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尹清露
编辑 | 黄月
近日,一名女性称自己在高铁上买不到卫生巾,引起众多男性网友不满,他们给出的理由是“社会不应该为女性的特殊需求买单”,更有甚者认为“女性应该计算好月经周期,不要上了车再给别人添麻烦”,种种言论引发了极大争议。争论的焦点在于一个基本事实,以及对这一事实不被承认的惊讶:如此正当的生理需求竟然都会遭到反对;而某些男士明明对月经非常无知,却又好像比谁都懂的样子。
“月经懂王”指点江山并非孤例,2020年,在散装卫生巾揭示出的月经贫困事件中(我们曾对此进行过报道),也出现过让女性“把月经憋回去”、认为女性痛经是在装病的言论。正因为争论的内容并不新鲜,它才值得我们严肃对待——为什么月经已经逐渐褪去古老迷信中“不洁”“肮脏”的色彩,却仍遭受忽视和误解?这些误解为何迟迟得不到修正?通过分析,我们也希望说明,男性更应该了解月经,这并不是出于所谓“保护”女性的目的,而是能在更深层面惠及所有人。
01 当男性面对月经禁忌
检验月经禁忌的试金石有很多,在性别平权专家凯伦·皮克林(Karen Pickering)眼里,最好的方法是告诉人们你正在写一本关于月经的书,然后男人就会露出窘迫的笑说:“哇塞,哈哈,我不太了解这个。” 即使他们不会明确表达出厌恶,但这样的态度仍然说明月经中潜藏着某些见不得人、难以言说的因素,让他们不必费心去进一步深究。
大部分时间,男人不愿意了解月经,女性也不会逼迫他们去了解,当他们不得不迎面撞上此类话题,会发生些什么?著作《流行文化中的月经》(Periods in Pop Culture)总结了几种影视剧集中经常出现的情况——他们会表现得愚蠢或慌乱无措,而当某些男士擅自僭越了这个本不属于他们的领域,他们会被看成没有男子气概的怪人,甚至是潜在的犯罪者。
愚蠢很好理解,过往事件中某些男性的表现就是很好的例子,然而在流行文化中,这种无知往往会受到宽容,甚至被当做幽默的笑料。比如在英国喜剧《超现实大学生活》中,就有男性角色无意看到手提包里的卫生棉条,错把它当做小玩具的搞笑桥段;在另一些电影里,当女儿经历初潮,父亲会既快活又带有一丝尴尬地和女儿击掌,庆祝她“长大成人”,这同样表明了男性对月经的不适应症状。
月经禁忌还体现在,当男人自告奋勇照顾经期女性,或为她们买卫生巾,常常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举动,除非他是某位女性的男友。美剧《生活大爆炸》中有一集讲的是,谢尔顿注意到佩妮每次只买一个月的卫生棉条,为了劝她省钱,谢尔顿开始记录佩妮的经期,以这一举动显示谢尔顿的书呆子气和格格不入。近期的一则新闻也同样揭示了这一点,9月9日,国内一名中学男生偶遇一名女同学生理期不慎弄脏衣服,被周围的同学嘲笑,为了呼吁停止经期嘲笑,这名男生在校裤上画上红色蜘蛛,不少人称赞为感动人心的温暖之举。赞扬声中也夹杂着不少担忧——比如“说实话,在现实里这个男孩会被一起嘲笑的”——再次印证了关于月经的讳莫如深。
既然月经是被污名化的,主动了解月经的男孩也会被一并污名化。这也揭示出一个悖论局面:女性月经期间会流血、需要使用和更换卫生巾/卫生棉条已是人尽皆知的常识,但是除此之外,无论出于主动还是被动,男性都难以接触到更多有效的信息。
02 月经静悄悄,月经隐身了
女性主义学者爱丽丝·杨(Iris Young)曾在《像女孩那样丢球》一书中发明了“月经衣柜”一词,也就是说,女性要像躲在衣柜里那样隐藏自己来月经的事实。月经衣柜传达出一点:看似所有的机会都对女人开放,但她们若想真的得到这些机会,就必须小心不要露出血迹,这让女性“活在一种分裂的主体性中,既拥有常态的公共面貌,又带着暴露自身流动血肉的恐惧”。
杨指出,在据说是两性平等的现代社会,它预设的公共规范实际上并不能顾及到经期女性的需求,所谓“正常”的标准是由男性设立的,却被强加在女性身上。这句话是杨在1990年说的,在今天看来并没有发生改变。在日前出版的《看不见的女性》一书中,作者卡罗琳·克里亚多·佩雷斯就提出佐证,在当下颇为时髦的女性科技领域,长期存在着女性身体数据的缺口,掌握风投公司大权的又多是男性,这让一名月经追踪APP的创始人感到挫败:“市面上只有很初级的产品,基本就是一种可以数到28的日历,要是我们的生理结构也这么简单就好了。”
月经不仅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它还是一种变化多端、在各个方面影响身体状态的日常经历,但这个复杂的过程却几乎完全被男性主导的商业和医学所控制。月经禁忌中的巫术力量往往不加修改地延续到相关产品当中,反过来进一步固化了包括女性在内的所有人对于何为正常、何为不正常的身体认知。
湃客工坊的文章《女性来月经的苦,卫生巾广告不知道》分析了国内现有的卫生巾广告,发现出现最多的是“自由自在”、“自信”和“柔软”这样的字眼,言下之意便是,来月经是一件消极痛苦的事,既不光彩也不舒服,而女性本应干净、精致且可控。在世界范围内,拥有全球29%市场份额的卫生棉条行业巨头丹碧丝(Tampax)向来以谨慎、保守著称,它们也认为月经需要静音、对他人保密,卖得最好的Tampax Radiant系列目前的营销卖点,就是拆包装纸时不会发出声音,不会被别人听到——可是,为什么非得如此小心翼翼不可呢?
