若磐石。

韩琦见状,上前轻声道:“狄先生,傅都知是朝廷的人,在此也为公干,若有闪失,狄帅恐难向朝廷交代。”

狄逍不语,半晌,一寸一寸收回梦月刀。

傅丰羽尖声叫道:“狄逍,你有种就杀了洒家,不然我灭你九族。”

狄逍面色铁青,刀入袖中,头也不回,离去。

一同离开的还有高歌,傅丰羽的这一刀毕竟没有刺下去。

已至凌晨,雪地上阴冷无比,兵马和群雄尽去,崖上谷低留下了无数尸体。傅丰羽呆呆站在雪地间,白发披散,衬着若有若无的遗火,孤伶出无数寒意。

回途中,狄逍问起援兵为向晚至,小汪无奈摇头。

韩琦说了两个缘故:其一,西夏军队布防有变,宋军正在调整部署;其二,先时敌人士气正盛,强援必有伤亡,深夜突袭,敌方戒心已无,且围困双方伤亡必重,定能有出其不意之效,可获全胜。

狄逍道:“这是狄帅之意?”

韩琦一愣,点头示肯。

狄逍心底悚然一寒,如凉冰、如凄雪。

第十四章 一些孤独的命运

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非楷非草非隶非行,无神无韵无劲无势,却偏偏有股欲罢不能的魔力,连这九字都已仿佛经过万魔诅咒,令人悲郁莫名。万空流站观许久,突一口血收束不住疾喷而出,星星点点于纸字之间,这殷红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增一丝肃杀,添一丝吊诡。

他看着那纸那字那血,忽仰天而笑,笑声郁闷、倦怠,有种不得志的无奈和天下可奈吾何的狷狂。

1.垂败

毕千锋和杜慎卿入内,他们看见了一个站在几案前颓废、衰老、斗志尽失、双目呆滞的老人,昔日那个目空一切、傲视天下、生杀予夺皆握于手的万空流已不复存在了。

毕千锋轻轻道:“总执事。”

万空流看几案字幅不语,半晌,他背身道:“行动因何失败?”

毕千锋道:“总执事的计划原本绝妙,本已杀尽敌人十之八九,殊不知一支军队于凌晨时分杀至,会中兄弟无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几乎全部战死。”

万空流目光呆滞,他喃喃道:“军队、军队,这是何处来的?”

毕千锋道:“属下已探明这是戍西将军狄青的部队,来援铁骑约有三千之众。”

万空流涩声道:“狄青是如何知晓此事?”

毕千锋恨声道:“都是那个狄逍,是他传的讯。”

万空流掷笔于地,长叹一声道:“此一役是本会数十年未有之大阵仗,会中兄弟殁于此役者达六百余人,都是本座的不是啊!”

杜慎卿恭声道:“总执事请勿哀,吾等也歼灭敌人约八百余数,功过亦能相抵。”

万空流怒斥道:“你懂什么?这六百人俱是会中精英,又岂是那些江湖屑小可比?这一计划是报总舵批准后,由本座亲自执行,如今功败垂成,又如何向总舵交代?”

一连几个诘问,吓得杜慎卿不敢多言,一迭声地道:“是是是是。”

万空流重重叹了口气,无限失意尽在这一叹之中。

毕千锋道:“属下无能,令总执事的大计功败垂成,请总执事责罚。”

杜慎卿看了毕千锋一眼,不作声。

万空流缓缓道:“责罚吾等又有何用?是天不予我!天不予我啊!”

毕千锋道:“总执事切勿自责,如今我等还在,便一同去杀了那狄逍,给总舵一个交代。”

万空流惨然一笑道:“你知狄逍为何不令这三千铁骑直捣分舵?”

毕千锋低首道:“请总执事明示。”

万空流仰目远眺,窗外阴雪连天,暗淡失色。

“他便是想要与本座公平决斗,一分高下。好,本座就在此等候,让他尝尝大悲赋的滋味。”

毕千锋恨声道:“请总执事为咱们会中兄弟报仇。”

万空流道:“过两日尔等回总舵复命,相关过失都推在本座身上。”

毕千锋讶然道:“这如何使得?”

万空流依旧未看二人:“本座飞鸽传书于总舵,已明示罪责,估计白虎堂的人不多日即至,你二人先行离去吧。”

二人退下。

万空流道:“千锋,你留下。”

畢千锋留,杜慎卿退。

万空流转身看看毕千锋,孤独、苍老、毫无生气。

万空流强笑道:“千锋,老夫本想等此间事务了结,便传你大悲赋,现在看来已然无望了。”

毕千锋道:“总执事何出此言?总执事的武学技法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又何惧区区一个狄逍?”

