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白话文经典完整版(全译白话聊斋志异一)(1)

考城隍

我姐夫的祖父宋公,名焘,是县学的学生。一天,他生病躺在床上,看见一名公差手里拿着公文,牵着一匹白额马,走来对他说:“请你去参加考试。”宋公说:“主考大人还没光临,怎么就开考了呢?”公差并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催促赶快动身。宋公勉强支撑起病体,骑马跟公差前去。一路经过的地方都很生疏。

来到一个城市,像是帝王的京城。过了一会,进入官府,屋宇殿堂十分壮丽。大殿上坐着十几个当官的,都不知名姓,只有关圣帝君可以认出来。廊檐下摆着桌子、凳子各两只,已经先有一个秀才坐在下首的座位上。宋公就挨着他坐下。

两张桌上都备有纸笔。不一会儿,考题传下来,宋公一看,是八个字:“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两人文章做好,呈递到殿上。宋公文章中有这样几句话:“故意做好事,即使好,也不奖赏;无意间做了坏事,即使坏,也不惩罚。”

殿上各位神人互相传看,赞不绝口。神人召唤宋公上殿,对他说道:“河南缺一个城隍,你正称职。”宋公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磕头哭道:“荣受重任,岂敢推辞;但是老母年已七十,无人奉养。恳请让我侍奉老母安享天年,然后前来听候录用。”殿上一个像是帝王模样的神人,当时就命人查核宋母寿限。有个胡须长长的官吏,捧着生死簿翻阅一遍,回报说:“还有九年阳寿。”

诸位神人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关帝说道:“不妨叫张君先去代理九年,到时候再接替就行了。”于是,那个帝王模样的神人对宋公说:“你本当立即赴任,现在本着仁孝之心,给你九年假期,到时候自然还要来召唤你。”又对张秀才勉励了几句。

宋公和张秀才磕了头退下大殿。张秀才握着宋公的手,一直把他送到城外,并告诉宋公,自己是长山县张某某。还吟诗赠别。张秀才的诗,宋公大多忘了,只记得其中有这样两句:“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宋公上了马,就告别而去。等回到家中,好像忽然从睡梦中醒来,这时他已经死去三天了。

母亲听见棺材里有呻吟的声音,急忙把他扶了出来,好半天才能说话。他到长山打听,果然有个张秀才在那天死了。九年以后,母亲果然去世了。宋公安葬好母亲,洗好澡,进屋就死了。他岳父家住在城里西门内,忽然看见宋公骑马而来,那马系着雕花胸带,马头两边缀着大红饰物,身后跟着很多车马随从。宋公登上厅堂,朝岳父拜了一拜,就走了。

岳父全家都感到惊讶疑惑,不知这是宋公的神灵。于是派人到乡下打听消息,宋公已经死了。宋公有一部自撰的小传,可惜动乱之后荡然无存,这里讲的故事,只是其中大略而已。

耳中人

谭晋玄是县里的秀才,他深信气功,酷暑严寒也不停止练功。练了几个月,好像有点得气了。一天,他正盘腿静坐,听见耳中有苍蝇嗡叫似的轻微声音说:“可以看见了。”张开眼睛,那声音就消失了。闭上眼睛,调定气息,又照旧听到那句话。谭生自以为道术就要成功,心中暗暗高兴。从此以后,每当静坐就能听到。心想等耳中人再说话时,答应一声看看会怎样。

一天,耳中人又说话了,谭生便轻声应道:“可以看见了。”

不一会儿,就觉得耳朵里窣窣像有什么东西在出来。他微微睁眼斜视,只见一个才三寸来长的小人,容貌凶恶丑陋,就像夜叉模样,在地上打转。谭生心里暗暗惊奇,暂且集中注意力观察他还有什么变化。

忽然有个邻居来借东西,一面敲门,一面呼唤谭生。

小人听到声音,神情慌张,绕着屋子团团转,就像老鼠找不到洞穴似的。谭生只觉神散魂失,不再知道小人到什么地方去了。从此他就得了疯癫病,不停地喊叫,医治了半年,才慢慢地痊愈。

