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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次见到田莹是在一家小众酒吧。
当时她画着烟熏妆,在舞池里跟着节奏疯狂地扭动身体。酒吧里这样的单身女人并不少,常有不怀好意的男人借机揩油或勾引。
我就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搭讪并不成功。无论我怎么套近乎,这个女人始终把我当空气。
过几天又在酒吧见到,她总算有了反应,对我“温柔”地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滚。”
再次见到田莹很意外,竟然在一所小学。顶头上司的儿子因为打架被训导主任叫家长,上司挨骂多次,老公又在外地,于是由我冒充舅舅来学校负荆请罪。
田莹始终没认出我来,摆着训导主任的架子吆三喝四:“为什么他父母不来?你是亲舅舅吗?你能担负起教育责任吗?”
我冷眼看着她。要不是那独特高亢的嗓音,实在不能把酒吧摇滚女和尖酸刻薄的训导主任划等号。
田莹被我看毛了,以为我有什么背景,或是暗访的记者。话锋一转:“我坐得端行得正,教育学生是我的职责,省长来了我也不怕。”
我问她:“省长来了自然没什么可怕的,就是‘怡人酒吧’的酒保来了,你怕不怕?”
田莹见多了各式家长,恭维的、找茬的、趾高气扬的……从未见过识破她真面目的,我是第一个。
她虽然受惊,犹自嘴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完后,她很快推脱有事,急匆匆走了。我追在后面问,孩子受什么处分,我回去给姐姐姐夫一个交待。
田莹走过转角时有些急躁,身体没把握好平衡。幸亏旁边有护栏扶了一把,才没有失态:“我们再研究研究。”
都是成年人,所谓“研究”不过是这次放过,下不为例的托词。
第二天上班,顶头上司对我格外开恩,默许我摸鱼和迟到早退。她告诉我,这个教导主任三十岁也不结婚。只要有学生犯在她手上,极少有不背处分的。
自从在学校认出田莹,我就再也没在心怡酒吧见过她。也许她改邪归正了,也许又换了一家更偏僻的。不过我们见面倒多了起来。
我的“小外甥”太不安分,顶头上司认准我能搞定这个女人,每次都派我去交涉。
一次小外甥把一条玩具蛇放在女同学书包里。那条蛇太过逼真,肉眼根本分不清真假。女同学倒出奇的冷静,吭都没吭一声,直接晕倒在教室里。
外甥后来告诉我,女同学口吐白沫的样子像极了我妈刷牙。
我告诉他,以后放蛇的时候,记得再放一个牙刷,这样女同学可以一边刷牙一边晕倒了。
顶头上司带着小女生寻医问药,又许以不菲的赔偿金,总算安抚下女生的父母。事后设宴赔罪,为避免两家人尴尬,我也在受邀之列。不仅如此,田莹作为学校代表也应邀出席。
2
那天田莹摆着训导主任的臭架子,满身乖戾之气。顶头上司的老公频频劝酒谢罪,田莹始终滴酒不沾。她说“我从小到大从不喝酒”时,眼睛盯着我,比个“抹脖子”的动作相威胁。
宴席结束后,我主动送田莹回家。
行至半路,我问她:“时辰尚早,又不去酒吧接着喝?”
田莹以沉默作为回应。
那个风情万种的田莹又回来了。一杯“血腥玛丽”入口,合着摇滚的节拍,在舞池里摇摆舞动,在疯狂发泄着什么。
谜一样的女人。
有过这次“共同脱轨”,我和田莹交上了朋友。即使半年后离开那家公司,我们也可以正大光明的约酒泡吧。
我曾经问过田莹:“你这种撕裂的生活,同事家人知道吗?”
田莹说:“我疯了不成,可能让他们知道吗?”
我点头:“看得出,你用离经叛道的方式释放压力和情绪。想你一个训导主任,没有升学压力,挣的也是死工资,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说出来,我给你缓解缓解,总比喝酒强得多。”
田莹斜我一眼:“你是我什么人,用你管?”
