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最漂亮的一座四合院。它是鹿子霖的老太爷的杰作,那位老太爷年轻时过烂了光景讨吃讨喝流逛到了西安城里,在一家饭铺先是挑水拉风箱,后来竟学成了一手烹饪绝技。

一位南巡的大官路经西安吃了他烧的葫芦鸡,满心欢喜脱口赞叹:“天下第一勺”。于是就发了财,于是就在白鹿村置买田地,于是就修建起白鹿原第一流的四合院。

他的巨大成功启发着诱惑着一茬又一茬庄稼汉的后人,撂下镢头犁杖、操起铁勺锅铲,由此掀起的学炊热历经一个世纪,白鹿原以出“勺勺客”闻名省城内外。

一把勺子,铲起生计

在儿时记忆里,49岁的王建利认为父亲是村里顶厉害的人物。

上世纪80年代,在老家蓝田辋川一带,十里八乡的邻居谁家过事,都得请老王出面,为即将到来的席面掌勺。

玉耳勺采耳(一把勺勺出蓝田)(1)

乡村宴席

每到这时,兄弟姊妹中排名最小的王建利,总能最先获得跟随父亲去吃席的机会。席面上带着肉味的熬豆腐,成为他童年贫瘠生活里最深的记忆之一。

当时,农民日子过得细致,容不得浪费,经验老到的老王更是清楚这一点,久而久之练就了一手分猪肉的绝活,根据坐席人数,将过事人家买的一头猪刚好用完:片出后腿肉炒菜,半肥半瘦的前腿肉做丸子,骨头熬成汤做素菜用。

在别的地方,老王的职业被称为乡厨,在蓝田却有个不一样的名字——“勺勺客”。

顾名思义,别上一把勺子,直奔过事人家,就能招呼起一场席面:准备所需材料,萝卜、豆腐、白菜、猪肉……一切就绪后,火力全开,后厨炒瓢上下翻炒的声音和来客们大快朵颐的声音,合起来便是一首“交响乐”。

坐席的邻居们吃得痛快,主事家这“事”就过得好。为表谢意,主人家一般会给厨师几瓶白酒当谢礼,另外,再多的感谢就是邻里间对掌勺师傅手艺的称赞,一句“下次我家办席面非你不可”让“勺勺客”的成就感达到顶点。

到底有多少蓝田人当过“勺勺客”?具体数字无从考证,但可从零星记录中探究一二。

早在明清时期,陕西、甘肃一带就流传蓝田“勺勺客”有名的说法;上世纪60年代,西安市政府授衔的十名“烹饪师”中,蓝田“勺勺客”占八名。

一部分人走出蓝田,到了西安和外省;有的进入企事业单位、学校、工厂的食堂灶,成为后厨师傅;有的做起了专营地方风味小吃的饮食摊点。

另一部分人没有单位和固定工作,作为“行厨”,专门包办临时性会议和私人聚会的宴请。曾经西安三意社剧院门外的空地上,每到晚饭后,总有许多蓝田“行厨”,怀揣一把勺子,在这里聚集,互相介绍工作,成为热闹一时的厨师劳务市场。

与在土地上做文章不同,眼下,人身依附性强的厨师劳务输出,已成为蓝田名副其实的支柱产业。

仅在蓝关街道冯林寨村,一个普通的700多人的村子,便有超300人干餐饮。据蓝田官方统计,全县约有十分之一,也就是6万余人的职业与烹饪相关,他们的足迹遍布全球32个国家。

一顶厨帽,遮住辛苦

过去在蓝田农村,初中毕业的学生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学习好继续读书,要么成绩差辍学跟亲戚外出打工,打工的地点主要是餐馆、食堂。

外出前,条件不错的家庭通常会给孩子报个厨师速成班,用三个月时间突击一下厨艺,对切菜、炒菜、颠勺等基本功有个初步掌握。而更多的人因为家里穷,从学校一出来就进入了职场。

马鹏海就是其中一个。1999年9月,家中拿不出学费让他继续念书,14岁的他告别家人,外出谋生。揣着两块钱和几个干馍,顶着烈日,从华胥镇甘峪村步行到西安。

玉耳勺采耳(一把勺勺出蓝田)(2)

乡间婚宴上掌勺的厨师

很多店铺不愿意收留这个“童工”,几经辗转,马鹏海在万寿路一个夜市麻辣烫摊位找到工作,负责切肉、洗碗、刷锅,由于年龄小,这些活他只能背地里干。

每天长达十几个小时的繁重体力劳动,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尚且应付吃力,更何况是个碎娃娃。但就是凭借不怕累的劲头,赢得老板对他的青睐,除了给他每月100元的工资外,还额外给40元的奖励。

马鹏海喜出望外,给自己留下10元零花钱,其余全部寄给父母补贴家用。此后,他苦练厨艺,在厨师行业摸爬滚打20年,成长为小有名气的厨师,并靠着干餐饮的收入,撑起了整个家。

内行人说当厨师难,一来强中自有强中手,有人能单手飞快切土豆丝,有人能面不改色地和起50斤的面,要想脱颖而出做成牛师傅难;二来横下心,吃苦难,老话说,“不切掉手上二两肉,学不成好厨师”,油烫、刀切是学艺路上的家常便饭,大浪淘沙后坚持下来的不多。

当女厨师更是难上加难。2000年,刘银平初中毕业后,到西安市育才路一个餐厅打工,后厨鲜有女性,她只好从服务员做起,得空就跟着厨师们偷学手艺。

一位姓靳的师傅看她好学,悉心指点。她勤看勤记,哪种菜是条配条,什么时候丝配丝,先过切伤关,又过烫伤坎,几年时间,成为独当一面的女厨师,月工资也从150元涨了一倍。