尸 变

阳信县有位老翁,是蔡店乡人,村子离县城有五六里路,父子俩在大路旁开了一个旅店,供过往客商住宿。有几个车夫,来往贩运,总是住在老翁家中。

一天傍晚,四个车夫结伴而来,上门投宿,可是店里已经客满了。四个人一合计,没别的地方可去,再三要求住下。老翁沉思片刻,想到有个地方,又好像怕不合客人的心意。车夫们说:“我们只求有个庇身之所就行了,绝不敢挑三拣四的。”当时,老翁的儿媳妇刚刚去世,尸体停放在屋里,儿子外出购买棺木,还没有回来。老翁因为灵堂空着,就带领客人穿过甬道前去。

走进灵堂,只见供桌上灯火昏暗,桌后张着一重帐幕,一床纸被覆盖在死者身上。再看他们睡觉的地方,原来是灵堂的内室,有一排统铺。四个车夫奔波了一天,十分困倦。刚一挨着枕头,就渐渐响起鼾声。

只有一个人还迷迷糊糊的没有睡沉。忽然,他听见灵床上响起了嚓嚓的声音,急忙睁开眼睛,灵床前灯火照耀下看得分明:女尸已经掀开纸被,坐了起来。一会儿又下床,一步步走进车夫们睡觉的房间。面色淡黄,生绢布缠头。走近榻前,俯身朝睡着的人挨个儿连吹三口气。

车夫害怕极了,担心就要轮到自己,偷偷把被子拉上来盖住脑袋,屏住呼吸,忍住咽唾沫,听着。不一会儿,女尸果然来了,照样向他吹过。车夫觉察那女尸走出了卧房,随即听到翻动纸被的声音。

他探出头来稍稍窥视,看见女尸仍然像先前那样直挺挺地躺在灵床上。车夫怕得不得了,不敢出声,悄悄用脚蹬蹬睡在旁边的同伴,可是他们一动也不动。思来想去,别无良策,不如穿上衣服逃出去。他刚起来抖一抖衣服,嚓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吓得连忙又趴下,把头缩进被子里。感觉到女尸再次来到床前,连吹好几遍才离去。一会儿,听见灵床又发出声音,知道女尸重新躺下了。

他就从被子下面一点一点伸出手来,摸到裤子,急忙穿上,赤脚朝门外奔去。女尸也起来,像是要追车夫,等离开帐幕,车夫已经拔开门栓逃了出去,女尸急步紧随着他。车夫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可是村里没有一个人惊醒过来的。想去敲主人的房门,又怕稍一迟缓,会被女尸追上,就朝着县城路上拼命奔去。跑到城东郊,一眼瞧见前面有一座寺庙,里面传出木鱼声,就急忙使劲敲打山门。

庙里的和尚怕有突然事变又不敢立即开门。一转身,女尸已追了上来,离身只一尺多。车夫更处于困境。见寺院门外有一株白杨树,树围大约有四五尺,就躲到树后。女尸从右面来,他就往左面躲;女尸绕到左面,他就躲到右面。女尸更加暴怒。不过两方面也都渐感精疲力尽了,女尸突然立定。车夫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躲在树间。女尸猛地跳起来,伸出两臂,隔着树向车夫扑去。车夫吓得跌倒。女尸没能抓到车夫,抱住白杨树不动了。

和尚在庙门后偷听了很久,外面没声音了,才小心翼翼地出来。看到车夫躺在地上,用烛火一照,已经昏死过去,可是心口还微微有点跳动,把他背进庙中,夜尽才苏醒过来。和尚给他喂了些汤水,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车夫便把事情经过说了。

这时,庙里晨钟已经敲过,天色渐渐迷蒙可辨,和尚看白杨树上,果然有一具僵立的女尸,十分惊骇,马上报告了县令。县令亲自来到现场,查实验证。他叫人扳开女尸的双手,却抠得死死的拔不出来。县令仔细察看,原来左右四个手指都弯曲如钩,深深扎入树中,指甲都看不见了。又上去好几个人用力拔,才把女尸拉下来。

