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插图:喵喵夏,讲述:李老师,女
01
大家好,我是李老师。
很抱歉,因为今年又带初三,忙到起飞。
所以,很少有时间来给大家讲故事。
今天来给大家讲一些新近发生在班里的一件事。
02
从初一接手蒋帅(化名)开始,我就意识到了一丝棘手。
上课不听讲,作业完不成,学校明令禁止学生带手机进校园,但他还是时不时地违反。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我每天会把孩子们的在校表现,小考成绩等等,发到班级群里,让家长了解自己孩子的真实状况。
可是,第一次发布上课不听讲的名单,我就被蒋帅爸爸私聊炮轰。
大意是说我不应该在群里公布孩子名字,这样会伤到孩子的自尊心。
我接受批评,从此这种汇报变成单独@孩子家长。
重要的是,大多数家长都表示会积极配合老师。
但,两次私聊蒋帅爸妈后,我再次被炮轰。
他爸爸质问我:“你为什么就看蒋帅不顺眼?为什么要如此针对他?”
03
为了消解误会,我约蒋帅爸妈在放学后会面。
简单寒暄过后,蒋帅爸爸罗列了很多他们认为蒋帅被针对的细节。
比如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比如他每天中午和另外一个男生抬饭箱,比如英语老师不提问他,比如我们班的升旗仪式没让他参加……
关于这些,我都一一做了解释。
蒋帅是班级个子最高的男生,他坐在最后一排很正常。
抬饭箱这件事,班级男孩都争着抢着要抬,因为可以走出教室玩耍一会儿,蒋帅当时也是积极举手参与的。
而关于英语老师不提问这件事,班级任何一个同学都可以作证,老师经常提问蒋帅,但十有八九都回答不出来。
英语老师对于任何一个回答不出来问题的孩子,都是要求他们站着听讲,直到听别的同学讲出正确答案,才让他们坐下。
至于升旗仪式,前一天晚上我在班级群里重要事情说三遍,要求所有孩子穿校服,但第二天,只有蒋帅就是没穿……
只不过,对于这样的解释,蒋帅爸妈好像并没有听进去。
蒋帅爸爸说:“我们家没钱没势,但不代表我们的孩子就可以随便被欺负。我们既然当了父母,就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我当然理解父母保护孩子的心情,但我也委婉地跟蒋帅爸妈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我认为对孩子最好的保护,是倾听孩子,也站在一个公平客观的角度上,去帮他解析生活中遇到的问题。”
蒋帅爸妈当时反问了我一句:“老师,你是觉得我们这当父母的,不公平,不客观吗?”
这场谈话,让我明显感觉到了满满的敌意。
04
那之后,我其实也在默默观察蒋帅。
他是一个超级敏感的男孩。
同样是被批评,别的孩子也不高兴,但很快就能调整过来,但他不,他会一整天都沉浸在那个批评里。
如果这时恰巧还有别的老师也批评了他,他就会爆发:“你们凭什么都看我不顺眼?”
班级有清扫校园责任区的任务,男生们对此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想拿到名额出去放风。
蒋帅也不例外,可是,真正被点到名字时,他又会表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子,一边拿工具,一边嘟囔:“干活的时候想到我了。”
05
初一开学第二个月,我被蒋帅的爸妈到校长室投诉了。
罪状有两条:第一,经常性地、有针对性地让蒋帅干活;第二,差别对待蒋帅,给家庭条件好的孩子开小灶。
第一罪状就是我说的,让他们打扫责任区的事情。
而第二件事是因为班级有四个孩子语文不及格,为了让他们不掉队,每天放学后,我会留这四个孩子在班级,给他们补课。
令我想不到的是,这些事情蒋帅一一学给了父母听。
而他父母也非常有心地调查了那四个孩子的家庭背景,得出的结论是:那几个孩子家庭条件都不错,我这样的行为就是偏心,是有悖师德。
这样的投诉,当然被校长劝退了。
而我得到的提醒就是:“以后,跟蒋帅的家长打交道,还是要讲究策略。”
06
我没有策略,只有凭心做事。
蒋帅做得好的,我该表扬表扬。
做得不好的,我依然该批评批评。
他语文作文写得极差,我每周三利用午休时间,给他讲一篇范文,并让他仿写。
有好多次,单独辅导他时,他明显有话跟我说,可是,话说了一半,他就轻轻说一句:“算了。”
他一边想跟我亲近,一边似乎又有某种神秘的力量阻止他靠近我。