万空流不语,半晌才道:“千锋,总舵飞鸽传书,敌对势力趁机反扑,此役之后,老夫在会中已无立足之地。”

毕千锋道:“以总执事之功法何惧他人?况且还有顾总护法相佑。”

万空流叹道:“千锋你还是太年轻了,权谋之争又岂是光靠武力能解决的问题。此役既败,青龙会元气大伤,会中流言四起,推卸责任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旁观看戏者有之,顾烟寒自顾不暇,老夫已成替罪之羊。”

毕千锋噤声。

万空流接着道:“总舵书信中说有一个叫汪游余的人在坊城出现,此人是龙头老大的刀僮,知晓会中诸多秘密,是擒是杀你便宜行事。”

毕千锋道:“是。”

话此,万空流闭上眼,毕千锋轻轻退了出去。

2.人淡如菊

崖谷之役后,小汪和狄逍、秦寄雨以及群雄一起处理善后事宜。由于尸首太多,且分属不同门派,更夹杂青龙会的面具杀手,查找起来甚是繁琐。为此,狄逍动用青龙会引诱群雄的万余银两,出高价请坊城居民对尸体进行殓葬。年关将近,小镇居民有所忌讳,但经不住诱惑,把这些尸体掩埋在崖谷附近。这些尸首若有姓名就在坟头竖个木牌,无名无姓就只能成为无名冢了。新坟离狄遥的坟甚远,这是小汪的主意,他不愿这些连姓名都没有的孤魂野鬼打扰狄遥的亡灵。过了几日,殓葬之事料理完毕,群雄离去。他们原是来寻宝,殊不知却落得如此凄凉景象,均觉无趣,于是伤者留养,余人纷纷与狄逍告辞。

一日得闲是个傍晚时分,小汪路过望乌街,蓦然一抬首,正看见栖凤楼头的大红灯笼,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令他魂牵梦绕却从未说过一句话的人。在林嫂酒铺吃完饭,小汪回到住所,翻箱倒柜找出去年买的长衫,那月白的衫衣还是新的,只是有些皱。他到街上陈伯的沽衣铺子里把衫衣熨平,回家把油灯放在水缸边,拿出杀猪刀,一阵阵“沙沙”声中刮尽满脸络腮,他有许多年未修面了,油灯下、水缸前,铁青一片。

小汪换上衫衣,走出门,街外月朗星疏,白雪茫茫。不知为何,行在长街上,他的心情一阵阵悸动,思绪潮涌。在望乌街的路口,他停了下来,站在路头探看。凤栖楼在灯笼的衬映下张着血盆大口等待、吸引、吞噬着,几个女子浓妆艳抹,在老鸨的带领下欢笑迎客,尽管她们的表情极尽阿谀之能事,但由于群豪已去,余者无心,生意大不如前。

小汪整整衣襟,深深吸口气,走向楼头。老鸨和两个女子立刻迎上来,她们带着一股廉价的脂粉气,一边招呼,一面生拉硬拽拖他进楼。楼里生意惨淡,大厅上只两三桌客人在和姑娘吃花酒。

老鸨问:“这位官人怎么看得恁眼生?”

小汪直笑不答。

老鸨又问:“可有相熟的姑娘?”

小汪吃吃答道:“小、小菊。”

老鸨一怔:“小菊?”

旁边一妓女一听有相好,气不打一处来,嗔道:“你找菊姐呀,她倒是有些姿容,可惜老了,哪有咱们姐妹解风情啊!”

另一妓女打趣道:“是啊,是啊,我和小红才十八岁,我们一起陪你吃花酒、寻开心,包官人满意。那菊姐年岁大了,只能陪些和尚道士之类的出家人,前不久她还陪了个西藏的喇嘛,那喇嘛一双贼眼滴溜溜转,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住嘴!”那妓女还待再说,看见小汪脸涨得通红,顿时噤声。

小汪对老鸨道:“带我去找小菊。”

老鸨撇撇嘴道:“要找小菊?可以啊,不过,咱们栖凤楼可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你只要有银子,找谁都成。”

小汪懂妓院的规矩,从怀中取出那十两银钱抛给老鸨,老鸨顿时笑逐颜开,连忙把小汪请了进去。

小菊一袭丝织缎袍,赤脚走在波斯地毯上,她来到临街的窗前,蜷缩着腿,借隐隐光亮漠然看着远方雪景。她己年过三十,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奉献在了妓院里,她的容貌依旧秀丽,身材依旧苗条,纤细的双腿下,足趾涂着红红丹蔻,瀑布般的漆黑长发柔柔泻下来,在跳跃不定的烛影中有种无言的华美与凄凉。

