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一姑娘,嫁去北京婆家条件很好,有两套房,公公还是厂长,我来为大家科普一下关于刘美顺长生知乎?以下内容希望对你有帮助!

刘美顺长生知乎(美顺与长生不一样的北京爱情故事)

刘美顺长生知乎

我们村一姑娘,嫁去北京。

婆家条件很好,有两套房,公公还是厂长。

她并不依靠婆家,靠打零工赚钱。

有次,她还去老公单位做了一件「出格的事」。

婆婆听说了,沉默了会,说:「我儿子配不上她。」

那一年,美顺 16 岁。要不是过小年那天,家里来了封信,转年春天,她就该嫁人了。

要嫁的是山背后窝洼子村的,叫栓柱。相亲时见过一面,板板实实个人。

后来的日子里想起他,美顺就好笑,白叫了回栓柱,快到手的媳妇,也没拴住呢。

那天接了信,爹娘就捧着找村里的会计念。念回了,就凑在炕角里叽咕,叽叽咕,叽叽咕,见到美顺就住口,说些闲碎话。

往后总瞅着美顺笑,笑得美顺莫名,就问:「咋个了?咋个了?」

大哥,二哥也同样,院子里,屋子外,见了美顺就藏不下满脸的喜兴,「妹呀,妹呀」叫得美顺发瘆,从没见俩哥哥这样巴结过。

过了年初五,爹娘把美顺单独叫进屋,把信给她。

美顺只上了一年学,信上的字十个认不得一。

娘说:「勿看了,勿看了。是你个舅姥爷来的!北京的,在北京给你寻下婆家喽。」

美顺一头雾水,张大嘴,瞪大眼看娘。

娘就笑:「你个娃,上辈子行善呢,好福气咯,上北京呀,享福喽。」

爹盘坐在炕中喝包谷酒,满面红光,嘿嘿地笑,嘟囔囔地说:「不枉了,不枉了,养下个金凤凰呢。」

正月十六,美顺穿上了新衣服,红底白花,米黄色长裤,还有皮鞋。皮鞋娘给美顺打了个包,嘱咐到了北京,临下车再穿。又装给美顺 200 元钱。让大哥陪着,翻了半宿一天的山路,买下火车票,去那梦里都没见过的北京,找那不知道啥样的舅姥爷。

美顺只出过四回山,前三回都是去镇里。和这一回比,镇里的房呀楼呀人呀,简直不算啥,县里也不行。出了北京火车站,四下一张望,眼珠子不够用了,这样才是北京!

北京没山,北京有楼,舅姥爷的家就在楼里。

舅姥爷五十几岁,挺瘦,可是红润。坐在沙发上,问美顺:「嫁到北京,愿不愿意?」

美顺依着娘的叮嘱点头:「愿,愿呢。」

舅姥爷就笑,舅姥姥也笑,大舅,二舅,小姨,都笑。连大舅妈,大舅的孩子、三岁的榕榕也笑。

只有美顺惶惶地不知他们笑啥。

舅姥爷看着美顺说:「我给你说下的这家,你公公是我老同学,我们关系不错,要不我不管这事。你要真同意就跟人家踏实过,不好半道上离的,一起过日子也别让公婆说出什么来。」

美顺点头。

大哥说:「不能,山里人不会这个的。」

舅姥爷对全家人讲:「老赵说,这个长生,他妈拿了十几个相片让他挑都不行。唯独她这张,一下就点头了。他妈说这个?这个?问了三遍。长生就啊,啊,啊!」

全家人又笑,倒是大舅妈,看见美顺难堪,说:「这叫缘分,是吧?」

舅姥姥对美顺说:「这家人可好了,你公公是个大厂长,两套楼房。过去你就知道了。你舅姥爷介绍的,错不了。」

舅姥爷说:「同意了就赶紧办,快刀斩乱麻。」

转天去登记。登记时,美顺拿的户口本是改过岁数的,16 岁改成了 22 岁。

在登记处,美顺见着了要和自己结婚的男人。男人总望着美顺笑。「嘎嘎嘎,嘎嘎嘎」,听着有些傻气。

美顺不敢抬头,只望到裤线溜直的两条腿,穿着锃明瓦亮皮鞋的两只大脚,还是外八字。心里就扑腾:别是个傻子吧?

但是男人母亲见到了她,从老远走过来说:「这就是美顺吧?」弯下身,低头从下往上看美顺,仔细看了一遍,直起身,大约冲舅姥爷点头。

舅姥爷说:「看把你激动得,山里人,害羞。」

进到一间屋里,听一个好听的声音问:「你是赵长生?」

男人应:「噢。」

「在电厂上班?」

「是发电厂呐。」

「噢,发电厂。二十七岁?」

「嘎嘎,二十七了。」

「自由恋爱呀。」

响起一个女声:「是是是,是自由恋爱。」

「没问您,问您儿子呢。是不是呀?」

「嘎嘎嘎,我不说。」

好多人在笑。

那个好听的声音又问:「你叫刘美顺?」

美顺就点头。

「外地人?」

美顺点头。

「多大了?」

美顺小声说:「二十二呢。」

「头回到北京吧?」

美顺头更低了。

那个好听的声音「唉」了一声,慢慢地说:「有些事要讲清楚,你也要听明白,记住喽。虽然你和赵长生结婚了,根据政策,你可没有北京户口,也不算北京人。北京人应当享受的一切待遇你都没有,还是农村户口。什么工作呀,住房啦,困补啦,社保啦,北京都不管,只有你们结婚十年了,岁……」

又是刚才那个女声插进来:「哎,同志,这些我们知道,说那么多干吗?」

好听的声音严肃起来:「这可不行,必须说清楚。您知道一年到头有多少添乱的?您没见呢,这外地人可矫情了。」

美顺听着,真想跑出去。

后来站在男人身边照结婚照,照相的人说:「近一点,近一点,女同志把头抬起来,抬点,再抬点,再抬一点,哎,两个人头往一块挨,对了,男同志就应当主动。好!」

灯光一闪,咔嚓一声。

发了两个本,美顺一个,男人一个,叫结婚证。被男人的母亲收走,说:「这可得搁好了。」

回到舅姥爷家,舅姥姥说:「长生他妈搁下两千块钱,让给美顺买衣服。你们谁去一趟?」

舅姥爷说:「你去吧,我可不会。」

美顺没想到结婚这样着急,三天后,说是礼拜六,双日子,就办了喜事。不像村里,鞭炮鼓乐,流水大席,差不多全村人都到。只十来个人,进饭店吃顿饭,就算成亲了,就入洞房。和老家的喜兴大不一样。

结婚那天,舅姥姥让美顺换上舅姥姥挑选买回的新衣服,说娘给美顺买的衣服会让北京人笑话。

美顺惶惶地脱掉娘的新衣,准备叠好,一摸摸到了口袋里的纸包,纸包里是娘给美顺的红绒绳,美顺想一想,没往外掏,一并叠好,装入袋中。

那天入了洞房,男人说:「关灯,关灯。」就扑到美顺身上。

美顺依了娘的叮嘱,闭了眼,憋住气,一声不响地忍。都后半夜了,到底忍不住,脱口而出,说:「疼,疼呢。」

男人「嘎嘎」笑,叫着:「说话喽,说话喽。」

日子一天天过,美顺也看清了长生的模样,不丑,可从里往外,透着一些傻气。

或许长生傻些,可不坏。知道自己娶个媳妇不易,万事总依着美顺。美顺刚来,没有工作,整天在家里,除了收拾屋子,就是看电视。

结婚后,长生父母把一套两居室让给长生和美顺,他们搬到后面新建的楼里去了。相隔不远,走几分钟就到。

美顺做不来城里人的饭。在娘家时,不炒菜,至多贴饼子或蒸窝头时,在锅底化点荤油,倒些水,放上菜。

长生做菜一律小锅炒,素油,酱油,好几样小料,能不好吃?长生爱吃肉,到了休息日就炖一回,不重样,猪肉、鸡肉、牛肉、鱼,换着做,味儿也不一样。每次做完,都要美顺吃第一口。

美顺爱吃米饭,在家时没有米饭吃。家乡只种玉米,白面都要跑到镇里用玉米换。现在美顺也会做米饭了,洗后放进电饭煲,摁一下就行。

可是,这些都挡不住美顺见了长生样子时的委屈和窝糟,她从心里厌烦他。

可长生到了夜里总是腻着美顺不放,加上年轻,身子壮,火力旺,要了又要,总没够。兴奋了就鸭子一样在美顺身上张开两手一上一下扇乎着叫:「哎呀,我的小媳妇儿呀,哎呀,小媳妇儿呀。」

美顺厌恨得不行,回数多了,黑暗里的美顺就会想到长生傻乎乎的样子,越想越恶心,越恶心还越想,每每就要吐,硬生生地忍住。

有一夜,终于忍不住,正干事呢,「哇」地吐了一床。长生吓一跳,黑暗中盯着美顺问:「怎么了?怎么了?」美顺愈发忍不住,急忙往卫生间跑,一路跑,一路吐。

长生追着问了两句,突然住口,傻愣了一时,「嘎嘎」笑起来,说:「小媳妇儿哎,你怀孕啦,怀孕啦。」

婆婆来了。

和长生结婚已经三个多月,婆婆没到这个家来过。都是小两口到婆家去。

婆婆和公公都在电厂工作。婆婆是会计,公公是个什么技术厂长,工程师。公公不大爱说话。每次和长生到了婆家,公公面皮带笑地和美顺打个招呼,就躲到他的房间看书,直到吃饭。

婆婆能跟美顺说几句,比如来了?怎么样?胖点了,又白了。有一回说美顺:「脸色滋润了啊。」滋润二字,让美顺寻思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看电视剧才似乎明白。

因此美顺不敢主动和婆婆说什么,婆婆有文化,上午到了婆婆家,往往婆婆都在看报。美顺不主动讲什么,是怕讲出来被公婆笑话。只有公婆问了,才会回答,一个字也不多讲。

美顺没听见过公公和长生说话,也就长生叫爸时公公答应一声。长生和婆婆也没有话,顶多说儿子来啦,就像说美顺来了一样。一起吃饭时说儿子做得真好吃。或者长生干活,说儿子歇会儿。

但是不管怎样,从婆婆的语气中能听出婆婆喜欢长生,对自己只是客气,这让美顺到了婆婆家总是手足无措,饭也吃不饱,回到自家再找补。

婆婆领着美顺去医院,一路没什么话。到了医院,领着美顺楼上楼下跑。婆婆认识一个 B 超室的大夫,说是老同学。

大夫让美顺躺在床上,掀开上衣,往美顺的肚皮上抹层凉凉的油,拿个东西在上面移过来,移过去。和婆婆两个把头紧贴在脸前的小电视上,叽叽咕,叽叽咕。就听婆婆低声叫:「呦,喂!真的真的……哪儿呢,……哪儿……哎哟喂,太棒了……真的嘿!……请,一定请客……肯定的……大三元!」

回家时,婆婆叫了出租,和美顺一同坐在后座上。简直换了一个人,上上下下看着美顺笑。美顺从没和婆婆这么近地坐着,又被婆婆这样看,周身的汗毛都起来了,磕磕巴巴问:「妈呀,咋样子呢?」婆婆搂住美顺,说:「咋样了?好着呢。」把嘴贴住美顺耳朵,小声说:「小子!小子!」

美顺没听懂,懵懂地望婆婆:「咋?」

婆婆松开美顺,哈哈笑,又一推,说:「你呀,你呀,好比刚从土里出来的玉,喜欢死我了。」竖大拇指,说,「真牛!想吃什么?快说。哎,对对对,咱下饭店,下饭店!」

饭店好大。门大,屋子大,窗户也大,十分敞亮。连窗户上的玻璃都是好大一块。桌上的菜,一盘又一盘,鸡鸭鱼肉,又香又好看,好想吃。但是刚把一块肉放进嘴里,突然想吐,捂也捂不住。婆婆大笑,啪啪地拍着公公的肩说:「怎么样,怎么样,绝对了吧?」

公公呷着酒,笑若桃花,道:「别绝对,别绝对。」婆婆扭身向后大叫:「服务员,服务员,上份糖醋鱼,告诉后厨多放醋,少放糖。」长生也站起来抻着脖子喊:「多放醋,多放醋!」