看那指穴,就像是凿出的洞一般。县令派衙役到老翁家去探听情况,那里正在为不见了儿媳妇的尸首,几个客人又不明不白地死去,喧哗得不可开交。衙役把事情的原委对老翁说了,老翁就跟去把儿媳妇的尸首抬回。车夫哭着对县令诉说:“我们四人一起出来,如今只有我一个人回去,这里发生的一切,乡亲们怎么会相信呢?”县令给他开了证明,又给他一些路费,送他回家。

画 壁

江西人孟龙潭,和一个姓朱的举人客居在京城里。偶然走到一座寺庙,庙里的殿堂禅房都不很宽敞,只有一个老和尚住在里面。看见客人进来,整衣出迎,领着客人在庙里游览。

佛殿里塑着宝志和尚的像,两侧墙上壁画精致美妙,人物栩栩如生。东面画的是散花天女,其中有个垂发少女,拈着花儿微笑,樱桃小嘴仿佛要开口说话,眼波像要流动顾盼。朱举人目不转睛看了好久,不觉神飞意荡,恍恍惚惚正在那里凝思冥想,身子忽然飘飘然像腾云驾雾似的,已经到了墙壁上。只见殿堂楼阁一重又一重,不再是人间气象。一个老和尚正坐在法座上讲经说法,许多穿着偏衫,袒露半边肩膀的和尚环立四周注视着他。

朱举人也混杂在他们中间。过了一会儿,好像有人在悄悄拉扯他的后襟,回头一看,正是那位垂发少女,嫣然一笑,转身竟去。朱举人紧紧跟着。经过一段曲折的栏杆,少女走入一所小屋,朱举人欲进又退,不敢上前。少女回过头来,举起手里的花儿,远远向他做出召唤的样子,朱举人这才急步走了进去。

小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人,朱举人立即拥抱少女,少女也不怎么拒绝,于是就跟她交欢。事后少女关好房门离去,叮嘱举人不要咳嗽出声。晚上又来到小屋欢会。

就这样过了两天,被少女的伙伴们发现了,她们一齐把朱举人搜了出来,对少女开玩笑说:“肚子里的小郎君已有这么大了,还蓬散着头发学处女呀?”说罢,一起捧着钗簪耳环,催促少女梳髻。少女神态羞涩,一言不发。一个女伴说道:“妹妹、姐姐,我们不要在这里久留,恐怕人家要不高兴了。”大伙儿嘻笑着离去。

朱举人看少女乌云般的发髻盘得高高的,髻上插的凤钗垂得低低的,比垂发时更显得美艳绝伦。看看四下无人,慢慢又和少女偎依亲昵,阵阵芳香沁入肺腑,温柔乡中兴致正浓。

忽然,听得皮靴声咯咯响起,非常沉重,还有锵锵的锁链声,随即是纷杂的喧嚣,高声的争辩。少女惊慌地起来,和朱举人偷偷窥看,就见一个身穿金甲的使者,黑脸像漆,一手握锁,一手提棒,众女伴们将他团团围住。金甲使者问道:“全都来了吗?”众女伴答道:“全来了。”使者又说:“如果有藏匿下界人的,大家都要告发,不要自找麻烦。”

女伴们又异口同声地说:“没有。”金甲使者转过身来,两眼像老鹰似的四处扫视,看样子像要搜查藏匿的人。少女吓坏了,面如死灰,慌慌张张对朱举人说:“快藏到床底下去。”就打开墙上小门,急忙逃走了。

