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孤独,是个万年难解的谜。世界变小了,人变寂寞了。千百年来不变的除了变化,还有孤独。
▶三十几岁那些年,有一段荒唐的日子,年轻气盛的我,每个月里总有几个晚上不能睡,几乎都是到了深夜一点之后依然有某种被抓掐喉咙的不良感,在床上翻来覆去,这种时间朋友都睡了,既不想读书也不想看电视,就想找个人说说话。年轻时候我就有这种毛病,平时好好的也不常打电话(我还会习惯性地过滤电话),偏就是三更半夜满肚子话想说却苦无对象,有时悲惨极了甚至还想打电话去生命线。
有天我发现我这种毛病有了比生命线更好的出口。
网络聊天室。
我知道很多人一听到“网络聊天室”想到的都是什么一夜情、国中少女跷家北上会网友、网络假小开推女友下海卖淫、网络迷魂大道下药诱奸少女,等等等等,没一个正面报导。更别提那些上网援交(真援交假援交还有警察钓鱼的诱饵)的事件,我若说这类聊天室如何地解除了我失眠时的焦虑,怎样丰富了我都市独居生活日渐贫瘠的想象力,读者一定以为我是个怪胎。
但那是真的。
时钟指着半夜一点半,你的朋友都睡了(就算醒着也不想接你的电话),你吃了药但还是睡不着,但只要打开计算机,随便取一个昵称,进入聊天室,就有一大堆跟你一样睡不着的人抢着要跟你讲话,那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啊!但前提是你的性别要是女的,至少在网络上自称是女性(而且是去异性恋聊天室),你一登入,立刻冒出一大多男人(网络上的男性)抛出一大堆“安安”“哈罗美女”“可以聊聊吗?”“高重?”“元吗?”“3000?”让你应接不暇(男女比例几乎是十比一),至于同志聊天室则因男女同志文化不同而另有不同习惯用语跟生态。
请容我稍做解释,“安安”是“早安午安晚安的通称”,我个人对这种装可爱的词非常反感,因此凡这样跟我打招呼的一律不回答。“高重?”是问你身高体重,感觉真像在市场买菜。“元吗”是要不要援交的意思。至于“3000?”这不用我多说了吧!
我不缺朋友,也不想交网友,对什么网络恋情也没兴趣,所以我没有去“奇摩交友网站”之类的地方登录自己的基本资料跟照片,也不会去某某版的讨论区po文章留言或者跟人唇枪舌战,除非必要我也不上网查资料,这样的我,为何对充满争议且看起来确实也是乌烟瘴气的“聊天室”情有独钟呢?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登入“Michelle”等昵称(这是最没创意的昵称了),十秒钟之内就可以进入十几个不同的聊天室,异性恋同性恋南部北部随你需要可挑选,那里面,至少有几百个跟我一样睡不着的人在活动。这样的时候,我不是什么小说家作家或者知识分子,我跟其他或许昵称有点怪恶心的人,(我看过最经典的是“除了上班还能上谁?”,真的是什么昵称都有,在此我就不赘述),有共同的处境,我们都很无助,有点孤单(甚至是很孤单),我们都想跟谁有点关系。
或许人们会认为这类的聊天室充满了色情的气氛(但其实那只是增加了情欲的出口,解决了性压抑的恐怖气氛),比如里面真的有人在搞援交跟一夜情(但与A片是否会助长色情暴力一样是鸡生蛋或蛋生鸡的无解问题),也或许这种匿名看不见真面目的地方真是危机四伏(这也跟金光党之所以存在一样不知该从何怪起),许多次上网聊天之后彻底颠覆了我对此事的刻板印象。
你真的无法想象大部分的人是多么地寂寞,即使在最最低级粗鲁的昵称里(有性暗示或是性器官字眼的)都可以感觉那挥之不去的孤独感,情欲汹涌蠢蠢欲动的青少年(他们总是对熟女充满性幻想),已婚男性女性趁着伴侣睡着或是出差或是不在家时偷上网(有些人一开始就坦承自己已婚),单身的成年男性女性或为了解决性焦虑或是真的寂寞难当(好像过了学生时代就再也找不到对象了),还有一种人,他们对性有着无法对别人坦承的种种“偏好”,聊天室的匿名性使他们充分得到抒解。