公公呵斥长生:「叫唤什么!」婆婆说:「儿子也很棒,值得表扬。」冲长生竖大拇指,惹得长生仰头大笑。

从此,长生和美顺住到了婆婆家。

婆婆家是套大三居,一间是公婆睡觉的房间,一间公公读书。另一间长生美顺住。

晚上要睡觉了,美顺耳语长生:「你要教我做饭呢。」长生笑,毫无顾忌地大声说:「你不会!」美顺看一看关严的屋门,说:「小点声呢。会!咋不会?教我就会呢。」

长生想了想,两眼珠斜向隔断墙,学着美顺,特别小声说:「我不要你做。」那样子,美顺以前看到,会讨厌,现在差点笑出来,使劲忍住,说:「我得干点啥呢,要不爸妈说呢。」长生还是刚才的样子,特别小声说:「不用。」

第二天,长生特别早就起来,美顺也跟着起,因为公婆还没起,便悄没声地和长生一起收拾房间,进厨房跟他学做早起饭。长生几次推美顺回房,美顺不出,又不敢出声,就打长生手,招得长生笑。

结果婆婆起来后问长生:「你干什么?嘎嘎嘎,嘎嘎嘎。」美顺很怕长生说出什么,不想长生只嘎嘎,什么都不说,往桌子上放早饭。

吃过早饭,婆婆锁上她和公公睡觉的房间先走了。长生收拾了碗筷下楼,家里就剰下美顺。公婆睡觉的房间锁着,公公读书写字的房间不锁,门敞开。书柜里,桌子上,尽是书,还有写了字、画着图的纸、本,美顺不敢进去。进了厨房,拿起土豆,洗净,学长生的样子削皮,切起来。

第一次吃长生炒的土豆丝时,美顺根本不知道这是土豆做的。家里土豆除过年炖肉时放进一起炖,从不做菜。蒸、煮,或搁灶灰里煨熟,当饭吃。

美顺第一次觉出自己比长生笨了不知多少,一连三个土豆,都没切出长生那样的细丝,土豆却没了。她装好门钥匙,下楼,将没切好的土豆装进塑料袋扔进垃圾桶。到小区外的农贸市场又挑十来个土豆回来。心想:咋不信,切不出那个样的细丝!

结果,傍晚长生到家后,厨房里已经有切好待炒的莱,电饭煲里的米饭也快熟了。尤其切罢投过水的土豆丝,用水泡着,晶莹如发。长生拿着土豆丝让婆婆看,大声说:「我媳妇切的!」

美顺就觉得这一天过得真累、真好。

这以后,长生归来后,就直接炒菜。美顺看过一阵后,中午饭就自己做了。因为无论如何都做不出长生的味道,只敢自己吃,不敢让公婆尝,他们只喜欢长生做的菜。

怀孕至四个多月,吃过晚上饭,长生每天陪着美顺遛弯。但是走到活动广场,还是要冲进篮球场疯一会儿。美顺就找个椅子坐下,看长生疯。

长生很怪,比如在自己家里,片刻不离美顺,腻得人烦。住在婆家,尤其出门后在小区里遛弯,从不和美顺挨着,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拉开一两步距离。

小区的道路边间有一两把长椅,倘美顺坐下休息,长生一定不坐,站着,身前左右晃。美顺以为长生因为自己是外地来的媳妇,才故意不和自己太近。

但是一回睡觉屋,关上房门就另一样了,离不开美顺。招得美顺烦,忍不住了就小声说:「干啥?」「躲呢。」长生不急不恼,笑笑,离开一会儿又回来。

将近六个月时,儿子第一次动。当时美顺正上床,吓了一跳,捂着肚子,说:「哎呀。」长生赶忙过来,两眼紧张,看着美顺。美顺看着肚子,抚一抚,说:「动了,他动呢。」

长生就笑了,帮助美顺躺好,美顺正要撩被,长生突然把耳朵贴到美顺肚子上,说:「我听听。」美顺竟然没烦,看看长生。只可惜儿子动那一下便安静起来,害长生弯腰撅腚俯了好长时间,也没听见。看长生聚精会神,贼一样,耳朵到这,到那,把美顺气笑了,说:「哎哟,起来,不动了,压到他呢。」长生一听,赶紧抬起头,看着美顺又气又笑的样子,才明白没压到,问:「小媳妇呀,刚才真动了?」

这以后,每天临睡前,长生都要把耳朵贴到美顺的肚子上听一听。有一天长生刚把耳朵贴到肚子上,儿子又动了,长生就像被人打了一下,差点坐地上。

自那以后,怎么说都不行了,每天晚上,长生都要把耳朵贴到美顺肚皮上听上一会儿。这个时候肚里的儿子也爱动了,这鼓一下,那鼓一下,长生就追着听,拿嘴亲,惹得美顺笑。美顺也不再烦,甚至喜欢长生脸贴上肚子的感觉,任他亲,偶尔抚肚皮连带还要把长生的脸摸一摸。

七个月以后,美顺渐有发福,脸、身子,都圆,小腿、两脚渐浮肿。走路时,长生便一手拉着美顺的胳膊,但是决不挨着,拉开一点距离,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望望美顺。晚上走路,越是走到没人处,越频频回望美顺,抿着嘴笑。美顺烦了,说:「啥呢?」长生小声说:「小媳妇呀,你更好看了。」美顺瞪了长生一下。长生便笑,笑得手脚颤。

快到家时,美顺实在累了,找一长椅坐了一会儿,要起来时,肚里的小家伙突然蹬了一脚,疼得美顺哎哟一声,眼泪都出来了。长生说:「你怎么了,怎么了?」美顺捂着肚子,也不说话。

长生说:「哎呀。」上下齐手,抄起美顺就向家走,嘴里不住地哎呀哎呀。横在长生怀中,被他几步一颤,美顺竟然好了,急说:「别叫呢。快把我放下呢。」长生看美顺,美顺说:「刚刚孩子蹬了我一下。好了,快放我。」长生稍一愣,突然大笑:「嘎嘎嘎。」

哪里舍得放,抱着美顺快走,后来小跑,急得美顺拍他,却瞬间进了自己住的单元楼门、两居室,把美顺平平地放在床上……

那天回到三居室,刚一插钥匙,婆婆就出来了,问:「你们两个去哪儿了?这么老晚?」长生笑,躲着婆婆说:「肚子里小宝宝把她踢疼了。」婆婆说:「呦,有没有事?」美顺满脸通红。

第二天周六,全家人都去商场,为将要出生的孩子准备一些用品。婆婆看中一件适合长生的上衣。长生穿上走出试衣间,婆婆叫美顺,说:「你帮他整理一下,我过去他跑。」美顺就走过去帮着长生拽拽。婆婆就对公公说:「看看,媳妇过去就行。」公公微笑。

完事后,美顺总为婆婆说过的话奇怪,不免就时刻注意,便发现长生不只对自己,和公婆走路也要保持一两步的距离。公婆也不觉得奇怪,好像习惯长生这样。仔细一想,就是在婆婆家时长生也这样,从不到公婆身边去,不在同一个沙发上坐着。

晚间两个人遛弯,美顺说:「你干啥总躲着爸妈?」长生说:「没有。」美顺便讲自己看到的,讲着讲着,就见长生竟然生气了,便住口。走出几步,长生突然站住,说:「我不习惯。」放了美顺的胳膊,自己向前走。走几步,大约想到不能离开美顺,又站住,等美顺走近了,拿住美顺的胳膊。美顺说:「咋还生气呢?」长生说:「没有。我没生气,我、我就是不习惯。」美顺这才知道长生也有生气的时候,便不再说。

走着走着,想起一事,自家客厅,两个房间隔断墙的墙垛上,挂着一个古董样的镜框,里面一张黑白照片,是一个老人。镜框正对着户门。不管谁进家,先看到的就是这张照片。长生进家,十有七回要到像前站一下。美顺不曾问,直觉是长生的姥姥或者奶奶。

想到此,不由说:「咱客厅挂的相片,是谁呢?」长生愣了一下,随即乐了,说:「像你。」美顺大愣,想想,却想不出照片上老人的模样,说:「瞎话!不像!」长生嘎嘎,说:「像,就是像!」美顺知道如果犟,长生就像一个孩子,走到天亮也会说像,便说:「那是谁呢?」长生说:「姥姥。」美顺问:「姥姥好不?」长生立刻说:「好!」说完,笑意渐消,悲戚渐涌。看着美顺,眼圈都红了,说:「姥姥。」

美顺不敢再说,想不到长生和姥姥的感情这么深,提不得,真怕他当时站住,放声大哭,便反手,挽住长生胳膊,两个人挨近,向前走。长生没有拒绝,不说话,一直走。走了一会儿,感觉长生平复了,美顺也不敢再问姥姥。便说:「长生,儿子生出来了,叫啥?」长生笑了一下,仰着头想,想了一阵,憋住笑看美顺,说:「美顺。」美顺还以为长生叫自己,说:「啊?」长生说:「就叫美顺。」

那一晚,两个人一直挽着走,直到要进婆婆家,美顺才把胳膊抽出来。

怀孕将至九个月,美顺起一怪样:任何东西吃不下。其实很饿,但是一坐到饭桌前,就一点想吃的意思也没有了。肉、鱼、菜,哪一样也闻不得,只有在婆婆的督促下,勉强吃一筷。却咽不下,只好走开,躲回房里吐掉。

两天后,长生指着桌上的一盘东西一定要美顺「吃一吃」,美顺却从未见过这种吃食,青灰色的颜色,看上去已经馊了,像个馒头似的放在盘里,最上面挖一个窝,放有浇过滚油的辣椒,弥漫着辣香和淡淡的酸。样子、颜色,都不好看,不知用什么东西做的。美顺就不想或不敢吃。

婆婆看出来了,说:「这是麻豆腐,长生他姥姥教给他做的,就他爱吃!」

美顺听了,不知为什么,毅然夹一点放到嘴里,微微辣,有一点麻,舌头一裹,再一裹嚼,漾出一种特殊的酸香麻辣,逗出口水,便忍不住又夹了一口。

结果,一盘麻豆腐都让美顺就着米饭吃了。长生乐了,嘎嘎不停,惹得婆婆也笑,突用筷头敲了长生一下,说:「我这儿子,真行!」

早起,长生又关紧厨房门熬一种叫豆汁的东西,至满屋泔水味,美顺尚未觉出什么,公公站在厨房外,满脸嫌弃地喊长生:「谁让你弄的,哎呀。」婆婆说:「给他媳妇弄的。」问长生:「她能喝吗?」长生说:「她都吃我的麻豆腐了。」

果真美顺已经被飘出来的味道勾起食欲,结果两个人站在厨房里,各端一碗,沿着碗边吸溜,把站在厨房外的婆婆看乐了。告诉美顺:「你这肚里怀的,就是个小北京。」

美顺也才知道,公公是湖北人,和婆婆一起做知青时好上的。上完大学分在北京,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豆汁。

4

所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刚到月头,美顺就生了,六斤九两一个大胖小子。因为生在丁丑年,婆婆给孩子起个小名叫牛牛。说结实,好养活。

美顺坐月子,长生也跟着歇了半个月产假,伺候美顺。一天三顿饭外,洗涮都是长生。长生不怕臊不嫌臭,也不跑出去玩了。

有一点,就是美顺坚决不让长生碰牛牛,因为看见长生伸向孩子的两只大手就害怕,怕把孩子伤了,二来自怀孕起美顺心里一直藏了个担心,怕生出的孩子像长生,长得像无所谓,长生不是个丑男人,怕就怕脑子像长生。

长生听话,虽然不明白美顺为什么这样要求,但不让碰真就不碰。且出怪样,在家里踮着脚尖走路,尤其进了宝宝屋,那么大个男人,猫怕惊着耗子似的进出,晚上睡觉也紧侧在床边,不免让美顺觉得好笑又有一点心疼。

婆婆看到长生这样走路有时会说:「干什么你?」长生不理,但若公公出现,不用说或怎样,长生立刻正常,只轻手轻脚。

可日常白天,公婆都去上班。长生就怪样不断,让美顺笑也不是厌也不是。而且自有了牛牛,干着活的长生嘴不闲着,念念有词地叨咕。美顺不管不问,起初也不知道他念叨什么,但是总听,知道了。就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碎碎念,翻来覆去就这几句,或偶尔换一个,不等美顺听明白,就又换成这首。

