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能上瘾的。说茶是嗜好品,一点不为过。

幼时在乡下,条件所限,身边极少有喝茶的。乡人待客,进门先煮一大碗“鸡蛋茶”,就是最好的款待了。说是“茶”,其实是清水煮荷包蛋。货真价实的土鸡蛋,少则两只,多则四只、六只,白晃晃卧在碗底,外加一大勺白砂糖。满满一碗端上来,蛋未吃完已几乎饱死。当着主人的面,还不好意思剩下,只好强忍着下咽。所以每次到亲戚家做客,最惧怕的就是那一碗“鸡蛋茶”了。

也有坚决不喝“鸡蛋茶”的,这人便是我的大姨丈。

大姨丈是民国时期的大学生,后来进了机关工作,回乡探亲时腰里别着“盒子炮”,有过一段风光的历史。

辞官归隐后,大姨丈回到乡间,像农夫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身上的文化人气质丝毫不曾磨灭。嗜茶如命,是他区别于身边只喝“鸡蛋茶”乡人们的特征之一。

姥爷的小绿碗(大姨丈的扁铁盒)(1)

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大姨丈骑一辆擦得铮亮的永久自行车,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像到其他亲戚家一样,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我不喝鸡蛋茶,别煮了。”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扁铁盒,揭开盖子,里面是细碎的、黑黑的茶叶。拎过主家的茶壶,倾一点茶叶进去。暖瓶里的开水是不用的,必须要现烧水。

烧水的过程要十几分钟。大姨丈便抽烟卷,一边到处找书看。一个小学生是没有多少藏书的,翻烂了的连环画、少年文艺、儿童文学,大姨丈拿到手便如饥似渴翻看。上小学那会儿,我的课外书多被大姨丈借阅过。当然,他是每借必还的。

一壶水烧开,大姨丈亲自动手,酽酽地自己先冲上一大杯。迫不及待抿上两口,嘴角终于露出满足的笑容。

装茶叶的扁铁盒是大姨丈的命根子,每次泡完茶就小心翼翼揣起来。无论走到哪儿,这个小小的铁盒子就带到哪儿,须臾不曾离身。

大姨丈常年在乡下,除了种地没有经济来源,虽然只抽得起两毛钱一包的邙山烟,茶叶却是断断不能缺的。或许,只有在独自品茶的时候,他才能够忆起作为文化人仅存的一点尊严。

大姨丈的晚年病痛缠身。常年大量抽烟,严重损害了他的呼吸系统,每次漫长的咳嗽让人听得揪心。姨妈把家里的零钱藏得死死的,为的是防止大姨丈买烟,他就跑到村里的小卖部赊账,偷偷在外面抽。

过罢烟瘾就回去喝茶,一壶接一壶喝,从春天直喝到冬天。

如今,大姨丈已作古多年。犹记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嘴角往上翘,满脸的核桃皮拥挤到一处,被烟和茶染得乌黑的牙齿依然整齐,眼睛的神韵是文化人特有的,透着温和而深邃的光芒。

大姨丈用来盛茶叶的扁铁盒早已不知流失到哪里去了。还记得铁盒的形状是带有一点弧形的,比烟盒略大一些。盒身有些锈迹,上面的图案模糊不清。在茶与烟的氤氲中,它见证了大姨丈的后半生。

这个普普普通的扁铁盒,在那样一个年代,也曾给了他多少难得的快乐与安慰啊。安息吧!

文:老茶鬼 2017.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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