朱举人趴在床下,连气也不敢出,很快听见皮靴声进到屋里,又出去了。过不多久,喧嚣声渐渐远去,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可是门外总是有人来来往往,说话声不断。他提心吊胆蜷缩在床下,时间长了,觉得耳鸣如蝉声不绝,目眩似火星乱跳,这种情况几乎忍受不了,只好默默地听着,等候少女回来,竟不再想起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这时孟龙潭在佛殿里,转眼不见了朱举人,心中纳闷,就问老和尚。老和尚笑着说道:“去听说法了。”孟龙潭问:“在什么地方?”答说:“不远。”过了一会儿,老和尚用手指弹弹墙壁,呼唤道:“朱施主,怎么游荡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随即就见壁画中出现了朱举人的形象,侧耳立定在那里,像是听见了什么,正想再听个明白。老和尚又呼唤道:“你的游伴等你多时了。”于是,朱举人从墙壁上飘飘忽忽下来,心如死灰,木头似的站着,双目直瞪,两腿发软。孟龙潭大吃一惊,于是不急不慢地问他怎么回事,原来朱举人正趴在床下,听见一阵雷鸣般的敲击声,所以出房来窥看细听的。两人再看壁画上的拈花少女时,螺形发髻高高翘起,不再垂发了。

朱举人惊异地向老和尚下拜,询问其中道理。老和尚笑道:“幻境由人而生,贫僧怎么能说得清呢?”朱举人意气郁结,神情萎靡;孟龙潭大为震惊,心神无主。两人随即起身,一步步跨下台阶,走出寺庙。

异史氏说:幻境由人而生,这话像是得道之言。一个人如果有了淫荡之心,就会产生猥亵的幻境;如果有了猥亵之心,就会产生恐怖的幻境。菩萨点化愚昧无知的人,千种幻境并呈,都是人心自己在活动罢了。老和尚苦口婆心,可惜没有听了他的话大彻大悟,披发入山去啊。

长清僧

山东长清县有个和尚,道行高深,洁身自好,八十多岁身体依然很健康。有一天,他一跤摔在地上起不来,庙里的和尚急忙赶上前抢救,老和尚却已去世了。和尚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魂魄飘飘,来到了河南地界。

河南有位公子,世代乡绅,那一天带着十余骑家丁,擎着猎鹰,外出猎兔。坐骑受惊狂奔,他竟堕马而死。老和尚的魂魄正好撞上公子的尸身,一下子合为一体,于是公子就慢慢苏醒过来。仆人们围在四周问他怎么样了,公子张开眼睛,说:“我怎么到这地方来了?”

众人把他扶回家去。一进门,就见一群扑粉画眉的女子纷纷过来看视慰问,公子十分惊惧,说:“我是和尚啊,怎么到这儿来了?”

家里人以为是在说胡话,都开导他要他明白过来。老和尚也不申明辩解,只是闭着眼睛,不再说话。家人给他送来米饭他就吃,送来酒肉就拒绝。夜里独自安息,不受妻妾侍奉。

这样过了几天,他忽然想要稍稍走动走动,大家都很高兴。出得房来,刚刚站定,就有许多仆人纷纷走来,送上各类钱粮账册,争着请他清点核算。公子假托新病未愈,精神疲倦,一概推辞,只问:“山东有个长清县,你们知道吗?”大家都答:“知道。”他又说:“我闷得无聊,想到长清去游览,你们可以马上给我准备行装。”

大家说公子伤病刚好,不应远游。他不听劝阻,第二天就出发了。到了长清,只见景物风貌依旧,也不用问路,直接来到寺院。几个徒弟见有贵客到了,拜伏请安,十分恭谨。

问他们老方丈到哪里去了?徒弟答道:“师父不久前已离开人世了。”问坟墓在哪里,徒弟们就引导他前往。只见三尺孤坟,野草还没长满呢。众和尚都不知这位贵客的心思。过了一会,公子吩咐备马打算回去,临行嘱咐众和尚:“你们的师父是一位严守戒律的高僧,他的遗物,应敬慎看守,不使损坏。”众僧连连答应,公子这才离寺而去。

回到家里,公子心如死灰,坐如枯木,一切家务都不管。住了几个月,悄悄出门离家,直达长清旧寺。他对众弟子说:“我就是你们的师父。”众弟子怀疑公子胡说,只管相视而笑。他就向弟子们讲述了借尸还魂的始末,又历述生平事迹,全都符合。众弟子这才相信,让他坐在原来的僧榻上,还像过去一样地侍奉他。

