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你到世界的尽头”,
你固执地这样说着吗?
你在戏谑吧!你去追平原的天风吧!
我呢,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
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
这首诗叫《林下小语》,不知你是否读过?没读过没关系,下面这首你肯定读过: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一首《雨巷》是很多人认识戴望舒的起点,但可能也是终点。
成年后,你还读过戴望舒的诗歌吗?或许在现在,你更容易读到这些——
《被一首<雨巷>欺骗了多年,原来戴望舒是渣男》
《民国最惨文人戴望舒,感情频频失败堪称"绿帽王"》
搜索戴望舒,与《雨巷》同等地位的关键词是“民国绿帽王”。以此为题的文章里,那个在雨中彷徨的身影,那个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的男人,那个孤独寂寞的诗人,拥有三段被背叛的恋情,和几声看客的唏嘘。
这公平吗?很难讲。民国文人是自媒体时代的“风流一代”,徐志摩、郁达夫、郭沫若、胡适,乃至鲁迅,哪个的情感生活不是被大众津津乐道。
但抛开绯闻与八卦,对戴望舒又确有几分不公。比起情感生活,他的作品显得并不那么“星光熠熠”。
是他的作品差吗?事实上,在戴望舒短短四十五载的生命里,他对于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一生只发表了92首诗歌,却靠这寥寥92首诗确立了在中国现代诗坛的崇高地位;
他没有系统的诗论,但他的《论诗零札》和他友人杜衡整理的《望舒诗论》却备受重视;
他的翻译量大质优而且与欧洲现代主义诗歌创作同步,为一代代中国诗人提供的营养,为许多业内人士所认可甚至赞赏。
或许,是我们缺少一个了解他的契机。
“要弄明白一个事情的真相,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用道德的大棒去做先入为主的评判,而是尝试还原历史。”
戴望舒其人其文究竟如何,不妨走进他的生活和作品中去观看。
我怕着温存的眼睛,
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阳。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辉的眼;
我用爽朗的声音恣意谈笑。
但在悒郁的时候,我是沉默的,
悒郁着,用我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
——《我的素描》
若尝试通过诗歌的基调,将戴望舒的人生大致划分前后阶段,我们会看到,在他前期的作品里,寂寞、眼泪、忧愁、悲哀等词,频繁地出现。
他的感伤和忧郁,大多来自于其人生经历以及当时的时代背景。
戴望舒出生于杭州,家境小康,从小受古典文化熏陶,性情温和且心地柔软。他的童年本来应该是天真烂漫的,但他并非无忧无虑:因为他曾害过天花,而且留下了后遗症,长了一脸麻子。
他的麻点不大也不深,离远看或在相片上看,几乎没有。不过,这对他的心态有着相当深远的影响,他内心深处为这一小小的生理缺陷有着颇深的自卑情结。
这张最为大众熟知的照片,摄于1942年,时年戴望舒37岁
可能正是因为这一自卑情结,戴望舒在表面上显得开朗、和蔼、大度,但他的心结似乎一直没有打开过,如端木蕻良所说:“望舒多少是抑郁的。”
也正因此,尽管他渴望爱情,渴望与异性接触,但一旦真的交往起来,他却又显得矜持、羞怯、手足无措,从而很难赢得对方的好感。
他分崩离析的第一段恋情,与这样的性格不无关系。
但容貌缺陷带来的创伤并没有妨碍戴望舒的文学之路。读书期间,他一方面从闻一多、徐志摩这两位诗坛先进那儿汲取到了诗歌的外在韵律和格式的美,另一方面从英法浪漫派诗歌和法国象征主义诗歌那儿感染了“忧郁的情调”。这在他的译诗和自作诗中都有所体现:
瓦上长天
柔复青!
瓦上高树
摇娉婷。
天上鸣铃
幽复清。
树间小鸟
啼怨声。
帝啊,上界生涯
温复淳。
低城飘下
太平音。
——你来何事
泪飘零,如何消尽
好青春?