她不满足,回到蓝田借钱开起了餐厅,既当厨师又当老板,每天凌晨四五点起床,半夜收摊,有时洗着衣服都能睡着,辛苦可想而知。刘银平咬牙坚持,琢磨厨艺,后来考取了陕西省高级厨师,获得“蓝田名厨”的称号。

一所学校,托起希望

跟着师傅学艺,只有勤学、勤看远远不够,有时候还要动点脑筋。

家住蓝田三里镇的王涛,学炸油条的时候,从打下手干起,每天凌晨4点钟赶到厨房,和面、提面的体力活都由他负责。等到放盐碱和白矾的关键时刻,师傅总要把他支走,“小王,你去拿个盘子”,“盘子放下,再拿个抹布。”

一个月下来,王涛连炸油条的“门”都没进。于是,他灵机一动,先把盐、碱、白矾的重量称一遍,等师傅用过之后再称一遍。反复三次,炸油条的关键技术就掌握了。

这种“偷师”现象不罕见,原因也不难理解。近30年,蓝田县只有几家不成规模的厨师速成培训班,短时间内学生难以学到精湛厨艺,只好跟着师傅边干边学,然而普遍存在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思维禁锢,最终带来了学艺难的困境。

多种因素累积下,投身厨师行业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实际上,行业整体缺口很大,为了发扬厨艺、促进就业,2021年,蓝田县拿出财政补贴,县职业教育中心开始设置厨师专业,学生可以免费学习。

学制三年,其中有半年时间去顶岗实习。第一年正式招生,就迎来了270个学生。课程既包括中餐烹饪的炒、炸、熘,还有中西式面点的包子、拉面、蛋糕。

烹饪可简单,也可复杂。专业教育侧重原理讲解,一旦学会便可掌握同类食材的技术要领,省去实践中摸索探寻技巧的时间。

就像在烹饪化学这门课中,炸油条时泡打粉放多了就要用白醋中和一下;面粉与油脂经过大火后,在有水的情况下起乳化作用,熬出的汤浓。

如今,学生的见识广,有些新鲜的菜色吃过、见过,对老师教授的内容会提出疑问,就要求备课老师准备充足。

“只培养会做饭的厨师已经不能满足时代的需求了,我们不光要训练技能,还要加入音乐、美术、思政等课程,培养学生对美的欣赏。”“中国烹饪大师”获得者,担任教学副校长的张存福说,比如做蛋糕,不仅要好吃,还得做出赏心悦目的造型。

关于学生就业,蓝田县职业教育中心党支部书记任宏涛很有信心,“开学不久,就有周边各地的大型酒店与我们对接,希望有毕业生去工作。”

一个炒锅,盛满乡土味道

在外的蓝田厨师多,做菜的花样也不仅限于陕菜。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股粤菜风潮席卷西安城,昂贵的海鲜和独特的酱汁冲击了人们的味觉,让习惯了陕菜口味的老饕把目光转向了粤菜。舌尖的变化最能被厨师率先感知,一波人开始学做粤菜。

还有些人专攻川菜。川菜的一菜一格、百菜百味,除了麻、辣、甜、咸、酸、苦的基本味道,还能调配出复合型口味,口感直接刺激味蕾,受众极广。

潮流席卷了蓝田,不知何时起,蓝田的小街小巷逐渐充斥着纷繁复杂的菜色,反倒是童年记忆中的味道越来越难寻觅。

前些年,县上开辟出一条街区,计划打造为期七天的美食节,由各镇推荐一家特色餐馆带着拿手菜进驻其中,但不能有所重复。王建利是辋川镇的代表,报名那天去得晚,市面上流行的菜色都被人报过了,不得已赶紧想个新颖的菜。

琢磨了半天,他从嘴里蹦出句“我卖九大碗”。围观的人群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这是过去蓝田一带,农村红白席面上常吃的九碗素菜,不过已悄然从人们的餐桌上撤了下来。

王建利说干就干,和自家兄弟迅速支起了灶台,对传统九大碗稍加改良就开门营业。虽然,他深信人的胃是有记忆的,但这个“复古”美食的受欢迎程度,还是超出了预期,连续几天食客都爆满。

这次尝试给了他回归乡土味道的勇气,后来,他在蓝田正式开起了九大碗民俗食府。菜色既保留了传统味道,又紧随潮流做了创新:人少可选“九小碗”;男的想喝酒,能点“十三花”;中式订婚宴,推荐“二十四件子”。

越来越多的蓝田厨师把眼光瞄向了乡土二字。

王涛将蓝田味道与流行菜色相融合。独创招牌菜油泼臊子鱼,把关中油泼臊子面和蒸鱼结合;西红柿泡馍,将泡馍的油腻与西红柿的清爽重新组合搭配;还有改良的葫芦鸡、蓝田八塬的茶香黑猪肉等创新菜,常赢来顾客拍手称赞。

蓝田县茂盛酒店董事长段均彦则有更大的抱负,想将厨师这个劳务品牌往美食品牌转化,学习沙县小吃,做大做强蓝田地方小吃。

在他看来,厨师不只是掌握技术给人打工,还可以自主创业,结合本地特色,规范化、标准化做出蓝田美食品牌,向外推广,借此传播蓝田文化,实现旅游业发展,带动更多的经济效益。

(当代陕西 张继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