屋里的炉火轻轻燃着,淡蓝的火苗里间或有炭料的轻微炸响,就像人生中的起伏。这块波斯地毯是前几年一个金发碧眼的波斯商人送的,她与之良宵一度,却拒绝了他为她赎身的请求。半个月前,她遇到了少时的情郎,可惜他做了喇嘛,二人有缘无分。檀香书架、红木几案、淡粉罗帐,就连几案上的书卷都是庄周的《逍遥游》。她接客的银钱都在享受用度上了,这屋里的摆设配置都不似一个娼妓的品位,倒像是隔绝世事的闺秀,淡淡疏离之中有种厌倦无人语的味道。

小汪推开门,看见了小菊泻下的长发,呼吸立即窒住,站在门前,无由失措。这样过了一会儿,听见一个柔柔的、懒懒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子,关上门,进来吧!”

他不禁走进屋,转首关门,却没有走上前,也未出声,只是站着,看着她。小菊倦倦转过头,看向小汪。当年,小汪在坊城初次见到小菊是在这同样的窗前,斜阳荒山,寂寞鸟语,风干的花瓣在天地间飘零,人淡如菊,是如何的销魂蚀魄,蓦然间,人在眼前,停顿住一天一地的寂寥,小汪的泪水怔怔流下,这铁打的汉子竟是柔情千绕。

在小菊诧异目光中,小汪突然走到小菊的面前,执住柔荑,开始了遏制不住的相思叙说。小菊的手被面前这个下颌铁青、长衫不协的男人执住的时候,是慌张、无措、恐悸的,但随即在面前这个陌生男人的倾诉中平静下来,她淡淡地听着,有种浑不相关的优雅。聆听中,她用手拭去小汪脸上的泪痕,甚至把他的头拥在怀里,哄孩子一样抚拍他的背,她的目光浑不着力,平静如也。后来,小汪停止了叙说,呆呆看着她。小菊嫣然一笑,拖着长长丝袍缓缓走到淡粉罗帐前,掀开锦被一角,丝袍轻轻滑落,冰肌玉肤间露出前胸红红的肚兜,那是一幅活色生香的鸳鸯戏水图。

她柔声道:“官人,来呀!”

小汪怔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的心情由情感爆发的高峰一刹那跌入低谷,他道:“你说什么?”

小菊笑容依旧,淡淡道:“这位官人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奴家侍候好你吗?官人放心,奴家的手法定会让官人满意的。”

小汪心里的柔情蜜意突然化为一种失望,眼角的泪痕瞬间干涸,他觉得这么多年的思念与憧憬不过是一厢情愿,他说道:“菊姑娘,你知不知道那一年夏天的傍晚,就是在这个窗户前,你的菊花叶瓣从天而降纷落在我的头上,那时我想,如果上天眷顾我,让我与姑娘认识,那该是一件如何惬意的事情。”

他又道:“当时我还抬头看见姑娘冲着我笑。”

“哦——”小菊拖着尾音,“那个人就是你吗?我已不记得了。”

小汪的心在逐渐冷却,看着小菊久久无语。

小菊说道:“不过奴家现与官人相识不也是一种缘分吗?奴家一定把官人服侍舒坦了。”

小汪走过去,突然执住小菊的手,他急切道:“菊姑娘,你愿意和我成亲吗?”

小菊调笑道:“行啊!我们现在就入洞房。”

小汪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与姑娘一起生活,我养你,一生一世。”

小菊的笑意顿时化为冰冷,她看着小汪冷笑道:“你养我?你养得起吗?你看看这屋里——”她的纤纤玉指指着房里的陈设,“哪一件都价值不菲,你都买得起吗?你看你身上的这件长衫,在衣箱里只怕压了几年了吧。”

小汪涨红了脸,连声道:“菊姑娘,我对你是真心诚意的。”

小菊仍是冷笑道:“原来果是个穷鬼,你若不是来照顾奴家生意的,便请出去吧。”

言罢,牵袍坐于几案前看庄子《逍遥游》,竟不再望小汪一眼。

小汪神情落拓已极,为了见小菊而精心穿着的月白长衫,因此刻心情的沮丧而显得苍白,颌下的虬须刮得干干净净,灯下一片铁青。他看着小菊月下窗前倩影,笑颜强掩,初入坊城那种乍见小菊的欣喜和魂牵夢萦,都因她这种浑不在意、轻描淡写的冷淡变得有些滑稽可笑。