没听长生唱或哼过歌,可能他就不会唱歌,把这几句话当成他自己的歌了。当着公公婆婆也唱,两个人都不嫌烦或者不愿意,该干啥干啥。

有一回长生端着做好的菜从厨房出来,走到桌前正好唱完,一边落座一边对婆婆说:「宝宝大了,我就教他。」婆婆还笑,说:「行,你教。」公公则无反应。

全家都叫牛牛,只长生一个人叫宝宝,告诉美顺:宝宝哭了。宝宝醒了。一旦美顺给牛牛喂奶,无论长生正干什么,立刻停下,静静地看不够。惹得美顺说:「干啥?」长生就笑,也不离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儿子渐长开,脸形模样有点随自己,眼睛明亮。但是才出生几天的孩子啥也不能肯定。家乡人对于小孩子常说一句话:跟谁像谁。亲谁随谁。美顺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但是认定了不让长生挨到孩子。

幸喜这时牛牛小,婆婆也顾虑到长生鲁莽,几回说长生:他太软,你别动他。长生便有些委屈地躲着。

一回,美顺如厕,出来时在客厅里看见长生在屋里,离床约有一步远,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够着看床上熟睡的牛牛。往常这个时候美顺会说一句什么,偏偏那一刻,不想说、不忍心说,静静在客厅里注视长生。长生一动不动,如同定住,过了好长时间他也不动。美顺忍不住,两眼湿了,急忙擦拭。

却见长生一缩身,踮着脚步从房里小跑出来,不时回头。到了客厅告诉美顺:「他动呢,像我。」让美顺的好心情,瞬间皆无。

眼看长生的假期就要没了,吃饭时婆婆对公公说:「小李帮我找到一个,四十多岁,专门伺候月子。就是贵,一千六。」公公想了想,说:「行,贵就贵吧。」美顺虽然听着,没觉着是说自己。直到婆婆转过来问:「给你雇个保姆,长生一上班她就过来。」美顺不明白,问:「干啥?」

「做饭,帮你带牛牛。洗涮褥子。」

美顺吓一跳,惶惶地问:「那,我干啥呢?」

婆婆说请个保姆,又说褥子之类等长生下班回来洗。美顺坚决不要,为什么自己一天闲着,倒让忙了一天的人回来洗?不过多烧一些热水,哪儿就凉着了?

就这样,即便月子里美顺也是该干就干,幸喜这个时候孩子觉多。出了月子,更是美顺一个人照顾孩子。她没觉出累或委屈,倒是想北京人真娇气,天经地义的事情竟要雇人!在家乡,女人一出月子就下地,那才叫累,没听谁说过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喂奶也是,自己的奶这样足,为什么还要买奶粉呢?奶水越喂才越足。

有时看着孩子吃奶,就会想娘,进而爹、两个哥哥。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有儿子了?自打来北京,和家人就没联系,不识字,信也写不成。婆婆家有一部电话,美顺不会打。就是会打,爹娘没有电话,村委会里有一部吱吱摇的电话,美顺也不知道号码。只好喂着牛牛时,静静地想他们,就当回去了。

眼见着牛牛一天天壮实,可以笑了,笑声不随长生。滚动乱爬了。

牛牛是全家人的宝,个个喜欢他。

长生已经看不住,而且自上回之后,美顺很多时候不忍再阻长生。下班回来的长生,头一件事就是跑到牛牛床前看着宝宝笑。一个没看住,就把牛牛的小脚丫扒出来,挨着个地把脚指头放在嘴里嘬。有时嘬得牛牛咯咯笑,有时又嘬得哇哇哭。婆婆听见了,紧忙跑来揍长生,说:「有这么喜欢的吗?有这么喜欢的吗?」长生笑着乱躲。

公公不碰牛牛,背起手看,一看就没够,直到婆婆轰,才恋恋不舍地走,嘴里还赞上两句:「真好,真是不错。」

婆婆更甭提,只要她在家,只要美顺不喂奶,只要牛牛没睡着,准在她怀里,谁也抢不走。一来二去,成了习惯。牛牛也离不开奶奶,只要到了下午五点多钟,房门一响,准转头找奶奶。见了奶奶准笑,准张开双手要抱。婆婆美得不行,口里叫着:「哎哟,我的大孙子,想死我喽,快让我抱抱呗。」小跑着过去抱。

以后牛牛添个毛病,只要奶奶在家,拉屎撒尿都转着头找奶奶。弄得美顺心里酸溜溜的,不免有些吃醋。

总之,牛牛是个宝,全家人的生活都因有了牛牛而喜趣横生。

牛牛这么好,可牛牛的户口成了大问题,眼瞅着半岁多了,冷不丁有时会叫妈了,户口还没上呢。

牛牛出生在北京,爸爸是北京人,爷爷、奶奶都是北京人。可牛牛当不了北京人,必须当外地人。

美顺千里迢迢,翻山越岭嫁到北京,帮着一个成不了家的北京人成了家,又生个大胖小子,美顺也不能当北京人,只能当外地人。

婆婆说要等美顺四十五周岁了,还踏实地和长生在一起,没离婚,那时才可以请求当个北京人。

北京人就那么金贵吗?每当这么想的时候,美顺的脑海里就浮现出爹娘要把自己嫁到北京的喜兴,心里还会泛起酸楚。更想不通的是,牛牛是北京人的根,为啥也当不了北京人?就因为滋养根的那块土不是北京的土?

这天周日,吃过午饭,长生跑出去打球,美顺喂饱牛牛后拍了嗝,把他放倒在床,拍着,哄他睡,拍着,拍着,自己也迷迷糊糊瞌睡起来。

迷糊中,觉着婆婆进屋,给牛牛掖了掖被,带上门出去了。

生孩子前,美顺从不午睡。有了牛牛后有时陪他瞌睡一会儿。十来分钟,美顺就醒了,躺在那里,歪着身子,静静地看着儿子睡。

隐隐地从客厅里传来婆婆的问话:「怎么就不行呢?」

美顺早已习惯了公婆午睡,所以醒了也不出屋,以免打搅他们。今天他们没睡,有点怪。

就听公公小声说:「唉,你怎么不动脑子呢?是,凭我的关系,占咱厂一个进京名额把她办进来,一句话的事。这么些年了,严书记、黄厂长,肯定点头。可你看长生那样儿能笼住媳妇儿吗?一旦进厂当了工人,有了户口,不跟长生了,要离,找谁去?法院也挡不住人家离婚吧?到那时,房子、钱,都有人家一半,再带走牛牛。你动动脑子吧!」

「动脑子?可咱大孙子的户口上不来呀。」

「这个急什么?先回媳妇老家上。过上两年,找分局户管科老赵办。」

「他能办?」

「他巴不得呢。他儿子在咱厂技术科,不是我说话,他能评上初工,分房……」

美顺听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听见婆婆叹气:「唉,弄这么个半傻不荼的儿子,窝憋死我了。」

美顺歪在床上,张大嘴,想「噢」地尖叫一声,她没敢。两行泪流下来,往耳眼里淌。用手抹了去,把脸贴在儿子的小脸上,轻轻地贴,轻轻地贴,儿子的小脸好热乎呀。

晚间熄了灯,被窝里问长生:「咱爸本事大不?」

长生说:「大,厂里人都怕呢。」

「咱爸是个大头头?」

「嗯,连我们处长都被他批评呢。」

「那,咱爸能把我户口弄进来不?」

「不知道。」

「你咋不知道,你问咱爸吗?」

「不,不问。」

「咋个不问?」

「爸揍我。」

美顺掀起被,啪啪地打长生,长生嘎嘎笑,说:「媳妇儿不打人,媳妇儿不打人。」就势爬到美顺身上来。美顺任他弄,瞪大眼望着黑暗想事。

一会儿,说:「我要回咱家住呢。」

长生说:「妈不让。」

又过一会儿,说:「长生,求咱爸给我找个工作呗。」

长生说:「找了,怀孕前就找了。但是,但是,你肚子大了。」

说完就笑,得意的样子。

想不到,第三天晚上,婆婆来找美顺。那时吃过晚饭的长生出去玩了,美顺坐在房间抱着牛牛喂奶。婆婆进来,逗一会儿正吃奶的牛牛,问美顺:「我听长生说,你想上班呀?」

美顺就知道长生把前天晚上的话跟婆婆说了,可不知说了多少,小心地点头。

婆婆说:「那可不行啊,牛牛太小,七个多月,还在吃奶,离了你哪行?工作不着急,你这岁数,想上班,有日子让你上,也不用你找,到时我们就替你找了。眼下牛牛最重要,你安安心心带牛牛。我跟你公公的意思,等牛牛四岁,能上幼儿园了,你再上班。我那时也退休了,接送都不用你,我就弄了。你上班或者干点啥,也就无所谓了。现在不行,咱家又不缺你那三五百过日子。钱的事你不用管,把我孙子带好就是最大的事。你想他要有个毛病还不把咱们全都急死?再者,真说现在让你撂下牛牛上班,你舍得呀?」

牛牛九个月时,一个周末,下了班的长生告诉美顺,说:「我爸让我告你舅姥爷病了,住院了。」

美顺忙问:「咋呀?啥病呀?」

长生说:「癌。」

也就三个月前,长生和美顺抱着牛牛还去看望舅姥爷,舅姥爷丝毫不是有病的样子。只隔三个多月没见,舅姥爷完全变了,原来虽瘦,却显健康。面色红润,现在瘦得几乎脱形,脸暗黄,原来的黑头发,白了许多,顿时苍老了,五十几的人,倒像六十几的样子。

舅姥爷还能笑,说我没事,长了个小肿瘤,礼拜一手术。手术完就没事了。美顺已经被婆婆叮嘱过,什么都不敢说。只是眼圈红了,赶紧出来,说礼拜一我来。

走出病房,舅姥姥说:「谁知道一个嗓子疼,竟成癌了,到这里一查就说晚期,到礼拜一手术还不知怎么样。」

二舅说:「妈,你别这样,谁知道会这样?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了。」

下了病房楼,美顺就哭了,流了一路的眼泪。长生不会安慰人,陪着美顺,默默到家。

不到两个月的工夫,舅姥爷就走了。

火化那天美顺也去了,在护送舅姥爷送火化炉的路上,突然想起最后一回看舅姥爷,那时手术后的舅姥爷已经不能说话,憔悴的眼窝都陷进了眼眶。正赶上舅姥姥在喂舅姥爷喝奶,美顺接过来,一勺勺喂。舅姥爷认出了美顺,支吾两声不知什么话,伸手慢慢地抓住美顺,深陷在眼窝里的黑眼珠盯着美顺,似乎想说话,美顺刚叫了一声舅姥爷,就见舅姥爷眼里大滴的眼泪滚出来,抓住自己手的那只手颤颤地使劲,然后唔唔的,一个老人就哭了……

眼看着舅姥爷的尸体推进焚化炉,美顺跪倒,放声大哭。

这时候她才明白,当时的舅姥爷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有话要说,却说不出来。

在北京,美顺曾把舅姥爷当娘家人——唯一的亲人。结婚之后,自己一个人去舅姥爷家只有一回,可惜没见着,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妈站在上一层楼梯上,俯看着美顺说:「他们上班了。」

那天,美顺在舅姥爷门前又站了一会儿才下楼,去公交站。左手一袋水果,右手一箱牛奶。走出不远,美顺停下,转回头望着舅姥爷家紧闭的窗户,下意识希望窗户开着,证明老两口在家,脑海里却突然冒出舅姥爷那句话:「你公公是我的老同学,我们不错,你要真同意,就踏踏实实过,不能半道离婚,说话做事别让公婆说出什么。要不我为难,朋友成仇人了。」

那天在公交车上,美顺突然明白:其实没有娘家人,连个知根知底的亲人也没有,想在北京活着,只有靠自己。

虽然如此,舅姥爷还是可以看望的亲人,过年过节还有一家人走动。且每次去了,舅姥爷都会背着长生问美顺怎么样啊?美顺都说好,知道除好之外,说别的没用。有一回要走时,喝过酒的舅姥爷突然拍着长生的肩膀说:「要对美顺好,不能欺负我们。」就这个我们,让美顺听了,瞬间温暖。

