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苏东坡,我觉得我们可以稍稍提一下黄庭坚。黄庭坚是北宋晚期非常重要的文化大家,他与张耒、晁补之、秦观都游学于苏东坡门下,合称为“苏门四学士”,其实黄庭坚比苏东坡只小八岁,苏轼对他一直以朋友相称,但黄庭坚对苏轼却一直以师事之,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黄庭坚一生仕途的起伏受苏轼的影响非常大,苏轼起,他跟着起,苏轼落,他也跟着落。就算是苏轼已经去世,苏轼的政敌依然没有忘记对黄庭坚的打压。
(开封翰园里的黄庭坚像)
徽宗崇宁二年(1103),苏轼已去世两年,但对“苏党”一派的打击仍在继续,蔡京立元祐党人碑(“苏门四学士”全部在列),黄庭坚因此被除名,编管宜州。宜州在广西,这算是远贬,黄庭坚直到第二年的五、六月间才赶到任上,贬到宜州的第二年即崇宁四年(1105),黄庭坚写了一首词,即《清平乐·春归何处》,全词如下: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我一直认可司马迁的观点: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报任安书》)
好的文学作品,都诞生在作者的人生低谷时间段,比如,苏轼的好作品都出自他贬谪期间(黄州时期尤甚,因为那是他的人生最底点),黄庭坚一生留下词作将近200首,但为后人称诵的作品不多,几近晚年的这首词算一首,另一首《虞美人·天涯也有江南信》也算一首,“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所传递的暮年之愁,让人慨叹!这两首词都作于宜州,花甲之岁,人生迟暮,作完这些词,黄庭坚就在宜州溘然长逝了。
说回这首词: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开篇就发出这向天一问:春天去哪儿了?这很让人警醒。季节的变迁本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春天走了,明年还会再来,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但是作者还是发出了问话。这当然是惜春,可他惜的春天不只是自然界的春天,还有他人生的春天,还有他仕途的春天,他老了,所以珍惜春光,他在仕途上遭受打压,所以他希望留住“春光”,所以他珍惜春天,寻找春天!他当然找不到春天,因为四处找不到春的脚印,周遭一片沉寂。
(春残花落)
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残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春去也是任何人都无法挽留的,但词人却有妙思,他转头问(虽然无人可问),希望有人知道春天的去处,并且唤她回来,要跟她同住。这是曲笔,因为有了这层婉转,小词似乎有了情节,有了厚度,因此更加耐人寻味,也更表现出词人对“春天”有着强烈的渴求。
(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词人当然只能失望,因为谁也不知道春天去哪儿了,这又是一转,他也当然知道春天不可能被唤回来,但他却仍保留有一丝希望,希望黄鹂能知道春天的踪迹,这种联想是顺理成章的,因为黄鹂常常同春天一起出现,寻找春天,问黄鹂再合适不过了。
(除非问取黄鹂)
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黄鹂有回应,它唱出了婉转的啼声,但词人仍然不知道它在说什么,谁又会听得懂呢?或者说,黄鹂的叫声,是静中之动,它更加重了词人心头的寂寞和失落。他注视着黄鹂,却又看见黄鹂趁着风势,扑扑楞楞飞过了蔷薇花丛,消失了。
(蔷薇花开)
为什么是蔷薇,因为蔷薇只开于春夏之交,而且它一年只开一次,蔷薇不像月季,在每年的花期之内每月都开。蔷薇花开,证明夏天已经到了,春天是彻底回不来了。
结合黄庭坚写词时的境况,他的惜春、伤春,当然也是对自己的哀叹,自然界的春去无影,来年还能回转,而对于黄庭坚,人生的春天却再也回不来了。
黄庭坚的诗词有宋人的通病,他喜欢在诗词中掉书袋,他爱用典故,喜欢说理,诗词一旦开始说理,就毫无趣味了。但这首词很纯粹,就是惜春,所以说这是他难得的好词。
黄庭坚的词,历史上褒贬不一,宋代陈师道称:“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耳,唐诸人不逮也。”(《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二引),这评价很高,秦观在家族兄弟中排行老七,人又称“秦七”,黄庭坚在堂兄弟中排行第九,所以又称“黄九”。他看得上的词人,只有这两位;清代陈廷焯则在《白雨斋词话》里直接说“黄九于词,真是门外汉。”这个评价又很低。评价悬殊这么大的原因,一则是因为文学审美的不同,一则是因为黄词的确水平不一,高下差别很大。
实际上,一个人身后的评价,谁又能做得了主呢?我们只需静下心来欣赏就好。
(【爱唐宋词】之51,图片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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