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九点。
主播上线，这个平平无奇的直播间热闹起来。
有来光顾眼镜生意的，有来聊天解闷的，也有来给主播送祝福的…
主播是个帅气的阳光大男孩，笑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
他的直播间很“简陋”，从不卖力吆喝，还经常聊着聊着，就忘了卖货。
但，每笔订单他都会认真对待，附赠一封“感谢信”和一枚卡通胸针。
有女顾客要“情书”，他也毫不介意，用歪歪扭扭的字，在“感谢信”背面写几行“情话”…
他坐在屏幕前，同网友聊人生谈过往，将爱与欢笑延展到凌晨。
这个在26岁笑称自己62岁的男孩，名叫何华杰，是一位车祸幸存者。
和多数年轻人一样。
大学毕业后，何华杰满怀期待，来到杭州打拼。
当时，有两个选择摆在眼前：继续做没起色的销售工作；拿着录取通知书去“杭州地铁”上班。
要想在大城市扎根，只图稳定是不行的，望着居高不下的房价，他毅然放弃了后者。
当何华杰的业绩越做越好时，又一个机遇摆在眼前：去蒙古国考察，采购萤石矿。
自幼没出过远门的他，犹豫了。
自己刚毕业两年，真要背起行囊飞到几千公里外，去那些鸟不拉屎的矿场生活吗？
闯一闯，没准是个好机会！
狠狠心，何华杰辞去工作，回到台州与家人匆匆道别，便忐忑着踏上了征程。
去蒙古国前，何华杰在杭州近江地铁站的留影
万万没想到，前路的未知，终成遗憾。
2018年3月24日，很寻常的一天。
何华杰和老板一起，乘车去矿山考察。
因为起得太早，半路上何华杰在后排睡着了。
再睁开眼，已是30多个小时后…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全身使不上力，也没有任何疼痛感。
他以为只是轻伤，内心并不恐慌。
躺在病床上，他还惦记着工作——在条件艰苦的蒙古，何华杰经常累到腿软，车祸那天他刚谈成了3笔订单。
听到有人在联系家人，何华杰赶紧制止。
这个常年报喜不报忧的孩子，不想让家人担心。
那晚，有人把手机递到何华杰面前。
电话那头，一个焦急的中年女人，带着哭腔询问他的状况。
听到这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何华杰瞬间崩溃。
是母亲…
何华杰的颈椎6、7节损伤，胸部以下完全失去知觉。
脾脏切除、高烧不退、大小便无法控制…
他对“高位截瘫”这四个字没什么概念，以为身体就像罢工的机器，修理修理就会重新运作。
每天一睁眼，就是那几平方天花板。
他形容自己是“被圈养的马”，只记得按时低头吃草，忘记了逆风驰骋的感觉。
在ICU里，每当传来“**床转普通病床”的声音，何华杰的内心都会被狠狠刺痛一次。
他望向被绑在床板上的手，思绪久久震荡…
第二周时，他的信念感已消磨殆尽，渐渐心生绝望。
与此同时，他肠梗阻严重，肚子大得像怀胎六月的孕妇，试过好多种方法去缓解症状，但都不奏效，何华杰还真担心过某天肚皮会爆炸。
一切，都糟到极点。
他用如此昂贵的学费，学到了一件事情：生命无法举重若轻。
有些东西，直到没了，才知道啥叫“没了”。
“死亡”对他来说，已不是什么晦涩的命题，捡回一条命的经历，让他开始深入思考“死亡”。
可是，他越想越难受，越想越难受…
有一晚，短暂的二十几年人生像是开了N倍速，在脑海里重映。
然后，他眼前出现一幅画面：逢年过节，父母在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碑前摆好食物，燃起香火和纸钱，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瞬间，仿佛有颗子弹重重击穿他的心房。
“妈的，老子得活下去！”
那晚过后，何华杰再也没动过死的念头。
他说，“放弃”只是把痛苦转移给了那些在乎你的人。
来自命运的愚弄，他照单全收。
何华杰的朋友圈
偶然间，他刷到了“轮椅三剑客”的视频，同是脊髓受损，他们却能用转动的双轮碾碎生活的苦难。
别人能做到，自己凭啥不能？
于是，他坐上轮椅，积极做康复训练，慢慢适应全新的生活方式…
拖着无法唤醒的身体，将所有力量汇集到双手、双臂，撑起躯干，再艰难地挪动到轮椅上，整个过程对何华杰来说，好比攀登蜀道。
刚接触轮椅时，他因为体位性低血压，经常昏过去。