现在舅姥爷走了,美顺哭得起不来,难说是因为舅姥爷走,还是哭自己。

奇怪的是,从那天后,美顺的奶水渐少,有时竟不能让牛牛吃饱,还被嘬得乳头生疼。

婆婆颇不乐意地说:「这就是哭的,不让你去好了。」

婆婆买了许多奶粉,牛牛也能喝,喝得很香。

隔一段时间,美顺抱着牛牛去看舅姥姥,敲门出来的却是个陌生人,说这房我们通过中介买的,原来是谁住不知道。

美顺在楼道里等了许久,终于看见那个大妈,说八成是和儿子过去了。

美顺不知道几个舅舅小姨住哪儿,也没有他们的电话或者呼机号。

5

牛牛一岁多时,婆婆退休了,自此再也离不开牛牛,晚上睡觉都要在一起,一刻不能分开。

小两口便只在婆婆家吃饭,奶孩子。等孩子吃饱睡下,天也黑了,回家睡觉。

公公终于给美顺找了工作,就在电厂食堂上班。长生骑摩托车,带着美顺一起上下班。美顺喜欢这个感觉:偌大一个北京城里,长生才是她的依靠。

美顺在食堂烙饼。烙饼间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美顺,一个是美顺师傅,大家喊她英姐。美顺初来乍到,以为人家就姓英,就「英师傅,英师傅」地叫。英姐就笑,说:「我不姓英,我不姓英。」

头天上班,长生跑来三次,每次来都冲英姐说:「我媳妇儿,这是我媳妇儿。」第三次又来,英姐笑弯了腰:「知道知道,你媳妇儿,跑不了呀。」

美顺臊得不行。英姐说:「臊什么,傻子真心疼你,多好。」说完了,觉得不对,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

头一天上班长生把美顺带到厂里后,就看见公公,公公把美顺领到食堂门口后,却不进去,说:「你进去吧,有人等你。」美顺小心翼翼地走进食堂,就看见英姐。英姐跑过来,笑着说:「你就是美顺吧?」后来英姐说:「打一看见你,我就喜欢上了,就觉着咱们俩有缘。」奇怪的是,美顺看见英姐笑着跑过来时,原本紧张的身体一下放松了,事前谁也没告诉她,她就知道自己一定和这个人在一起了。

英姐说:「咱俩专管烙饼。不管其他人多么忙你都不用出去。」

中午卖饭,美顺第一次见这么多人坐在一间屋里吃饭,一拨又一拨,来来走走,一眼望去,座位上全是人。打菜买饭的窗口有七八个,排成长队。她和英姐单摆一摊,各种饼。后面也是一大长队,忙得头上冒汗。

初来乍到,常有人指指点点看美顺,悄声问英姐:「谁呀?新来的?」

英姐说:「别瞎问,赵厂长的儿媳妇儿。」

有人忙冲美顺点头笑,有人捂住嘴走开,有人不免更多看几眼,还有人走到远处,拉住几人指点着美顺笑。

借着回灶间取饼,美顺掉了几滴泪,擦干净,回来接着忙。

英姐不但会烙大饼,还会烙烧饼、火烧、馅饼、糖饼、肉饼。怎么做,到什么火候,都教美顺。所以很快,美顺都学会了。

美顺不怕干活,唯一怵头的就是卖饭,不认识饭票。偏英姐一定要美顺卖,刚开始,饭票由英姐收,美顺只管递饼。

吃罢午饭,两人会坐在灶间整理收上来的饭票。英姐一边整理一边告诉美顺,比如红色的饭票是一元钱,绿色两元,黄色五角,棕色五分。

有时问美顺:「这是多少?」美顺上过一年级,认识一二三,简单的加减也可以算,加上用心,只几天就记住了,看颜色就知道是多少钱。英姐就让美顺也收饭票,见美顺算得慢了也不说什么。下午和美顺一块整理饭票,一会一问:「你手里有多少了?加一起是多少?」天天如此,竟让美顺养成了一边收拾一边计算的习惯。再卖饼时,速度就快了。

月底,管食堂的张科长把美顺叫了去,给她六百块钱,让她签字。美顺红了脸,歪歪扭扭写下名字。科长看了,皱皱眉,说:「这是你的工资,咱食堂你最多,他们都四百八。别和他们说啊。」

美顺千恩万谢后回到灶间。

英姐问:「开支啦?」美顺喜滋滋地笑。

英姐问:「多少?」美顺为难了,支支吾吾不说。

英姐说:「怎么啦?保密呀,放心,不找你借。」美顺没法了,趴到英姐耳边说:「六百,咱科长不让说呢。」

英姐说:「真不少。照顾你呢,他们才四百八。小枝年头最长,手艺好,白天上了晚上还盯夜餐,才开五百八呢。」

美顺就愣了,觉得对不起英姐,怯怯地问:「师傅,你开多少?」

英姐说:「我呀,连工资带奖金,一千三吧。」

美顺蒙了,想不明白。过了一会儿才问:「我不是最多吗?」

英姐说:「是呀。」看看美顺,恍然大悟,说:「你没明白吧?我北京的,正式职工。你不是外地的吗?是临时工。咱食堂临时工十多个呢。临时工里你最多,明白不?」

美顺摇头,怯怯地小声问:「那,那,长生呢?」

「长生?赵厂长的儿子?哎,他挣多少钱你不知道?嘿,真行,真是我的傻妹妹,告诉你吧,比我多!他在技术科,奖金高多了,就算拿最少吧,也得一千七八,不少挣。」

下班回家的路上,有个小花园,美顺让长生把车拐到里面,站到他身前想把长生的工资问明白。

长生坐在车上笑,说:「在妈那儿呢,每回就给八百的,我自己拿起一百。」

美顺站在长生面前哭了。

长生问:「怎么了?怎么了?"

美顺不哭出声,看着长生,任眼泪汩汩地流。长生抱住美顺,

说:「小媳妇儿,你别哭,你别哭。」不知为啥,他也流了泪。

美顺擦干泪,托起长生的头,看着他,问:「长生,你爱我不?」长生说:「爱,我爱。"美顺问:「你看不起我农村人不?」长生说:「不,我不。」美顺说:「不兴哭,大男人呢,顶个天呢。活要站直了,不兴哭。」长生说:「你哭。」美顺说:「我没哭。长生你听好呢,往后我再也不哭了。你也不兴哭,你要哭,我就跑了,跑可远可远的,让你找不到!」长生一把擦干了泪,严肃地看着美顺。说:「我不哭,我永不哭,你别跑。」

美顺点点头:「今天的事,回家不兴和爹妈说呢,听见不?」

长生说:「我不说,我就不说。小媳妇儿,我听见了,我记住了行不行?」

美顺笑了,说:「好生开车,咱回家。」

回到家里,美顺把六百块钱拿给婆婆。婆婆不接,说:「别给我,自己挣的自己花,不用给我。」美顺说:「该着呢。」

婆婆立时三刻似乎没听明白这句家乡话的含义,愣了一下才说:「哪儿呀。我跟你说,你公公有工资,我有退休金,吃喝足够,用不上你们什么,就是你们三口人过好。你看牛牛,一天赛着一天长,再过两年就要上幼儿园了,以后小学、中学、大学,全要钱。又要结婚,全是钱。你得攒,不能花钱大手大脚,得捂住了。只要你和长生两人好好的,把牛牛养大,那才是正事,是不是?你们三口人过好,我们就高兴。钱拿着,攒起来。」

美顺觉得,虽然婆婆的话有点硬,却很入心。

人生头一回有了自己的六百块钱,美顺想买点什么,于是推着牛牛去了小区外的超市。先是想给公公买酒,其实家里有很多酒,很少见公公喝。围着摆酒的货架转了一个来回,美顺还是决定不买酒了,家里的酒都是装在纸盒里的,美顺实在下不了决心掏恁多钱买一瓶装在纸盒里的酒,贵的自己这六百块都买不下一瓶。不在盒里的又怕公公嫌弃。便来到放茶的货架,公公喝茶。挑来选去,咬咬牙拿了一筒六十多的茶叶。又给儿子买,儿子还没花过自己的钱。便由儿子指,吃的、喝的,一个玩具。花了一百多,心疼了,频频回头,看那收银员放钱的抽屉。

出了商场,看见几个人围着一个卖水果的三轮车挑水果。走过去,买了一把香蕉。卖水果的说:「再挑些苹果吧,又脆又甜呢。」美顺完全没注意到卖水果的男人讲的是家乡话,只看到苹果确实好,本想挑几个,看看价格,还是算了。推着牛牛走开,听见卖水果的在身后叫:「老妹你拿吧,我给你便宜。」说的还是家乡话,美顺丝毫没反应,没听见一样往前走。走了一段路,看见车里的儿子撕扯那一排养乐多的包装,便停下,拿出一个,插入吸管递给儿子。因为弯着腰,感觉一辆三轮车就在自己身后,下意识回头,愣了,身后是自己刚买水果的三轮平板车,骑车的人竟是栓柱!美顺就这样弯腰未起,回头望着,被上午的阳光照个正着。

车上人就是栓柱,假若不来北京,美顺可能就嫁给他了。

栓柱到北京已经一年,待过许多地方,在这附近卖水果已经几个月,没有固定地儿,来到超市门口还不到一个礼拜。美顺进超市出超市他都没看到,由于已经有两个人在挑水果,所以美顺走过来挑香蕉,他也没在意。就是给美顺称秤,收钱,都没注意到这是美顺。况且美顺只注意挑水果,一直没抬头,也看不到美顺的脸。只是找完钱,栓柱心里忽然一颤,这才盯着美顺,只可惜美顺到走也没再抬头。这让他不确定,用家乡话试探,就怕认错,看人家有没有反应。但是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栓柱愈发感觉那是美顺,虽然相比他印象中的美顺胖了一些,高了一些,穿的衣服也全不是脑海里的样子。可是,那一行一走,却让他眼热心颤,收过两回顾客的钱,还是抬头,看走远的背影,心里怦怦,跳得越发慌。来北京前,以为北京不过山里,大不了哪去,即便不知道美顺住的地方,转悠长了总会碰到,有几回真见过以为就是美顺的人,追上去却根本不是美顺。他也寄信回家,托人打听美顺在北京的地址,打听不到。美顺家人不说,美顺村里的人都不知道。现在,他来北京已经一年,早死了找美顺的心,北京太大了,根本无望。不想这一个出乎意料的上午让已死的心怦然乱跳。这时有顾客挑好水果要称秤,连叫了几遍:「喂!喂!干吗呢?」他才清醒,赶紧称秤收钱,骑车追上。正想绕到美顺身前回头细认的时候,美顺突然回头。

明媚的阳光正照着美顺,相比山里那个女娃,滋润了,白净了,高了,不再那么瘦了。

美顺控制不了地惊讶,看着一脸慌乱,脸红带笑的栓柱,不知是在山里还是北京,甚至倒退半步,茫然四顾,要确定一下自己到底在哪儿,好一会儿才懵懵地问:「你、你咋在这儿呢?」

栓柱已经下车,一手抓着三轮车的车把,看着美顺,问:「你是不是美顺?前窝洼的刘美顺,是呢吧?你就是美顺……不,不敢认了,你你,像、像个北京人了。」美顺站直了,问:「你来北京了?啥时来的呢?」栓柱还是结巴,说:「有、有、有一年了吧。都说北京好,挣钱,我说我、我过来看看。」说着话歪头,看美顺身后,脸上的笑少了一些,上下望望美顺,说:「你咋呢?给人带孩子呀?」

美顺噢一声,拉过婴儿车,调个方向。冲着栓柱,说:「我儿子呢,一岁多,叫牛牛。」蹲下,指着栓柱告诉牛牛:「叫叔,叔呢。」牛牛挪开正喝的养乐多,叫了两声。美顺抬头,却见栓柱笑得不自然了,说:「儿、儿子呀?」美顺点头,起身,看见了栓柱车上的水果,说:「呀,我刚在你车上买的香蕉呢,咋不知道是你呢,你卖水果呀?」栓柱说:「没有执照,赶上来抄的就得跑。哎,告诉你,过完这月我就回家了,和英子结婚。英子你知道不?你们村的。」美顺说:「英子?你、你咋认识了英子呢?」栓柱说:「她姨介绍的。英子挺好,对我上赶着,半年多了。她家老催,下个月我们就结婚了,结完婚我俩上沈阳,跟我姐夫一起,干装修。」不知为什么,美顺有些失落,勉强地笑,说:「噢,是呀?」栓柱说:

「英子挺好,我挺喜欢的。你俩一个村,你知道,英子是不是挺好?」美顺说:「嗯哪。」

栓柱转身装了一袋子香蕉、苹果递给美顺:「给你。你家在前面的楼里呀?」美顺正推那袋水果,说:「不、不住、不住那里。」栓柱绕过美顺,将一袋水果挂在婴儿车的车把上,转身推车,掉头,骑上就走。骑了一步,突然停住,转回头说:「后来我又去过你们村,看见你家新盖了两套房,大院子。你俩哥全结婚了,村里人都说是你帮的,夸你呢。」说罢转头,蹬车就走,伴一声:「走了。」

栓柱走了好一会儿美顺还站在原地站着,似乎不明白这么一会儿栓柱为什么就走了。眼前仿佛有两个院子,两套新房。山里有女孩的人家都愿意家里的女孩嫁到山外,能得一笔彩礼。这一笔彩礼就给儿子娶亲。山里都这样,没有人笑话。就是栓柱爹娘给栓柱盖新房,置家具用的也是姐姐的彩礼钱,这个说都不用说。山里的日子苦,每年只种一茬玉米,靠老天爷恩赐,三年两年赶不上丰收,没几个钱。大哥早该成家,就因为没房,媒人都不上门。同村的娟子喜欢二哥,也是因为没房成不了亲。这个美顺懂,不管嫁给谁,爹娘都会要人家的彩礼。可美顺没想到,也

没听爹娘讲过,自己嫁到北京,收了恁多彩礼。一下盖了两套新房,给两个哥哥娶亲。盖两套房要多少钱?加上娶亲,给女方彩礼……美顺算不清,只知道爹娘攒了多年,大约只有两千块钱......

