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7月,正值炎阳盛暑广州昌盛米行老板陆鹤龄的宅邸一片安静圆月型的院门外,走进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这人体型偏瘦,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一副饱学宿儒的模样他走到一间门前,凑眼望向房内,我来为大家科普一下关于民间各种秘术绝招?以下内容希望对你有帮助!

民间各种秘术绝招(民间故事秘械1924)

民间各种秘术绝招

1924年7月,正值炎阳盛暑。广州昌盛米行老板陆鹤龄的宅邸一片安静。圆月型的院门外,走进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这人体型偏瘦,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一副饱学宿儒的模样。他走到一间门前,凑眼望向房内。

屋内一个二十来岁、穿着丝绸褂子的青年正伏在书桌上睡觉。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推在手肘之外,地上丢着几张宣纸,上面的字显然是那青年所写,字迹歪歪扭扭,哪里看得出笔力和架构?那老者眉头一皱,当即喝道:“陆少爷,要你写字,怎么睡觉了?”

这一声喝立刻把那青年惊醒。他揉眼一望,见是先生,笑道:“曾先生,您这么大声,真是吓我一跳!您没午睡?”

被唤作“曾先生”的老者眉头紧蹙,道:“我就是来看你练字练得怎样了。陆少爷,自打我教你起,就没见你好好读过书,真要我把陆老爷叫来吗?”说完,曾先生袖子一拂,双手背在后面,不满地走了出去。

那青年看着曾先生的背影,“嘿”的一笑,把门关上,走到书桌旁,拿起字帖翻了翻,自言自语道:“真不知练这字有什么用?”说着便把字帖随手一扔。

这姓陆的青年名叫陆少庭,是昌盛米行老板陆鹤龄的独生子。陆鹤龄原是继承父业,在香港开米行。数年前听闻广州实业发展迅猛,他便把香港米行留给妹妹陆芳慈打理,举家迁到广州。但时局动荡,孙中山将陈炯明逐往东江之后,广州一带军队云集。陆鹤龄怕家业被毁,遂加入省商团总会。所谓商团,便是商人以武装组织形式,参与维持社会治安。得政府允许之后,商团军昼夜上街,持枪巡逻,并佩戴“粤商团军”标志。

眼见世乱,陆鹤龄有心将儿子送回香港,却又十分不舍。陸少庭少年心性,只知游街过巷,还迷上了去茶楼听评书。

春节时,陆鹤龄上门给总商会会长程怀宽拜年,不意间说及此事,程怀宽便将远亲曾祖轩推荐上门,做陆少庭的老师。陆鹤龄大喜,一来指望儿子能多读书,二来曾祖轩是程怀宽的亲戚,多了这层关系,也能和程怀宽把距离拉近些。曾祖轩既有来头,又得父亲尊重,陆少庭不敢造次,但也只表面应付,私下里仍散漫得很。

曾祖轩没再过来,陆少庭的小厮全印却过来了,告诉他,可以去茶楼听评书了。

陆少庭顿时两眼放光,立刻和全印出门,往“粤秀茶楼”奔去。

茶楼每日有个叫通古先生的人说评书,说的正是陆少庭极爱听的《三国演义》。

今日一上楼,陆少庭便是一愣。数日没来,那通古先生的说书位置居然搭了个台子,瞧模样倒像是个戏台。询问之下,伙计告知,通古先生病了好几日,介绍了一对姓宁的父女到这里唱戏。陆少庭对听戏本无兴趣,但回家读书写字是万万不愿的,能有戏听,也算是打发时间。

两杯茶后,楼梯处的茶客忽然有些动静,只听一人道:“宁师傅和宁姑娘来啦!”

陆少庭张眼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正稳步登楼,阔脸虬髯,穿着一件青布汗衫,腰间扎着条板带,身材结实,瞧模样倒像北方人。见人一问,他微微一笑,拱手作答。在他身后,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绾了条长辫子,额前一排齐刘海,瓜子脸,唇小眼大,皮肤很是白净,穿着件桃色衣衫,下边是杭绸裙子。她似是害羞,低头跟在父亲身后,往台子上走去。

陆少庭只觉眼前一亮,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少女。

那宁师傅站在台前,双手抱拳,对着茶客道:“各位大爷,在下宁铁山,今天我们父女服侍诸位一段《醉打金枝》,我先告包涵了。”他转身对身后少女道,“玉儿,我们开始。”

陆少庭听那宁师傅自报家门叫“宁铁山”,又叫女儿作“玉儿”,心里便想,“宁玉”这名字,倒好听得很。

那宁铁山父女已经唱了起来。宁玉朱唇一启,便没了刚才的害羞之状,声如莺啼,听得人大畅心怀。陆少庭不觉看痴了。

全印看看台上,又看看少爷,不由暗笑,心想,少爷听通古先生说评书就没这么来劲,别不是看上这姑娘了。

唱完这段戏,宁铁山和宁玉都双双向台下道谢。宁铁山拿出一个托盘,走了下来,众茶客便摸出一些散钱,放进盘中。

宁铁山走到身前时,陆少庭忙把曲在椅子上的腿放下,向全印道:“拿一块。”

全印打开荷包,拿出一块大洋,放到宁铁山的盘子里。

宁铁山见他给得甚多,忙道:“谢谢这位先生!”也不由看了陆少庭一眼,见这青年面目清秀,一副公子哥相,当下不再多言,拿着盘子往下一桌。

全印轻声道:“少爷,你给这么多钱,要是老爷知道了……”

陆少庭把扇子往桌沿一敲,恼声道:“你要是敢跟我爹说,我剥了你的皮!”

两人正说话,忽听旁边传出了争吵声。

陆少庭抬眼见宁铁山站在一桌边,将一张钞票放回桌面,道:“这不行!”

围桌而坐的是三个青年,都穿着丝绸褂子,为首之人光头大耳,满脸横肉,瞧模样是个有钱的主儿。

光头见宁铁山将钱退还,脸上肌肉一横,道:“我的钱一出手,就从不收回,你把你女儿叫过来,陪我喝杯茶。这五块钱,你拿过去。”

宁铁山眉头一皱,道:“蒙马爷抬爱,只是小女怯懦,不敢陪马爷喝茶。”

那光头将桌子一拍,腾地站起来,喝道:“居然不给我面子,是不是活腻了?”他抢上一步,伸手便将宁铁山的胳膊拉住。

宁铁山脸上怒色一闪即逝,转身温言道:“马爷,请你放手!”

宁玉见父亲和人扭在一起,不禁花容失色,赶紧跑来拉住父亲的另一只胳膊,道:“爹,别这样……”

那姓马的见宁玉过来,“嘿嘿”一笑,道:“姑娘,我只不过要你陪我喝杯茶,是不是嫌钱少?那大爷再给你五块!”说着,他一扬脖,后面的一人又拿出一张五块的钞票。姓马的把钱接了,径直将钱往宁玉脸上伸过去,“宁姑娘,接着啊!”

陆少庭见那人如此轻慢宁玉,当即站起来,道:“别人不要你的钱,怎么还强迫人家?”

那人一听有旁人说话,转头看去,上下看了陆少庭几眼,冷冷一笑,道:“你是谁,敢管闲事?”

陆少庭含怒道:“我叫陆少庭,我爹是昌盛米行的老板陆鹤龄。”

“你是陆鹤龄的儿子?”那人冷笑道,“一个开米铺的,居然也敢来管马大爷的事?给我打!”

