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过去对话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看着身为导演的马树超,前一刻还在审新剧《敌后英雄》的花絮,下一刻已经开始回顾演员、武指马树超的过去种种。时间、地点、事件已如沧海桑田,但他身上那股侠气没有变,除了习武人固有的精气神,言谈举止也时时流露出一股豪情。
一把没有退膛的枪
在成为电影演员之前,马树超是所在辖区家喻户晓的“人民爱戴、敌人惧怕”的武警战士。白色新制服推出后,作为人民公安的“形象代言人”,石家庄满大街贴着马树超“白衣战士”的宣传画。1976年的一天,他正在为窃车案走访蹲点,一位老乡径直走来:“‘五七’艺大招生呢,你要不当演员,亏了!”那会儿电影学院还叫“五七”艺大。老乡并没想到,他这一句话改变了马树超此后三十多年的生活。
毫无准备的马树超跑去招生办,看见第一个人不由喊出来:“李八十四!”那正是《海霞》里扮演李八十四的于文仲。前来招生的于文仲也一怔:“呵,长得像苗壮,还要帅一些。你都会些什么呀?”家传形意拳、八卦掌的马树超练得一身好功夫,从小就是出了名的大胆,大声回答“什么都会!”又把自己入伍当兵、立功受奖、转业从警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老师要求来段小品表演,他即兴朗诵了《万水千山》中教导员李有国一段台词,半是紧张半是激动,念得热情洋溢大汗淋漓。几个老师相视一笑“不错,明天早上九点半来考试吧。”
一夜无眠,还带着点兴奋劲儿的马树超,一进考场有点发懵——礼堂一群考生,跳舞的唱歌的什么都有。前一天于文仲给了一段《火红的年代》里赵四海的台词,马树超练了一宿,在台上念完头仍是懵的。一个星期后接到面试通知,地点在西南公园。这一次考试,有一个秘密,他从未跟别人提起。包括在场的、已经去世的于文仲,马树超也是在遗像前默默提起此事的:“于老师,您走了,您不知道我当年冒着多大的风险。”作为佩枪公安干警,分给马树超的考试内容是电影《难忘的战斗》中一段,老师提醒他戴上枪做道具。前一晚他激动不已,把子弹退出来、再把空托安上去。到了第二天下午三点面试准时开始,马树超表演完向敌人挥枪射击,招生组的摄影机还在转动,他又潇洒地把枪揣在腰间。回到家卸下枪托,冷汗瞬间流了下来——原来不知中午什么时候无意识地,他把子弹装了回去。虽然保险关着,还是要感谢老天眷顾,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考生们被告知回家等通知,时间渐渐到了1976年底。考试的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马警官却破了一件大案。在石家庄南马路的地震简易棚里,十几个混混儿劫持了一个工厂女工准备施暴,而路过的马树超听到女孩子哭喊声立刻冲了过去。当混混们看清撞开他们的只是孤身—人后,又成伙围了上来。穿着便衣的马树超大吼:“我是公安局的!”为首的“一只龙”、“一只虎”哥俩也练过摔跤拳击,斜着眼打量他:“我看你长得倒像公安局的,多管闲事!”
既然一语不合,那就开打吧。那边一拳挥过来,他一个乌龙绞柱,站起来看见自己流血,于是“拼命三郎”的性子起了,跟那兄弟俩缠斗起来。一场恶斗中枪掉了下来,对方已经知道他的公安身份,为了面子还是一脚踢开枪,小手指一勾把匕首亮了出来。以一敌多的马树超突然感到肚皮一凉,心里想着坏了,在军大衣被挑开的瞬间使出掏心拳,封眼先废了哥哥。没想到眼前一黑,却是那个弟弟后面偷袭砸砖。马树超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倒地,顺手抓住小混混的披肩发,打得弟弟休克过去。自此一战,马警官在南马路扬名立万,再没有小混混敢来滋事。而这些实战经验,也被他用到了影视剧的武打动作中。
真功夫打出天地
从龙套,配角演起,几乎是每个抱着电影梦想的年轻人的必修课。即使在电影学院读了两年,是班里男生女生都佩服的班长,毕业便进北影厂也要从头做起。
提起第一次上镜的《李四光》,马树超十分幽默地描述了初出茅庐的自己。他扮演一个学生,拿出一块石头问老师有无研究价值,按照剧本,由饰演李四光的孙道临回答。第一次正式出境的马树超精神奕奕地挂好钢笔、扮出30年代学生样,拿出石块。等孙道临略一端详:“这块没有研究价值”后,他从兜里又掏出一块“老师,您看这块呢?”那时,他根本不知道要严格按剧本走。这事遇上别人十有八九会卡壳,多亏得老戏骨临场机变,笑着拍拍学生肩膀:“好,我看一下。”马树超还想再拿,镜头切了。拍摄结束,孙道临对导演凌子风说:“这孩子很用功。”然后叫过他来问:“小马,书包里还放了几块?”小马回答:“道临老师,有七八块呢。”一边从兜里掏出各式各样的石头未。孙道临点点头:“电影学院的学生,的确不一样。”
在老艺术家的鼓励下,马树超参加了《敌后英雄》《婚礼》等电影的拍摄。不过一些很有创意的想法没能被采纳,他产生了回去继续做公安干警的想法。还是老母亲用最朴实的语言,打消了他的念头:“北京多难进啊,你户口已经落在北京,还回来?”
