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河流(遗失的河流)(1)

李伟军

麻布大山的山尾,遍布奇石,石头中最有名的是三国时期顶级武将关羽曾经的磨刀石,有村民坚称这块磨刀石就是俗语“五月十三磨刀雨,六月六日晒龙衣”的发源由来。那块数吨重的石头,后被关羽试刀时一刀从中劈开,中间缝隙仅过刀宽,两千多年了,石缝间隙丝毫不动。山脚下有座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就叫磨刀村,我外公外婆就居住此地,这里民风淳朴,土地肥沃,一条不知发源何处的溪流从远处潺潺而来,漫过碎石和田野,汇聚成一条微波清澈的小河流,然后紧贴着村庄,流向了十里开外的洞庭湖。

有次商务会谈,对方代表来自深圳某大公司,老家岳阳人,年龄与我相仿,一问才知我俩外婆家居然是同一个地方,都是磨刀村,且母亲辈都是屋前屋后,顿感好生亲切。我问他记得屋前那条小河流不,他说记得啊,小时候经常在那小河里洗澡、戏水、摸鱼,小河里都是被溪流冲刷得光亮的石头。我说,估计我俩同时在那小河流里光过屁股打过水仗。我还告知对方,我曾在那小河流一处村民们经常洗衣服的石头边,我在水底摸到过好几块铜钱和银元,有嘉庆通宝、光绪元宝、大清铜币,数百年来它们经水流和沙石的冲刷,还是那么锃亮,只是多了些时光的味道,我一直认为,它们都是从哪家要洗的而未掏口袋的衣服里掉到河里的。对方哈哈大笑,说那可是条聚财的河流,我们得约定选个周末再去看看它。

失去的河流(遗失的河流)(2)

我们真的相约而行。我俩的外公外婆都不在了,舅舅姨妈们都已经远离了原来的老屋,我俩都已经十多年没有到过磨刀村了。你看,村头那里曾经有棵大柳树,我曾在上面掉了下来;你看,那里是村民菜园,听我外公讲有年夏天一只豹子在菜园底下睡午觉被村民逮住了;你看,麻布山脚下就是那条小河流,关羽磨刀石就在小河流上面那半山腰。四十年过去了,小时候生活的画面一一浮现,有如昨日。

可当我们来到山脚下,发现曾经清澈见底的小河流已经消失不见,成了杂草密布的泥石沟;再顺着山尾朝半山腰爬去,关羽的磨刀石已淹没在各类荆棘中,无从找寻;回到村庄,村民们都不认识了,都是擦肩而过,唯有门口的老人们打量着我们。那条被我们津津乐道的河流居然消失了,我俩很久都没说话,远处麻布大山正在进行省级森林公园开发,而我们似乎有些莫名的怅然若失,却不知从何言起。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他说如果把存在的东西比作一条河,人是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的,宇宙万物没有什么是绝对静止的和不变化的。是的,一切常流,无物常住,就像这条流淌了数百年的河流忽然干枯消失了,到最后,我们只是回头望望。

小时候对河流的理解,停留在黄河和长江之间,认为黄河和长江就是河流的代名词,而李白那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又让我一直感觉黄河和长江距离我们是那么遥远。我曾暗暗立下誓言,长大了一定要乘船见证长江的磅礴,一定要在壶口瀑布现场感受黄河的力量。虽然洞庭湖就在不远处,我也固执认为它就是一个湖而已,小时候也根本不知洞庭湖和长江相通相连,最后还一起流向了大海。

长大后对河流的认知慢慢有了不同,才知道除黄河长江外,还有那么多条河流,远有松花江、雅鲁藏布江、澜沧江、赤水河,近有湘江、沅江、汨罗江、新墙河,他们都是有生命的,它孕育着万物,也承载着我们痕迹的过往。但我却把小时候对河流的誓言遗忘了,我没有到过黄河,没有看过壶口瀑布,也没有乘船畅游过长江,我以奔波路途日子总是满的,豁免了对自己地自责。