其实我俩的关系距离情侣只隔一层窗户纸,我几次明示暗示,总被她用话题岔开。可是从她眼神里,又分明感受到对我的依恋和爱意。
那天田莹打电话来,下周日是他父亲生日,父母逼婚甚紧,又不得不回去,请我伪装她的假男友。
我半开玩笑地说:“要做就做真男友,假的多没意思。”
她沉默不语,半天才说:“做我男朋友很辛苦的,不怕死就试试吧。”
田莹老家在城市郊县,车程不过两个小时。看得出田莹家境不错,又是独生女,父母很早就给她在城市买了房。
我问田莹:“你父母退休无事,为何不搬来城里与你同住?”
田莹毫不掩饰对父母的嫌弃:“我烦他们,要是他们搬来我就出去租房。”
田莹不只是说说而已,以我看来实在有些过分。两个老人像“元妃省亲”一般,把田莹迎进家门。田莹不是看电视就是自顾自地刷手机,父母过问几句就厌烦得很。
“你们有完没完。都说了我工作好身体好,没有熬夜没有泡吧,再叽叽歪歪的,过年都不回来了。”
田莹的母亲本就瘦小,在田莹呵斥下缩在墙角,像一个受了委屈的老保姆。
我透过厨房窗户看到田莹的蛮横,颇为老人不值。
田莹父亲看透我的心思,开口为田莹辩护:“我们莹莹是独生女,从小被我们惯坏了。你以后多担待,其实她心地不错就是情商低,不会好好说话。”
当地有“重男轻女”的陋习,田莹这样的独生女很是少见。我问老人:“当初没生个儿子,是怕田莹受委屈?”
老人尴尬地笑了笑,“可不是。你不知道,这丫头小时候有多难搞,让人脑壳痛。”
3
我虽是初次登门,但是和田莹相比更像是这个家的一份子。老太太患有风湿骨病,只有老头一个人张罗午饭。田莹指望不上的,我自告奋勇进了厨房,好歹给老人打个下手。
老头对我的殷勤十分中意,把我当准女婿看待。吐槽生活琐事和步入老年后的窘迫。我又提及那个话题:“您和阿姨为何不进城与田莹同住,互相有个照应?”
老头犹豫一下,在想如何体面地掩盖这个尴尬问题。正巧油滚了,老头借口炸鱼油烟大,把我赶出了厨房。
老人忙活一个上午,田莹只吃几口就饱了。老太太说喝口汤也是好的:“你爸熬了一个晚上的冬瓜排骨汤,最是补身体的。”
“不喝不喝,你们烦不烦。”田莹把碗一推,又刷手机去了。
我习惯饭后一支烟,躲在门外吞云吐雾。没多久老头也出来了,我赶紧给老人点上一颗。
老头斜倚着院墙,遮不住的疲惫。听老太太说,为了熬那口高汤,老头一晚起夜四五回,天不亮就出去买菜,图个新鲜。只可惜舐犊情深换不来田莹的感恩。
“你和莹莹住在一起了?”
“没,我们只是偶尔约会看个电影,不是您想的那样。”
老头说:“我家莹莹打小就‘独’,和谁都亲近不来。不但没有朋友,同学同事也不来往。我倒希望你们早点在一起,她身边有你照顾,我们也放心。”
也许老人对田莹说了什么,回来没多久,田莹红着脸让我搬去她的房子,正式在一起同居。
同在一个房檐下,我才真正醒悟所谓的“独”为何物。
虽然感情是很融洽,但是田莹永远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
而且我发现,田莹有说梦话的毛病。一个叫“润润”的名字高频次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润润,你别走。”
“润润,别去河边。”
“润润,你不要不理我。”
我曾问田莹润润是谁,为何念念不忘。她说小时候养的宠物狗,感情很好,后来走丢了。
如果说田莹的梦呓还算正常,她的梦游就太过惊悚了。好几次半夜醒来,发现田莹蹲在屋角哭泣,说润润丢了。或者站在阳台,窗户大开,说润润我来了,你等等姐姐。
我不知道田莹的人际冷漠性格乖戾,与睡眠障碍有无关系。书上说多出去旅游,有助于开阔心胸。
那天听新同事说起,城东有一条青河支流,本已干涸多年。因为南水北调又注入新水源,河面开阔鸟飞鱼跃,最是个游玩好去处。
与大多数人相反,田莹抵触旅游,从不离开城市,最多在博物馆里转转。如果我提出游玩,必然遭到拒绝。不如来个先斩后奏,待他看到美景,一定会流连忘返的。
4
周日上午,我借口同事生日拉她上了车。一路向东而行,渐渐驶出市区。田莹无故紧张起来,“你要干什么,放我下去,我要回家。”
“等会你就知道了,保证你会爱上那个地方。”
“你个混蛋,我不去,放我出去。”
“乖,听话,别闹。”
车子驶出平安大道后又在山路行驶20分钟,眼前豁然开朗。水面辽阔野趣盎然,堤岸上杨柳依依,确是个游玩的好地方。
我替田莹打开车门,邀功一般,“好的地方,不信你不喜欢。”
田莹下了车,凝望江面,眼神闪现某种飘忽不定的东西。表情也变得古怪,恐惧、惊悚、害怕,还有一丢丢庆幸,一齐杂糅在她的脸上。显得狰狞扭曲。
“田莹你怎么了,不喜欢这里?”