到现在,美顺的衣柜里还藏着两百元钱,是出门那天娘给美顺的。那时的美顺,长到十六岁了手里还没拿过十块钱。一路火车、汽车,用手捂着袄里的钱,生怕丢了。到了北京也不花,过了这么多年也不花,板板正正地藏在衣柜里,不让长生知道,啥时想起都在心里说我有二百块钱。

这时婴儿车里牛牛拉她的裤筒,喊妈妈。低头见牛牛正举着喝净了的养乐多瓶子,张开另一只手说:「要,还要。」看着牛牛,美顺突然转念:倘没有牛牛,栓柱会那样?

牛牛又拉她的裤子,她才清醒,拿一瓶养乐多,递给牛牛,继续推车走。身边人来人往,如同不见。走着,走着,美顺站住了,手抓着车把,缓缓蹲下,低头看地面,忽一下,眼泪流了,憋住了抽泣。到底不行,哭出声来。

牛牛从车上扭转身,用小手使劲够着,拍美顺的头,说:「妈妈,妈妈。」

美顺不敢抬头,直接抱出牛牛,让他的头在自己肩上,自己头在他肩上,偷眼望去,泪水中,人来人往。

回到自己家,美顺没问长生彩礼的事,只把柜里的二百块钱拿出来,和四百元叠在一起,说:「长生,哪天陪我上银行,把它存上呢。」长生说:「好。」

夜里睡觉,长生来摸美顺,美顺一再不让,终于愤怒,吼:「躲呢!」这是美顺头一次发怒,这么吼,长生吓一跳,假笑两声,滚到自己被窝里。

6

第二天上班,下午休息的时候,美顺鼓足勇气对英姐说:「师傅,求你个事呢。」英姐说:「求我个事?求什么?以后不许这么说啊,有事就说,不带求的。什么事?说。」美顺说:

「师傅,我不识字,只上了一年学呢,帮我写个信吧。」

这是美顺第一次给爹娘写信,报平安,报喜,邮了二百块钱。

英姐说:「回信地址写咱食堂吧?我给你念。」

爹娘的信寄来那天,英姐给美顺念,说:「……别寄钱了,打你结婚,女婿月月给我们寄一百,从没断过……」

英姐说:「嘿,长生真好!」

下班后,又进那个小花园,长生说:「小媳妇,我用不着花钱。厂里发的饭票就够我吃饭了。你别哭。」美顺说:「长生,我高兴呢,我高兴。」

以后的日子,就这样在上班下班间行走。由于牛牛有婆婆带,美顺一天假都没请过。儿子几次生病,都是婆婆带着上医院,看医生,没让美顺操过心。由此,牛牛也更黏奶奶,片刻不离。虽然多多少少的让美顺感到自己吃儿子的醋,心里还是感恩婆婆帮了自己。

很快,牛牛四岁,该上幼儿园了。小区附近有两个幼儿园,婆婆去给牛牛报名,生一肚子气回来。于吃晚饭前开始埋怨公公。

一般时候,公公下班回家都比长生美顺晚,往往长生把饭做得了,还要等他一会儿。这一天,美顺跟着长生正在厨房忙活,公公就进门了,在客厅里问婆婆:「给牛牛报上名了?」听见婆婆没好气地说:「你自己看!不听我的,当初要把牛牛办成北京户口,何至于交这么些钱?看看吧。」美顺正端着一个长生拌好的凉菜出来,放到餐桌上。听见正说儿子入幼儿园的事,站住了。只见公公接过婆婆递上的一张收款条,看了一眼,有些惊讶,说:「呦,这么多?不说三千吗,怎么一下涨这么多?」婆婆说:「是三千,北京户口,就住咱们附近的三千,咱孙子是外地户口,外地的,一万五。」美顺也吓一跳,凑到公公身后,一看,果然钱款项目里写了收到一万五千元整。不免后退一步,叫起来,说:「妈呀,咋这么多你还交呢?听我师傅说去幼儿园一个月就几百块钱。」婆婆本来对公公拉着脸,被美顺的样子逗笑了,婆婆说:「八百。这是赞助费,不是每月交的,交一回就行了。另一个幼儿园便宜,只交七千。」公公说:「一万五就一万五,不去那个。」转向美顺,「这个幼儿园好,国家办学,规模、师资,都很正规,牛牛去了能学到东西。」又对婆婆说,

「交都交了,就上这个。」婆婆说:「是上这个,我也这主意,就是憋一肚子气,这不歧视咱们吗?要不是怕牛牛进了幼儿园受气,非跟他们理论一下。」公公笑:「理论什么?僧多粥少,现在都一个孩子,谁不想去好幼儿园?大家都想去,它就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了。」又转向美顺,一边把收款条装进衣服兜,一边说:「没事,你不用管,就上这个了。」美顺看着婆婆说:「妈呀,一个幼儿园,咱还是上那个吧?少交不少呢。」婆婆说:

「听你爸的,就上这个,为了牛牛嘛,不差这几千,我就气你爸……算了,不说了,不关你们的事。就上这个。这个幼儿园真是不错,今天领我们参观了一下,教室、寝室、餐厅,还有练跳舞……」

吃饭时,美顺又商量婆婆是不是去收钱少的幼儿园,婆婆说:

「不去,那个不好,一看那老师就不行,设备也差,差太多了。」

利用休息日,美顺和长生去了银行,取出一万五,把这几年攒的差不多全取出来了,交给婆婆。婆婆说:「我都交过了!」问美顺:「你俩存的?」美顺点头,看见了婆婆眼睛里的赞许。婆婆没有接钱,一挥手说:「那就再存上去。」美顺至今面对着婆婆还是打怵,说不出原因,酝酿好的话,面对婆婆讲不出来,这回也是,忘了回来这一路想好的话。嗫嚅片刻,还是把钱放在了桌子上,说:「该着呢。」婆婆说:「你这孩子……」话没说完,美顺已经离开。

公公在自己屋里读书,看资料,后来婆婆进去了。出来后也没说什么,大约默许一万五由美顺交了。美顺顿觉轻松。

这一年美顺的工资涨到九百了,长生也涨到了两千四百多。婆婆依旧掌控着长生的钱,每月只给一千。可美顺每次都从里面抽出六百交给婆婆,算她和长生在婆家的吃饭钱。婆婆说:「跟妈算那么清楚干吗?你这孩子,心高。」美顺只是笑,背地里让长生把工资条、奖金条全拿回家,自己藏个地方收好,连长生也瞒着。

牛牛上了幼儿园也住奶奶家,由奶奶接送,晚上睡一起。美顺早想通了,牛牛就应当跟着奶奶。奶奶有文化,从牛牛一岁起,每天给他上课。四岁的牛牛学会了汉语拼音,认了不少字,能磕磕绊绊地给美顺读幼儿画册上的故事了。还会背诗,百以内的加减法,小九九,嘟噜外国话。这些,都是美顺和长生无法做到的。

看着牛牛一天比一天长大,一天比一天聪明,美顺比什么都喜欢。从怀孕起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了地。有回做梦:儿子长大了,当厂长呢,把美顺笑得从梦中醒来。

通过牛牛上幼儿园这事,公公开始张罗给牛牛办户口,说:再不办下来,上学时说不定要交多少钱呢。

牛牛,很快要成为北京人了。

这天,美顺和邵大姐正在灶间烙饼,英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冲邵大姐说:「小邵,你先干,我和美顺说点事。」

「行-」邵大姐一副不大乐意的样子。

英姐拉着美顺一直出了食堂。美顺说:「师傅,哪里呢?」英姐答:「别问,走着。」

去年,英姐分到了厂里给职工买的福利房,在电厂小区外,和美顺住的小区相隔一站多地。年初,又当上了管理员,专管面食,不再跟美顺烙饼。可她依旧关照美顺,像师傅又像姐姐,有啥心里话,美顺也愿和师傅说。

正是上班时间,厂区里空荡,无人走动。英姐的脸色有些苍白,说:「美顺,告诉你个事,要记在心里。赶紧回家找你婆

婆……」美顺被英姐的神情吓住了,强笑着问:「咋个了呢?」英姐紧盯着美顺,说:「赵厂长,让警察给抓走了!」

「咋个了呀?师父你莫逗我呢。」

「逗你个屁!今天早上开厂例会时抓的,我亲眼见!听说是经济问题,不少钱呐。」

美顺傻了,两手发抖,看着师傅不会说话。英姐说:「哎哟,快回家和你婆婆商量,紧着想辙吧。」

「那、那咋,我、我去叫长生。」

「叫他干吗,他管个屁用!快走吧,灶台上我让小枝替你。快走哇!」说着,英姐推了美顺一把。

美顺疯也似的往家跑。

婆婆正坐在门厅的沙发上看报纸。看见美顺还穿着食堂上班的衣服就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吓一大跳,说:「怎么了?怎么回来了?」听美顺讲完,一下软在沙发里,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突然抽搐起来,两眼紧闭,满脸痛苦,喘息急促,一手紧捂胸口,一手哆哆嗦嗦地摸上衣口袋。

美顺一下精神起来,想起电视中见过的情景,一边「妈,妈」地大叫,一边从婆婆衣袋里掏出个药瓶,打开来,看也不看,倒几粒在婆婆口中。又给她摩挲胸口。好一阵,婆婆终于长出一口气,咳嗽几声,又把口里的药吐出几粒。

美顺慌慌张张地说:「妈呀,是这个药不?你咋吐呢?」婆婆虚弱地笑,说:「没事,有两粒就行。」接过美顺递上的水杯漱一漱口,拉着美顺的衣角说:「你坐下。」

美顺坐下,说:「妈,咱上医院呀。」婆婆摇头,说:「好孩子,别说话,让妈缓口气。」

静了几分钟。婆婆动了动,拍拍美顺膝盖:「孩子,知道不,你救了妈一命呢。」然后一声长叹,「唉,我就知道,早晚的事。」

婆婆坐在沙发里想事,美顺忙着把地上的药粒扫走,擦净。

「美顺呀,」婆婆说,「换衣服,和妈出去一趟吧。」美顺应着:「噢,哪里呀?」

「哪里,局里呗。」说着,婆婆站了起来

过去十多天,公公回来了。

原来,公公负责给厂里进设备的时候,收了好处费,十几万,被人举报。幸亏婆婆找了局领导,公公的老同学,人家出了面。结果钱一分不少退回厂里,自己办个病退,免了牢狱之灾。