为了克服这些症状，他花了近两年时间。
而当脚从踏板上滑落，何华杰根本察觉不到，一旦卡住轮子，轮椅就会突然刹车，整个人会顺着惯性摔下轮椅…
还有小便失禁等诸多问题，他要一一面对。
虽说身体被折叠，但生命决不能被折叠。
他的抖音账号里，有ICU里的见闻、有最流行的卡点视频、有最普通的的日常记录…
生活本就是麻烦不断，只不过何华杰的生活，比你我更麻烦点罢了。
故事以外，他还是那个爱笑的大男孩，耍酷搞笑，给网友表演“手拉脚提琴”…
他开玩笑问观众，有没有觉得自己做康复训练的样子很像一条狗。
还戳破最后一层窗户纸，说没关系，不要觉得他可怜就不敢这样讲。
谈及遗憾，他的话充满了自嘲精神：一想到余生只能坐在轮椅上，不能以脚掌，而是要以屁股、以全身和地球去摩擦，我的眼泪水就像瀑布一样流下来…
“为什么健全的人要在我身上看到所谓的正能量呢，不是反了吗？”
他脱口而出的话，总是能感染到我。
初入职场时，有人开玩笑说，以他的样貌，可以在萧山找个女朋友，不用一个人辛苦拼事业。
这不是劝人吃软饭吗？
何华杰一笑而过。
其实，人生最昏暗的日子里，女友阿娇都不舍不弃，陪伴在他左右。
但，分轨后的人生，有太多难题需要他去解决，而他觉得这些困难阿娇不应承受。
爱情嘛，终有面对世俗的一天。
何华杰提了分手。
他不想耽误这个善良又温柔的女孩子。
时隔一年半再度相逢，俩人相视一笑，轻轻碰了下拳。
夕阳下，何华杰对阿娇说：欢迎来到我的家乡…
听到这话，阿娇笑着回答：我来过啦…
只言片语胜过千言万语，个中酸楚，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见完阿娇后，何华杰的血压飙上了200，全脸通红，手心直冒汗…
何华杰又风趣地说，不是爱情让他心跳加速，而是长时间憋尿，导致膀胱过度兴奋。
出事后，他反而比之前更乐观开朗，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转变，皆离不开家人的陪护。
母亲姓邱，眉目清柔，何华杰喜欢模糊掉母子角色，喊她邱姑娘。
每当回望那几百个难熬的昼夜，何华杰总是清晰记得邱姑娘的祈祷声和眼泪。
她经常独自细声喟叹：好好一个人，咋就变成这样了…
何父做运输船工作，常年在外地，照顾何华杰的担子，落在了邱姑娘和哥哥的肩上。
邱姑娘已年过半百，身材娇小，体重只有100斤，怕她一人太累，哥哥直接辞去了工作，和邱姑娘一起照顾何华杰的起居。
何华杰和哥哥
清理缠在车轮上的发丝、帮儿子洗头、陪儿子做康复训练、与儿子一起出行…
从前不起眼的日常，如今每一件对邱姑娘来说，都很重要。
而何华杰知道，自己必须再次长大。
生日时，趁邱姑娘出门给自己买长寿面，何华杰叫了外卖跑腿，给邱姑娘也送了一束玫瑰花。
生日的倒影是“母难日”，他总觉得这更值得纪念…
邱姑娘因为绣十字绣得了干眼症，多年不见好转，听说某家医院能有效治疗，何华杰就攒钱带她去看医生。
担心邱姑娘不舍得花钱，他就滑着轮椅跟进门“监督”…
何华杰说：我的不幸，在邱姑娘身上是翻倍的。
自从何华杰伤残后，邱姑娘仿若把一切都忘记了，只记得她何妈妈的角色。
和邱姑娘一起，何华杰坐着轮椅去了黄山，乘飞机去了上海广州，也见证了残友完美的轮椅爱情， 结识了不少新朋友…
几年前“靠双手养活自己”的誓约，他从未忘记。
因为住在眼镜城附近，家里人也有这方面的资源，何华杰索性开直播卖起了眼镜。
“你别担心，我会娶到老婆，也会有小孩的。”
每每听到儿子这么说，邱姑娘总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何华杰还期待着一件事情——带邱姑娘去旅行。
为完成这个愿望，他从最基础的换裤子学起，重新考取了C5驾照…
他带着邱姑娘，和几位残友老大哥一起，从成都启程，沿着318国道，去往拉萨。
去看一看令无数人心驰神往的“远方”。
过安检时，金属探测器响个不停。
何华杰说，那是它检测到了自己钢铁般的意志。
人们常说，去西藏的人，要么有故事，要么有事故。
这次旅行，还真是。
同行的几位，各有各的苦楚…
比如，团队的“灵魂人物”何鹏，伤龄16年，受伤后双手不能动，花了5年时间锻炼恢复。
有次，他撂下一句“别管我，绝对死不了”，便开着车离开了家。
他在圣水寺旁租了个院子，独自生活了俩月。
从那以后，他就完全放飞了自我，自驾走遍了全国…
比如，付欧在受伤时，妻子已有孕在身。