话音一落,姓马的身后两人一左一右地走过来,其中一人挥拳便向陆少庭打去。

陆少庭猝不及防,下颌重重挨了一拳。

全印一见少爷被打,立刻挡过来,喊道:“别打人!”他话未说完,脸上一个耳光打了上来。

宁铁山见陆少庭挨打,脚步一移,便要上去。宁玉拉住父亲,脸色哀伤,眼眶里泪水似要流下。

宁铁山见女儿脸色,极力按捺,浑身哆嗦,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

茶楼众人一见双方动起手来,顿时大乱,纷纷往楼梯口抢去。

“少爷,快跑!”全印见少爷体弱,再打下去非吃大亏不可,自己挨耳光倒也罢了,要是少爷出了问题,老爷非扒了自己的皮不可。趁着人乱,全印又推倒旁边的两张桌子,将对方阻得一阻,拉着少爷便往楼下冲去。

二人刚刚跑到街上,见对面有六个身着黑色衬衫、佩戴“粤商团军”标志的人正扛枪走来。全印一见大喜,原来那六人正是陆鹤龄家的武装,队长叫陈永忠,是陆鹤龄的亲信。

陈永忠一见陆少庭和全印的模样,赶紧问:“少爷,出什么事了?”

“陈队长!”全印抢着回答,“楼上有三个王八蛋,动手打了少爷,你看,少爷的下颌挨了一拳,我也挨了个耳光,还疼着。”

陈永忠一行闻言,无不大怒。居然有人敢动手打少爷,那还了得?陈永忠立刻拔出手枪,叫道:“弟兄们,我们上去!”

陈永忠等人还未走进茶楼,那光头已带着那两人跨出门来。

“就是他们!”全印赶紧指认。

没料陈永忠一见那三人,立刻愣住了。

“马少爷?”陈永忠喃喃地喊了一句。

那马少爷阴阳怪气地道:“哈!陈队长,你想怎样?”

陈永忠不似陆少庭和全印,他日日在外,什么人惹得和什么人惹不得,心中很是有数。眼前这个马少爷是广州汇丰银行老板的公子马庆荣,商会会长程怀宽和汇丰银行的关系也十分亲密。眼前之人,自己实在开罪不起。

陈永忠道:“马少爷,广州是讲法律的地方,您打人是不对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庆荣冷笑一声,道:“陈队长,叫你们少爷回去,以后闲事就不要管了。”

“马少爷!”陈永忠眼睛也转向马庆荣身后之人,“请这位动手的兄弟向我们家少爷道歉,我就送我家少爷回去!”

这时围观之人已是不少,大半是刚才茶楼上的听客,纷纷议论着刚才发生之事,对马庆荣很是鄙夷。马庆荣见犯了众怒,事情若是被父亲知晓,只怕难得收场,当下便说:“那行吧,陈队长,这可是我给你一个面子,长福,给陆少爷道个歉,我们走。”

那长福无奈,冷冷说了句:“陆少爷,今天可真是对不起了!”

“我们走!”马庆荣分开众人,带着长福等两人扬长而去。

陈永忠赶紧把陆少庭拉到一边,低声道:“少爷,这个人我们惹不起的,你还是赶紧回去。”

回到家后,全印赶紧给陆少庭拿跌打药揉下颌。

“少爷好些没有?”全印药水抹完,忍不住问。

“痛。”陆少庭动了动下颌,说了一个字。

正在这时候,房门被人推开,陆少庭和全印都吓了一跳,却见陆少庭的母亲沈佩珠走了進来。

沈佩珠一见儿子,就紧走几步,道:“少庭,你怎么出去和人打架了?”

陆少庭一听母亲开口就是说他打架,倒是吓了一跳,仍强辩道:“妈,我是摔了一跤,无大碍,全印,是不是?”

全印还没说话,沈佩珠脸色一沉,说:“少庭,对妈怎么能撒谎?陈队长在里面,把刚才的事都告诉你爹了。快去见你爹!”

听沈佩珠这样一说,陆少庭知是瞒不住了。沈佩珠带着陆少庭和全印,脚步不停,走进了大厅。

陆鹤龄正坐在正面靠墙的一张太师椅上。他年龄五十上下,颌下留着胡须,半灰半白,与头发无异。身材不高,有些偏瘦,脸上神色倒是显出一股威仪。

陆少庭向来怕父亲,此刻见父亲这等神色,更是着慌。

陆鹤龄看着儿子,半晌不说话。陆少庭看着父亲眼色,忍不住开口道:“爹……”

陆鹤龄缓缓点头,道:“少庭,陈队长把事情都告诉我了,这件事,不是你的错,爹不怪你。”

陆少庭一听父亲不怪罪,一颗心总算落下地来。

陆鹤龄挥手道:“全印,带少爷下去,擦那么多药干什么?过一两天就没事了。”

陆少庭见父亲居然没有动怒,心下大喜,当下向父母说声“儿子下去了”,便和全印走了出去。

陆鹤龄一直坐在椅子上,眉头却渐渐地皱起来,对沈佩珠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这一次,少庭可是闯了大祸了!”

沈佩珠大吃一惊,道:“老爷,动手打人的可不是少庭啊!”

陆鹤龄摇手道:“可对方是马家的人!”他眉头微蹙,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走了几步。

正在这时,曾祖轩从外面走进来,叫了声:“陆老爷、陆太太。”

陆鹤龄忙问:“曾先生,有什么事?”

曾祖轩说:“程会长派人过来,说请老爷和少爷去程公馆吃晚饭。”

“哦?”陆鹤龄倒是意外,“程会长叫我们过去吃饭?”

曾祖轩回答道:“程公馆的人还说了,除了陆老爷,还请了汇丰银行的马兆森先生和他的公子马庆荣。”

陆鹤龄不由一怔,不知是福是祸。

晚上,陆鹤龄携儿子去程府赴约。一路上,他想着儿子和马庆荣之间的纷争,越想越不放心。事情万一闹大,能出面解决的也只有程怀宽了。

到程怀宽公馆所在的西关之时,已近六点,暑气渐散。陆鹤龄父子下得车来,见程怀宽居然站在门口等候,其身侧站着一戴墨镜的老者。陆鹤龄到程公馆多次,认得那老者是程怀宽的师爷,姓龙。

陆鹤龄紧走几步,双手一拱,道:“有劳程会长亲迎,陆某愧不敢当。”又对龙师爷拱拱手,“龙师爷安好。”那龙师爷回个拱手,微微一笑,却不说话。

程怀宽一身长衫,头上发蜡油亮,唇上胡须坚硬,年纪半百上下,显得精明老辣。见了陆鹤龄双手抱拳,看了陆少庭一眼,道:“鹤龄兄亲自光临,程某如何敢不相迎?这便是令公子吧?”

陆鹤龄道:“正是犬子。少庭,來见过程会长和龙师爷。”

陆少庭赶紧上前见礼。程怀宽亲自引路,将陆鹤龄一家带往餐厅。

一进餐厅,陆少庭见里面已经有了两个人,一个穿着西装,梳着背头,另一人却是光头,穿着丝绸褂子,不是打自己的马少爷又是谁?