——魏尔伦《瓦上长天》,戴望舒译
写于1927年的《雨巷》更是戴望舒“探索新诗格律的顶峰之作”。叶圣陶称赞他“替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的纪元”,大量的赞誉纷至沓来,《雨巷》成为无数青年的枕边诗,戴望舒一夜成名。
但他并不因此而陶醉。戴望舒这一生,最可贵的、最令人钦佩的,就是他在创作上清醒的自我意识。他以一个现代诗人所具有的对诗歌本体的敏感,看出自己在音乐美方面的追求已不可能走得更远,因为现代诗的音乐性已经超越了那些外在格律的要求。
于是同一年,他写出了《我底记忆》,对自己进行了反戈一击。如果说《雨巷》是他的音乐性追求的里程碑,那么《我底记忆》就是他的反音乐性追求的里程碑。他尤为喜爱这首诗,甚至用它做了自己第一部诗集的名字。
我底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也是同一年,年方22岁的戴望舒认识了18岁的施绛年,他在诗里这样写,“火一样的,十八岁的心/那里是盛着天青色的爱情的”。
诗集《我底记忆》的扉页题词是法文的:
“A Jeanne”(“给绛年”)
正如周良沛所说:“诗人把自己第一个诗集献给她,也可以想到这位姑娘当时在诗人心中的地位。” 这部诗集的总体格调是抑郁的,大多数篇章写的是绛年带给他的悲哀,他称之为“绛色的沉哀”:
在这里,亲爱的,在这里,/这沉哀的,这绛色的沉哀。(《林下小语》)
“沉哀”是这场恋情的主基调。戴望舒不顾一切的追求,使他成了悲剧中的男主角,而施绛年,更多的是一个局外人。这份爱是那样固执,以至于他的人生之路要顺着这盲爱的方向,顺着施绛年的意愿出国留学。
这是幸福的云游呢,/还是永恒的苦役?(《乐园鸟》)
我和欢乐都超越过一切境界,
自己成一个宇宙,有它的日月星,
来供你钻究,让你皓首穷经。
或是我将变一颗奇异的彗星,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
让人算不出轨迹,瞧不透道理,
然后把太阳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赠克木》
留法这三年,戴望舒仅创作了五六首诗歌。数量十分稀少,但从中,我们可以看见戴望舒心境的大不同。
你还有珍珠的眼泪吗?
太阳已不复重燃死灰了。
我静观我鬓丝的零落。
于是我迎来你所装点的秋。
用旷新年的话说,《霜花》为戴望舒“所有的爱情诗下了最后的注释”。这首诗不仅写到了他对爱情的怀疑,还写了怀疑之后的释然。秋天使他终于从春天的狂噪和夏天的狂热中摆脱了出来。诗的最后一节写得难以想象的平静与豁达——也许那是绝望之后才会有的境界。
而写《灯》时候的戴望舒,学会了反观自视,在独对孤灯中展开了自己的幻象世界。
采撷黑色大眼睛的凝视
去织最绮丽的梦网!
手指所触的地方:
火凝作冰焰,
花幻为枯枝。
灯守着我。让它守着我!