据婆婆讲,起因还是因为牛牛的户口。这事并不像公公当初说的那样,一句话人家就给办。打听后才知道至少十七八万,还要有人帮着打点。公公近两年工资奖金刚挣到七八千,婆婆退休,两千多点。家里倒是有十几万存款,公公请客吃饭,和人家说到十五万。正犹豫要不要倾尽所有积攒办这个户口时,赶上厂里要进一套新设备好几家投标,公公主抓技术,中标同意书必须有他签字,况且将来安装验收都是公公主管。婆婆说其实人家拿来五十万。但是公公害怕,只收十五万,不过是想不动家里的积攒就把牛牛办成北京户口。真是一次错念,悔之已晚。现在,就连牛牛的事也别指望了,没人敢管。

知道了原委,美顺整日愧疚,自己要不是一个外地人,「咋能花十五万?」很想对公公表示一下,安慰几句,却几回想说,不敢。公公和美顺几乎不交流,不过美顺叫时,他答应一声。再一个,不再上班的公公整天阴着脸,待在那间写字屋里,叫吃饭都不出来,头发似乎一夜间白了不少,有时坐在客厅里都能听见他在自己屋里传出的叹气声。

在单位,变化也很明显。从前,不管科长还是管理员,师傅还是一般职工,都和美顺说笑打招呼。现在,除去英姐,没有人招呼美顺了。和自己一同烙饼的邵姐,也是正式工,北京人,英姐走后和美顺搭档。原先多少还干点,现在简直找不到人,把活甩给美顺不说,还嫌美顺干活慢。英姐常说她,别欺负人,别乱窜。她背后骂:「你他妈得着好了。」冲美顺说,「不是你,她能当管理员?分房?美的吧。」

长生也是,领导们突然发现以长生的智力实在不适合在技术科工作,便把他调到职工澡堂。澡堂清闲,就管收水票搞卫生,加上长生才有三个人。一个快退休的老曹和一个厂里谁都惹不起的冯永。活倒不累,就是奖金少了好几百。

一天,美顺发现长生的兜里装着一盒烟,问:「学抽烟了?」长生就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可长生身上没有烟味。美顺没在意,大男人抽烟算个啥?只是从没见他抽过。但是长生兜里总是有烟。

这天,快下班了,美顺拎个小筐去洗澡,路过男澡堂听见冯永在叫:「傻x,烟呐?」

美顺一激灵,扭头向澡堂门里望,见冯永高坐在澡堂堵门处收水票的桌子上,一脚支在桌上,

脚在下面晃汤。长生小跑过来,忙不迭地从兜里掏出烟,抽出一支,递到冯永嘴上,又慌慌张张地摸兜找火机。冯永就骂:「傻x,找揍哪吧?」

美顺腾地红了脸。和长生结婚这么多年了,厂里厂外,头回听见个熟人当面叫长生傻x。

这时,又见冯永发横:「把头伸过来,伸过来!」就见长生嘎嘎笑着往回缩。冯永吼了一声:「伸过来不?」长生吓得马上伸过去,冯永叫:「别动,动了就罚。」伸手在长生头上弹了两个脑锛儿,长生就叫:「疼呀,疼呀……」

美顺扭身就往回走,澡也不洗了。

到了食堂,正撞上英姐。见美顺澡也没洗,一脸怒容,就叫:「美顺,怎么啦?」美顺不理,英姐两步蹿过来,拽住美顺,

说,「怎么啦,和谁呀?师傅都不理了。」

美顺的眼泪一下就流下来,忙用衣袖擦。英姐小声说:「呦,怎么了?」四外看看,拉着美顺进了办公室,关上门。

「哭吧,这没人,使劲哭。」

美顺的泪唰唰地流,嘟着嘴就是不出声。

英姐也不吱声,坐在一边喝水。

美顺不流泪了,小声说:「师傅,我走了呀。」

英姐说:「别走。」拉美顺坐下,说,「美顺,不认我这个师傅了?」

美顺说:「咋不认呢。」

「那有事不说!是,你公公出了点事,退休了,屁用不管了。可你还有师傅呢。英姐我在一天,这个食堂里就有你一个工作,谁也不能亏着你。知道不?当年要不是赵厂长说话,我到哪儿分房子,还当管理员?你放心,英姐护着你呢。」

美顺便把刚才的事说了。英姐听完就骂:「这他妈冯永,他记仇呢。当年他揍技术科的盛处,没人敢管,是你公公报的警,拘了他一个月。可当初要开除他,也是你公公说了好话,才把他留下的呀。听说要不是你公公和公安的人说得上话,就判他个三年两载了,这些他都知道呀,怎么人走茶凉呢?」

美顺说:「师傅,你去说说他呗。」

英姐瞪大了眼,身子往后一缩,说:「哎哟,我可不敢。那人忒混蛋,平时多看他一眼都破口大骂,说他?再揍上我吧。」

晚上,美顺坐在床上不睡觉,说长生:「你怕他啥呢?他比你瘦,比你矬,怎的就让他欺负呢?」长生就答应:「嗯,我不怕,我不怕。」美顺说:「他打你,你就打他。」长生高声答应:「嗯,行,我抽死他!」

第二天,美顺洗澡时,特意在男澡堂门口停了片刻,没听见什么才进女澡堂。出来时和食堂里两个女同事一同走,路过男澡堂也没听见什么,正放心地拐过弯,顺着男澡堂上方的窗户传出冯永的声音:「傻x!快点!」声音不大,美顺却如遭雷击,浑身一震,快步向前走,不敢回看身后的同事,一直走回食堂。

自从知道长生每个月都给爹娘寄钱后,美顺就在长生兜里放二百块钱,后来三百,不见他花。现在,长生总和美顺要钱。美顺不心疼钱,长生挣得多,是个男人,该着多花。可她忍不了长生受气,忍不了听冯永「傻x傻 x!地叫,美顺恨得不行,回家

告诉婆婆,公公也听见了,在房间里叹气。婆婆气不过,第二天去厂里和冯永理论,被冯永骂个狗血喷头,险些挨揍。

下班后,长生骑着摩托车来接美顺,等在食堂门口的美顺看见长生两个腮帮子肿了,问他:「冯永打你了?」长生笑,说:「没有,没有。」美顺瞪圆眼睛怒视长生。长生憨笑,左右看看说:「走吧,牛牛都该想你了。」见美顺不动,笑着张出双手,要把美顺抱到车上。美顺怕食堂里出来人或走过的职工看见,一躲,绕开长生,坐上摩托车,说:「走呢。」其实心里感觉像要爆炸一样。

两人一宿也无话。

7

第二天,卖完饭,美顺揣着一个翻烙饼的铁铲,跑到澡堂前喊:「冯永,冯永,你出来,你出来!」

冯永笑嘻嘻地出来,见是美顺,歪眉斜眼地坏笑,说:「呦,给哥送糖饼来了?哪儿呢?」看见美顺手里的铁铲,随即变脸,一副凶态,道:「一个臭他妈的外地老帽,我冯永大名是你叫的?滚!」

美顺说:「冯大哥,你是好汉呢。好汉不欺负老实人。我家长生老实,有些笨。你好汉大量呢。咱不敢求你关照他,你就当没他这个人,行不?」

有趁吃完中午饭过来洗澡的人陆陆续续围在澡堂前,路经和远处的人看到这里围许多人,也赶过来,可是大家都怕冯永,都不敢吱声,只看着。

看见人多,冯永双手环抱,一腿站直,一腿斜伸,轻轻颠,说:「你说谁?谁?哪个长生?噢 --就那个傻x吧。」说着,一回身,把躲在门后的长生一把拽了出来,揪住脖领,恶狠狠地问:「傻x,我欺负你了,欺负你了吗?」

长生看着美顺,说:「你走哇,你走哇。」

冯永个矮,蹦起来照脖子给了长生一拳,喊,"我问你话呢!我欺负你了吗?欺负了吗?」

长生被冯永揪得弯了腰,费劲地窝着脖子,看着美顺,脸色通红,说:「你走哇,你走哇。」

澡堂前面的人越来越多,许多听见争吵和传话的人陆续过来围观,男工们不敢出声,倒有几个女工在人群中说:「冯哥,干吗呀,别跟他一般见识,放了他吧。」

冯永涨红了脸,气急败坏,使劲晃着长生,吼着:「我欺负你了吗?说--!」

美顺喊:「你放开他,不放,我和你拼命!」

冯永大怒,骂了一句脏话,说:「你他妈个外地臭娘儿们,不是嫁个傻x能到北京来!敢他妈和我拼命?」说着话,「啪啪」打了长生两大耳光,长生一下趴倒在地,叫:「别打我,别打我。」冯永一边踹一边骂:「你个傻x,你个傻x。」

长生任他踢,任他踹,只是抱着头叫:「别打我,疼,别打我,疼呀。」

人丛中有人笑。

美顺大喊:「长生,起来呀,打他呀!」

长生在地上缩成一团,叫着:「快走哇!」

有人劝冯永:「冯哥,别打了,别打了。」

美顺几乎要哭了,大叫:「长生啊,你是男人呀,揍他呀。」

冯永道:「揍我?揍我?」脚下更是没头没脑往死里踹。

猛然间,美顺突如一头怒豹,小小的身子飞也似的冲了起来,一头撞向冯永。冯永猝不及防,仰天摔倒。眨眼之间,美顺扑上去,烙饼用的铁铲风刮样拍在冯永脸上,鲜血四溅。

长生噌地爬起来,远远地跑开,大声叫:「别打我媳妇儿,别打我媳妇儿!」

冯永一抹脸,一手血,急了,蹿起来,抓住美顺的头发,不出声地拳打脚踢。众人见了他的疯态,无人敢劝,一时无声,只听见冯永拳头「砰砰」地落在美顺身上的声音。

美顺不哭不叫,和他拼命。可她小小的身子怎经得住冯永的三拳两脚?她不知道疼,只觉身子发软,头脑发蒙,身体一个劲地往地下坠,她想:「我要死了吧?」

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号震惊了全场,只见远处的长生直起身又弯下腰,双手攥拳,二目怒睁,骂得声嘶力竭:「我操你妈的x-呀-!」

美顺听见了,像落水者抓住了稻草。她叫:「长生呀,我是你媳妇呀。」

长生一愣,弯下腰,瞪圆了双眼,两拳乱抡,竟如坦克般狂奔过来。冯永根本来不及反应,被长生一拳抡到背上,砸趴倒地。然后长生整个人扑在冯永身上,又打,又掐,又咬,疯了一般。

长生又高又壮,一身的力气,冯永哪是他的对手?被长生压在身下,动一动都难,只觉拳头揍,双手掐,头撞,嘴咬,毫无停歇。站起来的美顺吓坏了,以为长生疯掉了。大叫:「长生,别打了,别打了,别打了。」长生不听,突然拽住冯永双耳,将自己的头猛砸向冯永的头,如同重锤,「咣咣」乱响,眼见冯永的头上起了包,流了血。长生砸不动了,突然低下头,抱住冯永的脑袋乱啃乱咬。众人拥上来抱不起长生,反被他掼摔出好几个。美顺一下跪倒在地,抱住长生的头哭叫:「长生呀,长生呀。」

长生听见了,爬起来,额头肿起一个大血包,满面是血,眼冒杀气,「呸」地吐出一口血水,冲着周围人大叫:「这是我媳妇儿,谁也不许打她!」

此时的冯永,头成了血葫芦,满是大包,已昏死过去。众人忙去抬他,骚乱中听到有人叫:「哎呀,冯哥的耳朵没了。」

「快,快送医院。」众人抬起冯永就跑。

英姐从人群中冲了过来,扶起美顺,哭叽叽地说:「美顺,你真他妈棒!」

长生见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美顺,上来抱她的头,却随手抓下一大把头发,发上带血。一下哭出了声儿:「头发没了,头发没了。」又去追冯永。众人一起上来拦,竟拦不住。长生边追边叫:「打死他!打死他!」

美顺扶着英姐,哭着叫:「长生,回来呀。」

长生听见了,回转身来看美顺,举那头发,忽一下软瘫,躺在地上,烂泥一般。

很快,保卫科科长、书记、厂长、警察,全都到了。不一会儿,公公和婆婆也来了,抱着牛牛。还没走到近前,公公把牛牛接过去,不再上前。婆婆一个人跑过来,扯着满脸是血的长生哭。

先去医院,长生没大事,脸上的血都是冯永的,只额头上的包又青又紫,破了皮,抹了些药。然后去派出所做笔录,折腾到晚上七八点钟才回家。

自从打完架,长生就抖个不停。美顺就总抱住他的胳膊哄他:

「没事了,啊。不怕呢。」长生说:「头发没了,我要打死他。」手里一直攥着美顺掉下的头发。

厂里人一走,公公的电话就打不停。然后走回来,对婆婆说:

「准备钱吧,少花不了。」婆婆冲公公喊:「钱算个屁!卖房子也给!」公公跺脚:「冯永的耳朵没了,让长生咬掉啦!」婆婆大吼:「活该!活该!」

美顺这才害怕,第一次见到公婆凶,松开长生,「扑通」一下跪倒在婆婆公公身前,说:「妈,怨我呢,怨我呢。」长生举着头发大喊:「头发没了!」

婆婆原本坐在沙发上,见美顺跪,忽一下蹿过来,一把抄起美顺,喊道:「美顺,你跪谁?你是好样的,你没错!」又冲公公吼:「不许说他们,不许说!说了,我和你离婚!」

公公说:「瞧你,瞧你,我能那样儿吗?我做得出吗?」

婆婆喘几喘,说:「出了这么大事,你也别总在家里囚着了,舍下脸皮吧。你去找人,多少钱都成,咱两口子凑!就是不能抓了儿子和媳妇儿。你去办吧。」公公说:「行,我也豁出老脸了。」婆婆说:「给长莉打电话,让她立马飞回来!」

美顺第一次听见这个家里的人说长莉。才知长莉是长生的姐姐,大长生两岁。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一去七八年,至今未回。

人常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公公这么多年的厂长没白当,结识了不少人。事情很快得以解决:由派出所出面调解,一次性给冯永十万块钱。算是对美顺拍断他鼻梁骨,长生咬掉他半个耳朵的补偿。另外,冯永提出不在厂里干了,调到市中心营业部上班。

长生又回到技术科打杂,厂里说:长生有点智障,算残疾人,要照顾。

长莉没回来,只邮回了钱,听长生说是两万美元,换算成中国钱是很多很多的。

冯永很守信用,没再闹过。甚至厂里开职工大会都不回来。有人说他怕了长生,怕长生和他拼命。也有人说和一个傻子拼命,他冯永丢不起这个人。

一架打没了十万块,这是美顺没有想到的。她怎么也想不出十万元都摞在一起是个什么样儿。这几年他和长生省吃俭用地攒,也不过攒了两万多,除去牛牛上幼儿园给了一万五,加上这一阵又攒的,将近一万,她捧了这些钱去见婆婆。

婆婆很惊讶,说:「你俩怎么攒的?」死活不要,说,「你替我儿子出气,比多少钱都值。」

美顺流着泪,咬着牙说:「这钱,我和长生一定要还妈的。」

婆婆说:「你呀你呀,心气太高了

日子过得很快,这一年春天,北京闹「非典」,一开始传得挺可怕,电视里每天都播今天死了几个人,又死几个人。每一个走在街上的人都戴个大口罩。幼儿园停学了,牛牛每天都在家里,跟着奶奶学文化,或到小区的活动广场玩一会儿。但是六月份,小区里一个高中生住进医院,说是疑似病例。于是将近一个月的工夫,高中生住的那栋楼都被警察围起来了。楼里的住户不能出来,上班的人也不能去单位。直到那位高中生出院,宣布不是非典,警察才撤。但是这一吓让婆婆再也不敢带牛牛去活动广场了,人少时让牛牛在楼下玩一会儿赶紧回家。小区门口一直都有专人把守,小区里的人发了手牌,不是小区里的人不能进来。小区里的人进出要试体温,一有发热随时隔离。长生和美顺每天回来都要被滤滤强迫着先洗温

吃过饭的长生也不出去了,就在家里。

这件事连远在山里的爹娘都知道了,写来信,说山里空气没病,带着你公婆上这里住,待北京空气干净了再回去。念信的时候英姐一直笑,美顺就没把这件事告诉公婆,唯恐他们听了一样笑。

现在美顺进厂进食堂都要试体温,体温正常才能上班,做饭之前手要消毒。非典让人惶恐,正式工没办法,只能上班。食堂里许多临时工辞工,要回老家,不管领导批不批准,连工资都不要了,招呼不打就不来了。食堂里的临时工占了食堂总人数一半还多,陆陆续续走,很多岗位缺人。现在美顺一个人烙饼,空闲了还要择菜,和面,揉馒头,包包子。张科长几次开会,劝临时工不要走,说共渡难关。又涨工资,涨补助。英姐担心地问美顺走不走,美顺说不走。「长生天天上班呢,我干啥走?」

幸好最害怕、最难熬的日子很快过去了,电视里开始播某某非典病人出院,治好了,而后治好出院的病人越来越多,再不播有谁得非典死了

美顺之所以非典时期也要上班,除了长生上班外,就是想多挣钱。非典闹得厉害时,美顺每上一天班都能比原来多挣七十块钱。她需要这每天多出来的七十块钱,因为她背了一身债,十万块。这十万没人向她要,也没人再提起,可美顺记着。她跟着英姐时,学会了记数,加减。她把钱算得很细,每一分能攒的钱都存进银行。她时常翻存折,看存了多少钱。存到三万多元时就想十万元兴许不是很多。可当她和婆婆领着儿子去学校报名时,才感到十万元对她真是遥不可及。

老师说:孩子是外地户口,要想在北京上学,交三万元的助学费。

美顺问:「都交?」

老师说:「北京户口不用交

美顺很生气,拽着牛牛的手问:「他不算中国人啦?」

老师苦笑:「可他不是北京人哪。」

回家的路上,美顺说:「妈,这三万,我和长生交。」婆婆看着美顺,叹气道:「你这孩子,真是犟啊。」

周末,公公把全家人请到了小区外的家常菜馆。

这两年,公公被郊区的一个村办电机厂请去当厂长,一星期才回来一次。

全家人找了个单间,叫上几样菜,还点了瓶红酒,很温馨。公公喝了酒,有些兴奋,话很多。全家人都听他讲电机厂那点事:从技术到销售,一个个难题被他解决。美顺还是头回见公公这样话多,觉着他很伟大。可讲着讲着,公公突然问美顺:「你知道我一个月挣多少钱?」美顺笑着摇头。公公伸手一比画,肯定地点着头说:「七千呐。」

美顺吃一惊,从未想过公公挣那么多钱。

看到美顺吃惊,公公挺得意。说:「我去了两年多,你倒算算,我挣了多少钱?」

美顺笑,说:「不算呢。」

公公又问:「够不够给牛牛交助学费?」

美顺明白了,看看一旁低头吃菜的长生和牛牛,又看着笑着点头的婆婆。坐直身子,看着公公说:「那是爸的钱,爸挣的呢。这大岁数了,应当爸妈花。」

公公说:「对呀,我这么大岁数了,家也不能回,到外边挣钱。这钱,我应不应该花?」

美顺说:「该着呢。」

「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是吧?」

美顺小心地点点头。

「牛牛是我的亲孙子,那我给他花点钱,你说该不该呀?」

美顺顿时无语,看看公公带笑的双眼,又看婆婆。婆婆笑着说:「看看,是不是怨你了?他给他孙子花钱你还拦着,你个傻孩子。」

美顺低下头,捻自己的衣襟,捻呀捻,一时无声。长生突然抬起头,高声说:「谢谢爸。」牛牛也站在椅子上扬手,说:「谢谢爷爷。」

婆婆笑了,说:「嘿,看我孙子」

美顺用双干净筷子给公公、婆婆各夹了一口菜,说:「谢谢爸,花了这多钱呢。」

公公笑了,说:「这叫什么话?我们是一家子,儿子是亲儿子,孙子是亲孙子,你是我亲儿媳,等哪天我和你妈老了,不是还指望你们来伺候吗?到那时,你可别嫌烦呐。」

美顺使劲地点头。长生笑得很响,说:「我就伺候妈,我就伺候妈。」牛牛也笑,蹦着说:「我伺候奶奶,也伺候爷爷。」

公公大为高兴,拿过一个空杯,倒上红酒,搁到长生面前,说:「你也喝一杯。」婆婆说:「你怎么给他,他不喝……」还没说完,长生端起杯,笑一声,全部嘬到嘴里,一闭眼,就给咽了。公婆还要拦,哪容话出口,杯空了。笑声响亮。

这是美顺头回看到长生喝酒,或许有点醉,回家时,很意外地和父母走在一起,一手挽公公,一手挽着婆婆,走得很高兴。平时待长生都很严肃的公公也任长生挽着,一路前行。美顺被牛牛拉手落在后面。落在后面的牛牛要美顺抱,美顺抱起儿子,说:「这大了,妈要抱不动呢。」牛牛搂住美顺脖子,贴住美顺的耳朵小声说:「妈妈,爷爷挣一万还要多多呢。」美顺一愣,小声说:「莫瞎说,打屁股呢。」牛牛急得在美顺怀里扭,说:「真的,爷爷和奶奶说,我听见的。」美顺静了一刻,看看前面的娘儿仨。婆婆正笑着回头,向这边招手,口里喊:「牛牛,快来呀

美顺更紧地抱住儿子,冲婆婆笑,小声说:「儿呀,好儿呀,这话不许说呢,不许和爷爷奶奶说呢。说了,妈要打烂你屁股呢。」牛牛笑:「我才不说呢,是吧,妈?」

晚上,回到自己家,美顺对冲完澡出来的长生说:「长生,咱一定要攒够十万呢!」长生说:「噢,攒十万!」

睡到床上,美顺想起娘,小时娘常说:「小娃不经长,一长就大了。」想着,美顺笑了。

牛牛上学了,摸底考试拿了个第一名的奖状。婆婆把它粘到客厅的墙上,说这是第一张,以后更多

8

食堂的张科长要退休了,新科长还没来。

食堂里有些乱,人心浮躁,都说食堂要承包了,不知包给谁。美顺觉得包给谁都和自己无关,总要有人烙饼。

这天下午,英姐把美顺叫进自己的办公室,说:「美顺呐,这回师傅帮不上你了,师傅调去厂工会了。」美顺就笑,「师傅高升了呢。」英姐皱起眉头:「升什么升?师傅去工会是当办事员,就是碎催。和你家长生一样,人家支嘴咱跑腿儿。」美顺说:「那咋,不去呢。」

「不去?」英姐苦笑,「这还是拜庙求佛找的地儿呢。知道吧?咱食堂要承包了,承包方案、承包人都定了。人家说了,老人儿一个不要。正式工能调岗的调岗,能退休的退休。两边够不着的,厂里给办提前退休。至于你们呐……你别外传,听见没。你们临时工,人家一个都不要!」美顺说:「不要?哪个烙饼?哪个炒菜?」英姐说:「傻呀你,北京城里会烙饼会炒菜的厨子海了去了,一抓一大把。」美顺说:「总不如熟人熟路用着顺呢。」英姐叹口气:「唉,就因为熟人熟路,人家才不要呢。」美顺说:「那,我咋办呢?」英姐说:「我也不知道!想把你往别处调调,可眼下都这么一阵风地闹腾,问了几处,都不要人,尤其女的。美顺呐,现在不是你公公当厂长的日子了。」

美顺闷闷不乐地回了灶间。屋里没人,邵姐不知又去了哪里。

「吱」的一声门响,小枝从门外闪进来。美顺诧异,问:「你咋来呢?」小枝紧着摆手,说:「别嚷,别嚷。」其实,美顺的声音本也不大。

小枝是食堂里年头最长,技术最好的临时工。老公也是临时工,在小灶上炒菜。小枝很少和美顺说话,她是气美顺。前些年美顺的工资一直比她高,直到去年才勉强扯平。不就因为美顺来时公公正当厂长吗?这口气憋着,总也撒不出,就不理美顺。

小枝说:「美顺,英姐喊你干啥?」美顺说:「闲碎话呢,咋?」小枝有些急,说:「你知道不?食堂要把咱们临时工全部开了,一个不留。咱可要抱团,找他闹!」美顺奇怪,问:「找哪个?干啥呢?」小枝说:「呀呀呀,跟你扯不清,你还装傻呢。」上来扯住美顺:「走,上我屋去说。」

食堂的后面,有间临时工宿舍。

路上,美顺把英姐的话向小枝说了,小枝说:「那叫自愿提前退休。补钱知道不?提前一年补五千,十年补五万;咱可啥都没有。用完了,拍拍手轰咱走人,凭啥呀?咱也是人,也干恁些年了,平时脏活累活,正式工不愿干的活,全是咱们。给钱倒比他们少。人家正式工,甩手闲逛一月,两千多,还这福那利,咱们忙一月,只拿人家一半。是,你北京人,咱外地,算了。可现在,说撵就撵,都是个走,人家补五千,给我们两千行不?凭啥一分都不给呢?」说着话,进了屋。