一见程怀宽和龙师爷带陆鹤龄一家进来,马兆森微笑着站起来,马庆荣还是懒洋洋地坐在椅上,把身子挪了挪,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

“爹,他就是……”

陆少庭还未说完,陆鹤龄手一抬,打断道:“少庭,这位是马世伯,快点儿叫人。”他又看着马兆森,微笑道,“兆森兄,这是犬子少庭。”

马兆森哈哈一笑,道:“鹤龄兄,多日不见啊,来来,这是犬子庆荣。庆荣啊,快叫陆世伯。”

马庆荣却没站起,懒洋洋地叫了句:“陆世伯。”

程怀宽走到餐桌上首,哈哈笑道:“鹤龄兄、兆森兄,今日程某略备薄酒,难得两位赏光,来来,我们先喝一杯。两位世侄不打不相识。这杯酒,我就敬两位世侄了。”

“小孩子之间一点儿误会,倒要程会长操心了!”陆鹤龄见事情是程怀宽主动出面化解,赶紧说,“少庭,你和马世侄喝一杯。”

陆少庭见父亲发话,只得把酒杯举起。马庆荣也端着酒杯站起来。

见两人干杯,程怀宽哈哈一笑,说:“误会嘛,说清楚就行了。来,我们吃菜。”

陆鹤龄见事情解决,心中畅快,吃着吃着却冒出一个念头:自己与程怀宽交情不深,他居然亲自出面解决,不是无端欠他一个人情?马兆森也这么积极和解,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文章?

陆鹤龄想到此处,暗中决定,不管怎样,不能再让儿子随意出门了。

回家之后,一连几天,陆鹤龄果然严令陆少庭在家读书,全印也被陆鹤龄叫去训斥一顿,严命他只许陪少爷读书,决不能再让少爷出门。

陆鹤龄下这样的命令,除了担心儿子生事,也是因为外面的形势一天不如一天。自孙中山重归广州之后,面对的不仅是退避东江的陈炯明卷土重来,还要提防滇军和桂军等军阀势力,局势十分紧张。

陆少庭一直在父亲的庇护下,对外界之事,既不懂,也不问。在家闷了几天,实在是受不了。这天吃过中饭,他把全印叫到房中,要他去打听打听宁铁山父女是不是还在茶楼唱戏。

陆少庭以前只爱玩鸟赌钱,没把心思放别的地方。自那天在茶楼看见宁玉之后,心里居然有些想念。

过了一个多时辰,全印还是没有回来。陆少庭有些担心起来,走出门外,却见陆鹤龄和陈永忠从外而入,径往大厅而去。

陆少庭感觉父亲脸上神色焦急,不由心中一动,也往大厅走去,他悄悄站在窗外,伸指挖破窗纸,凑眼往里面看。

大厅里很安静,只见陆鹤龄坐在太师椅上看信,陈永忠站在一旁。

陆鹤龄把信看完后,折起放在一旁,微微叹口气,道:“芳慈那边缺人,要我派人过去押米。”

陈永忠道:“老爷,我们现在也是要招人啊,事情都撞一起了。”

陆鹤龄“唔”了一声,道:“现在我们要增加航运商团,枪械一事,你先别管,我待会儿去找程会长商量。米行那边你负责。若出纰漏,那可是大事。”

陈永忠说:“我明白,我这就去办。只是老爷,现在枪械越来越贵,再组织一个航运商团,养人养枪,花费不少。不如我就多带几个弟兄,把航运保护起来。”

陆鹤龄没回答,深思了一下,才慢慢道:“米行这边少不了你,至于航运商团,我准备交给少庭……”

陆少庭在窗外,听说父亲有意让自己去负责什么航运,不禁吓了一跳。他不敢出声,屏息听下去。只听陈永忠问:“依老爷的意思,航运队要多少人手?”

陆鹤龄背着手,缓缓说:“至少得五十个人。还有,他们的枪械得用最好的。”

陈永忠一听要组织五十个人,不禁吓了一跳。目前市场动荡,物价飞升,陆家要组织这么一支庞大的商团,还得购买枪支弹药,委实是不小的负担。

陈永忠还是问道:“老爷,咱们家商团军已经足够,为什么还要组建?”

陆鹤龄微微摆手,道:“永忠,这个你就不要问了。”

“是,老爷!”陈永忠垂手道,还是忍不住说下去,“老爷,这一时半会儿的,很难组织起这么多人啊,时间这么紧,少爷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这……”

陆鹤龄没有回答,只挥挥手让陈永忠先走。陆少庭见状,赶紧回自己房间了。

进房没多久,全印回来了,多方打听,终于得知宁家父女住在菜园巷。

当日晚饭之后,陆少庭正不知以什么借口出去,陆鹤龄忽然把他叫过去说话。

陆少庭生怕父亲问及自己念书写字之事,不觉有些紧张。

陆鹤龄看着儿子,慢慢说出原委。眼下广州形势逼人,自己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如今除了儿子,无他人可信,所以要陆少庭晚上和全印到米行去,与陈永忠他们一起巡逻,学点儿东西,毕竟,陆家的担子,早晚还得要他挑起来。

陆少庭见父亲如此一说,倒是跃跃欲试,当下道:“好,爹您放心,儿子会做得很好的。”

陆鹤龄点点头,挥手道:“你们去吧。”

陆少庭和全印出门时天色已晚,街上已没什么人了。陆少庭在家闷了数日,此刻到得外面,只觉空气清新,胸间的烦闷之感一扫而空。他依父亲吩咐,去米行找陈永忠,却扑了个空,原来陈永忠今晚巡逻到四海丝庄那边去了。

陆少庭对全印轻声道:“四海丝庄旁边是不是就是菜园巷了?”

全印一听,眼睛也是一亮,道:“对啊!四海丝庄旁边就是菜园巷!少爷,你想去找宁……”

“多嘴!”陆少庭打断他,“赶紧走!”

陆少庭和全印走到菜园巷口,巷子里每户人家都关着门,月光铺在地上,安静得很。陆少庭鼻孔中只觉一股花香沁入,说不出的舒爽。广州本就被称为“花城”,气候温和,此刻虽当盛夏,围墙上四处搁着花盆,里面鲜花正盛。

到宁铁山屋前时,全印用手指了指,站住了。陆少庭在门外站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敲门了。

开门的是宁铁山,他微微一愣,随即认出道:“啊,是陆少爷。怎么此刻到寒舍来了?”

陆少庭赶紧拱手道:“宁大叔,我听全印说你们住在这里,正好散步至此,唐突了。”

宁铁山哈哈一笑,说:“陆少爷是贵客,请进请进。”

陆少庭迈步而入。小院中,宁玉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在她身边,几盆扶桑正开,宁玉坐在花旁,更增秀色,陆少庭不觉心头大大一跳。

宁玉见他们进来,赶紧站起来,脸上微热,她只看了陆少庭一眼,便赶紧低下头去。

宁铁山将陆少庭和全印让进来,对宁玉说:“玉儿,到里面倒两杯茶出来。”

宁玉“嗯”了一声,转身往里走去。宁铁山拉过两把椅子,让陆少庭和全印坐下,道:“卖唱人家,没什么好招待的,陆少爷随便坐。”

这小院不大,四处都是扶桑花,花开正盛,平添一股清香。陆少庭一边和宁铁山说话,一边瞧见西墙处有一兵刃架,上面插着一把刀,刀鞘古意斑斓,很是惹眼。陆少庭不禁好奇,问:“宁大叔,你会武术?”