他静静站在那里,泪已尽,迹无痕。

3.雪与血

小汪最后看了一眼伊人背影,离开了小菊房间。他失魂落魄无语哽咽,数年的相思换来的不过是淡淡的一句“哦,那个人就是你,我已不记得了”的话语。

这种状态中,他离开栖凤楼来到长街上。

长街雪色遍眼。

已是夜半,栖凤楼前繁星依旧,星月映照街心,露着隐隐昼光。

北风微寒,吹醒小汪恍惚的心情,伴随寒风吹至的是一股凄然的杀意。

然后小汪听到一句话,这也许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切口。

江湖帮派都有自己的切口,这些切口或隐蔽、或直白、或意会,但都不如这句切口来得直截了当,任何江湖中人只要一听到这句切口都知道这是一个什么组织帮派了。

这个切口叫“天青如水,飞龙在天”。

这个组织叫青龙会。

长街上的杀意和切口让他冷静下来,也许不是冷静,是一种彻骨的寒。

他的手不知不觉中捏成拳头,如果是白天,他会看见自己已逐渐变白的指头和掌心。

一种凄惨的白。

一个青衣人站在长街尽头看着他。

栖凤楼处于坊城最繁华处,青衣人迎在那里,也许他才刚刚来,也许已候许久了。

长街雪寒,北风轻啸,夜深人稀。

寒风中的杀气凄厉尖锐,呼啸着,涌动着,像远山深处的兽鸣。

小汪的手深入袍中轻轻握住刀柄——那把杀猪刀已被身体贴得热了。他的双眼聚起霜寒,目不转睛看着青衣人,此时有乌云涌现,轻轻蒙住月亮,寒风在白雪间聚动,吹摆栖凤楼前的红灯笼,卷起青石长街上的碎物,猎猎作响。

青衣人双手拢在袖中,身躯标杆般笔直,剑连鞘斜插在腰间,神情阴冷,一如这寒风冬雪。

“汪游余”。青衣人道出小汪的名字,那话语也许并不重,但随寒啸的北风传至,清冽彻骨。

小汪勉强一笑,笑声凄凉,他道:“想不到十六年来,还有人能叫出我的名字。”

青衣人依旧齿冷如风:“主上的护身刀僮‘游刃刀汪游余,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小汪不为冷齿赞言所动,他问:“你是谁?”

“毕千锋。”青衣人冷语如刀,“主上念旧情,降杀则由你自定。”

小汪笑,是一种开怀的笑。

笑毕,他从怀中拿出了那柄杀猪刀,曲指一弹,“叮”一声,刀声清冽,他仿佛并没有看毕千锋,迎着夜风,声音说不出的悲凉。

他道:“我離开已有十余载,想不到主上还念旧情,听说阁下剑值千金,我便借阁下千金之剑以谢主上昔日之恩情。”

小汪杀猪刀缓缓平持,双足微错,呈斜跨之势,静如山岳。

毕千锋轻轻抽剑出鞘,剑尖在颤动中挺立。

刃霜寒,出鞘的无恙剑掩映在栖凤楼的灯光和长街寒雪间,弹出迅急厉芒,乌云里看不见月光有丝毫流露的痕迹,凛冽的寒风中已有轻轻的雪飘。

长街上,一只老鼠风雪中窜行,闪入栖凤楼。

此时,小汪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一股死亡气息开始在心头弥漫。

这种压抑的状态中,小汪浑刀冲向毕千锋。

毕千锋不动,剑势平指。

小汪刀锋疾扫,横砍肩胛。

毕千锋剑尖轻颤,刺前胸。

剑长刀短,小汪退,刀反劈敌腕。

毕千锋剑尖上刺,反挑下颌。

小汪再退。

瞬息间,双方只攻不守,互换三招,小汪直退三步,然则一退即进,杀猪刀在风雪中卷罩毕千锋。

剑尖又是一颤,“嘶”的一声,剑已在小汪肩胛划出一道血痕,毕千锋剑刺同时脚步后移,闪过及身刀光。剑尖还一抖,又一条血迹闪现在小汪前胸。小汪不退,剑光一连数闪,小汪又中数剑,有一剑刺在左颊,血光一漾,夜雪间有股腥甜之气陡荡于鼻息间。

“锵”一声,毕千锋长剑入鞘,双手拢袖中,冷冷道:“你非我对手,今天我不杀你,你自己去见主上吧!”

