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首席记者 鲍亚飞 通讯员 杨念先 严檞青 马坤鹏
千岛湖边的姜家,有一条郁川街。
街上有一家理发店名曰“人民理发店”,其门牌门面被岁月盘出“包浆”,仿佛停留在时光深处的某种错愕。
推门进去,理发大叔衬衫搭配西装裤,脚上一双拖鞋,正忙着“修理”客人。
瞥见我,一脸诧异。对他和他的店来说,遇见陌生客人,是一件难得的事。
由门及里,店里的光谱渐变成黑暗,陈设简单到第一眼就看到的一把老古董旋转椅——像极了《功夫》影片里的那一把——对着一面两平米大方镜,镜子上方挂着各类许可证和营业执照。
方立强,55岁,挂在墙上的这个营业执照证明了他在这个地方不“挪窝”地做了几十年。左面墙上贴着一张价目表,时间是2017年;还有一张染发皮试通知,别处不曾见过。
拿出手机百度一番才明白,染发剂中有一种叫‘对苯二胺’的化学物质,容易对皮肤造成伤害。轻者头皮红肿、刺痒、灼痛,重者会发生肿胀,起水泡、流黄水,甚至化脓感染。
方立强也是吃过亏才开始“通知”每一个试图来染发的人要做皮试:四年前有个客人染发,结果对制剂过敏,当天就进了急诊,万幸没有出大事。
那位客人忠厚,知道不是方立强的错,没让他赔钱。不过方立强心里过意不去,还是包了几百块红包送去。
此后他就立了这条规矩,还打印出来,贴在店里最显眼的地方。
极简主义的大叔,他的剪刀不欢迎女子
三伏天,知了叫不停,方立强的店里没有空调,一台发黑的吊扇转得吃力,发出像被催着做作业的孩子的埋怨声。
我坐在一把墨绿色长凳上,掉了很多漆。方立强不那么专注,但剪、修、掏、刮却一气呵成——所有的规定动作对他来说,太熟了。
客人走后,屋里只剩我和方立强,为了缓解尴尬,我先张口,于是有了一段孔乙己买酒喝式的对话。
“我不是来剪头发的。”
“我知道。”
“你这理发有点贵,光洗头就要14块。”
“我这是故意的,你没发现理头就比洗头只多一块吗?”
“我本来想洗个头,但太贵了。”
“你想洗我还不太情愿,特别地,你们还有女的。”
“为什么?”
“不划算,理三个男人的头经不起再来一个女生,时间太长,而且,男生事儿少。”
“你这怎么只有黑色染发剂?”
“我的客人多是老人,偶尔也染黄头发,但只给我老婆染。”
“你会不会理新式发型?”
“不会,不想学,懒。”
“……”
“你平时喜欢干嘛?”
“摄影、骑摩托、练毛笔。”
这是个极简主义的大叔,和城里的“托尼”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他的一串朋克式回答让人措手不及:比如他身上幼儿式的天真、少年的活力,中年的老成,还有将老的纯粹和简单——所有这些元素以生活的混合、糅杂在一起,除非你靠得很近,否则一切都让人不可理解。
9年读到二年级,理发却一点就通
方立强出生那天,把全家吓得够呛:在妈妈的肚子里待得太久,肺功能受损。
“这个叫先天性肺气肿,你现在让我跟一个八十岁的老头赛跑,我都赢不了。我喘不过气。”
方立强小时候不喜欢读书,夏天天热,上学走到半路,他就蹲在路边等同学路过,问人家要不要一起去河里洗澡。
读了九年小学,方立强一直在读小学二年级,连三年级的门槛都没进去过。下水摸鱼、上树掏鸟却样样来得,没学会九九乘法表,自然也认不得几个大字。
到了十七岁,方立强实在不愿意再读书,跟父母商量,要去学手艺给家里挣钱。这一年大概是1982年。
30多年前的姜家,是个工业重镇,镇上好几家大厂,工人就有五六千人。出师的方立强于是想着要去镇上开店,父亲拗不过儿子,找了一位在当地造纸厂工作的亲戚帮忙,托他问问厂里的领导能不能在厂里开家理发店。
亲戚收了礼,一口答应下来,结果却再也没有回音。
方立强等得不耐烦,上门去问。亲戚只说“不行”,把他客客气气请出了门。
方立强不甘心,直接找到工厂领导当面问,没想到领导竟然很爽快就答应了。