宁铁山看向兵刃架,微笑道:“我们这种跑江湖的,没事舞弄幾下。”

陆少庭体质文弱,平时从未动过刀枪,大是好奇,不禁起身,走到架旁站住,转头对宁铁山道:“宁大叔,这刀要怎么使?”说着,他弯腰把刀提在手中,只觉手臂一沉,显是分量不轻。他做少爷惯了,不知客气,顺手抽出刀来,新月下刀光闪烁,感觉冷飕飕的一股凉意,近柄处的刃上刻着一个“王”字。陆少庭不知何意,却也没问。

宁铁山走过来,接过陆少庭手中之刀,手腕摆动,做了个招式,似乎想舞,却很快又收刀在怀,还刀入鞘。

这时宁玉从屋内端出茶来,道:“陆少爷,请喝茶。”

陆少庭伸手接过茶杯,看着宁玉,心头不禁一颤,低头喝了一口,将茶杯递给全印,再抬头看着宁玉道:“宁姑娘、宁大叔,你们别叫我少爷,叫我少庭得了。”

宁玉还没回答,宁铁山把话接了过去,道:“那如何敢当?这些日子,我总是想当面向陆少爷说声谢谢,却又不知何处见得到。这么巧你到了寒舍,宁某就以茶代酒,敬陆少爷一杯。那天若不是陆少爷仗义执言,只怕还会出事。来,我先喝了。”

陆少庭说:“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宁铁山把茶喝了,宁玉起身给父亲添水,又给陆少庭添上。她不说话,眼睛却是瞧着陆少庭,嘴角微微带笑。

“陆少爷!”宁铁山眉头微蹙,继续道,“那件事没惹出什么麻烦吧?”

陆少庭说:“麻烦倒是没有,后来程怀宽会长出面,把事情平息下去了。”

“程怀宽?”宁铁山不禁微愣,“他出面了?”

“是啊!”陆少庭说,“宁师傅也知道程会长?”

宁铁山笑了笑,道:“在广州,谁不知道商团总会的程会长?不过陆少爷,我看那姓马的绝非善类,你以后还是提防着点儿。”

陆少庭还未回答,全印已插嘴道:“我早上路过这儿,见马家那个长福,鬼鬼祟祟的在巷子口,我就觉得他不怀好意。”

宁铁山和女儿互相望了一眼,问:“在这个巷子口?”

“是啊!”全印说。

宁铁山闻言,不禁沉吟起来,道:“陆少爷,时间也不早了,广州不是太平之地,我不敢多留你,回去的时候多加小心。”

陆少庭见天色确实已晚,便起身道:“宁大叔、宁姑娘,那我告辞了,得空再来拜访。”说完便依依不舍地带着全印迈步而出。

陆少庭觉得宁玉对自己眉目含情,不禁心情舒畅。

二人刚出巷子口,忽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陆少爷,我们的缘分还真不浅哪!”

陆少庭一看,面前站着两个人,却不是马庆荣和长福是谁?陆少庭心内不禁紧张,当下道:“马少爷,你怎么在这儿?”

马庆荣仰头一笑,随即脸色阴沉下来,道:“我在哪儿要你来管吗?陆少爷在这里干什么?”

“我……”陆少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全印却说话了:“我们家少爷在这里干什么,也不要你管!”

马庆荣看着全印,冷冷一笑,道:“陆少爷,你这跟班缺少管束,我帮你个忙,教训教训他,免得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说罢,马庆荣上前一步,扬手便给了全印一个耳光。

陆少庭见全印挨打,喝道:“你怎么打人?”

“我打人怎么了?”马庆荣冷笑道,“跟班也教不好,我看你这少爷也该打!”说着,对着陆少庭又是一耳光搧过来。陆少庭心下气愤之极,也是一拳头对着马庆荣打过去。

那长福在旁,立刻冲了过来,四人打成一团。

全印不是长福的对手,陆少庭也不是马庆荣的对手,两人各挨了几拳。全印见势不好,弯腰端起墙角一个花盆,对着马庆荣和长福扔过去,大叫:“少爷,快跑!”

马庆荣和长福见一个花盆飞来,赶紧闪避,眼见花盆扔在长福肩头。全印又顺手推翻墙边几个木桶,朝马庆荣和长福滚去。全印拉着陆少庭,撒腿便跑。

陆少庭和全印跑到丝庄附近,便撞见了陈永忠及陆家的商团军。

陆少庭不敢对陈永忠说自己又和马庆荣发生冲突,只说是父亲命他来找陈队长,看一下商团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永忠虽是粗人,却粗中有细,见二人狼狈的模样,问道:“少爷,真的没事吗?”

“没事。”陆少庭回答,脸色却是紧张。

陈永忠猜不出是何事,少爷既不说,他也不好追问,便道:“少爷,已经不早了,先让全印带你回去,明天早一点儿出来,我带着弟兄们在米行等你。”

陆少庭也巴不得能早点儿回去,赶紧说:“那也好,我就和全印先回去了。”

回家后,陆少庭生怕父亲前来询问,便赶紧上床睡觉。但他哪里睡得着?父亲严令他出去不许惹事,偏生他又和马庆荣发生了冲突,不觉烦恼。但他又想起宁玉那羞涩的神情,不觉又有些甜蜜,心里五味杂陈。

这一夜,陆少庭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蒙眬中他只觉得宁玉走了过来,伸手敲自己的房门,他心中一喜,几乎跳起来。眼睛一睁,才知是在做梦,那敲门声却真的传了过来。

只听得“嘭嘭嘭”之聲,来得又快又急。那敲门的根本不是用手敲门,而是用脚在狠狠踹门,踹得“哐哐”响。陆少庭不觉惊讶万分。他立刻站起,打开房门,往外便走。

这时,陆家看门人也被惊起,正披衣走向大门,一边走一边问:“谁啊?谁啊?”

只听得外面有人恶狠狠地叫道:“快点儿开门!”

陆少庭奇怪之极,对走过去开门的道:“把门打开。”

外面的人如此气焰,他也不禁着恼,想看看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对陆家不敬。

陆家大门还只开得手掌宽,外面的人就把门一下子挤开了。

陆少庭一见,更是惊讶,外面冲进来的,居然是六个佩戴“粤商团军”臂章、着黑色衬衫的商团军人。他们个个持枪,一拥而入,把枪端起来,恶狠狠地看着陆少庭。

陆少庭还未说话,就听得身后有人威严地道:“你们是哪家的商团?到我陆某人家中干什么来了?”

陆少庭回头一看,只见父亲站在大厅台阶上,不怒自威地看着那几个商团军人。

那几个商团军人见陆家老爷出来,不敢造次,不觉把枪放了下来。

只听一个声音道:“陆老板,你在家里,那是最好不过了!”随着声音,外面走进一个脸色凶狠的人来。

陆少庭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马庆荣。他见马庆荣如此嚣张,居然到自己家里来闹事,不禁气恼,大声道:“马少爷!”

他还未说完,陆鹤龄已经说话了:“少庭,你别说话!”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马庆荣,走下一步台阶,“马少爷,不知道你一大早的带这些人到我家里,有何贵干?”

马庆荣看着陆鹤龄,道:“陆老板,我想要你看一个人。”

陆鹤龄心头有气,却不发作,缓缓道:“看什么人?”

马庆荣转头叫道:“抬进来!”

只听外面有人吆喝道:“是!”

话音刚落,只见两人抬着副门板走了进来。门板上躺着一个人,赫然便是马庆荣的跟班长福。长福躺在木板上一动不动,浑身是血,瞧模样竟是死了!

