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金马奖在去年作茧自缚后,迎来了它的恶果。
先是内地电影公司和电影人表态无意参加金马奖,其中就包括《一秒钟》、《兰心大剧院》、《南方车站的聚会》。
然后是国家电影局明令通知,暂停中国大陆影片和人员参与2019年台湾金马奖,同时宣布金鸡百花奖在11月19—23日于厦门举办,完美撞期。
眼疾手快的香港电影及时做出了响应,《扫毒2》、《追龙2》、《使徒行者2》等已报名影片都按了撤回键。
去年手足无措的李安把金马主席的位置交到了杜琪峰的手上,借此希望他能让金马再现辉煌,可杜琪峰并未等到上任便已请辞。
在国家面前,即使是他最敬佩,认为最有天分的导演李安的再三请求,他也得“忤逆”一下。
杜琪峰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形发生,那是他最爱的电影,他知道电影不容易,因为他一路走来也是历经千帆。
香港有个著名的三不管地带——九龙城寨(已于1993年拆除)。
这里赌场、妓院、毒品,凡是违法的东西都有,科学美人、一楼一凤,每天都在上演着死人与享受的不同戏码。
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就是杜琪峰的出生地。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他见惯了肮脏扭曲之事,那些美化黑社会的电影他嗤之以鼻,黑社会是重情义但他们更看重金钱。
有“中国版《教父》”之称的《黑社会》系列,杜琪峰便将自己从小看到的黑社会哲学融入到电影中。
不再是个人恩仇的江湖斗殴,而是以社会生活史为视角,将一段传统的黑社会内斗演绎成社会生活的一个片段。
他把香港的历史变迁和大时代的进程根植在《黑社会》中,600万人的香港,曾有至少50万人是黑帮。
所以黑帮的变化即可代表香港应对不同时期的转变,回归前钱怎么赚,回归后钱怎么赚,与做人一样都难以逆势。
大D、阿乐、Jimmy、东莞仔都有自己的宿命,不论使用何种手段上位,他们的最终目的都是一样的,赚大钱。
这就是杜琪峰这位香港为数不多认真拍电影的大佬导演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他想拍伟大的电影,而伟大的电影都具有文学性。
杜琪峰的作者电影哪一部不值得拿出来细细品味,这就是他始终没有放弃的文学性,或许商业上会遇冷,但是艺术性不会丢。
其实,最初的杜琪峰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他想做演员,想活得体面一点,想离开那个污秽之地。
在无线艺员班期间,因为经常跑龙套,演一些不起眼的角色,他觉得没有多少发展。
毕业后便转做幕后,师从王晶父亲王天林,就是经常在银河印象的电影里出现的那个胖胖的黑社会大佬。
这是杜琪峰对王老爷子提携和扶持自己的回报,没有他就没有杜琪峰的快速成长,毕竟当时的老爷子已是名震香江的大导演,自己只是个无名小卒。
1983年的杜琪峰才28岁,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第一部执导的电影《碧水寒山夺命金》口碑和票房的双重败北没多久。
老爷子看中他的才华,大胆启用他作为TVB重头戏《射雕英雄传》的执行导演,给他历练和增加经验的机会。
在当时,TVB公司上下一众反对之声,认为杜琪峰中三的学历,毛都没长齐,哪能担当大制作的重要人物。
这份恩情杜琪峰一直铭记,从未忘记。
在银河印象的会客厅摆满了杜琪峰的奖杯,但是最中心挂着的永远是王天林和他的八位电影“门徒”的合照,杜琪峰坐在老爷子的左侧。
几乎不出席应酬的杜琪峰,老爷子的每次生日他都不会错过,哪怕在忙也要抽出时间,甚至暂停拍摄也在所不惜。
2005年《黑社会》亮相戛纳,杜琪峰自掏腰包把王老爷子请上了红毯,由于老爷子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期间杜琪峰等人一直搀扶着他。
