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气与性情》
殷国明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渐老渐熟,乃造平淡
——读殷国明《灵气与性情》一书有感
文|汪静波
读《灵气与性情———中国古代文论的意蕴与价值》一书时,苏轼《与二郎侄》中语,时常于我胸中盘旋:“凡文字,少小时当使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数年前压根不懂这在登峰造极后方能得获的“平淡”之妙,时至今日,方能于此书中咂摸细品。
其实,此中“平淡”,也自有其独特之处,《灵气与性情》内,所收文章多为殷师在“青少”之时所作,粗粗勘查一番,书中最早一篇论文,发表于1987年第1期的《广西民族学院学报》(今已更名作《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其时殷老尚还人称“小殷”,年方三十出头,正是头角峥嵘之际;而搜寻资料后,发见明确标识了初次写作、修改、发表与再改时间的《灵气说——关于中国文学的本体论》一文,是于1997年10月25日写于上海,1998年1月修订,在1998年第2期的《文艺理论研究》上发表之后,于2020年1月再度修订,方才将定稿收入此书。从数十年前的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后的今日,反复打磨之后所呈出的文本,可算是将少时的峥嵘与绚烂,与今日已入“老境”或说“化境”的“平淡”并置——那份并未因“修订”而完全褪去的往日时代气息,与今日已更臻圆熟的思考和表述在此书中共陈,自能使有心人得以一览无余。这既是一部当代人对数千年历史长河中的古代文论进行读解的结晶,也是一部其自身前后已历经数十年的变迁,将活生生的个体“接受”之史,在此汇合凝结的具象显形。
此书读罢,恍然想起2016年时,钱谷融先生岁近期颐,在与记者的采访中慨然道出,“文学是人学,我还是那些观点,没有变过。过去、现在、以后都不会变。”至今一晃又过五年,读殷师《灵气与性情》时,同样能感到这份一脉相承的“不变”与坚守:将书中文章与八九十年代发表的文本对照,究其旨趣,基本可说一以贯之:坚持阐发并深化“文学是人学”这一命题;重视个体活生生的生命体验;重视在当下更显难能可贵的灵气与性情;反对文学过分的意识形态化;文学过分受理论批评牵制;文学过分受外在功利因素影响。此言于今日普通群众已成惯常,而甫触学界的年轻人往往趋新骛奇,恨不得所听所闻每一语皆石破天惊,却少能领会如此书般“始终如一”与“说深说透”的妙味。在此,钱谷融先生于80年代中叶的意见,或许仍然值得听取:“表现的新决不能离开对对象认识的真和发掘的深而取得,离开了真和深而一味求新,就成了为新而新,不但是不足取的,还容易走入歧途,堕入哗众媚俗的恶道。”《灵气与性情》一书,某种程度便是这“真·深·新”三者结合的道成肉身——在一众批判、拆解、颠覆……已然甚嚣尘上的喧哗浪潮之中,将那些经得起历史检验的“颠扑不破”之物再度召返,令其精魂在此焕发持久的光辉。所谓“颠扑不破”,并非是说它们不可被今人挑战,不可被重新思考,不可被质疑批判,而是指它们在千百年的“反思”、“再读”之后,仍然能够以屹立不倒的身躯来到今人面前,总是比诸多已然旋起旋灭的时代泡沫,更加值得学人深思其中“不废江河万古流”的无尽意蕴,在领会与受教之余,再得享今朝的“新读”与“新解”。
其实,若一份解读已具备了“真”与“深”,是不会没有新的。从《灵气与性情》之中,便能品出三重新意:其一,是烙上读解者个人印记的风味之新。只要作品“确已经你的心灵之眼关照过了,在你的感情之海里浸染过了,那么你的感受,你的意见,就都带上了你特有的个性色彩,就是独一无二的,不可重复的,它就是新的”。书中诸文,在写作时多喜使用“不得不”一词进行表述,或许多少反映出了作者于潜在的思维之中,与诸多或是时代“将令”,或是理论“他者”进行对话的纠结缠绕的思维状态,处处得见作者深深浸淫于“现当代”的锐敏的当下问题意识,在论述古典文论时,不时在与当下文艺现状进行对话,如“20世纪以来,艺术却逐渐进入了一个观念和思想引领的时代……以至于这个世纪不再是一个艺术创作的时代,而成为一个理论和批评的时代。”如此锚定于今甚深,而回返于古求解的独特风味,相信此书无论是对于古代文学的研究者,还是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者,均将不无裨益与启迪。
