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28岁的韩杰——贾樟柯电影《世界》和《三峡好人》的副导演——拍出了全程山西方言的电影《赖小子》(Walking on the Wild Side)。
这部低成本电影,是韩杰的处女作,但是一鸣惊人,获2006年第35届鹿特丹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影片金虎奖。
我倒不是因为获奖才看这部电影的,我也并非山西人,满电影的山西口音,不看字幕我根本听不懂,我最熟悉的,是里边的背景,我就是煤矿长大的,姜文说过,每个导演的处女作,都想拍自己的童年往事。电影里那熟悉的气氛,熟悉到讨厌的程度,这是只有在煤矿生活的的人,一直想甩掉的东西,看了才会有切肤之感。
——怀旧都以为美好,其实并不美好,因为你怀的是旧,并不是好。
然而还是乐此不疲,这是人的通病。
影片一开始,字幕全是英文——拍的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的生活,莫非导演压根就没想过要给中国人看?
用现在一个比较流行的说法,韩杰从一开始就准备着在国外电影节上争奖?
电影里的色调是暗淡的,煤矿是非常关键的背景,所有的现实情景丝毫不试图美化,亦不加以掩饰——影像粗陋而直接,到处是拉煤的大货,因为路面长期承受大货车碾轧,到处是大坑、碎石。
观众仿佛站在自家的窗口,直接看到外面熙熙攘攘的现实,这种迫近的影像,使人不能回避,但也许这里也更适合滋生电影!
这是一个关于成长,家乡,逃亡的电影,地点建置在山西大同附近。时值中国市场经济蓬勃发展的本世纪初(一开始看这些镜头,我以为回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虽然我工作的矿区有了不小的变化,但仍然是一个生产煤炭的重工业区)环境再有改变,只要是煤矿,总有相通之处,也就更容易找到共鸣。
煤矿不是农村,虽然被农村包围,属于典型的城乡结合部。那里空气污浊,土壤贫瘠,胡乱开采的大小煤窑多如牛毛,到处沙尘滚滚,一路上太多颇具代表性的时代景象:山丘、巨大的烟囱,阴沉的天色。一眼望去,穷山恶水,满目疮痍,这样的环境容易让人陷入荒芜迷茫。
——其实电影的制作是很精良的,无论音乐还是摄影,都很用心,那些粗粝感都是制造出来的。
一切都制造得很真实。
片名突然跳跃上去——这才是这部华语电影中看到熟悉的中文。
必须赞扬一下:影片的配乐是无法遗忘的,它的干净明丽和灰蒙蒙且浮躁的镜头营造出极不和谐的氛围——如同文明和野蛮的龃龉共存。也许是导演特意安排的,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粗放的婉约式表达。
山西小城的小混子喜平(车门外站着的小伙子)和两个铁哥们儿流流、二宝终日无所事事,开着拉煤的卡车到处游荡。
大卡车一路急驰,呼啸而过,身后掀起滚滚煤尘黄土——片中多次出现这一横冲直撞的场面,象征着青春和逃亡的主题。
全剧的引子兼导火索——女中学生,光秀,站在路口,熟练地截下喜平的车——她知道车上坐着的人是她的朋友。
据导演介绍,这部电影既是对青春的缅怀,也是对失落生活的回忆 ——尚是学生的光秀点燃一支烟,像男人一样吞云吐雾,努力想做出反叛的气氛,结果却只是让人觉得好笑。
这正是影片展现的当下中国青少年成长中的问题——“我想抒发他们在这个环境中成长的困惑与苦难。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机。”
这片被污染的土地下埋藏了太多的财富,也埋藏了太多的暴力和肆意张扬的欲望。
——我们的生活依靠煤这个资源,但煤恰恰也把我们糟蹋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精神,都被煤污染着。”
影片最终的追问和叙事重心放在了喜平身上,他的父亲是一个常年不回家的矿工——估计是一个国企性质煤矿矿工。喜平正因为父亲在矿上忙碌而无人管教,才导致自身扭曲的成长。
影片开始没几分钟,母亲就催促喜平去“顶职”——挖矿是矿工子弟唯一的选择,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不然将来连个像样的好女人也找不上。