后来,公子家多次派了车马来,哀哀恳求他回去,他看都不看一眼。又过了一年多,公子的夫人派了管家来到长清,送给他许多财物。他回绝了一切金银绸缎,只受下一件布袍而已。

公子的故友有时来到长清,恭敬地去拜访他,见他不妄言笑,心意诚笃;虽然看上去才三十岁光景,却常常说起八十多年间的事情。

异史氏说:人一死,魂魄就散了,长清僧能够千里而不散,是由于他秉性坚定的缘故。我对于这个和尚,并不惊异他能死而再生,却惊异他到了繁华靡丽的地方,却能够了却尘缘,避开俗世。如果眼睛一闪,被兰麝熏了心,就会有求死而不得的人了,更何况去做和尚呢!

驯 蛇 人

东郡有个人,以驯蛇为业。他曾驯养了两条蛇,都是青色的,大一点的叫它大青,小一点的叫二青。

二青的额头上长有红色的斑点,特别有灵性,上下左右盘旋起舞,全能遵从驯蛇人的心意。

驯蛇人对二青的喜爱,远胜于别的蛇。过了一年,大青死了,驯蛇人想另外再找一条补充空缺,但一直没有空闲时间。

一天夜里,他寄宿在山间寺庙里。天亮后,打开竹篓一看,二青也不见了,他懊丧得要死,四下搜寻,连声呼唤,一点踪迹也没有。不过以前驯蛇人每当路过草木繁盛的地方,总要把二青放出来,让它自由一番,过一会儿它会自己回来,因此,他还寄希望于二青能自己回来。在庙里坐等,直到太阳已经升高,他也就绝望了,只好怏怏不乐地离寺上路。

刚出庙门没几步,忽听见旁边杂乱堆积的柴垛里悉索作响。驯蛇人停步惊顾,原来是二青回来了。他高兴极了,如获至宝,在路角放下行囊,二青也停了下来,看它后面还跟着一条小蛇。驯蛇人抚摸着二青说:“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这个小伙伴是你介绍来的吗?”

他拿出食料喂二青,同时也喂小蛇。小蛇虽然并不离去,但缩着身子不敢吃食。二青把食料含着喂给小蛇,好像主人请客一般。驯蛇人再给小蛇喂食,小蛇才吃了。吃完,跟着二青一起钻进竹篓里。驯蛇人带回家去调教它,旋转进退都能符合要求,和二青没有什么两样。

于是就给它起名叫小青。驯蛇人靠二青和小青四处卖弄驯蛇技艺,获利无数。一般说来,驯蛇人调教的蛇,只以二尺左右为标准,大了过于笨重,就要更换。因为二青特别驯服听话,所以驯蛇人没有立即把它丢弃。又过了二三年,二青已有三尺多长了,盘卧起来,把整个竹篓都占满了,于是驯蛇人决意放掉它。一天,他来到淄博东山中,给二青喂了精美的食料,又嘱咐祝愿一番,把二青放走了。

二青离开了不一会儿,又回来在竹篓边蜿蜒盘桓。

驯蛇人挥手赶它走,说道:“去吧,去吧!世上没有百年不散的筵席。你从此隐身于深山大谷,必将化为神龙,竹篓里怎么能久住呢?”二青这才离去,驯蛇人目送着它,过后又回来了,赶也不走,用头触碰竹篓。小青在里面也阵阵骚动不安。驯蛇人心里明白了,说:“莫不是想要与小青道别吧?”就打开竹篓,小青立即出来,两条蛇交头吐舌,像是在互相说话。随即一起屈曲游动而去。驯蛇人正担心小青一去不回,不一会儿竟独自来了,钻进竹篓里躺着。

从此,驯蛇人不管走到哪里,时时都在物色,一直没能找到出色的,而小青也渐渐长大,不能再表演了。后来找到一条小蛇,也很驯服,但终究不如小青好,这时小青已经长得有小孩的手臂那么粗了。