2010年,王老爷子病逝,杜琪峰是抬棺人之一。
那天他哭的很伤心,因为“他不只是我师父,还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没有他,我当不成导演。”
正是因为有了王老爷子的提拔,杜琪峰才能在电影圈崭露头角,那时的香港电影可不是随便一个黄毛小子就可以涉足的。
在TVB拍剧站稳脚跟后,他收到了新艺城老板黄百鸣的邀请,拍摄《开心鬼撞鬼》,而后又合作了《八星报喜》。
喜剧片一直都是香港电影人最擅长的题材,杜琪峰也没有跳脱出这个圈子,票房出奇得好。
与周星驰合作的《审死官》、《济公》接踵而至,还有现在看来具有影史意义的cult片《东方三侠》。
期间,出现了一部从表面看来与杜琪峰极度违和的文艺片《阿郎的故事》,后来才察觉原来杜琪峰的理想型电影就是文艺片。
虽然故事来自于张艾嘉但是影片结尾那场车毁人亡的桥段,还是极具杜琪峰风格,喜爱夹带私货的他即使在纯文艺片里也不忘宿命论。
忙,是他喜欢的状态。
那几年,他手上每年都有两三部电影上映,尽管一直在拍电影,他也乐此不疲靠电影养活自己,但是他却渐渐在电影中迷失。
因为那些类型并不是他最钟意的,但是自己又擅长什么,适合拍什么,一时又想不清楚。
在懵懂中摸索,他按照张彻的电影风格拍摄了一部颇具邵氏武侠的《赤脚小子》,结果票房位列香港影史最差第二。
上映一天,票房仅1010元,这部电影的主演阵容可是集合了郭富城、张曼玉,还是1993年。
这一年的郭富城有多火,《对你爱不完》唱遍大街小巷,专辑销量破百万,郭富城头在全中国流行。
这一年的张曼玉又多有分量,前一年,她获得了柏林电影节、金马、奖项影后桂冠,成为中国影史上首位在欧洲三大电影节获得表演奖项的演员。
这一年的杜琪峰也是商业电影的“香饽饽”,1992年与周星驰合作的《审死官》取得近5000万票房,雄霸香港影史票房榜首十年之久。
这样的卡司都没能拯救《赤脚小子》,可见这片的质量有多差。
这次的失败对日后的杜琪峰是件好事,正如他所说,那时的他觉得自己的工作就是滥竽充数,是个技术型导演,什么都会却没有方向。
他开始慢了下来,缓缓进行自己的拍片节奏,第二年,他休整了一年,一部电影也没拍,思考如何做一名导演。
出关后,有了《无味神探》,这部电影也奠定了他自此而往的影片风格,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
12年后,《无味神探》的进阶版《神探》诞生,他将人心中的鬼具象化,反转、高潮、费脑、精彩。
尤其是最后两分钟的换枪,释放出了每个人心里的鬼,即使是异于常人的神探也不列外。
当然,报告更加不好写。
次年,他与韦家辉、游达志、游乃海等人成立了银河映象,就开在了九龙城寨。
杜琪峰有了可以施展抱负的“战场”,他领导下的银河创作组开启了后香港电影时代的另一个辉煌。
也许是时运不济,银河映像紧接着就遇上了九七政治转变,九八经济衰退,彼时的香港每天都有一家电影公司关门。
然后就是台湾市场崩溃,东南亚等海外市场份额锐减,好莱坞大片的涌入不断地蚕食香港电影本就少得可怜的占有率。
港产电影从巅峰时每年400多部减产到20部不到,香港电影遭遇着一场扛不过去就会被冻死的寒冬。
留在香港电影人面前的活路,只有两条,一是转往好莱坞,二是北上。
吴宇森去了好莱坞,徐克、陈可辛来了内地,只有杜琪峰选择待在香港,守住了香港电影的一点“血脉”。
但他的电影风格又像是香港电影的“反骨”,与主流格格不入,演员表演、剪辑拍摄、故事类型、镜头运用,都有一套自己的模式。
说它是警匪片,但是它比主流的香港警匪片文艺的多,说它是枪战片,它也可以在电影中一枪不发。
更无法将其归类到四不像的烂片,因为银河映像出品,必然是质量保障,豆瓣评分可见一斑。
香港电影一向讲究哪个类型火就拍哪种类型,直至拍烂为止,如九叔林正英带火了僵尸片,一时间香港漫山遍野都是僵尸。
可杜琪峰自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之后,就以“反骨”之姿对抗着这股风气,不愿意随大流,理想型电影才是他的心头好。