陆少庭不禁惊讶失色。陆鹤龄见马庆荣命人抬进一个死人来,也不由一惊,他走下两级台阶,道:“马少爷,你这是何意?”

马庆荣恶狠狠地看了陆少庭一眼,再看着陆鹤龄,咬着牙道:“陆老板,我要你一句话。他是我十几年的跟班!”马庆荣指着长福的尸体,“昨晚被你儿子打死了,你说该怎么办?”

马庆荣这句话如同一个霹雳,陆鹤龄再是沉稳,也站不住了。他脸色发白,眼睛看向陆少庭。

陆少庭也不禁惊怒交迸,他走到马庆荣面前,大声喊道:“胡说八道!你怎么可以信口雌黄地说我杀了人?”

陆少庭说完,不禁去看长福尸体。只见那尸体血迹斑斑,脖子上一处刀口,显然是一刀致命。

陆鹤龄定定神,道:“少庭,昨晚你干什么去了?”

陆少庭看着父亲眼神,心下着慌,道:“爹,我……我……”

他还未说完,沈佩珠也已经走了出来。她一见院中摆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不禁惊叫一声。

陆家下人也陆陆续续出来,全印分开围观的下人,几步跑过来,对陆鹤龄说:“老爷,您千万别信马少爷的话!昨晚我们在街上遇到马少爷和长福,吵了几句动了手,我和少爷就赶紧跑了,少爷没有杀人!”

陆鹤龄听全印这么一说,心下稍安,当下便说:“全印,你把昨天的事从头到尾和我说一遍。”

全印还未开口,马庆荣冷笑道:“陆老板,你们一家人,当然不会承认杀人,可我亲眼所见,会冤枉你们不成?”

陆鹤龄抬头看了马庆荣一眼,道:“那好,马少爷,那就请你把昨晚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马庆荣见陆鹤龄颇为镇定,便道:“那我就在这里先说一遍,到了警察局,我也会一字不改,再说一遍。昨晚在菜园巷那里,我见着你家少爷和全印,全印见到我就拿花盆砸我,砸了人就跑,我和长福想追过去,没想到你家少爷躲在暗中,挥刀就把我这跟班劈了。陆老板,现就请你家少爷和我一起去警察局吧!”

“他撒谎!”陆鹤龄还没说话,全印就叫了起来,急急忙忙对陆鹤龄道,“老爷,昨日明明是这个马少爷不问青红皂白,打我耳光,我和少爷打不过他们,才扔了个花盆赶紧跑了,我们还见到陈大哥了。少爷根本没杀人!”

听到全印这番话,陆鹤龄更加冷静,他走上一步,对马庆荣道:“马少爷,你是不是误会了。我这儿子从小就手无缚鸡之力,别说杀人,只怕连刀都没有提过。夜里很黑,你当真看清了凶手?怎么这么肯定是我儿子杀了人?人命关天,什么都可以胡说,这事却乱说不得。”

沈佩珠也赶紧说:“是啊,我们家少庭哪里有刀呢?马少爷,你别错怪少庭了。”

马庆荣冷笑道:“我虽然没有看清凶手的脸,可他穿着的就是你儿子这件衣服,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陆鹤龄听他这么一说,道:“这样吧马少爷,你先和这些弟兄出去,尸体也带出去。今天上午,我本来是想去你家找马先生的。杀人的到底是谁,总会水落石出。你就是把警察局的叫来,我也可以先把儿子保出来。这里是陆家,别在这里大喊大叫的。请出去!”

马庆荣倒真被陆鹤龄的眼光逼视住了。他微微一愣,然后怪声道:“那好,陆老板,你也听清楚了,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走!”

见他们都出去了,看门的赶紧冲上去,将大门关上。

沈佩珠冲上来,一迭声问儿子是怎么回事。陆少庭一直没缓过气,见母亲过来拉扯,一连串地发问,他也急起来,将沈佩珠的手一摔,大声道:“我没杀人!妈,怎么连您也不信我?”

陆鹤龄沉吟了一会儿,道:“少庭,你到大厅来,把事情详详细细地说给我听。全印,你也进来!”

一行人走进大厅。听完两人的叙说,陆鹤龄慢慢道:“少庭,昨晚的事,真如你们刚才所说吗?”

“是的!”陆少庭还是垂着手,不敢抬头。

陆鹤龄重重地“哼”了一声,又慢慢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从这事里,你要学会一些东西,凡事不要着急,不是你的错,就不要慌。记住,慌是没办法解决问题的。不过,马家死了人,这件事怕是无法善了。”

陆少庭以为父亲会将自己狠狠地训上一顿,不料父亲说出的却是这样一番话,他终于抬头去看父亲,道:“爹,我没想着要去闯祸的。”

“闯祸?”陆鹤龄说得更慢,“你这不是闯祸,是祸来找你,来找我们陆家了!”他转向全印,“曾先生呢?你去把他叫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全印赶紧答应一声,出去了。

沈佩珠不解道:“老爷,你找曾先生干什么?”

陆鹤龄凝视外面道:“事情不能闹大。时间还早,我想和曾先生先去一趟程公馆。程会长若是出面,事情会好解决得多。”

曾祖轩随全印过来,他似乎还不知道早上发生之事,问:“陆老爷,有什么事?”

“曾先生!”陆鹤龄对曾祖轩一直敬重,见他走近,便站了起来,“我想和你去一趟程公馆,有些事情,恐怕需要曾先生说几句话。”

“去程公馆?”曾祖轩十分惊讶,“可程会长昨天晚上已经离开广州,去香港了。”

“程会长去香港了?”陆鹤龄不禁凝视着曾祖轩,“曾先生如何知道的?”

曾祖轩说:“龙师爷告诉我的。”

陆鹤龄问:“龙师爷说了程会长是因何事去香港吗?”

曾祖轩说:“龙师爷和我说了,昨天下午,程会长接到香港发过来的电报,说是那边有个英国人手头有批枪械要脱手,程会长就连夜赶过去了。”

陆鹤龄闻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用过早点后,陆少庭带着全印前往米行。走到半路,陆少庭心念一动,叫了辆人力车,和全印直奔菜园巷。

宁铁山家中无人应答,陆少庭举手推门,一推便开,里面已经人去楼空了。

陆少庭心中着慌,他旋首环顾,不觉望向那个兵刃架。架子上还是插着枪,架旁还是那个千斤担,靠在千斤担上的那把刀却不见了。

陆少庭暗暗吃惊,想起长福脖子上的刀口,一种让他惧怕的惊讶从心头闪过。他暗想:“他们父女为什么要走?难道昨晚杀人的是宁大叔?”

全印走过来,在陆少庭身边蹲下,问:“少爷,你怎么啦?”

陆少庭也不站起,轉眼看着全印,道:“全印,你说是不是宁大叔杀的长福,不然他们怎么就忽然不见了?”

全印闻言,吓得半死。

两人心惊胆战地出得门来,人力车也懒得叫了,慢慢朝家的方向走。拐上大街,街上又是一片热闹。这时正是广州人喝早茶之时,两人刚拐过一条大街,全印忽然把陆少庭一拉,说看见曾先生进了前面的茶楼。

陆少庭说:“曾先生出来喝早茶,有什么奇怪的?”

全印说:“喝茶是不奇怪,可这里离家很远啊,他怎么没去咱们周围的茶楼?”