起初,二青在山里,打柴人经常见到它。又过了好几年,二青有好几尺长,碗口来粗,渐渐出来追逐行人,因而往来行客们互相告诫,没人敢在二青出没的地方行走。

一天,驯蛇人路过那里,突然窜出一条大蛇,穿行如风。驯蛇人害怕极了,撒腿就跑。大蛇在后面追得更紧,他回头一看,已经快要追上自己了。但看到大蛇头上红色的斑点非常鲜明,才明白就是二青。就放下担子呼喊道:“二青,二青!”大蛇立即停了下来,久久地昂着头,纵身前来盘绕在驯蛇人身上,犹如当年表演时的样子。

驯蛇人觉得二青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蛇身又大又重,缠绕在身上受不了,他倒在地上,大声呼喊祈祷,二青才把身子松开了。又用头碰触竹篓,驯蛇人明白它的意思,打开竹篓,放出小青。二蛇相见,交缠在一起像扭股儿糖似的,过了好久才分开。

驯蛇人于是嘱咐小青道:“我早就想和你分别,如今你有伴侣了。”又对二青说道:“小青本是你领来的,你可以仍旧领它回去。另外,再嘱咐你一句话:深山里并不缺少吃的,不要骚扰往来行人,以免违犯天规,触动神怒。”

二青和小青低着头,像是听从了驯蛇人的劝告。随即二蛇倏地起身,大的在前,小的在后,一路穿行而去,所过之处,林木都向两边分开。驯蛇人站着望了很久,直到二蛇的身影看不见了才离去。从此东山路上行人如常,不知两条蛇到什么地方去了。

异史氏说:蛇,只不过是一种愚蠢的动物,居然也有互相眷恋,依依不舍的故友情意,而且听从劝谏,毫无抵触。我唯独奇怪有些人表面上俨然是个人,可是对结交十年的老朋友,几代蒙受恩惠的旧主人,总想要落井下石;要不然,就是对朋友的好言劝谏悍然不顾,还要大发雷霆,视为仇人。这种人在二青小青这样的蛇面前,也应自愧不如的。

雹 神

王公筠苍到楚地任职,想登江西龙虎山拜谒张天师。到湖边刚上船,就有一个人驾着小艇驶来,要船夫为他通报。

王公出来会见,那人长得高大魁梧,从怀里取出一张天师的名帖,对王公说:“听说大驾光临,天师先派我来此迎候引路。”王公对天师的先见之明感到惊异,更加崇拜他,诚心诚意地上山去了。

天师设宴款待,边上侍候的人,服饰相貌都和普通人不一样。先前来迎接的那个使者也侍立在一边,过了片刻,他对天师小声说了几句。天师对王公说道:“这人是你的同乡,你不认识他吗?”王公问他是何人,天师说:“他就是世人相传的雹神李左车啊。”

王公感到意外,脸色变得庄重起来。天师又说:“刚才接上帝圣旨要降冰雹,所以他要先告辞了。”王公问:“降在何处?”天师回答说:“章丘。”王公因为章丘邻近家乡,心怀关切,于是起身离席,乞求天师免降冰雹。天师说道:“这是上帝玉旨,降雹有一定的数额,怎么能曲从私情?”王公苦苦哀求不已。

天师低头沉思了很久,才转脸嘱咐雹神道:“你把冰雹多降到山谷间,不要损伤庄稼就行了。”又嘱咐道:“贵客在此,去的时候文雅点,不要太粗莽。”

雹神走出屋子,来到院中,忽然脚下生烟,雾气弥漫,停顿了好一阵,极力腾起,才比院中大树高些;又腾起,高过了楼阁;紧接着霹雳一声,向北飞去。屋子震得微微晃动,桌上的餐具也颠簸起来。王公惊恐地问:“雹神去时还要打雷吗?”天师说:“刚才告诫过他,所以才慢慢地离去,不然的话,平地一声雷,早就去无踪影了。”