厂里要和他签合同,但他不认字,不敢签,又不好意思承认。方立强故作严肃说,不签合同是为了厂里好。签了合同以后,哪怕自己剃得不好,厂里也不能轻易请他走人;不签合同,其实是给自己压力,让顾客满意。
“糊弄”过去的方立强这才体会到没文化的苦。他买了本《新华字典》,自己给自己补课,认会了生活常用字。
手艺不错,价格也公道,方立强的理发店很快火了起来。不光是厂里的职工,厂外也有客人来。
顺风顺水干了三年后,造纸厂的一个职工来向方立强闲聊,不可避免提到这个发店的收益。对方说自己以前是理发合作社的,现在已经退休,也想来开一家理发店试试。方立强没有戒心,一五一十地把情况告诉给对方。没想到上午说完,下午就接到厂里的电话,说理发店要承包给别人。
方立强傻了眼:自己没和厂里签合同,想赶他走,的确一个电话就够了。
没有生人,顾客全部理成了朋友
这之后,就有了郁川街上的“人民理发店”。店主的特色之一就是闭眼能摸出谁的头来。
虽然生意没过去好做,但好在稳妥,方立强的店就在这安安稳稳地开了将近四十年。
为什么能开这么久?方立强笑说:“人民理发店,人民都爱来呀。”
这个店名,带着浓烈的八十年代气息。有人拿这个笑话他,方立强却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剃头匠不就是为人民群众的吗?”
很多熟客,跟方立强都是十几二十年的交情。谁中意哪种发型,每个人的脑袋哪里凸,哪里凹,方立强甚至比他们的老婆都清楚。不夸张地说,摸了几十年的头,手里捧着谁的脑袋,方立强闭着眼睛都能辨出来。
熟客们都知道,方立强开店有几个习惯:用老式的卡剪;喜欢骑摩托兜风;从不关店门。
他觉得,开着门,有人来了可以进屋休息休息,吹吹电扇,可以看看电视,既然是“人民理发”就不能让人家吃闭门羹。他从不担心丢东西,开店将近四十年也确实没丢过什么。
在这个千岛湖边的小镇上,老板不在却开着店门的情况一直多见。
时间不随人们的喜好停留。
近40年,荒地变成了马路,水塘变成了楼房,理发的价格从1块、1块5、2块慢慢涨到了15块,店里的生意从一天十几单变成了一天一两单。
冷清的生意,并不影响方立强自得其乐,但每次想到12岁的儿子,免不了有些责任和压力。为了生计,方立强购置了个架子,放在店的最里边,卖起了蔬菜种子——千万别追求他的“一店两开”,因为自古以来,老城里的店就是这个传统。
没生意的时候,方立强喜欢在破报纸上写毛笔字,既是爱好,也能打发守店的时光。虽然没有人指导,也不禁行家看,但他自得其乐,笔下独有一分古拙。当然最得意的,还是他对脑袋的“把控”,他敢说自己是街上的“一把手”。
这么多年过去,同龄人现在大都已上年纪,靓仔方立强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累了就把店一扔,甩手出去兜风,而是老老实实守起店来。
郁川街上很清静,晨起四下少人,七八九点钟,长街才会温热起来。
街边动辄是几十年的老房子,门口坐着三两个大爷大妈,操着一口纯正的姜家话谈天说地。这里不是景区,但几十年的时光如深潭一般沉蕴在这里,酿出的味道让人沉醉。染惯了这样的气场,方立强的气质也变得醇厚起来。
对他来说,顾客不再是生意对象,而是朋友——有些熟客的确是几十年的老友了——要真心相待。店里客人不多,这正方便了他慢工出细活。来了客人先寒暄几句,让客人坐好,围上围布。剃刀一开,方立强就不说话了,注意力全集中在客人的头型上。
从17岁到55岁,方立强一年又一年地剃过来,“照料”着一代又一代姜家人的脑袋,看着他们娶妻生子,看着子辈成家立业……顾客中,年纪最大的98岁,最小的才5个月。
时光就像理发,每天的太阳和发型,都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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