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农村的男孩子来说,抓黄鳝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上世纪七十年代,江汉平原腹地--沔阳县的农村,湖泊星落,沟渠纵横,水田接天,就在有水的地方到处都有黄鳝。小的细如筷子,大的粗如锹把。或与辣椒小炒,或绊米粉上蒸,或同莴笋、土豆煨汤,味道鲜美,滋生壮体,是农家不可或缺的美味佳肴。许多人家的灶屋里都会有一口大肚坛子或小水缸,用箕盖着,如果你一不小心脚踢到了它们,里面一阵嚯嚯的水声,那水中养着的就是家中男孩抓来的黄鳝或泥鳅。
抓黄鳝有许多种方法,如用篾片笼子“施毫子”,用鳝鱼钩子钓,徒手抓,再不济就打着手电筒晚上在水田里找,而男孩子最擅长的就是徒手抓。徒手抓是一门技术活,看似简单,实则奥妙。没有多的工具,一只竹篓两只手,或篓中带一用自行车车轮辐条弯成的叫着“吉子”的钩,要么不出门,出门总会有收获。
徒手抓黄鳝的最佳时候就是春耕季节。温润的田野,苕子翠绿连绵绒绒如毯,菜花摇曳生姿点缀其中。只听一阵吆喝,青壮年男子各驾一头犁田牛鳞次而行,锃亮的犁铧翻耕出整齐麻花状的黑色泥土,将苕子翻覆在下。只见他们左手扶犁,时不时摇晃犁把梢;右手扬鞭,时不时催牛跟上队伍节奏。那牛嘴上戴着用篾编成的笼子,看着眼前鲜嫩的苕子没的吃,只能干瞪眼,不让我吃草还要我干重活,就磨磨洋工吧!那人咋会让牛如此不听使唤,口中早就吆喝声不断,十几个人此起彼伏倒也壮观得很。也有的人在犁把梢挂一布袋,边犁田边捡翻出的黄鳝和泥鳅。田犁过之后再放水用机滚船将泥土打碎、苕子打烂,不久后绿色的田野又是白水茫茫,等待早秧插田。沉淀过的水田十公分左右的水深,半清半浑。黄鳝经过农人的一阵闹腾早从沉睡中醒来,在水田泥中吹出一个个小圆洞藏匿其中,等着我们去抓呢。清人高鼎在《村居》中说:“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我心想,那儿童一定是城里的孩子,农村孩子有那闲工夫放风筝,还不如下田抓黄鳝,既为家里改善伙食,又趣乐无穷,憨巴才会放风筝呢!
捂了一冬的脚初入水田,细软的泥土如鸿毛轻撩脚心,一阵颤栗渗过全身每一个毛孔。你目炬如电,一个个小圆洞在水里清晰可见。叉开两腿,低下腰身,右手中指顺着圆洞深入,浅者十几公分,深者三四十公分,你会触碰到黄鳝的脑袋,黄鳝经此一吓,赶紧后退,有经验的人会用左脚从上踩下截住它的退路,并将它踩于脚下,右手摸索于脚,中指掐住黄鳝头部以下带出水面送入竹篓。有一些饿了一冬后的凶猛黄鳝甚至会咬住你的中指,它以为是美食送上门呢。你不用怕,只需顺势用大拇指和中指夹住它的脑袋将它拖将出来。也有的人在碰到黄鳝后右手使劲向上一挑,将黄鳝挑出水面,再在水中追逐掐住。初出水面的黄鳝奔逃如电,摇头摆尾地乱窜,逃上十几米远,它以为安全了,便静伏水下,你右手中指迅猛一掐,它逃无可逃!一如我者,喜欢将它赶入洞中最底层,那里泥土较硬,黄鳝蜷缩于此束手就擒。如泥土稀软则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你会失去黄鳝踪迹。这时你只需用脚使劲踩踏泥土,把周围搅浑,黄鳝受不了呛,射箭般逃逸而出。即使不出来,等上十几二十几分钟你再回来,它又会吹出一个新鲜的洞,甚至在踩踏的边缘部分你会发现它伸出头在换气。也有一些洞的洞口伸出两枝小肉须,那是泥鳅。捉泥鳅不能用劲,你只能用手指轻轻地圈住它,象抚摸婴儿一般,它则一动不动,很是享受你的温柔。当晚霞照满天空,肚皮已吃得圆圆滚滚的大水牛从田埂上返回时,你也该洗洗手、洗洗脚,回家了。沉甸的竹篓仿佛装的不是黄鳝,而是你的得意和快活!
