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雪樱
父亲去世后,我梦到过他两次,一次是在今年中秋节,一次是在国庆节的前一天。平日里我没有午休的习惯,那天可能实在太累了,破天荒地躺下来睡了会儿。我梦见自己跑了很远很远的路去找父亲,告诉他我的作品又获奖了,他脸上的笑容与以前一样,慈爱、正直、温暖,无论经历什么他都保持乐观心态,从不放弃。等我醒来的时候,泪水簌簌而下,无声地流淌。
时间不经过,说到底还是生命太脆弱。总觉得日子过得慢,晃眼之间,父亲离开我们593天了,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的姿势,就连他发脾气的样子我都历历在目,仿佛很多细节都重新醒了过来,幻化为无处不在的思念:“爸,我想你了。”思念有多绵长,内心就有多痛。其实,母亲比我还要痛,日渐憔悴的脸庞,松垮苍老的身体,一茎一茎的白发,处处流露出说不出的绞痛。对我而言,痛,就看书吧,但是看书我也忘不掉父亲,好像他就坐在我的身旁,在不远处看着我读书。
天下父母,从来都是只有一种心思:为儿女着想。有个叫爱德华·托马斯的英国诗人,声称如果有发财致富的机会,他将买下考德庄、雄鸡墩和公子沟,玫瑰坪、热谷和饮水滩,然后把它们全部租给大女儿;他要大女儿支付的租金只是每年开的堇菜花,以及最早开的报春花和玉凤花,如果荆豆开满花,她可以分文不付据为己有。最后他又说道:“考德庄、雄鸡墩和公子沟,玫瑰坪、热谷和饮水滩,我会把它们送给大女儿。”看到这里,我痴痴地笑了,原来此前他是与女儿“做游戏”,就像小时候玩过家家一样,这位父亲真是可爱又幽默。
在我的眼中,母亲代表一个国度,父亲代表另一个国度。相比之下,后者的世界里全是沉默,或者说处处是隐喻,他们不会直接地表达爱,不会只说“为了你好”,而是如一堵墙,似一扇门,像一副盔甲,随时保护我们。他们的沉默,也是他们的尊严。记得那年冬天,刚入冬,很多人都去批发市场采购大白菜和水萝卜。父亲骑着三轮车去买白菜,遇到熟人便帮忙捎着,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捎,拉回来再挨个儿给邻居们送上门,回到家时已经天黑。不知谁家买了块牛肉也搁在车厢里,恰好被多事的人瞅见,事后就去厂里“告状”。那个时候我的病正厉害,厂里已停产多年,父亲好不容易有个看门的差事。后来领导问起此事,父亲沉默不语,我气不过,问他为什么不让当事人去说明真相,他摇摇头说算了。还有一次,辗转打听到一种特效药,要凭诊断证明才能买到,我偏偏不争气,当时去不了医院。他想到有个很好的兄弟,家里有人在医院。犹豫好几天,他才登门去找兄弟。顺利开出证明后,他总觉得欠对方一个人情,心里不安。有人说,那个兄弟小时候家里穷、孩子多,整天跟着你吃,你从没嫌弃过。父亲沉默半晌,吐出一句话:“那是两码事。”事后,他和母亲买了东西去家里探望兄弟的父母,才放下此事。
经常地,我会想起《红楼梦》第33回中贾政暴打宝玉的场景,“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捆!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最后,把宝玉打得“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曹雪芹用字如神助,一个“拿”字,将长期对峙的父子关系鲜活呈现。仔细想想,宝玉该挨打,他就像今天的问题少年,在学校里闯了祸,还私藏犯错的同学,又被人诬陷调情,甚至拍照发到朋友圈里,贾政觉得,“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著名学者刘再复认为,贾政代表世界原则,他追求在世界上的权力、地位、财富和荣耀,而宝玉代表超越世界原则,他不愿让有限的生命被捆绑在世界规范里,因而被称作“无事忙”和“富贵闲人”,他的性格也是贾府走向没落的原因之一。我从中却读出曹雪芹的大悲悯——打在己肉身,疼在众人心,骨血里流淌的精神DNA,在宝玉身上突变或异化,这才是贾政最为焦虑的。或许,贾母的一番话才是王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看到这里,我有所顿悟,更加理解了老父亲:他的正直,他的顽韧,他的善良,以及他的沉默,也是为了活出个样子来给我看——多年后,在他离开我的日子里,让我能够像他那样坦坦荡荡,无惧人生。
父亲活着时,是一种存在;父亲离开后,是一种时间。我终究要适应过没有父亲的生活,然而,我总是一步三回头,与他在某个瞬间遥望和对视,两颗灵魂彼此相映。“那抔灰烬一定还记得它来自的那个躯体/做着还原并复活的努力/让风把呼吸吹送进去/灵魂出了时空的海关,就叫它回来/若已走失,那就与我共用一个(好灵魂总是轻盈、巨大、安详)/我想让那人从花岗岩下面出来,继续做我的父亲。”在清冷的屋子里读诗人路也的诗句,不觉中我已泪流满面。寒菊怒放,北风劲吹,吹疼了落叶,吹紧了乡愁,吹来了思念,我深深想念天国里的父亲,我要让他看到,他不在的日子里我如他在的日子一样过活,因为他从未离开过。
主播/后期剪辑:魏祺瑞(实习)
编辑:朱若彤
编辑: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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