田莹不说话,突然情绪失控,不顾一切扑在水里,连哭带闹不知为何。我拦腰抱住她,她的力气变得很大,连我都被她拖到水里。
“田莹你怎么了?”
田莹闹够了,上了岸,坐在滩头不言不语。过了许久,我鼓起勇气问及刚才失控的事。她咬着嘴唇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感觉胸闷气短,就是想倒在水里才舒服些。”
从江边回来当晚,田莹发起高烧。嘴里不停嘟囔着“对不起”。退烧后她的梦呓梦游更加严重,整晚大喊大叫。
诡异的是,几次梦游都与水有关。把所有水龙头打开,蹲在墙角静静的听水声。
严重的睡眠障碍导致她白天精力不济,性格更加乖戾暴躁,身边人对她敬而远之,只有我不离不弃守着她。
我不是圣人。有时也被她气得暴跳如雷。但是相处这么久,我舍不得她。而且有一个更现实的考量,以我的能力绝承受不起高昂的房价。
田莹有房,又是独生女,很难得。
挨到学校放假,我找田莹正式谈了,阐明利害关系。
我告诉田莹:“我真想喜欢你,打算和你白头偕老。但你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不如趁假期治一治。如果再做讳疾忌医的念头,对不起,我不能和一个疯子共度余生。”
田莹终于认识到问题严重性,答应了。
我们找了本市最知名的心理医师,用尽各种办法也吃了很多药物,可是效果欠佳。
最后医师单独和我沟通,说:“根据我的经验,她的病根源于童年一段很痛苦的经历,被心理保护机制‘隐藏’起来,所以完全没有记忆。但是这段经历的伤痛还在,以梦魇的形式逃脱意识的控制,所以她表现出歇斯底里的症状。”
医师举了一个例子。比如人的记忆是一块木板,在木板上打个钉子。人自身的保护机制可以把钉子隐身,但是钉子留下的孔洞是永远存在的,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
我问接下来的办法。医师说:“心病还要心来医。可以找催眠师,用催眠的方式唤醒那段被隐藏的记忆。”
心理医师推荐了明教授。
5
明教授的工作室坐落于小巷最深处,只有几盆绿植和一个硕大的书架。正式催眠前,田莹泪眼婆娑拉着我的手:“无论回忆出什么悲惨记忆,你都不能离开我。”
那是她第一次展现与性格不符的脆弱,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反握住她的手。
明教授在旁打趣,我这里是催眠不是上刑,搞得生离死别一样。
催眠不允许第三者旁听。我坐在院里的矮凳上,看水槽里游弋的金鱼。都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想必鱼是最快乐的生物。
二十分钟就结束了催眠。明教授招手让我进去,他自己出去抽烟。
田莹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
我问她:“找到答案了?”
她点头:“回家说吧,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田莹第一句就很惊悚,“润润不是狗,她是我妹妹。我叫田莹,她叫田润。”
“我记忆始于七岁。当时的家境很不好,父母种地为生,最多养育两个孩子。妹妹田润比我小三岁,当时四岁。
“妈妈怀孕了,做B超时托了关系,是个男孩。父母商量把我送人,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装睡。
“收养我的人第二天下午就来。我急得直哭,父母却不理。我跑出家门,迎面碰到小玉姐姐。她比我大四岁,在我眼里已然是个大人了。
“我向姐姐求救,可是她也没办法。在当地收养女婴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不过小玉终究大我几岁,给我出主意——装病。
“买家进门后,我不顾一切的地上打滚,喊肚子疼,还用头撞墙。父母知道我的小伎俩,可是买家不信任他们。试想谁肯买一个病孩子回家?