而且,我慢慢发现一件事,蒋帅在班级小范围内,很有影响力。
这种影响力来自于他身上的戾气。
举个离大家最近的事例,唐山打人事件发生时,班里好多孩子并不知情。
于是,蒋帅成了这件事情的意见领袖。
07
事件发生第二天的午休时间,他坐在座位上向同学申诉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就像网络键盘侠那般如出一辙地点评:“那女的半夜出去吃什么烧烤,就是欠揍。”“男的打她,她居然还抡凳子还击,一看就是混社会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样的评论,放在网络上,要被骂成筛子。
可是,这样的言论出自于一个初中生的嘴里,对于跟社会有信息差的孩子们觉得好新颖,好解气,好有见地。
而这样的见地和语出不同寻常,蒋帅还有很多。
班级哪个孩子家庭条件好一些,他就会跟自己要好的那几个人说:“他们家的钱是贪来的。”
哪个老师穿了新衣服,他也敢于大胆评论:“一看就是山寨货。”
敢于挑战权威,对社会事件格外关注且观点鲜明,让蒋帅也拥有了四五个粉丝。
这股小力量慢慢开始影响到更多的人。
08
有一天,班里一个女孩找我投诉,她被“网暴”了。
了解情况后,我才知道,孩子的世界也是波云诡谲。
蒋帅曾经给这个女孩写过情书,但被女孩委婉拒绝了。
这让他很没面子,于是,他建立了一个微信群,拉着班级里五个孩子,在群里各种爆料。
有鼻子有眼地说女孩爸爸进过看守所,说人家妈妈在其爸爸进看守所期间,给别人当小三儿,还说女孩跟别年级的某某某谈恋爱……
如果不是女孩把他们聊天的截屏发给我,我根本不敢相信。
而这截屏,是他们微信群里一个孩子看不下去,忍无可忍发给女孩的。
这个女孩看到那些记录后,整个人是崩溃的。
但她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她哭着跟我说:“老师,我爸妈要是看见这些东西得多生气,他们会认为是我在外面惹是生非。”
09
这件事,带给我的震动是巨大的。
我分别找到那个群里的几个孩子谈话。
说实话,身为老师,看着在自己眼皮底下生活学习的孩子,被另一个孩子带偏,我觉得十分羞愧。
刚开始,那几个孩子的言辞之间难掩对蒋帅的崇拜,觉得他有见地,敢作敢为。
而到了蒋帅这里,无论我提起他曾经说过的哪些热点事件及观点,他都很有依据:“我爸说了……我妈说了……”
我无权指责他的爸妈说了什么,面对这个孩子坚固的三观,我深深地感到某种无力。
10
但总要做些什么,我找蒋帅爸妈来学校谈话。
只不过,面对我讲的孩子的在校表现,他爸妈并不以为然。
蒋帅爸爸说,孩子不能读死书,也要关心社会,做一个有思想的人。
对于蒋帅成立微信群,在里面编排造谣女同学的事情,他们夫妻俩更是轻描淡写:“现在孩子哪有不上网的,不聊天的?孩子之间开开玩笑,这也是解压,现在初中生的压力多大啊!”
我无语。
我没有权力把三尺讲台延伸到家庭。
11
在跟蒋帅爸妈沟通无果后,连续两个周五的班会,我做足了功课,给学生们讲了曾经因为网暴而自杀的男孩刘学洲事件的前前后后。
说到激动处,我也是情难自禁,眼圈微红。
但我不想掩饰。
这一代孩子,都是网络的原住民,他们除了在学校、家庭、现实世界里拥有一套人格。
他们还要在网络上,有一套网络电子人格。
可是,无论哪一种人格,都应该是统一的,健康的,积极的,正能量的。
这一课,没有人要求我上。
可是,我也是在班级里发生了这样类似于网暴的事件里,觉得有必要为学生补上这一课。
而且,我要求他们每个人都写不少于500字的观后感。
并且,我将这些观后感每个复印了一份,发给了家长。
我希望他们能和我一道,在现实世界里,去监督并引导孩子的网上行为。
12
后来,我陆续收到很多家长的回复,很多人说,孩子回家给他们复述刘学洲事件时,都掉泪了。
我回复家长:向这些眼泪致敬,这样的善良会伴随他们一生。我相信,未来的他们,无论是现实,还是在网络虚拟的世界里,都会保持这样的良善,做一个内外统一、和谐的人。
而且,我也着重看了蒋帅的观后感,他引用了这样一段话:“小心你的思维,它会成为你的语言;小心你的语言,它会成为你的行为;小心你的行为,他会成为你的习惯;小心你的习惯,它会成为你的命运。”
我表扬他用词用句很恰当,叮嘱他记住这一课。
我记得他当时也很开心,表情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某种严肃。
可是,当他把观后感拿回家给父母,第二天回来的反馈是:“我爸妈说了,写这玩意有啥用?”