1933年戴望舒在法国
1935年戴望舒归国后,很快与情变的施绛年解除了婚约。当时的他,诗名卓越,又与穆时英交好。经他介绍,认识了其妹穆丽娟,并于1936年结婚。
戴望舒与穆丽娟的婚纱照
与穆丽娟相识后,戴望舒的生活颇为安定。他将心思全力放在事业上,聚南北诗派、全国诗人于一堂,创办了《新诗》月刊。《新诗》的编委是一个极为豪华的阵容,由卞之琳、孙大雨、梁宗岱、冯至、戴望舒等人组成。
在《新诗》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余下的创作精力又分给了译诗大半,因此这个阶段内戴望舒的自作诗仍是寥寥无几。但与此同时,他数量稀少的诗作中开始弥漫着“人道主义的思潮”,诗风也变得洒脱、自我,甚至是奔放。这于他而言是很少见的。
或是我将变成一颗奇异的彗星,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
让人算不出轨迹,瞧不透道理,
然后把太阳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戴望舒在《赠克木》中张扬的是一种人的自由意志,只有凭借这种自由意志,人才能在宇宙中毫无挂碍地遨游,才能超越人世的种种束缚、算计和理性,而这种自由意志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强烈的破坏欲望,具有强大的毁灭性力量,并通过毁灭带来快乐。
我是从天上奔流到海,
从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条动脉,
每一条静脉,
每一个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们也同样在你的
眼睛的镜子里顾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眼》是他写给穆丽娟的新婚诗,但又不单纯是写情。其中融入了人与宇宙万物之间的观照,观感上清亮有力。
《望舒诗稿》,1937年出版
戴望舒中前期绝大部分诗作都收录于《望舒诗稿》中,对于他前半生的诗歌成就,朱光潜有精彩而准确的评价:
《望舒诗稿》所表现的世界“是单纯的,甚至于可以说是平常的,狭小的,但是因为是作者的亲切的体验,却仍很清新爽目。作者是站在剃刀锋口上的,毫厘的倾侧便会使他倒在俗滥的一边去。有好些新诗人是这样地倒下来的,戴望舒先生却能在这微妙的难关上保持住极不易保持的平衡。”
他也如实指出了戴望舒的缺点:“戴望舒先生对于文字的驾驭是非常驯熟自然,但是过量的富裕流于轻滑以至于散文化,也在所不免。”
不过,他说得极为委婉,他认为望舒的优点中就蕴涵着缺点,所以成于斯也败于斯:“戴望舒先生所以超过现在一般诗人的我想第一就是他的缺陷——他的单纯,其次就是他的文字的优美。”
在暮色冥冥里我将听了最后一个游女的惋叹,
拈着一支蒲公英缓缓地归去。
——《二月》
1937年8月13日,中日淞沪战争爆发,上海沦陷,戴望舒逃往香港。战争击碎了他的事业——《新诗》停刊,也使他的生活摇摇欲坠。
在香港,戴望舒开始参与到实际的抗战工作中。“人民”、“自由”、“解放”等词也开始出现在他的作品里,他把自己的命运跟大众的命运结合了起来。
但另一方面,听闻穆时英叛国被杀,戴望舒感到极大愤慨,他甚至迁怒于穆丽娟,不准她回去奔丧。穆丽娟一气之下返回上海,随后要求离婚。戴望舒又以自杀相威胁。
他已然被婚姻折磨得有点变态了。
1942年春,戴望舒受到端木蕻良的牵连入狱。他在狱中时间不长,但受尽酷刑。期间写下了一首可以称得上他一生的代表作之一的作品《狱中题壁》:
当你们回来,从泥土
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
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着太阳,沐着飘风:
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
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出狱后,他的身体与精神都很虚弱。但在诗歌创作上,却又陆续写出了《我用残损的手掌》《萧红墓畔口占》《偶成》等佳作。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萧红墓畔口占》)
这些作品后来大多收录在《灾难的岁月》里
1942年11月,戴望舒给穆丽娟去信,表示“同意离婚”。第二年,他与杨静结婚。
爱情始终是戴望舒所追求的,尽管幸福于他总是昙花一现。
婚后的前三年,两人在乱世里相依为命,过的相当平静而快乐。戴望舒是很喜欢并感激杨静的,因为杨静使他感到了幸福。他给杨静写诗:
不如寂寂地过一世,
受着你光彩的熏沐,
一旦为后人说起时,
但叫人说往昔某人最幸福。
但这幸福也并不能维持很久,1949年,他与杨静离了婚。
婚姻生活的不幸、几次的牢狱之灾、抗战胜利后被诬为汉奸,彻底摧毁了戴望舒的身体和意志。1950年2月28日,戴望舒因注射麻黄素过量不幸去世,年仅45岁。
他曾在长篇文史随笔《读〈李娃传〉》中,考证出作者白行简只活了51岁。因而感慨道,“萎谢得那么快,那么早,真是感到无限惋惜”。
这话有点像是谶语——预设的自悼,想不到他自己的寿命比白还要短。他的夭折让当时方兴未艾的中国文坛着实心碎了一阵子。
对一个诗人来说,最好的墓穴就是他的诗歌。他逝世后不久,一些遗著在众人合力下陆续出版。人们对他诗歌的评价也随着时间日久弥香。
臧棣评价他:
“作为一个诗人,他的优异常常令我吃惊。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天生的诗人,而是现代意义上的天生的诗人。换句话说,他是一个对现代情绪有着特殊敏感的诗人。沉默,曾经是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的一个基石。而同样的沉默,也是戴望舒的诗歌的基点。”
艾青评价他:
“望舒是一个具有丰富才能的诗人。他从纯粹属于个人的低声的哀叹开始,几经变革,终于发出战斗的呼号。每个诗人走向真理和走向革命的道路是不同的。望舒所走的道路,是中国的一个正直的、有很高的文化教养的知识分子的道路。”
看来,戴望舒为自己营构的诗歌之墓是牢固的,他完全可以安息。
只要还有人读诗,我想戴望舒的声音便不会消散。
除了写作,我没有别的期许。我要读遍古今中外的好诗,然后写出别出心裁的文字。我不能矫情地说“诗比天高“,但我看来看去,天底下,比诗更高的,确实没有。
——北塔
我想推荐的这套“纪念戴望舒逝世70周年”合集,是一本传记和一本诗集。作者与编者都是北塔。
北塔是国内研究戴望舒的资深专家,自己本身也是作家、诗人、翻译家,与戴望舒的身份多有重合。
2003年,他出版了一部《雨巷诗人:戴望舒传》,这是第一部关于戴望舒的传记,至今仍少有超越者。
能超越自己的,只有自己。17年后,北塔又重新提笔,为这部旧传做了大大小小百余处的修订,耗时近一年,细细打磨出一部饱满而又简洁的诗人评传。
他在《让灯守着我:戴望舒传》(修订版)的序言里写到:
“16年间,我经历了很多很多世事人生,成了一个'知天命'的中老年人,对望舒的性格、心态、思想和诗风有了更加深入切实的感受和认识。因此,此次修订不仅仅是文字和史实的完善,也加入了我自己的一些心路历程。蒋教授说我'在写作《戴望舒传》的时候','不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出现,而是投入了作为一个诗人的情感,由此去理解已经离我们远去的另一位诗人。'确实是知人之言。我始终把自己当作一个对话者,去揣摩、理解望舒。我自信,过了45岁的我,较之16年前,是望舒的一个更好的对话者。”
《让灯守着我:戴望舒传》内封,封面书法字出自戴望舒
而《鹿守我的梦,鸟祝我的醒:戴望舒诗选》则是北塔特意为喜欢读诗、写诗的年轻人准备的一份礼物。
书名出自戴望舒的《古意答客问》:
渴饮露,饥餐英鹿守我的梦,鸟祝我的醒你问我可有人世间的挂虑?——听那消沉下去的百代之过客的跫音。
他在序言里写到:“学诗要从戴望舒的现代主义出发。”
他又主张:“普通读者(跟职业读者比,他们往往是业余读书,时间少得多)只需要读名家的精选集即可,专门从事研究的如我辈才需要读全集。望舒一生所写诗作虽然只有区区92首,其中多半作品还是没必要让普通读者去耗费时间。他的翻译呢,则有几百首之多,其中大部分只对少数专家有用。因此,我们删之又删,目的是为了出版一部善之又善的精选集。”
这两本书——一部饱满而又简洁的诗人评传,和一部善之又善的精选集,正是他为戴望舒的诗歌之墓所增添的砖瓦,所献上的花束。
就从它们开始吧,一起来认识一个独特而骄傲的戴望舒,体会知也无涯的诚实喟叹,感受诗歌的炽热与蓬勃。
我不懂别人为什么给那些星辰
取一些它们不需要的名称,
它们闲游在太空,无牵无挂,
不了解我们,也不求闻达。
……
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
最好不求甚解,单是望望,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阳。
也看山,看水,看云,看风,
看春夏秋冬之不同,
还看人世的痴愚,人世的倥偬:
静默地看着,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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