“父母好容易联系一个买家,不肯轻言放弃。不知谁的主意,竟然把田润买走了。
“弟弟出生后父母视若珍宝,可惜天生孱弱,没半年突发小儿紫癜夭折。那段时间我妈像疯了一样使劲打我,问我为什么不替弟弟去死。
“再后来他们突然明白了,我是他们唯一留下的孩子,又突然对我溺爱起来。当时举家搬到县城,又做起家具生意,家境好了很多……”
田莹含泪讲述她的故事,我担心她受不了强烈刺激,让她歇歇,我先去做晚饭。
这顿饭田莹吃得很少。我也不勉强。饭后洗刷干净,我们躺在床上,继续她的讲述。
“小时候我家屋后有条小河,常有尸体漂在水面上。自从田润走后,我时常坐在河边遐想,她会不会也被溺杀在河里呢?果然有一天,我看到一件碎花小罩衣浮在水面,与田润领走时一模一样……”
我问田莹:“这就是你害怕江河湖水的原因?”
田莹点头:“我害怕河水又渴望河水。那天你带我去江边,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意识,田润就在江心等着我,等我去忏悔,等我去领罪。”
我问:“你性情冷漠不善交流,对任何人都有一种疏离感,也和这段经历有关吧?”
田莹说:“后来父母对我很好,但我始终放不下这件事。我无法释怀,做父母的怎么忍心卖掉自己的亲生骨肉。儿子是宝,女儿就是草芥吗?”
她顿了顿,声音又凉了几分:“试想,连亲生父母都打算卖掉我,我怎么可能对任何人产生感情?”
我问:“这就是你对父母恶言恶语的原因?”
“我想是的。”田莹接着说,“其实我很想如正常人一样,在父母面前承欢膝下,享受严父慈母的亲情。可是我做不到。面对他们我只想逃避,远离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6
此时已经凌晨两点,我建议田莹先睡,明天再谈不迟。
田莹背对我,幽幽的说:“其实这段记忆一直刻在我脑子里,从没有忘记。明教授一眼看出,他鼓励我大胆说出来。”
那一晚田莹睡得很香甜,没有梦呓没有梦游,躲在我怀里,像一只流浪已久,终于找到家的疲惫小猫。
我们第二天又去找了心理医师,把事情和盘托出。
医师说来源于童年的心里障碍最难根治,不能急躁,要有水磨工夫,慢慢来。
医师让田莹先回老家,试着与父母相处。
回乡前,我和准岳父视频连线,把事情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下。老头哭得泪人一般:“我以为莹莹年纪小,不记得这些事。想不到她记得,都记得……”
我劝老头想开些,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把话说开,坦然面对过去的不幸,这是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本来我要开车送田莹,她不准。
田莹吃过午饭坐长途车回去的,到家不过三点。晚八点打电话过去,问她心情如何,她冷冰冰说:“还可以。”
田莹只待了两天就回来了。确切说30个小时,还包括来回路上的时间。田莹告诉我,她实在无法平静面对父母,脑子里全是田润被送走的画面。
准岳父的电话追过来,过问田莹是否安全到家,又说起病情,我安慰老人:“这种事急不得,慢慢来吧。”
田莹病根在于田润。虽然她一再声称,那件碎花罩衣一定是田润的,但我相信只是被迫害妄想症,碰巧面料花样相似罢了。
如果能找到田润,对田莹病情一定很有帮助。可是人海茫茫,老头说买田润的人是外地来的木匠,南方口音,偏云贵一点,但不确定。
老头知道我为田莹好,还是劝我放弃这个念头。
近30年杳无音讯,找一个大活人谈何容易?