他考虑许久，怕自己的状况不能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以希望，就跟妻子商量，不要这个孩子了。
夫妻俩抱在一起，稀里哗啦地哭了许久…
而在这些过来人眼里，何华杰是个只会念“世上只有妈妈好”的孩子。
一路上，野营又脏又冷，何华杰不懂，明明路边就有摊贩，他们却偏偏要生火自己做饭…
天亮后，当他拉开帐篷，团友们早已穿戴整齐坐在轮椅上攀谈，可任凭他强撑硬托，就算把腰磨破了，都没能自主坐上轮椅…
一向沉稳的何华杰耍起了脾气，到林芝时实在受不了，就让邱姑娘订了旅店。
人都会老，邱姑娘不能永远守在他身边。
老大哥们决定激他一下。
用无人机拍完合影后，邱姑娘没有上前帮忙，而大家都已经熟练地坐上了轮椅。
只有何华杰一人，吃力地跃动身体…
好巧不巧，突然下起豆大的冰雹，砸得人生疼。
衣服湿了无妨，自己是带着母亲出行，倘若在老大哥眼前丢了面子，那种滋味才最难受。
其他人并没有回到车里躲避，而是共撑着一块窄窄的布，坐在何华杰面前，等待他坐上轮椅…
“再来！再来！加油！”
一次次失败，让他的心理负担越来越重…
当他终于艰难地把身体挪到轮椅上，情绪再也压抑不住。
他冲着天空呐喊，眼泪混着雨水淌下脸庞。
所有来自命运的愚弄，都被一句粗口概括。
此时，邱姑娘坐在不远处的车里，亲眼目睹了发生的一切，手里的纸巾早已湿透。
何华杰说，躺在病床上最绝望的时候，自己都没哭过。
原来，愧疚感的滋味是这样的…
他自己也感慨，怎么邱姑娘刚离开，冰雹就砸下来了，这或许是老天爷在暗示些什么。
在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何华杰大声地唱《平凡之路》，唱《蓝莲花》…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
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
转眼都飘散如烟…
平凡之路-朴树音频：00:0005:01
穿过幽暗的岁月
也曾感到彷徨
当你低头的瞬间
才发觉脚下的路…
蓝莲花-许巍音频：00:0004:30
人生这几年的风雪太大，大得像过了几十年那么久。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在这个缺氧但不缺信仰的地方，何华杰在邱姑娘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容。
只记得自己是邱妈妈的她，或许会恍然间想起，自己首先是邱娟妹吧…
最近，何华杰正积极做腰部锻炼，他也一直在为下一次出行做着准备。
如果不是疫情影响，他还打算去当年的事故发生地看看…
何华杰的抖音评论，总会被星星点点的善意所淹没。
“我很俗，每天都只沉迷于你的美色。”
“我总觉得，我有一天会刷到你站起来的视频。”
“掐指一算，缺个能把你公主抱的女朋友。”
“你原本就不是残疾人，暂时坐一会儿，加速恢复，我们等着你重新站起来的那天！”
……
这些素未谋面的网友，总会变着花样温暖何华杰。
有次，他收到一个100多斤重的快递。
拆开一看，原来是某位网友给他买了一辆电动轮椅…
费了好大功夫，何华杰才通过快递单和轮椅的品牌，辗转找到了这位网友。
原来，这位善良的网友是一名驰援武汉抗疫的护士，工作中获得了一笔奖金，在看了何华杰的视频后很受触动，就拿这笔钱网购了一辆轮椅…
不过，谁都不容易，能靠双手挣钱的何华杰，坚持把这份礼物退还了回去。
当然，也会出现刺耳的声音。
比如，有人看了《人生第二次》后说：你还能自驾走川藏线，这哪里算绝境？家境好才能这么潇洒。
很多人不知道，其实何华杰家里还欠着百万外债，而这个男子汉正用自己的能力，帮家里分担这一切…
也有更尖锐的质疑：都这样了，干嘛还打车、坐地铁、乘飞机出门？这不是给社会添堵吗？
只不过，这样的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
想起那年初秋的某天，娘儿俩坐在残败的荷塘边。
何华杰指了指水里的荷花，侧过身对邱姑娘说：这个荷花会枯萎。
然后又摸着自己的胸膛说：这个“荷花”（姓名谐音）不会枯萎…
夜深了。
何华杰的直播间又热闹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