屋不大,十几平方米,一个大通铺。十多个临时工,男男女女围着一张桌子喝酒。小枝男人说得正欢:「….…上保险,凭啥不给上?那失业险、工伤险、看病险,国家都让上呀,凭啥不上?就这一条,他就理亏。咱就堵他门口,不解决不成!还敢把咱都抓走不成……」回头看见美顺,说:「刘美顺,这会儿咱可要团结啊。谁也不兴软蛋,非闹出个子丑寅卯来。」

晚上,饭桌上美顺和婆婆说起这事,婆婆说:「你别去。甭听他们瞎咧咧,屁也闹不出来,还保险呢,你们签过合同吗?人事处,会计室,压根儿就没你们几个的名儿。我在会计科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工资钱都是食堂以奖金名义领走的。明白吗?你们挣的是正式工的奖金!厂里就没有你们这些人。再说了,你见几个和农民工签合同的?还保险?还不是上面说得好,下面没人听。」美顺有些着急,说:「我可咋着呢?」婆婆说:「谁知道呢,要不让你爸再回厂里托托人。」

长生劝美顺:「你别怕,处长说我不下岗。我挣着钱呢。」婆婆问长生:「哪天你也不挣了呢?」长生说:「不会,处长跟我说,不会让我走的,就在他那干!」婆婆说:「他那么说,是安慰你,厂里一句话,他能拦住?忘了让你看澡堂子了?」长生便不说话,仰头看天,婆婆说:「别想了,吃饭。现在还轮不到让你下岗,将来什么样谁也不知道?这叫什么事?改革改革,全拿老百姓开刀。」长生突然笑了,看着美顺说:「反正我能养你,我也能当临时工。」

美顺看看婆婆,没有说话。

上班时间,小枝又找美顺两回,说到后面宿舍商议咋办。美顺把婆婆的话讲给小枝,小枝不相信,听说美顺不想和大家一起闹,小枝说:「等着啊,等着。看能不能赏你一碗饭吃?」

英姐已经去了工会,这一天吃过中午饭没走,特意和美顺坐了一会儿,问美顺知不知道临时工要闹事,美顺不想说,又不想骗师傅,就低头,整理中午收的饭票。英姐沉默了一会儿,不再说,问:「你公公知道了吗?」美顺就讲公公现在电机厂,有一阵没回家了。英姐说:「我觉得你应该找找赵厂长,他当厂长,没得罪过人,好多中层干部都念他好,他要说一声,兴许管用。」美顺点头,心里决定晚上对婆婆讲,让婆婆打电话。不想到家后,婆婆不在,留一张纸条说牛牛上着课发烧,现在医院打点滴。便往医院赶,着急上火一忙活,就把这事忘了。幸好当天晚上牛牛的烧退了。

第二天下午一上班,人事处来人给正式工开会,不让临时工参加。众多临时工就大眼瞪小眼坐在食堂门外的台阶上听命。小枝男人告诉大家承包食堂的人已经到了,在厂会议室里和厂长书记说了一上午。中午小枝送客饭亲眼得见。小枝和厂办的李姐熟。李姐偷着告诉小枝:定了,食堂里所有员工,正式、临时,一个不要,只留一个甲方代表。做包子的大王问:「没说给不给咱补点钱?多给三个月工资也成!」小枝男人说:「你想得好,一分不给!」大王说:「靠!那我不走!让我走一个试试?谁动我的面我就跟谁干!」几个听的人发出笑声,大王激动地说,「别不信,不信你们就看着。」老范在临时工里年龄最长,五十多了,负责择菜洗菜打杂,说:「讲那个有啥用?人家来都来了,还怕你把着面缸?」小枝男人说:

「那怎么着?大王一个人肯定不成,大伙要是绑一块都不走,都在食堂里待着,他能哪样?」于是有人说这个主意靠谱,有人说不靠谱,又讲找厂长,上法院。有人说律师管,有人说律师不管,争得脸红脖子粗。

正吵,呼啦啦六七个正式工从食堂里气冲冲地出来,往厂办的方向走。小枝叫其中一个:「成哥,咋着了?」成哥也不回头。小枝男人说:「看见没?正式的都去闹了。咱们怕啥?咱也去!」除美顺外,便都起身,要随小枝男人追上前面的止式工。不想张科长送人事处的人正出来,听见了小枝男人讲的话,说:「干什么?我还没退呢!」叫小枝男人:「你别干了,扣你二百,自己算还有多少,马上结钱,给我走!」小枝男人便愣了,道:「我又没犯错。」张科长说:「甭费话,不用你了!」小枝男人看看一众鸦雀无声的临时工,吼道:「凭啥呢?」张科长拧眉瞪目,斩钉截铁地说:

「凭我一句话,辞你!」小枝男人一咬牙,将厨师帽从头上抓下来,说:「好!我倒要问我的保险……」

「去告!」张科长一脸全无所谓地挥手,「上法院,找法官,派出所,去!」然后转向众人,

「我告诉你们,想闹事的,和他一样,分分钟走人。食堂照样卖饭。跟你们说,厂里,承包方,我都谈了。都在我手下干这么多年,我真不管吗?已经把你们其中几个人推荐给甲方了,留不留?留谁不留谁,人家考虑。真有走的,我也和厂里说了,只要踏踏实实干到承包方接手的,我是建议厂里多给大家半个月或一个月工资,算是补偿。」老范说:「科长呀,那国家不是说了我们应当有个保险啥的吗?」科长说:「这个,真不是我能管了的。你们可以去告,怎么判,归法院。我能说的全告诉你们了,谁说不干,立刻结钱。」一指那几个正式工去的方向,说,「别看他们几个,一会儿准回来。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吗?正式工都不成,你们起什么哄?谁起哄谁会吃亏。」然后一挥手,说:「散了!」

张科长管食堂也有十几年,做事雷厉风行,很有威信。食堂里大多数临时工都是由他手里招进食堂,一干许多年。这些临时工每年回一次老家,回来时多多少少会给张科长带点家乡的土特产,他也不客气,照单全收。可是平常工作里该罚该奖毫不犹豫,罚谁奖谁凭他一句话。此时一句散了,众人便松散,晃晃荡荡的,一个跟一个地走回食堂。小枝男人站在原地,也许不好决定自己走还是不走。小枝便过来,也不说话,拉他两下,他便无精打采地被小枝拉进食堂。

人事科的人、临时工都走了。美顺在远处,一时忘了动。见张科长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随着一口烟从口鼻里散出,整个人便软了,回头看看身后的台阶,直接坐下,又抽一口烟,皱起眉头,望着阳光下的一片空荡。

美顺慢慢地准备进食堂,被张科长一扭头看见了,舒展了眉头,对站住的美顺说:「回去,回去歇着。」美顺点点头,走进食堂。

万万没想到,不过半小时的工夫,食堂就给小枝男人结账,让他走了。没有人送,正式工不送,临时工也不送,连小枝都没出现,或正在什么地方难受。美顺在饭厅里坐着,小枝男人从她身边过,站住了说:「我不算完,我去吿!」

晚上到家,美顺把这事说与婆婆,婆婆说:「是不是让我说着了?闹?哼。」让美顺颇不好受,原想让婆婆给公公打电话的事,也不讲了。直到睡觉,都闷闷不乐的样子,长生小心地凑到美顺脸前,贱贱地说:「小媳妇呀,我能养你的。」

美顺调转身子,闭上眼

过了三天,一个副厂长带了一堆人来到食堂,宣布给所有的临时工结账。这时候张科长已经不来上班,由一个会计在一群保安的保护下给大家发钱。每人多发了一月工资,然后在一大群保安的监督下,垂头丧气地离开工厂。美顺随着众人往外走,一种犯人般的屈辱令她不能抬头。走过一群领导身边时,后勤科长过来叫住她,说:「刘美顺,厂办缺个搞卫生的,一月七百二。明天上班。」

美顺一愣,立在那里。继续向外走的人都扭头看她,有的漠然,有的鄙弃,有的怨毒。美顺想:他们恨我呢。嘴上却说:「我在食堂挣一千二呢。 科长笑道:「那是合堂搞生都这个数你先干着,慢慢再调动。」

英姐就站在后勤科长身后,冲着美顺不住地使眼色,意思叫美顺答应。美顺犹豫了一下,咬着牙说:「我先在外边找找吧。」科长说:「也行。不过你要想回厂干,随时找我。赵厂长是我老上级呢。」美顺「嗯」了一声,不顾上来要说什么的英姐,紧着快走。英姐在后面叫:「美顺,你跑什么,有病啊?」

美顺头也不回。

回到家,因为不是下班时间,婆婆说:「你怎么回来了?美顺忍住委屈说:「我没工作了。」婆婆说:「后勤科长没找你吗?不是先搞卫生吗?」美顺才想到很可能是公公给后勤科长打了电话或怎样,张口结舌。

婆婆叹一口气,说:「行吧,先待着吧。」

很快,美顺就为自己当初的赌气后悔了。近一个月的日子跑下来,没有哪个地方缺一个专门烙饼的师傅。可除了烙饼,美顺实在不知道自己还会干什么。电厂宿舍有个居委会,里面的人几乎都是厂里的家属和退休职工。婆婆陪着美顺去了几回,人家也热心地帮着介绍了几个工作,都不合适。像超市的售货员、收银员,因为识字少,美顺根本不敢去应试。搞卫生倒行,一问下来,工资都在四五百之间,让她很失望。几回冲动起来想回厂找后勤科长或求公公,总是犹豫中,耽搁下来。

居委会里管失业登记的人姓李,四十来岁,下岗女工,丈夫是电厂的职工,和美顺同住一栋楼,一来二去熟了,美顺总叫她大姨,她说:「可别这么叫,我没那么老,要叫叫大姐得了。」她知道美顺在电厂的事,说:「你会烙饼啥的,为什么不自己支个摊儿呢?光咱一个小区就够你挣的。」

美顺嘴上说:「怕干不了呢。」其实是担心不会算账,或者没人来买,把钱赔了。也巧,转天和婆婆逛早市买菜,还真看见一个专门烙饼的摊位,一问还是老乡。就问人家雇不雇人,老乡一听就笑了,说:「你见谁家烙饼的雇人呢,挣够自家吃就不错了,还雇人?」

美顺不走,守在那里和人家闲碎话。知道他们一天要用去两三袋子面,一月下来挣个三四千不等,心眼儿就活了,说:「哥呀,你看我能干不?」老乡说:「咋个不能,你会烙那多样呢,准行呢。」美顺说:「赔了咋办?」老乡一撇嘴:「咋个赔?至多是个少挣。」

美顺又把怎样进货,怎样卖一一问清楚,买了两张饼拎回了家。

吃饭时觉得买那饼远不如自己烙的好吃,就和婆婆商量:「妈呀,你看我开个店烙饼行不?」婆婆说:「你卖大饼呀?兴许成吧。那也用不了多大本钱,家家都吃的东西。就是上哪儿找那么块地儿呢?」美顺一想:真是,上哪里寻这块地呢?

第二天一早,跑到市场问了个遍,摊位全满了。又去居委会找李大姐,李大姐说:「这地儿可不好找,慢慢打听着吧。」

下午回到家,婆婆说:「你还真去打听了?你不想想你一人干得过来吗?你看哪个烙饼的不是俩人。有烙有卖,你一人能行?」说话的工夫,公公打来电话,叫美顺到他那个厂里去学技术,婆婆冲着电话喊:「这不闲扯吗?那么远,住在哪儿?一家子牛郎织女?你孙子也不干呢。」一口回绝了。

婆婆说美顺:「甭急,先在家待两天,工作慢慢找。」美顺说:「在家吃闲饭呢,不能让长生一个人受累呢。」婆婆「噢」了一声,不再言语。美顺便觉得三居室,空空荡荡的落寞。

晚上,英姐打来电话,说有个小紫帽送报公司,专管送报,一月下来至少也挣八九百元,问美顺去不去。美顺想都没想,说:「去,咋不去呢?」英姐说:

「那活可累,净爬楼了,你掂量掂量,行吗?」美顺大声说:「咋不行?人家都行,咱咋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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