陆少庭听他这么一说,倒也真是奇怪起来,两人到茶楼门口抬头一望,只见茶楼招牌上写着“天宽茶楼”四个字。

陆少庭也没多想,径直走进门去。茶楼伙计见来了客人,赶紧迎上来。陆少庭问:“刚才进来一位戴眼镜的先生,在哪里?”

那伙计朝楼上一指,说:“那位老先生上二楼了,在‘绿竹厢房。”

陆少庭和全印到了二楼,一间间厢房看去,伙计所说的“绿竹”厢房是最里面的一间包厢。那包厢门关着。

陆少庭和全印蹑手蹑脚,到了包厢外面,这茶室窗子没玻璃,只一些错乱木格。陆少庭先是蹲下来,到窗下向里面望去。

曾祖轩坐在里面,对面还坐着一个老者,戴副墨镜。陆少庭一见之下,觉得那老者很是眼熟,却一下子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就在他愣神之际,只听得曾祖轩道:“龙师爷,让你久等了。”

曾祖轩这句话一说,陆少庭蓦然记了起来,那老者是程怀宽家的师爷。

陆少庭不敢多留,拉着全印赶紧离开。

陆少庭对曾祖轩忽然和龙师爷见面感到诧异。全印倒是不以为然,他觉得曾祖轩本就是程怀宽的远亲,和龙师爷一起喝个早茶,没有什么疑惑的。陆少庭觉得虽有道理,还是疑云难释。

到街上之后,陆少庭道:“我们回家去,这个事,我得跟爹说一下。”于是便拦下一辆人力车,主仆二人坐车回到陆宅。

他们回来不久,陆鹤龄也回来了。陆鹤龄在太师椅上坐下,眉头紧蹙。

“老爷!”沈佩珠颇是心急,开口道,“没出什么事吧?”

陆鹤龄看了看沈佩珠,又看了看陆少庭,道:“今天我去马兆森家里,还没说上几句,他就接到了电话。电话里声音很大,我听到是马庆荣在说我们家少庭是凶手。没想到的是,马兆森在电话里立刻对儿子吼了起来,大声命令他回家。马庆荣当时是在警察局。对了,警察是不是来过我们家了?”

沈佩珠说:“来是来了,他们说要带少庭去警局,后来又来了一个警察,不知跟那个带队的说了些什么,那些警察就都走了。老爷,这事情实在太蹊跷了。”

陆鹤龄缓缓点头,道:“是蹊跷,我在马家见到的事更蹊跷!”

沈佩珠和陆少庭不由互相望了望,陆少庭说:“爹,您快说。”

陆鹤龄道:“警察到我们家,来了又走,就是源于马兆森接完儿子电话后,又拨通警察局的电话,他直接找到局长,要他下令把去我们家的警察叫回来,并说撤销儿子刚才在警察局的报案。以马兆森在广州的势力,那警察局长哪敢得罪他?便赶紧下命令,把来我们家的警察给叫了回去。”

陆少庭惊异之极,忍不住问:“后来呢?”

陆鹤龄接着道:“后来,他把电话一放,就跟我不停地道歉,说自己儿子胡乱冤枉人。他说了半天,马庆荣来了。他一见我在场,显得非常激动,立刻就说我是杀人犯的父亲。这时马兆森就站了起来,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我想要劝,马庆荣恨恨地走出门去了。这个时候,马兆森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打电话过来的居然是程会长!”

“程会长?”沈佩珠和陆少庭几乎同时惊讶道。

“是啊!”陆鹤龄继续道,“马兆森说程会长和他打电话,说他在香港已经和英国人联系上了,可以为我购买一批枪械。我之前托程会长帮忙查访这个事,主要是为组建航运商团。马兆森问我买枪做什么,我见他态度诚恳,便没有隐瞒,就如实说我打算再组建一个商团。”

陆少庭说:“爹,您不是说今天去马家要贷款的吗?”

陆鹤龄看了陆少庭一眼,道:“我还没开口,马兆森就主动说陆家要购枪组团,一定会需要大笔开支,还说程会长一直很重视我们昌盛米行。我再一想,说不定程会长对我们陆家有所倚重,马兆森也愿意与我们合作。瞧他刚才处理他儿子跟班被杀的事,看出他是个明是非的人。几句话下来,事情就说好了。”

沈佩珠说:“那就是说,贷款的事情解决了?”

陆鹤龄说:“是啊,他要我明天去银行办理手续。”

沈佩珠长舒一口气,道:“老爷,事情能这么顺利,真是菩萨保佑了。马家不会再说少庭是杀人凶手了吧?”

陆鹤龄没马上回答,蹙着眉,沉思了片刻,然后说:“马兆森是不会的,但那个马庆荣,就说不准了。”

他刚刚说到这里,一个下人忽然走进来,脚步甚急,弯腰道:“老爷、太太,马庆荣马少爷前来求见!”

陆鹤龄一愣,马上叫请进来。

片刻后,马庆荣带着一个跟班走了进来。

陆鹤龄见他进来,站了起来。

马庆荣客客气气地拱手道:“我料想世伯此刻应该在家,所以就过来了。”他转头对着那个跟班道,“长贵,这位是陆老爷,这是陆少爷,你见过的。”他指了指陆少庭。

那长贵拱了拱手,道:“陆老爷安好!陆少爷好!”

“好说!”陆鹤龄一指椅子,“马少爷,请坐。”他一撩衣襟,先坐下来。

马庆荣落座。陆鹤龄看着马庆荣,缓缓道:“马少爷,不知来寒舍,有何贵干?”

马庆荣道:“陆世伯从我们家走后,家父马上叫过小侄,谈了很久。家父措辞虽然严厉,但分析得很有道理,我毕竟没有看见那个凶手的脸,就说是少庭兄动刀杀人,确实很武断,还一大早把陆世伯家里弄得鸡犬不宁,家父特命我上门道歉。陆世伯,给您惹来麻烦,真是抱歉!”

陆鹤龄虽感万分诧异,还是道:“马世侄,事情说清楚就好,别这么客气。”

马庆荣看看陆鹤龄,又看看陆少庭,继续道:“陆世伯,家父命我过来道歉,我也完成了父命,我還有一事,想和陆世伯说一下,不知世伯意下如何?”

陆鹤龄道:“马世侄,有话但说无妨。”

马庆荣一笑,也不回头,只将左手食指一扬,指了指站在他身侧的长贵,道:“我听家父说,世伯打算组建一支航运商团,现在人手不够。我这个跟班长贵,身手不错,能否到世伯的航运商团里当个领队?我爹也会跟程会长说明此事。”

陆鹤龄闻言,心下顿时起疑,心想:“难道马兆森上午是在我面前演戏,目的是想把他马家人安插到我陆家商团里来?”想到这里,陆鹤龄看了长贵一眼,对马庆荣微笑道:“这个如何敢当?只怕我陆家池水太浅,委屈了贵府之人。马世侄,你的意思陆某心里记下了,如果确实需要这位兄弟帮忙,我陆某人再重金礼聘,你看可好?”

马庆荣看着陆鹤龄,眉头挑了挑,道:“那我就恭候陆世伯的吩咐了。”

“如何敢当!”陆鹤龄道,“世侄明天去银行吗?”

马庆荣道:“家父命我管理贷款部门,陆世伯明天来银行,直接找小侄便是。今天我就不打扰了,告辞。长贵,我们走!”