毕千锋突然对杀小汪失去了兴趣,他转身,抱剑,欲离。

小汪哀而怒,哀小菊的漠然,怒毕千锋的罔视。

衣袂声突响,小汪长空掠起,手中杀猪刀夜空中漾起清凌凌的孤影,凌空斜劈而下。

——这一击已备必死之力,已蓄必死之心。

毕千锋不回头,一溜子青光闪,无恙剑出鞘,双手握,剑身由下至上,力贯天灵,穿身而过。

剑透前胸一瞬,小汪按动了机栝,刀身带链飞出。

毕千锋疾侧身,锋锐的刃口带着他的半只左耳,削下左臂的一片皮肉。

小汪吐出的最后一口怨血,沾湿了毕千锋的前胸。

子夜长街,雪中血。

4.刃尖寒

天阴如也,沃雪千里。

杜慎卿一马疾奔,向镇西而去,出镇,迎面一骑对冲过来,骑上人白袍戴笠,看不清面目。

二马交颈,寒光一闪,戴笠人蓦地出剑。

杜慎卿有所防备,“叮”的一声,电光石火间格开这兀然一刺。戴笠人的剑借一格之势向后荡出,剑交左手。

双骑相错,戴笠人身躯斜转,左手剑侧击而出,正中马臀。

马嘶鸣,前蹄仰起,杜慎卿抑不住马势,仰空后翻,露出一点咽喉。

戴笠人剑交回右手,甩蹬跃起,半空中一剑疾削,过喉,血雾铺散,杜慎卿落马。

戴笠人摘下斗笠,正是秦寄雨。

杜慎卿还未咽气,眉心蛇痕因痛苦而曲扭。

秦寄雨看看他,轻轻吹动剑尖血滴,冷冷道:“杜师伯,其实杀你不一定要用‘镜花水月的。”

毕千锋北向出镇,缓行至追忆亭,亭间一人。那人灰布粗袍,浓眉间有些挥不去的抑郁,平平常常的一个青年人。

他不禁下马,走到亭前。吸引他的当然不是这个人,而是靠在亭侧的那柄剑。

——那剑宽大、古朴,有股盈沛其间的帝王气。

他看剑,那青年却看他。

他赞道:“好剑。”

青年人道:“是好剑。”

他道:“阁下的剑?”

青年人道:“我的。”

他的目光有些复杂,问道:“能否借剑一观?”

青年人摇头,突然问:“尊驾是毕千锋?”

他道:“阁下认得我?”

青年人道:“在下高歌。”

他皱眉:“我不认识你。”

高歌盯着他道:“现在认识了。”

他有些来者不善的感觉。

“阁下在等我?”

高歌目光如锥:“尊驾耳畔的伤是何人所为?”

他突然笑了,本就有点读书人样的驼背在笑声中轻轻抖动。

“阁下是汪游余的朋友?”

高歌也笑了起来,这笑容间有着一丝腼腆,藏着一丝戚然,缓缓道:“尊驾号称天下第一杀手?”

毕千锋笑意不减:“这都是江湖朋友的抬爱。”

高歌手一抬拿住飞虹剑,剑一哨子龙吟,出鞘,一股森然剑气在阴灰色天空中荡得一荡,煞人眼眸。他微微合上目,手指轻拂剑锋,指皮在锋刃上刮出沙沙细响,口中道:“这柄飞虹剑铸于战国末期,为秦王所用,不知与无恙剑相较几何?”

毕千锋冷笑道:“只有试过才知道?”

高歌双目一睁,道:“不错。”

双手握柄,“呼”地一剑,自上而下劈过来。这一剑风雷隐隐,直落千仞,犹如两军交锋堂堂正正,让对手无可避让。毕千锋无恙剑出鞘,上拦。

“当”一声,两剑相交,毕千锋退一步,分明感觉到刃口的损破。

高歌依旧双手握柄,飞虹剑画了个半弧,呼啸之间,由下至上,削向毕千锋身侧。毕千锋剑风急转,格住飞虹剑。

“当”一声,毕千锋又退一步,无恙剑损了第二道刃口。

高歌三度双手握柄,剑势平扫,疾奔面门。这一剑以轻巧取胜,便如奇兵兀起,千里奔袭。毕千锋剑光斜荡,堪堪敌住剑势。

“当”一声,毕千锋侧退出第三步,无恙剑落下了第三道损口。

三剑一尽,毕千锋剑尖上挑,疾刺高歌咽喉。

高歌喝道:“好剑法!”剑光一闪,与毕千锋对刺而出。

这本是两败俱伤的打法,飞虹剑长于无恙剑,对刺,先伤毕千锋。

好个毕千锋,劲气透处,无恙剑尖一点飞虹剑脊,受力一弹,借弹势在雪地中斜斜逸出。

毕千锋剑势后指,身躯前倾,风吹额发,心下不免一寒,对方剑法看似无章法可循,但随手而为充满了奇思妙想,出剑之间先机尽占,实是一个强敌。

强敌当前岂能退避?