扮演男主角“喜平”的白培将,是个曾进过看守所的犯罪少年。电影开机前三天,导演从县城网吧里先将他“挖掘”来。因为导演坚信一点,在非职业演员身上,能找到专业演员身上很难用演技表达出来的情感和自身的身体语言。
事实证明,白培将的出演是对影片最生动最有质感的诠释——从他身上能看到生命中青春的活力和作为一个男孩子义气的感觉,这种质感是很难从职业演员身上找到的,而拍电影最重要的是要抓住人物身上的质感。
喜平,看来也就至多十五、六的年纪,却早就和邻居矿工的女人有私情。
他厌恶听到母亲的这些话,更不想面对这样的将来。于是又打算去找邻家女人偷欢,以发泄心里的郁闷。
邻居女人因为丈夫终日在矿上工作而经常独守空房,喜平才有了机会。
从面相看,喜平的情人是个善良贤惠的女人(事实也确实如此),“虽无十分的容貌,却也有几分动人的颜色。”
在情人的家里,极度朴素平凡的场景,却也欲望暗藏。这是影片中第一次出现完全抛弃了传统道德的欲望场景——年轻的母亲,忙乱中还不忘给受到惊吓的孩子手中塞一个玩具。
这段持续3至10秒的青春情欲戏,男女双方都演得含蓄且激情四溢。
喜平与情人偷情的画面还未完全隐匿,画外突然一声巨大的枪响,蒙太奇快速转到喜平在野外开枪打死一只野兔,小伙伴们欢快雀跃去拾拣猎物。
中弹的兔子还热乎着——青春情欲后紧紧伴随着暴力,这确是一个危险的年龄。
分明是血腥的杀戮,几个镜头却显得轻描淡写。并且镜头缓慢,融入一片抒情的小树林……
接下来是一段短暂却动人的笔触:光秀上学迟到,独自穿越操场。
镜头从比操场高出五六米的邻近马路上俯拍,一路追随着光秀的身影。
原来这是喜欢她的流流,一路缓缓驾驶着卡车,在目送她上学。
持续的无聊,这也是生活,更是一种电影境界。
光秀的同桌——小四,也在同时喜欢着秀,且身边不乏呼应者。
于是光秀,这个老大不小的坏女孩,和班上的小四也保持着暧昧的关系。
这片土地里的孩子比中国其他任何地方的同龄人们似乎更愤怒,更尖锐。
即使是孩子也过早明白金钱的力量,小四俨然一副黑社会老大的面孔,率领一群小喽啰,凶神恶煞地收低年纪同学的保护费。
孩子毕竟是孩子,刚挨完小四的欺负,一旦上了喜平的车,兜起风来,转眼三个孩子就又变得快活起来——不管环境再怎么恶劣,青春、热血、肌肉迸发的力量是最让人回味和迷恋的。
该片的配乐始终是在节奏轻松明快的拉丁曲风的映衬下,随着剧情不断的回响,这与影片的灰暗基调形成鲜明对比。
这正是中国内地青春的展示方式——煤矿灰暗的背景下,仍然焕发着一张张清秀年轻的面容。
就青春成长的电影创作来说,真实的贴近生活,带有浓烈的生活气息和青春热情,是这类影片成功的基础。
很脏的家乡的小河。
普通人生活的底层,不需要太多煽情,镜头在此时就是最客观的——喜平也一样喜欢情人的孩子,并不仇视。
他偷睡的女人的丈夫,下班回家,丢下的矿灯明示着他的身份,一个穷苦、憨厚的人,默默劳动,诚恳生活。
懵懂的丈夫进屋,居然照常与喜平打招呼,喜平倚靠在墙上,也早已学会坦然面对!
这组镜头沉闷,不动声色,但我观来确实震撼!
落后是无法回避的,但仍然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地方,相信电影也没有否认这一点。
这里的爱情却都比较生猛——流流在货车驾驶室里对光秀突然袭击,感官上的刺激无度蔓延,比开头喜平做-爱那一幕暴力多了——动作过于裸露,笨拙,远没有喜平他们来得默契,深情款款。
流流的扮演者也不是专业演员,但仍然能把人物塑造得性格鲜明、血肉丰满、栩栩如生。
这再次印证了导演的话:每个人都会表演自己,人人从小就有表演的天性,这个是与生俱来的,只是导演会不会选择什么样的人来演自己的片子。
溜溜是三个小混混中家境最为富裕的,他在卡车中诱—奸了女中学生光秀,后者则以一种拒绝的姿态接受了他的粗暴。
事后两人起身整理衣服,流流这才绅士起来,温柔地抹去了秀脸上的泪水。
他绝没有想到,报复就从此开始……
性和暴力,是青春绕不过去的主题。它成为青春挥霍的两把锋利的刀刃,刀刃的杀伤性最终指向了青春自身,这大概就是“青春残酷”的由来。
——由于仇恨流流抢先泡了他看上的光秀,小四率领5个10来岁的孩子群殴流流——这段戏如果认真看,能让你热血沸腾,有种儿童杀人般的震动。
为什么没有任何外界的力量来阻止,规避,疏导这种破坏性青春冲动呢?可能这就是叙事背后需要读解的东西。