其实我还是有一点把握的——田莹的眼睛。
她的眼睛自带琥珀色,好像戴了美瞳,整个人显得忧郁而有气质。我猜田莹带有西亚血统,而田润作为一奶同胞,大概率也有。
网络的好处在于,无论多么小众的东西也有同道中人。我登陆相关论坛发了寻亲帖,各地网友纷纷发来资料和图片,不是年龄有误就是有亲生父母的。只有一个人,年龄合适,也是从小抱养的,只可惜是个男的。
我和田莹打趣:“你认个弟弟算了。”
田莹说:“弟弟多没趣,直接认个老公,你就算媒人了。”
我作势打她,她一躲,我从床上一头栽到地上,田莹乐得拍手大笑。
最近田莹恢复不错,在我鼓励下主动与邻居打招呼,请同事来家小聚。虽然依旧有强烈的疏离感,但至少迈出了第一步。
即使找不到田润,她也总有一天会走出阴霾,回归正常人行列。
7
好运终于眷顾了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
一个湖南网友留言,一个贵州毕节的女人在她饭店打工,也是琥珀色眼睛,颜色更深一些。听她说起,自己被养父买来的。
起初我对这条留言并不在意。后来湖南网友把贵州女人照片上传,田莹不觉哭出声来,眼睛且不说,单那个塌鼻梁厚嘴唇,与父亲一模一样。
女人叫路雪。田莹马上联系她坐飞机来我们这个城市,相关费用全包。在机场见到本人,更加确定她就是苦苦找寻的田润。
DNA鉴定结果出炉,白纸黑字写明,田莹路雪具有生物学上姊妹关系。路雪是如假包换的田润,田家卖掉30年的女儿。
当田莹路雪一齐出现在父母面前时,一家四口抱头痛哭。老太太尤其惨烈,要不是我及时相劝,哭晕倒地也是有可能的。
田莹命我回城,因为有我这个外姓旁人在终究放不开。田家人这次团聚定要互诉衷肠,重叙天伦之乐。
田莹足足待了15天,每次打电话都笑语盈盈,和我说老母亲如何端了父亲私房钱,给两个女儿买包包;田润做了贵州特色小吃,田莹吃了三大碗……
暑假快结束时,我接田莹回城,看她与家人依依不舍的样子,谁能想到不久前还是把父母当仇人,家不像家的情景。
回城路上闲聊,我问田润以后怎么办。虽然找到亲生父母,养父母那边总要有个交代。
田莹说,田润养母一直不喜欢她,十岁那年养父过世,养母改嫁,她吃百家饭长大。16岁出来打工。
我说那挺好,没有养父母的障碍,田润全身心把这里当家,认祖归宗了。
田莹脸上显出微妙表情,只长吁短叹却不说话了。
晚饭后我和田莹一人一本书,窝在沙发上互不打扰,一副岁月静好模样。田莹突然问,“你有靠谱的律师朋友吗,我想咨询一下过继的事。”
“怎么突然问这个?”
田莹把书扔在一边:“一个字也读不下去,脑子里全是这点破事。”
田莹说,田润虽然没有养父母的拖累,却有前夫和一个六岁儿子。那天晚上起夜,看到父母的灯亮着,隐约听到田润的哭声,好像要把儿子改姓田,以后继承家产云云。
我冷笑着:“这个田润,才相认几天就想谋夺家产了?”
田莹直言:“其实我无所谓,都给她也没关系,就是这种偷偷摸摸的伎俩让我恶心。”
“你父母怎么说?”
“父母也让我寒心,他们一直没对我明说,故意瞒着我。”
与失踪三十年的妹妹团聚,听到父母谈话,我才知她别有心机
我劝田莹想开些,也许不是她想得那样。
8
开学不久就是中秋。今年不同往日,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的。当我和田莹提着大包小包敲门时,开门的是一个小男孩。
田润跟在男孩后面,虚情假意招呼我们进屋:“回来就好,提东西多见外。”又一把拽过孩子,“这是你姨这是你姨丈。”
田莹沉着脸不说话,我打圆场:“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李海龙。”
“胡说,你叫田海龙。再说李海龙拿棍子抽你。”田润训完孩子,又尴尬笑了笑,“姐,你快坐,就当自己家别客气。”
田莹冷笑:“一个月未见就越俎代庖了?别忘了这也是我家。”
田润的表情有点凝滞,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热情招待我们进屋。
晚上吃团圆饭时,准岳父正式说起过继的事。打算过了十一长假,就着手把孩子户口迁来,改姓氏虽然麻烦,也不是不能办。
我说:“贸然改姓,于情于理总要知会一下孩子父亲。”
田润说:“离婚孩子判给我,这事我说了就算。”
田莹突然冷笑道:“李海龙变田海龙,以后家产也归你了吧?”