陆鹤龄待马庆荣走后,不禁眉头紧蹙,自己组建航运商团的目的,表面上是为航运,真实的缘由却是谁也没告诉。难不成马兆森知道他的真实目的?

不会。陆鹤龄想到此处,轻轻摇了摇头。但马兆森想把一个马家人安插进航运商团,究竟有什么目的?陆鹤龄百思不得其解。

临吃中饭时,曾祖轩回来了。陆少庭一见他,就想起他和龙师爷喝茶的一幕。曾祖轩却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到大厅里和陆鹤龄、沈佩珠及陆少庭都打了招呼。陆少庭不由打量曾祖轩,见他若无其事地吃饭,和平时无异。

饭后各人回房休息,陆少庭到房间只躺得一个时辰,全印便奉陆鹤龄之命来叫他去议事。陆少庭见到父亲后,不知怎么,曾先生和龙师爷一起喝茶的一幕又在他脑中出现了,他不再犹豫,道:“爹……”

他还没说完,陆鹤龄就举手阻止了,他侧头看着陆少庭,道:“少庭,前几天你姑妈来信,要我派个人过去一趟,现在抽不出人手,不如你明天去你姑妈那里吧。”

陆少庭不由吓了一跳,不解地问:“爹,您要我一个人去香港吗?”

陆鹤龄目光深沉,道:“你和全印去。有一些米,需要你押过来。”

陆少庭说:“就是把米押过来?”

陆鹤龄道:“这只是开头,你将来要带船队。还有,程会长眼下在香港购买枪械,那批枪械,是我们陆家要买的,你到香港,可以去见见程会长,跟着多学习。你把陆家的担子挑起来了,爹才会放心啊。”说到这里,他伸手在儿子肩上拍了拍。

陆少庭连连答应。

“还有一件事,”陆鹤龄继续道,“我这里有封信,你到香港后,交给你姑妈。”

陆少庭道:“爹放心,我会亲手交给姑妈的。”

陆鹤龄点头,吩咐下人给少爷准备行李,第二日一早便送他们主仆上船了。

陆鹤龄给儿子买的票是二等舱位。全印放过行李后,就和少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主仆二人正观赏风景,东望西看之际,一阵喧哗声忽然传来。

陆少庭转头看去,那喧哗发生在船的另一边,不少人正赶过去看热闹。陆少庭见状,和全印跟着人群往船的另一面走去,只听众人纷纷大叫:“用力!用力!”

陆少庭和全印都踮起脚尖,想看个究竟,却怎么也看不到。

过得片刻,只听见里层围客一阵欢声,“好!好!赢啦!我们赢啦!”

这句喊完,拥挤的人群不由松开,全印趁势往里挤去,陆少庭立刻跟上来。

到得里面,才发现是一个中国人和一个英国人刚刚扳完手腕。

那英国人显是输了,脸庞涨得通红,正悻悻地从嘴巴里吐出什么话。

再看那中国人,陆少庭和全印都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

那人居然是宁铁山!

一见宁铁山,陆少庭的眼睛便往他周围扫去,果然,宁玉就在对面人群中,正凝目瞧着父亲。

陆少庭看见宁玉,一颗心扑通直跳。他嘴巴一张,正想和宁铁山打招呼,一个英国人却开口说话了。

在那个输了的英国人身后,站着好几个外国人,有一人坐在椅子上,西装革履,戴着一顶帽子,遮住了眼睛,一看便知是这些英国人的头头。他开口说话了,说的却是中文。只听他道:“皮特,你输了,先下去。杰克,你来和这个中国人试试。”他说着,把头转向另一个英国人。

那杰克走上来,也用中文对宁铁山道:“中国人,你的力气很大,我们来比赛!”

说着,他走上来,蹲稳身子,伸出右手,和宁铁山的手握到一起。

那领头的英国人又道:“一、二、三,开始!”

他话音一落,宁铁山和杰克同时用力,互相扳着手腕。

宁铁山刚刚经过一战,连续和人扳手腕,感觉很吃力。那杰克身高体壮,只见他手臂上肌肉隆起,脸也开始涨红,嘴唇张开,大声喊起来,想将宁铁山手腕扳倒。

全印忍不住大喊道:“宁大叔,用力!”

这“宁大叔”三字一叫,寧铁山和宁玉都听到了。宁铁山不由微微侧头,看见了陆少庭和全印。宁玉也抬头看见陆少庭和全印,父女俩都吃了一惊。宁铁山略一分心,腕力稍懈,立刻被杰克占了上风,把宁铁山手腕几乎压到桌面。宁铁山顿时收敛心神,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一声吼叫,手腕顿时稳了下来,只见两只握在一起的手腕又慢慢回到原来的位置。

杰克心浮气躁,连声大吼,终于支撑不住,只听得“嘭”的一声,杰克的手腕被宁铁山牢牢压到桌面。

“赢啦!赢啦!中国人又赢啦!”围观的中国人都兴奋不已,大叫起来。

杰克满脸惭愧,还是对宁铁山竖了竖大拇指,道:“中国人,是你赢了!”说完这句话,他也退到刚才输了的皮特身边。

宁铁山转身向围观的人道:“多谢诸位捧场,谢谢了!”说着,他拱起双手,对众人作个四方礼。

众中国人纷纷称赞宁铁山力大,打败了英国人。

那坐着的英国人微笑慢慢收敛,横目看了皮特和杰克一眼,道:“我们回房间去。”说罢,他起身便走,跟着他的几个英国人一起转身,跟在他身后,朝一等舱方向走去。

围观众人也开始散去。惊喜交加的陆少庭几步走到宁铁山面前,道:“宁大叔,您怎么在这里?宁姑娘,你好!”说后一句时,他将眼睛看向宁玉。

宁铁山刚才突见陆少庭,微微惊愕,此刻已安静下来,微笑道:“陆少爷、全印小哥,太巧了,你们这是去哪儿?”

陆少庭说:“我们去香港,你们呢?”

宁铁山微笑道:“我们也是去香港。”

陆少庭不由兴奋起来,能够再见到宁玉,而且还同船去香港,使得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问:“宁大叔,你们怎么忽然离开菜园巷了?”

宁铁山道:“陆少爷,那晚你们走后,我听得外面有惨叫之声,等我出门去看,地上很多血迹。我担心是陆少爷出了什么事,就赶紧追了出去,发现是马少爷跟班被杀了。后来看见你们和几个商团军在一起,这才放心。”

陆少庭大出意料,道:“宁大叔,您那晚追出去看见我了?”

宁铁山微笑道:“是啊!我瞧出事的不是你,就回去了。但那姓马的一个跟班死在那里,我也不想惹什么事,所以我一回家,就和玉儿商量,连夜收拾收拾就走了。”

宁铁山也问及陆少庭为何去香港。陆少庭便告诉对方,自己奉父命前往,押送一些米回广州,然后又问:“宁大叔,你们在香港住哪儿?”