其二,是作者本人已有更多独到体味的意见之新。将书中所收的《“寂静出诗人”——中国诗学中的创作发生说》与1999年发表的版本两相核对,比起当年限定在传统文论中对“寂静出诗人”这一命题进行讨论之外,又补入了一段原本所无的讨论中国传统文论吸收外来因素的论述,现摘一二如下:
例如,佛教的传入,就为这种理念注入了新的要素,在“静”之中增添了“禅定”和“入定”等内容;而20世纪初希腊美学中“静穆”观念的引入,也为中国文论提供了新的参照,萌生了“静观”“静趣”“宁静之美”等新的审美范畴和观念。在这个过程中,一种两相观照的思想方式油然滋生,为“寂静出诗人”打开了更广阔的艺术空间。其一是,以中国传统文论和美学思想的视角,接纳、理解和吸收外来文化中相关、相类似的理论观念,以此充实和扩展了中国的诗意空间。
这多少显明了在二十年后,作者较之90年代更为融通的思考与论述,在此现当代学人对古典文论的研讨中,已决不乏跨国别、跨文化的比较文学大视野。而在风味之新与意见之新之余,此书更不少于公共皆有启发的学术领域推进之新:或许是我孤陋寡闻,除此书外,似未得见有其他学者,将“削木为鐻”作为一个古典文艺心理学中的重要命题,如此持久地进行专文阐发和讨论。来自《庄子》中的这一典故,原本大家都耳熟能详,但多仅限于领会内中的“工匠精神”,较之“庖丁解牛”等其他典故已深深渗入文艺理论的程度不可同日而语。作者却以“削木为鐻”之典,作为对文艺创作时的心理描绘来详加阐述,并拈出其中颇关紧要的“齐以静心”、“知通为一”等,在此书所收的多篇文章之中有所论及,不能不说是一种予人启悟的独到体会。既有文章风味之新,再加主体意见之新,又不乏领域推进之新,如此“三”新合一,《灵气与性情》一书,当可令各色读者多所获益。
其实,老师的所谓“学问”,不只限于高头讲章,他所领会的“文学”,也并不止步于《灵气与性情》中的白纸黑字。在他看来,“活的文学不一定意味着写作,也不意味着观念和理论的生成,而是一种人的存在方式”。读此书《后记》时,倒令我似于生活中的“文学”有了些体会:
他说,出这些书,“以后卖废品也能吃一碗我百吃不厌的上海菜肉大馄饨了,何其快哉!”令我想起硕士时心境甚闲,不比今日一天到晚胡乱“忙累”,那会儿,每每有空相邀老师吃饭,殷师总是选择小区门口的福建沙县馄饨店。次数一多,我便不免疑惑,老师是真的爱吃这几块一碗的馄饨,还是看我穷学生一个,是以在不动声色地委屈自己的口腹,好为我省几个钱?读至《后记》,看来老师在关照之余,倒还当真爱吃这家馄饨,我也就放下这时隔几年的心来。不过,几年下来,我蹭了师门不少饭,老师总如对我一般,不露痕迹地关照不同师兄师姐彼此有别的财力、时间、心境等,选择不同的用餐场所,并聊些不同的话,失意时则温言鼓励宽慰,得意时却殷殷告诫留心,决不仅限于耳提面命要在学术上“好好读书,多写论文”的。言语之间的育人之道,变化微妙,真可谓“神明存乎一心”了。这大概是一种师门的一脉承传——同篇《后记》之中,老师记载,“就在最近一次下棋时,钱谷融先生还以‘你的新学比我好,旧学不如我’的话语勉励我,令我惶恐不已,当时就棋路大乱,溃不成军。”短短几句话中,实在颇有《世说新语》中魏晋人物往来交接的意味,在我这少女读来,钱先生此语,乍听当然是对我师在“新学”上的赞许和鼓励。但再想一想,似乎也是一种温和的方向性提点,或有莫忘“安身立命之本”的旧学之意。若更细品,好像在表层之下,是包含了一种更深层的关切与叮嘱,即莫要偏废,若能不忘旧学齐头并进,则当可期以大成的殷殷厚望。而殷师“棋路大乱,溃不成军”的反应,也似有颇多心理层面的深意存焉。如此言行之外的“曲中不尽之意”,实在非我后生晚辈所能妄言,只得在此不揣冒昧地胡说一二,但大约也可得见,《世说新语》中的风度与关切,与不尽的生命之“文学”,是怎样在“棋盘之上”的现当代文人间得所复现。这一言一行之中,实在颇不乏“灵气与性情”的,姑且以品此“言行之文学”,充作《灵气与性情》读后“小感”的结语,以求与更多读者共飨那氤氲于文人生命的“书中不尽之意”。
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
编辑:徐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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