任何一线际遇,都是为有才能者预留的。就在此时,于洋投入全身心准备的《戴手铐的旅客》,这部日后引起轰动效应的电影,正在寻找主要角色、侦查员张强。导演于洋要求,这个演员必须会真功夫,还要有警察气质。真功夫,警察气质,这不正是为马树超量身打造的吗?而且身为“22大明星”之一的于洋,一直是马树超的偶像。当心中的英雄“曾泰”要自己打一套拿手拳术时,马树超施展拳脚打得一身是汗,听见于洋叫了一声“好!”马上进入做小品环节。小品选自剧本中一段,特务苏哲窃取国家核能机密,如何把机密反窃回来呢?这对于曾经深入一线的“马警官”,可谓轻车熟路。他用衣服包住门把手推开,脚轻轻一点关上门,来到办公桌前从下拨开抽屉取出机密,不留指纹。随后剧情到了苏哲带一帮特务包抄过来,马树超将文件衔在嘴里,推窗作势要跳出去,于洋当即拍板“就是他了!”后来这件事一度被讹传成马树超跳下二楼一溜小翻,楼上问:“有事儿吗?”“没事儿!”“定你了!”
1980年在石家庄过完年,马树超跟着剧组去云南出外景。一路上,他重新认识了景仰的导师于洋。于洋两次对他说:“小马,你的各种条件都够。记住老师一句话,要想演好戏,首先做好人。”第一场戏,于洋就身体力行地给年轻人上了一课。那是火车上于洋扮演的刘杰藏在座位下躲避追捕的戏。年过半百身体发福,以于洋的体型要躲进老式列车座位下,几乎不可能。拿着笔记本记录片场点滴的马树超,清楚记得导演兼主演的于洋,让工作人员把自己踹进座位下。这样高大魁梧的大演员,在狭小空间里坚持把戏演到十分,怎能不让年轻演员心服口服?
第二天拍摄追踪戏,刘杰有在火车上探出身子查看的镜头。列车速度不会因剧组拍摄放慢,万一栽出去,后果可想而知。剧组的党小组长不干了:“你要为剧组负责,不能拍这个,危险!”但于洋坚持亲力亲为,用绳索固定腰带位置,在列车呼啸行进中完成了镜头,全剧组一同鼓掌。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接下来拍摄张强扒火车的镜头,受到导演精神感召的马树超,也放下了心理负担。不过上午第一次拍摄时火车速度太快,马树超手指刚触到火车,便“咣当”一声折进田里。党小组长喊道:“于洋,我要给你处分!这样要出人命的!”于洋也担心演员安全,于是在下午选择火车刚开始加速时拍摄,镜头一气呵成。
张强在机场逮捕刘杰那场戏,练过芭蕾的马树超走路无意中总有点八字,于洋便让他到机场走道白线上练习:“走直了,张强这个人物更丰满。”而那首脍炙人口的《驼铃》曲一响起,张强就要含泪逮捕老师刘杰。一直担心自己找不到情绪的马树超,双手被于洋一握,眼泪顿时涌上。一个好演员,往往能把对手的戏带出来。像于洋、赵子岳这些老艺术家,不但口传心授、潜移默化地带着年轻人历练,在关键时刻更是爱护有加。到了拍摄窃文件、跳二楼的剧情,于洋说什么也不让跳“这跟扒火车不一样,打斗中跳下去,你控制不了方向和力度。”谁知打斗中对手横拳勾拳后一记直拳没防备,马树超一下摔了出去,摔在了于洋预先准备好的网上。
这部糅合了国家利益、战友情谊、英雄主义、间谍、悬疑、武打等诸多主题、元素的电影,在1980年一经推出,便引发了观众的极大热情。满街传唱“送战友”,电影院里观众为刘杰斗驼背老人鼓掌。而主要武打设计者、主演马树超,也成了青年人竞相模仿的对象,张强的高领毛衣、夹克衫一时间风靡大街小巷。
“大侠来了”