他的表情,又回到了从前的玩世不恭。
那一刻,我内心是灰败的。
当家校两套教育理念,两种认知模式,孩子,其实是撕裂的。
13
而就在前几天的体育课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马上中考体育考试在际,体育老师加大了训练量。
蒋帅一直在里面摸鱼,下课后,他和另外三个孩子被体育老师留下,让他们补跑。
另外三个孩子认了错,表示下次上课一定认真训练,体育老师于是让他们回教室了。
只有蒋帅,挑衅地问体育老师:“跑多少圈?”
老师气咻咻地回答:“无限圈。”
然后,老师气呼呼地回了办公室。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蒋帅真的跑了,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整整一节课。
后来,还是班里其中一个同学发现他还在操场上跑步,到办公室去找我。
等我赶到操场时,蒋帅浑身湿透,面无血色,但还在一步一步地往前跑……
我过去抱住他,他一下子栽在我怀里。
而此时,蒋帅用虚弱的声音跟大家说:“我今天就是要把自己跑死,就是要让某某(体育老师)没好日子过。”
那一刻,我整个人都觉得浑身上下打着寒战。
一半是心疼,心疼这个孩子不拿自己的生命当回事;一半是觉得可怕,他会以生命为代价,去报复他人。
我赶紧让另外一个同学打120,然后又给他爸妈打了电话。
这时,班级的孩子蜂拥而至,一个个都吓坏了,一直在问:“蒋帅,你没事吧?”“蒋帅,你还好吧?”
等120的时候,班里同学一起,把蒋帅连背带抱地抬到校门口,以最快的时间赶到了医院。
14
还好,蒋帅只是跑得心率过速和脱水,120赶到医院时,他已经彻底缓了过来,但就是走不动路。
医生要求他留院观察,他对我和班里一起陪他来医院的同学说他没事。
这时,蒋帅爸妈也赶到了。
他们强烈要求住院,并且告诉我:“我们绝对不会放过学校和那个体育老师,这事没完。”
那天,我很晚才回家。
我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但该发生的,总要面对。
结果,第二天我第一个到教室,蒋帅随后就来了。
走到我面前时,这个平时几乎都是斜眼看任何老师的孩子,突然向我深鞠一躬。
我当时就愣住了,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15
然后,这个带了两年半,一直跟我不太友好的孩子第一次跟我敞开心扉。
他告诉我,昨天晚上,从头到尾,爸妈没有问他哪里不舒服,一直在商量怎么让体育老师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甚至去找医生,问他刚来时的心率过速可不可以诊断成有先天性心脏病……
“老师,我平时没少在背后说你和班里一些同学的坏话,可是,昨天……你和同学背着我上救护车……大家那么关心我……”
这个182的大男孩,再回忆昨天被同学簇拥关怀的情景,终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永远记住昨天那种被关怀的感觉。
“蒋帅,你看到了,这个世界,固然有黑暗,有不公,可是,这世界也有贝多芬、居里夫人、张桂梅、袁隆平,还有疫情之下,不顾个人安危的逆行者,有关心着你的老师、同学。相信、看见美好,才能成为美好,好吗?”
少年认真地点头,眼泪打在地上,掷地有声。
我没有跟他讨论父母昨天在医院所作所为的对与错,我相信,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16
蒋帅的成长于我而言,是这学期最重大的一件事,比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更重大。
也是我特意来讲这个故事的原因。
当下流行一句话: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
这话没错。
但,这不是我们怨天尤人的理由。
重要的是,孩子固然不能生活在真空世界里,他们要知道人间的真相。
可是,我想跟家长们说:
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得明白一件事,这世界的确有这样那样的不公平,可是,它也有爱和美好。
我们在告诉孩子什么是不公平的时候,也应该把爱和美好的那一面,同时告诉他们。
这才是世界的本来面貌,这才是真相。
同时,如果不能公允地看待这世界,如果个人认知没那么健全,那么,很多时候,选择不讲,比选择用自己的偏颇去浸染孩子更可怕。
因为在他们并未成熟的世界观里,父母即尺度,父母的视野就是他们的眼界。
我希望,人之初,他们心中有梦,眼里有光,足够相信,足够盼望。
我同意那句话:这世界,拉开人与人之间阶层的,是认知。
以上,与大家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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