但我畅游过一次洞庭湖,那是在十年禁湖捕鱼之前。

妻子发小张新洲从小湖边长大,读书不多但聪明异常,虽无固定职业但逍遥自在,尤其喜欢捣弄发动机,曾一个人用两年多时间,在洞庭湖边撑起几根木头作为支架,用收捡来的废钢废铁竟然自制了一艘铁壳机动船,最后被船家花十多万买走。那次我们十来人曾乘坐他改造的机动木船,从岳阳县飘尾草丛离岸,横过水流,掠过君山岛,划过天鹅滩,湖上行进两个多小时后,到了渔民们赖以生存的一座孤岛。

因涨水,孤岛已经很小很小了,半小时就能环岛一周,可以一眼看到岛上没有任何建筑,更没有厨房、洗手间。用餐就在孤岛边一艘抛锚了多年的木船上,一口大铁锅,一个菜,芦苇笋子炖鱼。鱼都是湖里刚收获上来的各种鱼虾,大小不一,破肚后稍作清洗,然后舀上几舀船边浑浊的湖水,一点猪油食盐,一把干辣椒壳,大铁锅煮上半小时,热气香辣扑鼻。张新洲生怕我们心生怠慢,告知我们,岛上居民世代以湖为家,靠湖而生,日子随风随雨,鱼多鱼少从不怨天,但他们敬重大湖,凡是能以铁锅和湖水煮鱼招待来客的,都是把你当了真心朋友,因为你并没有嫌弃这片湖水。我们似懂非懂,但那次是我有始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湖鲜。

整个下午,渔民带我们摇船撒网,围沟收篓,夕阳挨着湖面时,几百斤渔获已经把我们的船舱装满了。渔民告诉我们,几百年来世代渔民的沿袭,他们骨子里已经习惯了湖上风浪的日子,他们熟悉这片水域的每一个习性,知道什么时候涨潮,什么时候退水,知道水底深浅多少,鱼会往哪游。渔民自嘲到,他们一生不可能离开这片湖水了,自己的生存本领也不允许他们跨越这浩瀚的洞庭湖。回程时,渔民非得把下午的渔获全部都送给了我们,还热诚欢迎我们下次再去。

再见他们时,他们脸上已经没有了湖风的痕迹,他们已上岸生活。是政府禁湖捕鱼十年征收了他们的渔船,他们彻底离开了曾认为会一生为伴的洞庭湖。我曾试问,禁湖政策放开后你们还会回到湖上吗?都由衷坚定地说不会了。

看似简单地水与岸的距离,他们却从昔日几百年来洞庭湖上的主人,变成了如今洞庭湖的过客。

而我,也永久地与那座孤岛再无会期,我曾试图再去湖边看望张新洲,却寻而无果,听说湖上没了渔船,年近五十的他为生计去了远方城市。

“我们彼此羡慕对方的生活,其实各自都在奔波。”

“我们终究在各自的生活中,将彼此遗忘。”

这些书中被人们反复念起的美丽格言,竟然就这么真实地展现在我眼前。

人群拥挤,觉得自己世俗久了,就想出次远门。都说旅行是另一种方式的心灵休整,我在《我选择做一个拿盾的人》中写过“背包拿起就走也干过几次”,其中有次是背向河流,走进了云南原始森林。

那次本是去玉龙雪山,游客们在导游的带领下向着山顶行进,我和同伴商议后,选择了一条相反的陌生道路,我们背上背包,带上干粮,想看看山的另一边是怎样的景象。

我们竟鲁莽地穿过一片片原始树林,不知不觉行走了四个多小时,已越过了两个山头,虽汗流浃背,但却不觉疲惫。嘈杂的人声早已听不见,只有空隧的夹杂着树叶的风声,和偶尔的不知何处鸟鸣;很多树木都是参天大树,要几人才能合围得了,树底下也不见其它荆刺挡路,地上生长着厚厚的藓苔,踩上去滋滋作响;偶尔几棵倒下的大树横在山坡,它们在自然腐烂,树干上生长着各类野生菌类;阳光透过树顶照进森林,到处五彩斑斓,一片生机勃勃;寻眼望向远处,茂密的山峰座座相连不见尽头,唯有玉龙山顶白雪皑皑;虽找寻不到丁点人类痕迹,但景色却有如另一个人间天堂,我惊讶于在人流之外,还有这样一片净土。我们用捡拾的树棍轻轻敲打着沿途每一棵大树,从树心发出宛转盈耳的袅袅余音,像似它们的第一次开口说话,也像似欢迎远道朋友的问候。同伴很真诚地说到,我们要不就在云南留下来吧,就守护这一份远离人世间的清静。

