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晴雯和黛玉眉眼有些像,书中只是借王夫人口一句带过,而对龄官,则以更多笔墨,隆重描画了她和林黛玉的形貌之近。
三十回的名场景“龄官画蔷”,以宝玉的视角看这位先后受到元妃和贾母喜爱的梨园小旦,“再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完全是正面描写,连晴雯袭人的外貌也没有这份“待遇”。
尤其,“眉尖若蹙”,是宝玉描画初见黛玉的用词,“颦颦”更是亲赠黛玉的别字,此刻拿来转描别的女孩,书中再无第二个。而“面薄”一词,曾在宝黛共读西厢时出现,因宝玉忘情乱比张生莺莺,黛玉羞怒,“竖起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
单只容态相似还觉不足,先是借宝玉的心理活动跟黛玉关联:疑心蹲地抠着土流泪的女孩儿,“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还杞人忧天地暗评,“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
幸好话未出口留半句,仔细看了一番后,“只见他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入神之牢连下雨了女孩也没察觉。
行为上这一对比,竟有相似,都共一个“痴” 字。
这是重要篇章里的宝玉主视角。之前曹公还借众人目力先做了铺垫。
二十二回宝钗生日戏宴上,凤姐当众说出,龄官扮上戏活像一个人,还卖关子让众人猜。宝钗等人都看得清楚,但不说,只有心直口快的史湘云脱口而出,“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众人留神细看,都笑说“果然不错”。
之后就引发了宝黛云三人间的一场风波,宝玉落得里外不是人,委屈大哭,再后便有了宝黛钗三人参禅解偈的一段佛境。
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贾蔷重金买来会叼戏旗的雀儿来给龄官解闷,旁边众女孩子都笑“有趣”,只有龄官生气冷笑,赌气仍旧睡觉。
原因是,自己已经被关在“牢坑”做了不得自由的戏子,雀儿偏也被弄来干这个,分明是打趣嘲笑。又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贾蔷蒙圈后才意识到龄官的痛点,将价值刘姥姥一家整月生活费的雀儿放生,还拆了鸟笼。
龄官一边是“冷笑”,“赌气”,病娇,惜生,一边又心疼心上人,阻止贾蔷大毒日头下去请大夫,甚至连病弱咳血,都和林妹妹同属一款。宝玉旁观到龄官贾蔷的这一幕情侣日常,一定觉得分外熟悉,简直就是自己和林妹妹日常画风的翻版。
龄官第一次出场就自带光华,个性十足。容貌好,戏好,得到贵妃喜爱和赏赐,唱完贵妃点的四出后,传命不拘什么再演两出。领班贾蔷看到前面元妃点了《牡丹亭》里的《离魂》,便揣摩元妃也会喜欢前面的《游园》和《惊梦》。因此特意安排加唱这两出。
龄官却坚持做自己,只唱《钗钏记》里的两出《相约》和《相骂》,结果“贾妃甚喜”,给了更丰厚的赏赐。龄官一出场就拿到皇味好牌。后来又有贾家最高权威老太太的“深爱”和赏赐。可以说,除了戏功,龄官也是天生惹人青睐的面相和气场,也就是观众缘极好的那种演员。
借戏射人,比起情思缠绵死去活来的杜丽娘,龄官应该更喜欢心直口快勇于抗争的云香。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不爱也不想唱戏却唱得最出色,凭的自然是天赋,就是那种稍稍学习、甚至不努力就能领悟精髓的灵性。
87版电视剧 龄官
这一切都是铺垫。龄官于宝黛爱情最深刻的助攻意义在于,通过梨香院龄官对宝玉的冷漠拒绝,以及与贾蔷的情侣互动现场,启蒙了宝玉的爱情认知,把宝玉从众星捧月以自我为中心的“婴儿式自恋”中引渡出来,承认自己是“管窥蠡测”,醒悟到,原来贪恋并幻想众人眼泪单葬自己,是错的,即所谓的“识分定”——
回来便对袭人说,“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并,“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只要有一双眼睛看见过你的灵魂,有一个灵魂深嵌过你的生命,就算一朝春尽花落人亡,人生就不虚此行地存在过了。
宝玉在“情”的路上,获得了更高级别的成长。
由一个跟黛玉极为相似的人来启蒙宝玉,曹公的用心实在良苦,却又完美真挚。
龄官画蔷
龄官和晴雯一样“身为下贱”,一样有着林黛玉的“风流仪态”,性灵天赋。差别在于出身,身份和教育注定他们达不到黛玉的精神境界,诗书气质(当然还有先天的仙气),但同时,曹公也把黛玉尊贵身份下不能说不敢做的一脉秉性,通过她们的遭遇,做出一番更立体的表达。
与黛玉容貌相似的还有尤三姐。书中借小厮兴儿评价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作为红楼女子中最刚烈的一位,绝色的尤三姐“来自情天,去由情地”,跟前世“饥则食蜜青(情)果为膳”,今生愁则赋诗文篇章的黛玉,都是重情痴情之体性,一样对爱情勇敢执着,一样等待破灭便决绝辞世,绝不苟且。
“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 尤三姐
单说外貌,还有秦可卿,名兼美,说她“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兼宝钗黛玉二种美于一身。此意不关本题,这里不展开。
曹公以黛玉为主体,如此苦心塑造几位与之相类又各自鲜明的大小“分身”,必定有需要强烈表达的统一内涵,这种表达只有通过群像才能实现。
其中包含着曹公心向魂牵的梦。下回解。
宝玉一直在索解生命,索解情
弱柳扶风 袅娜娉婷 之黛玉
前缘虽定 今世还需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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