由此可见,围绕着女性月经和相关产品的话语就是被这样的价值观所形塑的,既遮蔽了女性身体的客观现实,还延续着月经是“私人事务”、女性是“特殊群体”的划分。这也指向了另一种值得警惕的声音,即“月经是女人的事,男性无需插足”,作家水木丁就在文章“女人要求高铁卖卫生巾,男人如果看不懂闭嘴就好”中表达了类似观点。这无疑表明了女性面对部分男性无知言论的无语和愤怒,但对于解决问题却毫无帮助。事实上,男性不仅已经插足其中,而且是以一种他们自己甚至未曾意识到的方式——也就是完全无视月经问题,让月经禁忌更加高筑。如果男性继续被阻隔在月经叙事之外,那么另一半人口在一定程度上将永远是“看不见的女性”。
03 男性也可以参与月经叙事吗
在此次高铁事件中,还有一种言论值得我们认真对待——有男性网友声称,女性应提前计算好月经周期,为自己的月经负责,不然就是给别人添麻烦的“成年巨婴”。
已经有许多人指出了其中的谬误,并非所有女性的每一次经期都严格遵循某个规律,很多时候月经无法提前预知。除了这条常识,我们也要警惕这种观点所潜藏的新自由主义观念,即一个人应当遵守规则、自负盈亏,同时隐藏起求助性的情绪,否则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现代主体。然而,月经的周期却无意中扰乱了这一逻辑。
社会学者潘毅在民族志《中国女工》讨论过流水线女工的痛经问题,她发现,工厂里经常发生女工晕倒的现象——“她的脸色煞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冰冷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在访谈中,这些女工都说,自己在田间种地时从来不会痛经,到了工厂才这样。这是因为工作时间是经过科学研究、精心编排的,然而女工的身体却有自己的时钟,无法被轻易更改,这也揭示出了工业时间的僵化与女性生命之间的本质冲突。所以,潘毅认为女性周期是“永远无法容纳谎言的真实时刻”,她同时提出,集体性的痛苦也可以成为力量的源泉,是她们用身体对充满异化的劳动的根本反抗。
这样的想法并非异想天开,许多月经行动家(menstruation activist)正是以此为灵感来反思父权制与资本主义制药业对女性的钳制的。这些反思不仅惠及女性,而且能够拯救深陷工作和情绪危机的男性。行动家、心理治疗师布瑞娜·法斯(Breanne Fahs)就发现,找她做咨询的女性往往不喜欢经期带来的情绪波动,因为她们想要感觉“正常”,法斯提出了质疑:也就是说,要模仿那些缺乏情感和身体周期的男人吗?
法斯进一步指出,在“正常”的世界里,男性学会了内化这样的想法,要避免沾染上情绪化、软弱和所谓的女性气质,而这些自古以来就和月经以及无法控制的月经周期脱不了干系。但在她看来,我们都是渴望周期性的生物,季节的变化令人心情愉悦,生活中时不时的变动也让人感到新鲜和放松。从跨文化的角度来看,因为欧洲社会普遍承认生活的周期性,提供延长的假期,居民的幸福感也相对更高。如果我们不想工作到死、数十年得不到足够休息,那么,也许是时候思考一下月经意味着什么了。
长久以来,月经意味着女性“应有的柔弱”,而对男性来说,则要么是“应有的责任”,要么是与他们毫不相干、可以堂而皇之把头扭过去不看的东西,以至于部分男性可以无知到让女性把月经憋住,或说出“痛经是装病”这样骇人听闻的话。实际上,如果可以打破关于身体和月经的禁忌,让每个人获得充分的、正确的性教育,那么,月经就将不再是烦扰、控制、束缚和障碍,它也可以是自由和力量的源泉(我们此前的一篇文章就书写过闭经期女性的文学故事)。如果男性也能看到这种力量,经血将不再被羞耻和污名笼罩,虽然听上去有些遥远,却仍是我们值得努力的方向。
参考文献:
《中国女工》潘毅 著 任焰 译 九州出版社 2011-4
《看不见的女性》[英] 卡罗琳·克里亚多·佩雷斯 著 詹涓 译 新星出版社 2022-8
《像女孩那样丢球:论女性身体经验》艾莉斯·馬利雍·楊(Iris Marion Young)著 何定照 译 商周出版公司 2007-1-15
《Out for Blood: Essays on Menstruation and Resistance》Brenne Fahs
《Periods in Pop Culture: Menstruation in Film and Television》Lauren Rosewarne
"Tampon wars: the battle to overthrow the Tampax empire" | The Guardian
《月经的真理与男性的无知:卫生巾的讨论为何变成一场性别的战争?》端传媒
theinitium/article/20200912-opinion-menstruation-male-understa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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