我却无力作答。对旅行而言,世上没有到不了的远方,就像从洞庭湖跨越到云南之巅其实并不难,但要跨越种种现实,如同要我从一个选择拿盾的人变成选择拿矛的人,我却又退缩纠结。在河流与原始森林两个完全不同的自然法则境界地,是不是也有人像我和同伴一样,在不停地跨越、跋涉、寻找。

我所熟悉的人中,高中同学皓哥算是在满世界不停地奔走。他在珠海一家国家高新企业从事国际贸易,分管企业多家国外分公司,企业核心高管。常年奔波在外,家中独子,妻儿跟随岳父岳母在平江县城生活,教育,思念,吵架,全靠视频,这些都是贴在他身上的标签。这次因年迈父母身体不适,皓哥抽空回家照顾父母,我在家门口友谊巷四毛烧烤小店宴请他,酒浸夜色,他主动说起近期行程一件印象深刻的事。

他说,不久前从克罗地亚到匈牙利,在网约公司租了车辆,有同事说机会难得,提议走山路而不走高速,感受下沿途山脉风光,一车人兴致都很高,于是一路沿着克罗地亚到匈牙利的山脉前行。德劳河是这两国的边界,在跨过这条河流的桥头时,他们遇见了一个很小的乡村河流检查站,一间小木屋,一根白桦树制成的栏杆,把他们的车辆拦了下来。守护这条河流检查站的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匈牙利夫妇,他们从成年起就一直守护在这。他们很惊讶地呼到,天啊,你们是我们这条河流检查站设立几百年来通过的第一个中国人,于是问能不能一同合影,然后热情的招呼皓哥一行到检查站边的家中喝咖啡,嘘寒问暖聊了两个多小时。皓哥说,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完全被那对匈牙利夫妇的乐观与开朗所感染,相比之下,他从走入社会就一直在不停奔波,四大洋都不知道飞越过多少次,最长一次飞行了15个小时,而那对夫妇居然一生就守护着那座桥梁和河流,从不曾远离,而他却还不知何处是归途。

那么高傲的皓哥声音居然低沉得像蚊子一样,我唯有敬酒作答,脑海中忽然浮现了洞庭湖上那群渔民,还有张新洲。

前些日回家,我一眼发现老屋屋檐下的燕子窝被麻雀占了,燕子没有争斗,悄悄在堂屋角落又新筑了一个,还孵育着一窝小燕子,每只都张着嘴嗷嗷不停。见我瞄来瞄去,一旁的老母亲说,磨刀村外公小时候给她讲故事,说燕子一生非常勤劳,它会一辈子不停地建造自己的家庭,自己建好了还会帮小燕子建造。大字不识的老母亲还很肯定说,燕子寿命短,只有几年时间,但是每年都还要南北不停地飞来飞去。

“磨刀村外公,”我有些意外地呼到。我忘了刚才燕子的话题,惭愧地对老母亲说,我已经完全遗忘了外公曾经的存在,曾经我也那么熟悉的一个人。

是不是每个生命都有一条属于他的河流,有宽阔的,也有狭窄的;有清澈的,也有泥泞的;有奔流不息的,也有水波不兴的,它们各自流向着不同的方向。不同的我们站在不同的河流处,或驻望相守,或跨越向前,或逆流而上,或随波漂泊......

神说这条河流终究会载走每一个人的过往,直至把每一个人的痕迹都抹平在地平线上。

如同磨刀村那条消失的河流,连同它流淌所经过、接纳、浸过的一却,终究也会一并被后人所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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