退避则死。

毕千锋劲透足尖,身躯平地而飞,无恙剑疾点高歌下腹。高歌竖剑于地,拦住无恙剑,身形前翻而出,双足落处正是毕千锋的背腰方位。毕千锋左掌击地,平住身躯,寒光闪烁间,无恙剑已削向高歌的双足。高歌呈下坠之势,避无可避,危急之际,右手发力,飞虹剑斜荡而起,“叮”一声拦住无恙剑,身形仰落雪地。此际,毕千锋力尽,扑在积雪中。

二人速急立起。背相对。

毕千锋旋身刺出,这一刺倾注了全力。

毕千锋十三岁练剑,迄今已十八载,这旋身一刺并无技巧可言,只有一个快字!

无恙剑疾刺高歌的背心,高歌于一刹那突然合上双目,拧身一侧,飞虹剑侧向反刺。

“叮”一声,双剑剑尖在电光石火间不可思议地点在一起。

无恙剑霍然裂开,碎作十余截,飞虹剑势长驱直入,直插入毕千锋的胸膛。

阴风顿起,卷起一帘雪雾,看着胸中的一截剑身,毕千锋在雪雾中露出了隐隐约约的笑,他在笑声中咳着血,剧烈咳嗽。

高歌缓缓收回剑,看着毕千锋,神情漠然,不知是喜是悲!

那匹青骢马在雪地上打着转,它寻不到自己的主人,后来慢慢向远方行去,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第十五章 梦月·惊刀

深壑几重山,暗夜不可攀。举首天上望,明月照险滩。

一个和尚骑着白马,一个风雪交加日,缓缓进入坊城。

和尚法号苦竹,来自姑苏。苦竹在坊城找到狄逍。带来一些讯息。

1.决战前夕

正月十六,午时,林嫂酒铺。

屋外风雪呼啸,狄逍、苦竹、高歌三人坐于桌前。

高歌道:“大哥,此战可有把握?”

狄逍不语,半晌道:“万空流是古往今来练成《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七种武功第一人,与之一战,我没有把握。”

高歌道:“大哥,我与你联手一拼如何?”

狄逍摇头道:“你我联手也非其敌,况且这是公平决斗。”

高歌不语。

半晌,默不作声的苦竹忽道:“狄先生,居士的偈语前两句已有应处,料得后两句必不会落空。”

高歌道:“大师的意思是……”

苦竹忽站起,向狄逍深深一躬道:“居士恐与先生再无会期。”

说罢,他已走出门,屋外风声雪嘯。

狄逍追出,喊道:“大师——”

苦竹的声音远远传过来:“狄先生、高大侠,贫僧就此别过,他日有缘江湖相见,别忘了还有一个叫苦竹的朋友……”声音渐行渐远,至于无。

回桌前,狄逍轻轻一擂桌面:“此战无可避,高歌你去下战书吧。”

高歌道:“何时?”

“后日午夜。”

狄逍道:“青龙会的计划已被挫败,此战胜负已无关宏旨。万空流自有隐疾,大悲赋的威力未必能尽显。其三,‘狄氏七刀中有一招‘七星聚月可于月圆之夜汇齐七星聚月之势,将梦月刀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后天是正月十八,为晴日,天像言七星齐聚,月势为一年之最盛时,当可一试。

“有此三项,纵无把握,亦可扭转运势,奋身一博。”

正月十八,大雪初晴。

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清晨,连续十余日的狂风飞雪在今晨止住,只余一天一地的皑皑白雪和无边无际的寂寞,清澈透明的阳光倾泻在漫山遍野的雪地上,流动着异样幻彩。

狄逍站在河流的堤岸边,看着静寂雪景,黯然无语。雁归河的水流凝结成冰,河面冰雪与陆地无疑,只“雁归”二字的碑文依旧。狄逍极目远眺,千里冰雪渺渺无疆。

他缓缓拔出弯刀,梦月刀狭长的刀身在鞘中轻轻抽出,随着刀尖与鞘口的最后一声撞击之后,狄逍已飞身跃起,凌空翻身,刀在一跃之中挥将而出。

这一挥之势,如银河千泻,如九天直落。这一挥的刀光闪耀在雪色中漾起刺眼光寒。艳阳雪景中,展开的重重刀影在光源里闪烁不定,刀势在长空下盘旋,刀刃在挥动中破空而鸣,漫天刀影间,梦月刀幻出锐不可当的如虹气势,刀意卷起千堆雪浪,如云雾般滚滚散开。