“归来饭饱黄昏后”,四周笼罩在黑夜之中,各种小虫奏鸣于田野。白天热闹过的水田里一支支手电筒光如繁星落尘,那是小孩们在晚上抓黄鳝。黄鳝喜欢夜间寻食,不料又落入一支支竹夹之口。我大姐村里有一对姐弟,父亲是大队干部,姐弟俩从不屑于抓黄鳝捉泥鳅之类。一天晚上心血来潮和邻居孩子去寻黄鳝。对一般孩子来说,晚上行于田野有如自家菜园般随意自如,可是对于有些孩子来说无异于折磨。这姐弟俩溜溜滑滑、跌跌撞撞一晚上,只寻得一条。回家路上,姐姐说,我们看看黄鳝跑没跑吧,弟弟闻言,手电筒向篓中一照,“唉呀”一声,竹篓扔得老远,原来他们捉的是一条水蛇!晚上抓黄鳝最好的时候是在早秧插下去二十多天的时间,水田清澈,黄鳝肥大,顺着田埂找,一晚上能抓不少。最好笑的是75年左右,电池买不到了,人们用煤油灯在田里找,两人配合,一人掌灯,一人手拿竹夹,居然也屡试不爽。
75年4月份,我哥哥肝上化脓,连续高烧不退,住院于逗河卫生院。由于没有特效的消炎药,医生束手无策,家里人也是心急如焚!好巧不巧,时任剅河公社一黄姓副书记到卫生院检查工作,看到我哥凶险的样子,询问陪同的院长张彪是怎么回事?张院长陈述了病因并说苦于无药。黄书记问:就一点办法没有了么?张院长答:还有两支特效药,是应急用的,要特批。黄书记说这孩子都这样了,还不急么?于是特批一支。就是这一针下去,当晚我哥就退了烧,第二天就想着喝汤。张院长查房看到我哥返转过来的样子也是高兴得很,嘱咐我爸要加强我哥的营养,还说黄鳝性温大补,是好东西。于是我放学后就往水田里跑,顿顿没断我哥的黄鳝汤。话说这有缘的人可真是走哪儿都能碰得到!我们单位营业部客户处处长是我老乡。一次,俩人一起出差,我给他看我最近写的一些东西。他惊讶地问:你是剅河人啊?我说是呀。他说,七十年代,他爸在剅河卫生院当过院长,放暑假时他经常到剅河去玩,还说认识搞放射的胡医生。我说胡医生的女儿是我高中同班同学。再聊下去,他父亲就是救我哥哥的张彪院长!我和他儿子居然在浙江杭州做了同事。奇哉,缘分,这世界太小了么!
往后,江汉平原上不知怎么兴起了一股“扳闹子”歪风,大河小河上面漂着一层死鱼,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农药味。再后来,人们又用电打鱼。曾经鱼虾成群、螺蚌满河的河网湖汊失去了生机,只有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小龙虾还在水里苟延残喘。前不久,我高中同学在微信群里发了一帧田野落满白鹭的视频,有同学写诗说“鹭落白了田,鹭飞遮了天。”莫非心心念念“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的美景又回来了?唉,美景处处有,何处是乡愁!
古老的云梦泽啊,真如梦幻一般的存在,时时召唤着远方的游子,布谷声声!
2022.7.12于杭州
注:“施毫子”,用细篾编成柱状笼子,用来抓黄鳝,笼里吊蚯蚓,放于水边水草处,一般傍晚放,早晨收,称为施毫子。“扳闹子”,在水中投放毒性较低的农药,捞毒死的鱼,称为扳闹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