王公告别天师回去,记下这天的日期,派人到章丘询问,果然当天大量降冰雹,河沟水渠全都积满了,而庄稼田里不过只有几颗。

三 生

刘举人能记得自己前身的事情,他和我已故的族兄蒲文贲同年中举,曾一一叙说前身的经历。

刘举人起初一世是个做官的,生平行为多有失检点,六十二岁去世。死后初见阎王,阎王以乡中耆旧的礼节招待他,赐他坐下,又送上茶。刘举人侧眼偷看,只见阎王杯子里的茶水清澈透明,而自己杯子里却像没滤过的酒一样浑浊,心中暗暗怀疑:莫非这就是迷魂汤吧?乘阎王刚一转头的工夫,拿起杯子沿桌角把茶倒掉,假装喝光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阎王查核刘举人前生作恶的记录,十分生气,命令手下小鬼们把刘举人从座位上一把拖下来,罚他下世作马。随即就有模样凶恶的鬼上来把他绑走了。

到了一户人家,门槛很高,跨不过去,正当他犹豫不前的时候,鬼用刀抽打,他感到非常疼痛,不禁往上一跃,再看自己已经卧在马厩里了。只听得有人说:“黑马生小马驹了,是匹公马。”刘举才心里很明白,只是讲不出话。觉得肚子很饿,不得已,只好拱在母马身下找乳吃。

过了四五年,长成一匹高头大马,很怕鞭打之苦,一见马鞭就吓得逃跑。主人骑它,总要先安上马鞯,缰绳放得很松,慢慢地行走,倒还不怎么苦;而仆人和马伕不加马鞯就骑在它身上,两脚夹击马腹,痛彻心腑,于是,气愤极了,接连三天不吃东西,就这么死了。

又来到阴间,阎王一查生死簿,发现它受罚的期限还没满,斥责它有意逃避惩罚,剥去它的皮,罚它来世作狗。

它心里十分懊丧,不想走,群鬼把它乱打一阵,它痛极了,逃窜到野外。心想还不如死了。悲愤之下,一头从悬崖绝壁上跳了下去,摔到地上,站不起来。

再看看自己,已经踡伏在洞穴中,有只母狗舐着它,护着它,明白自己已经重新来到阳世了。到稍稍长大一些,它看见便液,也知道这是脏东西,可是闻闻却有一股香味,不过它心里明白,立志不去吃罢了。作狗满一年,常常又气又恨,想一死了之,又怕阎王怪罪自己有意逃避受罚;而主人又喂养它不肯杀掉。于是它故意咬下主人大腿上一块肉,主人大怒,用棍子把它打死。

来到阴间,阎王查问它的死因,对它的狂暴不驯很为生气,叫手下狠狠责打了几百板子,命它下世再去阳间作蛇。

它被囚禁在一间黑屋子里,不见天日,实在闷得难受,就沿着墙壁往上爬,在屋顶钻个洞出来。再看自己,伏身在茂密的草丛中,居然已变成一条蛇了。

从此它立志不再残害生灵,只靠吞食树上的果实充饥。过了一年多,常想自杀不可,害人而死又不可,想找一条妥善的死法,一直没能想出来。一天,它正盘卧在路边草丛中,听见有车子过来,就突然窜出,横卧在路当中,被车子从身上压过,断成两截。

阎王惊奇它这么快又回来了,它就伏在地上,向阎王禀辨自己的心迹,阎王因为它没有罪过而被杀死,就宽容了它,允许它在阴间满了期限,再到阳间为人,这就是刘公。

刘公一生下来就会说话,文章书史,过目就能背诵。

明末天启元年(1621)中了举人。他常常劝别人:骑马时,一定要安上厚厚的马鞯;双腿夹住马腹,比用鞭子抽打更厉害。

异史氏说:长毛角之类的动物,竟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如此,是因为王公大人之流,

本来就未必没有披毛戴角的畜类在其中。故而下贱的人行善事,有如为求花而种树;高贵的人行善事,犹如犹如花而在根部培土。种树可以使它长大开花,培土可以使花长久开放。否则,就会拉盐车,套笼头,让他做马;不然,就会吃便液,受烹割,让他做狗;再不然,就会身披鳞甲,葬身于鹤鹳之腹,让他做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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