舞至酣处,狄逍一声清啸,梦月刀破空飞出,其时,旭日衬映着寒雪清丽不可方物,刀盘旋于天际,闪电般在空中旋出弧样光影,回到狄逍手中。

狄逍收势,执刀于手,仰望天际,似在思索一般。半晌,轻叹一口气,无尽话语融于这一叹之中。

2.七星聚月

午夜,月升,星起。

午夜的月空,七星相伴,天象称“七星伴月”。

天地间空旷纯白,月夜中说不出的深邃旷远。

狄逍一步步行去,他走得沉重而缓慢。

他走过街市,长街寂寂。

他来到旷野,旷野无声。

一炷香之后,青龙会分舵。

那个三进院落的居所在月光下、白雪中孤单而沉默。这院落里有五百万两赈灾银,还有一个研习了《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的人——一种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大悲赋,一个视世间如无物的狂人。

峡谷一役,青龙会功败垂成,派遣的青龙杀手仅余十数人生还,纵使万空流神功盖世,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也无力回天,青龙会的责罚在所难免。

他孤傲地站在月空下、雪地间。

他着鹤裘,顶高冠,双手拢于袖中,冷冷目视这月色、这情景,仿佛以大地为空境,视苍生如草芥。

距丈余,狄逍止步,不言不语,只看。万空流没有看他,目光漠视于无边空虚处。

许久,他收回目光。

他道:“尊驾果是守时,现在确是午夜光景。”

狄逍不应,目光远眺夜雪。

半晌,忽道:“十年前,无锡月银桥畔,阁下之赐,狄某不敢或忘。”

万空流笑,冷笑,傲然道:“十年前,本座疏忽,让你侥幸逃脱,今夜一战,你有胜算?”

狄逍一躬道:“单凭武功论,阁下功法盖世,狄某无胜算。”

万空流道:“你还敢来?”

狄逍道:“阁下虽勇冠天下,但日前崖壑之役损兵折将,所谋之事功败垂成,青龙会的责罚恐不会小吧?”他摇首缓道,“阁下纵然神功天纵,但惘然自大,目中无物,今夜一战,阁下必败无疑。”

万空流怒笑,声传雪野,久远不止。

“什么青龙会?什么总执事?什么责罚?全是狗屁。老子天牢自处,勾勒天下,敢有何人不服?何事不成?我之不欲,无人可及,我之所欲,人共佑之。来吧!”

万空流大袖一挥,腾起一团浮雪,疾卷狄逍。

狄逍脚步急错,身形转换间梦月刀连鞘挥出,击碎雪团,雪花四溅,狄逍双足借挥击之势在冰雪上疾退五丈。

两条人影各立一畔。

万空流目光仍缥缈不定,全然无视这一战。

狄逍双目凌然而视,身躯呈弓势,左手把鞘,右手持柄。

天地余白与黑。

而后,狄逍疾奔,至八尺,借奔势跃起,一拔五尺,凌空翻身,跃身瞬间,梦月刀出鞘。

其时,月正中天,圆如镜,七星拱月,布于天际,刀势如月华之水,倾泻于天地。梦月刀出鞘的瞬间,月之光华倾泻而下,月光之盛芒已与刀之锋芒融为一体,刀芒立涨。

——厉芒因月光直射凭空暴涨。

刹那间,厉目而视的万空流忽然目睹了一种万花聚起的神光韵彩,那种神韵是流动的,无穷尽的,如花之灿烂,无之空虚。这种灿烂、空虚,瞬间布满万空流的大脑。

这一刹那,有七种天地无俦的功法在脑中、体内呈现。它们掠动,冲突,自主,盈溢,至失控。

万空流心头一甜,一口血仰喷而出。

这莫名失控的一瞬间,梦月刀芒闪电般在万空流睫眉间一掠而过。

没有什么语言可以形容这一刀的神妙,刀锋所及甚至连血珠都没有立即溅出,连痛楚都未即时呈现。

万空流不愧为绝代高手,刀锋过目余势未尽之时,右手本能击出。

这一击暗合《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中的武功“天绝地灭大搜魂手”。据说,数十年前,东方星宿海掌门人飞星子,曾凭此功于瞬息间连毙来袭的黑道十七名高手,而大悲赋流传世间最久的武功就是这一记“大搜魂手”。

狄逍已算后招,梦月刀击出的顷刻间,右手已连鞘迎上。梦月刀鞘乃上古寒铁打造,刀鞘之坚已非人力所能动之。

“啪”地一响,梦月刀鞘在与双掌交合间被击得粉碎,碎劲急速延伸,狄逍听到了自己右臂自腕至肩的骨碎声,这一瞬间,狄逍借一击之力凌空疾翻,落下时已在冰雪上倒滑出十余丈外。