乍看之下那大多是一些无聊到极点的哈拉打屁,有人摆明了是要找一夜情或偷吃,有人是真的想要谈恋爱或找个伴,有人不想跟人见面只想聊天,有人甚至不说话只是一直打出许多流行歌的歌词,有人会打着“我爱阿扁”“宋楚瑜万岁”“我就是深蓝怎样”等政治语言(那总会引发对方阵营的挞伐),有些一看就知道是色情行业的宣传(援交女,酒店业者,淫媒,还有警察设下的圈套),我还看过有人在这里为自己发明的什么神奇抹布打广告。
很多社会观察家认为“网络”的盛行会让人失去对“实体人物”的真实感,会让人逐渐失去跟“真人”社交或交往的能力,更别提时下年轻人自行发展出的网络语言是如何让大人们头痛,现在的上班族最时兴使用MSN或实时通,这类的在线实时通讯不但可以打字传送档案还可以用视讯系统实况转播,习惯使用此类系统的人不只会打出同音别字(久而久之变成习用语),打注音字,甚至不打字干脆用系统里附加的符号表来表达意思(笑脸,哭脸,生气脸,玫瑰红唇拥抱要什么有什么),这怎不叫人忧心?会不会以后的人都不会用文字啦?(老实说我没那么悲观)
正经点的人一上这类网站一定气得吐血,马上要为台湾的道德沉沦感到忧心忡忡,家有儿童或青少年的家长只消瞄上一眼就会非常担心自己的孩子误入歧途(但我觉得在台湾光是打开电视机就很危险了,你永远不知道晚餐时间新闻台会播出什么儿童不宜的内容),警察单位甚至还因此成立专门部门在网络上到处抓人(会不会是因为在网络上抓自拍跟援交比在马路上枪林弹雨抓张锡铭来得轻松),对我来说,这些甚至比电视新闻更直接地显现出社会的现状。
我觉得,并不是网络让人失去了与人交往的能力,是因为现代生活逐渐地让人不知该如何以真面目示人,你看电视上动不动就要转播时尚名媛如何参加派对,如何收集一个动辄几万几十万的名牌包包,政商名流怎样购买豪宅如何妆点门面,看久了会错觉全台湾只有你一个人是穿夜市货生活朝不保夕,而那些因为失业而跳楼的人都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忧郁症患者都是因为个性不好。无论艺人提着多么名贵的爱马仕或Balenciaga机车包让你感觉到自己卑微寒伧,或者你也省吃俭用甚至使用信用卡欠债去买名牌提着安心壮胆,但夜深人静时你就是知道那不是你的人生,你的人生如果可以登上电视荧幕大概都因为发生悲剧。你可能是个上班族,可能有婚姻有小孩,你或许从来不上网,但你大多数的时候跟那些聊天室里的人一样寂寞乏味,而且你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改变。
我曾在聊天室遇过一个自称在百货公司家电部工作的三十几岁男人,他那种孤单忧郁得几乎令我难过的背景(是个孤儿,只身在台北,没有女朋友,因为工作时间太长也几乎没有朋友),卑微而近乎恳求地希望我能与他见面,“偶尔一起吃吃饭好吗”,网络上聊着聊着,我原本心软答应他要见面,却因为发现对方过于认真而把人放了鸽子,那时我的不良感又出现了(我内疚了好久)。
另一回,有个昵称为“可以让我舔你的脚吗”看似恋物癖的人,仔细聊过之后却是个二十一岁的体专学生(因为没查验证件我也无法证实他身份),我本以为这人应该是个什么“獐头鼠目”之徒,当他用视讯传输自己的影像给我看时,却是个面容清秀的小伙子,他闪闪躲躲地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女人的脚充满情欲想象,“请不要觉得我是个变态”他打出这样的句子,“我自己经常为此感到很苦恼啊!”
哀矜勿喜。
我是个暂时来光临的人,我不批判别人,我只是看。我也是其中之一。
或许就在某一个夜晚,我安慰了别人,别人也安慰了我,透过一个光怪陆离的聊天室,很幸运地我并没有踏入任何危险的陷阱,我甚至不用出门,只是某个人在另一台计算机前被我选中,然后我们进行有营养或没营养的对话,在这虚拟的世界中,我们深知真实人生大家都有挫败与难以言喻的痛苦,我们都孤单(虽说独处是小说家的必备条件),但我们没有比别人更怪异或者更高尚。
当Michelle进入聊天室,那比参加什么时尚派对让我更觉真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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