身为矿场主儿子的流流,吃了大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先从老爸钱包搜走一摞票子,以备后需。
真正的报复这才拉开序幕。
第二步,向老爸借车。
这个靠煤发财的矿厂主——不止有一辆车,还有堡垒一样的豪宅,而矿工有的,仅仅是生存。
客观上来说,暴力的存在是由环境诱发的。物欲横流的社会环境,是诱发青少年犯罪的重要原因。野蛮成长是他们的宿命。哪怕现在也仍然是这样——不论外壳多么文明光鲜,内里还是原始的野蛮。
在这里顺便提一提流流的爸爸,我认为最佳配角演员奖应该颁给这个出场次数极少的演员。
他那空洞而不失威严的神情,终日穿着西服,庄严地在坡上一边踱步,一边居高临下远眺他的矿厂的举动,紧绷的嘴唇,斑秃的脑壳,短促的话语,像极了我所见到的矿区的那些暴发户。
流流又找来朝夕相处的铁哥们——喜平,二宝,共同商量报仇。
三个主人公都是土小子(二宝长的尖嘴猴腮样子极其猥琐)。
这三个人在生活中应该确有其人吧?辍学并在社会上捣乱,勇敢且无赖。处在亢奋时代里的亢奋青春期,哪里有什么顾忌,上没有家长(上层力量),下没有工作,没有未来,只有与生俱来的激情欲望,青春期的友情。
影片在这一点上是对他们有着同情态度的。
外形俊美不羁,满嘴脏话,眼神危险的喜平,似一座覆满积雪的活火山,渴望释放自己青春的热力。
酒、性、暴力、义气、冲动,这些词剥开惯有的伪装与虚弱,如同烧刀子一样,直指人性。这才是他们这些混小子们的内心世界。
在校园共青团歌的伴奏下,三个喝得醉熏熏的少年手持铁棒,来到学校寻仇。
学生们吓得四处逃散。
摇晃的镜头,近乎粗暴的剪辑,这是一种“真实呈现”的震撼。
一身痞气的他们都是活生生的, 只因青春的愤怒找不到出口。
打了溜溜的小四心生畏惧,企图伺机逃走。
然而喜平堵上了小四,抡起铁棒扑将上来,不知道当时是怎样一个场面调度,效果居然真实得使人战栗……
喜平三个人将小四逼到墙角。 这是相当密集的暴力场景,肩抗摄影以近景,中景为主,打斗场面拍得动感十足,非常符合赖小子们骚动的内心活动。
对武力的崇拜,大概是每一个男人青春年少时都曾经向往过的一种心态,区别只不过是实施与否及程度与否的问题。
喜平抢先将铁棒砸向了小四的脑袋。(打架时凶狠残忍的表情,喜平掌握得很好)。
毫无节制的暴力达到了最大化——热辣的电影语言注定了这部作品不可能在国内公映的命运。
乱棒之下,小四倒在血泊之中。
——这就算校园暴力吧。涂抹了绿墙裙的教学楼内景与我的本校毫无二致。论起来,这也是一部学生质感的电影。
喜平他们如了愿,也就驾车溜之大吉。
这里还没有逃亡,但已经是逃亡的前奏:打架、偷钱、骗车、离家出走,没有明天,没有方向,只有青春炽热的身体、愤怒,堕落,迷茫,一直到后来的背叛、杀人、自虐……
被大人当作小流氓看待的男主角喜平,在小学生东东——这个全片最干净、最善良的孩子眼中,反而是个英雄。
整个事件的转折就是这个小男孩急着通知喜平等人:小四被打死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报讯的小孩就是令喜平他们坠入后续悲剧的关键开端。
这个误传的消息令失了方寸的三人赶紧卷了家里的钱,开车亡命。
他们先逃去溜溜的大姨家,后来觉得不是长久之计,二宝又建议:去他朋友家避难。
途经加油站,喜平适逢电视播放矿难新闻——井下87人,只救出15人!
煤矿和危险始终发生着,看惯了太多的煤矿死人,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多得人们习以为常,几乎都麻木了。
突然喜平惊得睁大了眼睛。
情人赫然出现在荧屏上。莫非她也是矿难职工家属?
这应该就是这群年轻人走上亡命之途背后的丰富多层的当下社会现实。
又上路了。
全片还是路上开车最好看,影片镜头的运用是流畅多变的,节奏也更加紧凑。利用公路类型片的特点,拍出了一种间离的美感。
他们开着车,出现在一个又一个地方——跳动的镜头,随着跳动的音乐节拍,向前无限伸展。
——这是一部“向前看”的电影,但是对影片中的主人公而言,当下这个时候,前方却不知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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