狄逍左膝曲地,梦月刀“叮”地一声插入冰雪中,口中鲜血急噴而出,弯腰,抬首,强忍臂骨碎裂之剧痛,看着万空流。

万空流怒,狂舞。

大悲赋中的武功一一施展而出,地上雪被罡气扫出,在天地间被荡成诸般形状,有成球形远逸,有呈雪幕而立,有的甚至成为影波,历久不散,十丈内满天俱是万空流的先天罡气。

霎时,漫天雪影,天地为之色变。

十余丈外的狄逍为舞动的劲风所及,面颊如刀割,衣饰发肤俱为劲风扫起。

狂舞许久,万空流方始止住。他呆立,衣冠散乱,目不视物,先前雍容顿失,眼角的血珠一滴滴向雪中流落。他突地跃身而起,一拔数丈,口中大声呼喝,有如疯狂一般,双掌向天而击,立时,两股气流冲天而起,逝于黑越的苍茫中,万空流连击百余掌,仿佛无歇无止。

——亘久以来,传说月光入脑,人就会癫狂。梦月刀第七式“七星聚月”,据说可以使月之精华聚于刀锋镶入人脑,从而影响到脑部中枢神经,使人发癫发狂。这一式因其均无天时地利人合之利,此招自创始从未为狄氏后人所用,今日开刃,因缘际会,竟一举击溃万空流。

狂击之后,万空流安静下来,双目在血流中呆呆看视某个方向,口中念念有词,狄逍细听,却是那句“我之不欲,无人可及,我之所欲,人共佑之”,他反复说了数十遍。

狄逍暗自叹息,运劲于右臂,弯刀闪电惊鸿般脱手飞出,正是梦月之斩——梦月斩。

厉芒般在万空流咽喉处一划而过,空中折个弯,回到狄逍手中。

万空流咽喉迎着月光,喷出鲜红的薄雾,他带着满脸的不信与狂楚缓缓倒在雪地中,月下的雪地因血而黑暗。

万空流,一个将大悲赋练至最高境界的不世奇人,竟因七功齐练,引起功法反噬,命丧梦月刀下。其实,古老傳说,第一个撰写此书的著者,也是在书成最后一字时,天血雨,鬼夜泣,疯狂而死。想不到,同一本书,会有相同的命运安排。

3.尾声

高崖处有两座坟。

崖下风动壑谷,其声如啸。

狄遥和小汪葬在了一起,他们曾经休戚与共,而今共赴天国。狄逍和林秀母子一起在墓前祭别。

小菊来过这里。她不屑于小汪的言行举止,却又为他的痴情而感动。她带来许多菊花,那是一些风干的菊叶片,她撒在小汪的坟头,菊叶片片飞舞,蝴蝶一样随风飘逝。她依然还在栖凤楼,她知道,即便小汪活着,她也不会和他在一起,因为那样的日子早已不适合自己了。她永远忘也不了小汪描述的第一次在栖凤楼看见自己的情景,那时的自己优雅、美丽,她沉醉于唯美的描述中,为之心碎。

五百万两军饷交给韩琦押抵榆林大营,既是军饷,当用于军队。数万名戍西官兵已有半载未发饷银,这五百万两军饷当属及时之雨,解了狄青燃眉之急。一年后,事发,狄青遭贬斥。

狄逍始终还是将《文殊天王图》给了秦寄雨。这是一个魔咒,此图现身西夏必有大乱,而西夏之变当可换得大宋西疆十年安定。果不其然,数年后,任得敬挟《文殊天王图》作乱,裂土封国,被杀。平叛后,西夏国势日衰,内斗不休,再无余力谋宋,秦寄雨死于乱军之中。

高歌和叶青衿去了洛阳。叶青衿伤势已无大碍,但元气难复,高歌去洛阳白云山找晏漱石。高歌借走了倚庐车驾,所谓香车美女,快马轻驶,高歌也算一偿平生夙愿。

初春,融雪时节。

浅浅春意荡漾在坊城,万物恢复了生机和活力。

雁归河水流潺潺,微波在阳光下鳞动,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狄逍离开坊城回江南,同去的还有林秀母子。他的左臂已断,空余一只袍袖,初春中显得冷峭空旷,他本无心于江湖,胜负得失于他是件不相关的闲事。

尘归于尘,土归于土。离开坊城时,他们不禁一起回首身后的这座小镇,青龙会的阴霾已经消逝,坊城的阳光清亮如昨,小镇上的人们脸上洋溢着新春的喜悦,他们开始了一天的活计,开始了另一种属于自己的哀乐人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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