然而终究要恰饭,只有活下去才能拥有维持理想的话语权。
极具个人化风格的电影不是票房的宠儿,今日被奉为经典的《枪火》,当时可没有取得过千万的票房。
独特风格的作品一问世肯定不会被大众所接受,只有经过时间的沉淀才会众多影迷追捧。
这也是杜琪峰为何左右开弓的原因,在打造银河体系的同时也要拍迎合市场的商业片,这样才能保证公司正常运营,从而拍摄自己钟爱的题材。
杜琪峰的电影一直有个说法,演员在拍摄现场都不知道自己演的什么角色,剧情是什么。
与杜琪峰多次合作的“市民刘先生”以“银河出品,无法想象”来吐槽杜琪峰的无剧本拍摄手法。
其实这并非杜琪峰本意,以前拍电影电视都是有剧本的,只是后来时间紧、任务急、钱很少,只能抠着过日子。
就像《枪火》一样,没有拉到多少投资,好不容易钱进来了,仅有200万,周期只有一个月,把一帮人一凑十八天拍完,而后进行后期制作。
车子和衣服都是演员自己带来的,胶片不够,他把除了NG外可以用的镜头全部剪进去,刚好凑够一部电影的时长。
这样的窘迫哪有多余的时间给到他去专研剧本,也许连剧本的名字都没想好,一大家子就没饭吃了。
那时的银河映像就像刚出生孩子,还没断奶就被母亲抛弃了,它没有尝到香港电影辉煌的一丝甜头。
林雪曾回忆说:“银河映像最困难的时期,大家一起打拼,拖欠薪水也不计较。钱都不是问题,大家有口饭吃,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就OK了,就这么简单。”
都说苦难是艺术家最好的养料,艰难时期的银河映像并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制作出了多部经典之作。
在TVB拍摄金庸剧出身的杜琪峰说他不会拍女人,所以他的电影近乎是男性演员,大都有着符号化的标签。
最为经典的代表当属《枪火》。
引起广泛讨论的角色站位,冷冽的电影画面,急促且鼓点强烈的配乐,男人间的情义都让《枪火》非同一般。
接下来的《暗战》,银河映像彻底翻身,不仅票房大爆而且获奖无数,更让偶像了多年的天王刘德华被盖章为实力派。
两个在电影中都属边缘人物的匪与警,一场黑和白旗鼓相当的对决,精妙的起承转合,都让人觉得只要银河映像在,香港电影就不会死。
千禧年之后的银河映像在商业上大展拳脚,《钟无艳》、《瘦身男女》、《向左走,向右走》、《百年好合》。
这些商业片给了杜琪峰足够的“挥霍”资本,他拿起了自己的笔,写自己的作者电影。
花费两年时间拍摄的《PTU》全部都是夜场戏,为了达到杜琪峰每个演员头顶都得有灯光的要求。
剧组往返于每个楼层的天台,申请不下来就用黑布把路灯遮住,然后按照自己的需要打光。
于是我们看到了由寻枪引发的乱在夜幕中徐徐拉开,造就了 人与人,部门与部门之间的矛盾、争斗和角力。
如果单纯是这样的设定似乎太不杜琪峰了,他总能以最后的意外叫人忍不住爆一句粗口。
一边可以赚钱,一边可以拍自己想拍的,似乎一切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但是世事并非皆如人所愿。
这一年,非典来了。
杜琪峰为了鼓励港人拍出了他最钟爱的电影《柔道龙虎榜》,只是他喜欢并不代表市场就能接受。
票房出人意料的惨,杜琪峰很伤心,好在上天待他不薄,好像看到了他的落寞,给了他《龙城岁月》、《放逐》、《毒战》……
与时代的交互和对垒,没有磨掉杜琪峰对电影的敬畏心。
作为香港导演界三大“恶人”之一的杜琪峰,对电影可是真性情,遇到不尊重电影者他绝不惯着。
他从不跑影院,因为他认为“去干嘛呢,重复讲一些无所谓的对白,好像人肉录音机。”
有人建议他找小鲜肉来演戏,他笑言:“等他们长大点吧,有男子汉气概一些。”
这就是杜琪峰,对时代结束的告别方式不是撼天动地,而是一阵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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