拍完《旅客》后,武打成为金字招牌,文戏渐入佳境的马树超也开始感情戏的尝试,拍摄了《苏小三》《十五的月亮》《非常岁月》《海囚》等一系列影片,积累下了口碑与经验。辛苦与收获都尝过,也曾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插曲。那是在1982年,中日合拍电影《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以中日“国手”况易山和松波麟作两家庭命运,刻画了军国主义给两国人民带来的灾难,以及不因世事改变的友谊。这是国内第一部同期声影片,外景则设在日本。马树超和张力维扮演两个中国留学生,有一段日语对白。好不容易在老师教导下背会台词,临走前突然被告知两人台词给反了,而到了日本就要开拍。马树超灵机一动想出交换台词的办法,尽管后来部分台词改用中文,他们还是以纯熟的演技弥补了语言障碍。
1985年上映的《峨眉飞盗》,是改革开放后第一部时装武打片,改编自真实事件。数次盗宝成功的“草上飞”,被侦查员赵海捕获后,还两次从刑场逃脱。这部片子卖出450个拷贝堪称奇迹,为峨影厂大赚了一笔。市场经济风向初动,在当年是很有典型意义的。而这部广受欢迎的片子,一度经历“下马”危机。导演张西河与马树超是情同手足的朋友,这是他第一部独立执导的电影,出于对兄弟的信任,一直等到马树超档期结束来演赵海。可到了峨影厂没几天,传出来片子要下马的消息。为朋友情谊两肋插刀的马树超,既要顶住厂里舆论,又要给《峨眉飞盗》设计足够炫目的武打,压力可谓不小。他让张西河放心:“大哥,成龙有从车上跳下的镜头,这回我就踹汽车。”他决心已定,不但要拍,还要卖座、拿奖。
马树超素有“拼命三郎”的称号,当被问起能不能编出六场火爆武打,他昂首应声:“我编十场,你们挑六场。”至于那段让观众过目难忘的单手砸砖,是剧组拍摄的第一组镜头。真砖肉掌,连砸十块,饶是练家子也得受些罪。偏偏有的工作人员惦记着五十块的安全奖,在旁边说了几句风凉话。马树超豪气上来,一口气劈断十块砖。没想到动作太快,摄影师没能跟上镜头,而此时他手上已青紫淤肿。马树超喘口气,卸了两三块砖,又是凌厉劈下。最后两块不敢再用手,大喝一声,用肘部砸断。
马树超构想的脚踹汽车,如期开拍。没想到解放牌汽车质量过硬,以他的力道,第一踹挡风玻璃纹丝不动,反把人弹了出去。行驶中的汽车轮胎贴着头部碾过,削掉一片头发。片场一阵惊呼,安全奖的事又被重提,马树超说:“我这一踹进去,你们多少个拷贝就卖出来了,接着拍!”连张西河也劝他:“兄弟,咱们这戏已经够厉害了,别拍这段了吧。”马树超半开玩笑回答:“大哥,你要想分四间房,就让我拍。”他在脚上绑上铁陀,硬生生踹进车去。样片送到厂里,领导看得惊喜:“我们要多用这样的演员,是香港请来的吧?”
马树超又一次演绎了立得住的角色,那时他出现在峨影厂往往伴随着“大侠来了”的私语。而他也的确有常人难及的侠肝义胆。在山西当兵时他曾荣立三等功,喜报送到家中,人们不知道和平年代如何立的功,还以为小伙子“光荣”了。那个曾经在风浪中救过文工团战友、在山洪中救过放羊大爷的马树超,早经历过生死关头的考验,从未丧失过勇气。而时至今日他仍坚信,只有真诚,只有做好人,才可能拍出真正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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