田润的脸肉眼可见地涨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父母年纪大了,田海龙总归比李海龙顺耳些……”
田莹毕竟做老师的,口才了得,学问又压一头。田润虽然居心叵测,却只敢背地做点小动作,言语自然落下风,被田莹一顿数落,面红耳赤,通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老太太帮田润遮掩,更是火上浇油,场面失控起来。老头把手中酒杯在地上猛掷,“咣当”一声脆响,现场安静下来。
老头对田莹怒目而视:“以前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纵容你娇惯你。现在润润回来,你还想无法无天,我和你妈绝不容你。”
有了父母的支持,田润大着胆子,流泪诉苦起来:“父母供你上大学,读研究生,给你在城市买了房,又有正式工作。我呢?长在十万大山里,只读了三年书辍学,不到16岁打工养活自己。本来要卖的是你,可是你装病躲了过去。所以是你欠我的,我只是拿走属于我的东西!”
田莹惊讶的看着父母:“爸妈,你们把这事也告诉了她?”
老头的表情坚硬得像块冷铁:“既然有胆子做,就有胆子承担后果。”
“可是当时我才7岁,我也很害怕。”
田润一个箭步窜到田莹面前,抓住她的衣领,流着眼泪哭诉:“一想到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真恨不得吃了你!”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走就是了!”田莹抹一把眼泪,摔门而去。
……
回来后田莹的精神障碍又复发了,经常一个人发呆,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
我们又拜访了心理医生。大夫告诉我,田莹的病根始终只有一个,得到父母的爱。过去因为自责,又无法原谅父母的重男轻女;现在发生改变,父母把更多的爱给了田润,她又觉着不公平……
9
田莹与父母、田润关系降低冰点,几乎断了任何往来。我瞒着她给老头打电话叙述病情。
老头对我说:“小伙子不瞒你说,莹莹很小的时候,我和她妈就不喜欢她。也许你觉着奇怪,哪有父母不喜欢自己骨肉的?可是我们就是不喜欢她。
“我和她妈都是有一说一的人,但是这孩子不是,总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对谁都很冷漠。老家有句俗语‘养不熟的狼羔子’,说得就是这种孩子。也是当初执意卖掉她的原因。”
元旦那天我在公司加班,田莹打电话来,说父母和田润突然到访,要把自己从房子里赶出去。
我很费解:“这房子不是给你买的吗?”
田莹说:“产权一直归在父母名下。”
等我赶到家时,被眼前一切吓呆了。
田莹正手持剔骨刀堵在门口,刀尖滴血,刀下是奄奄一息的田润。
我让田莹保持冷静,先把刀放下再说。
田莹像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哭着对我说:“他们不要我了,我是孤儿了。”
“田莹你听我说,他们不要你我要你。我们结婚生一群孩子,给予他们最充足的父爱母爱——只要你把刀放下!”
田莹露出极度扭曲狰狞表情,指着父母说:“你们既然不喜欢我,又为什么生我?作为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以后我怎么活下去?你们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们好过。”
田莹拿着刀向父母步步紧逼。我只顾着为田润止血,无力阻止田莹的鲁莽。
我目眦欲裂:“田莹,别做傻事,毕竟是你的亲生父母。”
田莹回头,对我惨淡一笑,剔骨刀狠狠刺向自己腹部,血喷出来,染红了桌角上的书。
书名是如何与原生家庭和解,田莹最近一直读这本书。
我抱住田莹。由于失血过多,她的脸色惨白,依偎在我怀里,一副胜利者模样。
她用最后的力气对父母说:“现在你们的两个女儿都死了。以后的每个时辰,每个月,每一年,都是煎熬。”
像是用尽全力给她的父母下了一道诅咒。
老两口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后来田润活了下来。医生说田莹捅她的伤口极浅,但是捅自己却极深。我问田润和老两口,当时发生了什么,逼得田莹持刀杀人。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清明节扫墓时意外碰到心理医生,他还记得我们,听说了田莹去世的消息,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惋惜:“多好的女孩,就这样没了。”
幸运的人用童年抚慰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抚慰童年。
我看着墓碑上那个依然冷漠疏离的表情,这个尝试过、挣扎过走出原生家庭泥潭的女人,终是以死证了道。
我思念田莹。(原标题:《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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