宁铁山看着他笑了笑,道:“我们这种卖唱的,到哪里都一样。”

陆少庭“哦”了一声,就说:“我家在香港的房子大得很,我爹把人都带到广州去了,我姑妈总说希望有人来陪她。大叔,如果你们在香港一时没找到地方,暂时就住我们家吧。”

宁铁山闻言,赶紧道谢。

船到香港,一行人下得船来,陆少庭的姑妈陆芳慈亲自来接他了。

陆芳慈四十多岁,打扮精致,年纪虽然不轻,面容倒还干净。年轻时她嫁过人,但那男人结婚没几年就生病死了,陆芳慈无子女,婆家又无他人,陆鹤龄便将妹妹接回家中,待陆少庭出生后,陆芳慈将这个侄儿视如己出。几年前,陆鹤龄举家广州,香港的米行便留给妹妹打理。陆芳慈感念陆鹤龄的手足恩情,便全心扑在店内,将事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陆少庭与陆芳慈寒暄过后,又将宁铁山父女介绍给姑妈说:“这位大叔姓宁,是我在广州的朋友,这位是宁姑娘。”

陆芳慈见是陆少庭的朋友,很是热情,当下也极力邀请他们去家中小住。宁铁山客气了几句,接受下来。几人结伴,一同回米行。

陆家在香港的宅子比广州要小,和米行连在一起。前面是米行,后面便是住家了。住房之后,有一阔院,里面堆着一袋袋大米。陆鹤龄带家人及陈永忠等亲信去广州后,留下的空房不少。

陆芳慈见宁玉生得眉目清秀,侄儿显是对她怀有情愫,便不住地打量,越看越欢喜。倒是那宁玉被陆芳慈看得很是害羞,低着头不敢说话。

陆少庭带着宁铁山父女到了里面的两间居室。但见窗明几净,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陆少庭跟在他们身边,道:“宁大叔,您和宁姑娘就先在这里委屈一下了。”

宁铁山道:“陆少爷说哪里话?这么好的地方,我心里倒真是过意不去。”

陆少爷微笑道:“宁大叔客气了。旅途劳累,你们先休息着,我就不打扰了。”

陆少庭从房间出来,想起父亲曾要自己给姑妈带一封信,便赶紧去房间行李中找出信件,交给陆芳慈。陆芳慈展信阅读。她读着读着,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

她看完信,没吭声,吩咐侄儿自去休息。

陆芳慈对宁铁山父女客客气气,尤其厚待宁玉。宁铁山对陆家姑侄的感激更是溢于言表。陆少庭看见宁玉心中便欢喜。宁玉总是害羞,和陆少庭说话也多不了几句,双方的心意却是十分明了。

这日晚饭后,陆少庭说去海边走走。宁铁山父女答应了。于是陆少庭带着全印,宁铁山带着女儿出门。陆芳慈要守在家里,不和他们四人结伴。

香港夜景甚美,尤其海边。听着涛声隐约,星月垂空,不禁让人胸怀为之一畅。陆少庭等四人沿着海滩行走,呼吸带点儿咸味的空气,都觉美妙。

陆少庭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宁大叔,我看您能舞刀弄棒的,您是学武的吗?”

宁铁山似乎踌躇了一下,道:“陆少爷,我父女多得你关照,我也不瞒你了,我以前是个镖师。”

“啊?”陆少庭大感意外,“镖师?”

宁铁山微微一笑,这笑却甚是苦涩,道:“是啊,民国之前,我在顺源镖局。陆少爷知道这个镖局吗?”

陆少爷和全印互相望了望,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个镖局是在哪里?”

“在北京!”宁铁山的神情也像跟着进入了回忆,“当年我师父在北京半壁街开了这个顺源镖局,后来又迁到广安大街。镖局活动范围广大,北自山海关,南到江苏省,都有我们的镖车。”

陆少庭对读书无兴趣,对这些却是大大来了精神,道:“那后来呢?镖局怎么没开了呢?”

宁铁山道:“后来,八國联军到了北京,英国人就把我师父枪杀了。屈指一算,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

陆少庭也感到气氛悲凉,不禁问道:“宁大叔,您师父是谁?”

宁铁山犹豫一下,还是慢慢道:“我师父,是大刀王五!”

陆少庭闻言,不禁吃了一惊。他虽不读书,大刀王五的名头却实在响亮,万没料到眼前这个宁大叔居然是他徒弟!

陆少庭不禁惊呼一声:“宁大叔,您是大刀王五的徒弟?”

宁铁山点点头,道:“是啊,我自幼父母双亡,是师父养大我,教我武艺。英国人枪杀我师父时,我就在师父身后,眼睁睁看着英国人对我师父开枪。师父倒下去时,正好把我压在身下,我才捡了一条命……”说到这里,宁铁山声音不禁悲愤,双手握成拳头,仿佛那一幕又在眼前出现。

“后来呢?”陆少庭的声音变小了。

宁铁山道:“后来,我一直想找那个英国人,为师父报仇,可惜始终没见到。”

陆少庭和全印越听越奇,主仆都惊讶万分地看着宁铁山了。

沉默半晌,陆少庭问:“大叔,现在您还想报仇?”

“师门血仇,怎可不报?”宁铁山沉浸在回忆中,“当时整个城里都乱得很,清廷和洋人都在四处追捕我们。我逃出北京城后,就一路南下,在韶关遇到玉儿的母亲,和她成了亲。”

陆少庭顺嘴问道:“宁姑娘的妈妈呢?现在没和您在一起?”

宁铁山眉头动了动,走到一块礁石旁站住了,眼望大海,叹气道:“玉儿的母亲原是梨园弟子,专门演粤剧的。我们成亲,生下玉儿后,我不敢卖艺,跟着玉儿妈妈学起了粤剧,只能卖唱。玉儿七岁时,有一天晚上,一个英国人趁我离家时,强暴了玉儿的妈妈,她不堪凌辱,横刀自尽了。我回家后,立刻把那个英国人杀了,带着玉儿四处漂泊。不管是师门还是家门,我都发誓要报仇,可又担心玉儿没人照料,只得作罢,没想到漂泊这么多年,会到广州和陆少爷你结缘,也是天意吧。”

陆少庭没想到这个偶然结识的宁大叔,居然有如此惊心动魄的经历,不禁呆了。又想起宁玉没了母亲,身世凄惨,内心大增怜惜,不由看她一眼。

宁玉的眼光也恰好看过来,二人目光一碰,都赶紧同时转开。

陆少庭对宁铁山道:“怪不得大叔在船上,对那些英国人像有仇一样。”

宁铁山笑一笑,道:“陆少爷,其实在中国人的领地上,有外国人在横行霸道,就是中国人的耻辱。这个乱世,真是不知何时才能太平。”

陆少庭从未想过,也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事,此刻见宁铁山脸色端凝,便道:“大叔,那照您这么说,我们中国是没希望的了?”

宁铁山微笑一下,说:“也不是,中国的希望,现在只在一个人身上。”

“哦?大叔说的是谁?”

“就是孙中山孙先生!”宁铁山道,“中国只有真正统一了,才不会被外国人欺负。其实你看,很多买办和英国人勾结,把中国的东西不声不响地拿走。对外国人来说,中国越乱,他们才越好掠夺我们的东西。很多势力,你看起来是中国人,后面站着的却是国外势力了。他们的目的当然就是分割我们。分割得越碎,他们才越好控制。”

陆少庭道:“我也听爹说过,现在中国真正不能缺少的就是孙先生。”

宁铁山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道:“你父亲也这么认为?那可太好了。”

“是啊!”陆少庭说,“我记得去年,孙先生大元帅府军政部要求米商提供三万担军粮,很多人不愿意,我爹却说,这是中国的大事,就把粮食给了元帅府,商会很多人还骂我爹瞎起哄呢。”

宁铁山闻言,道:“陆老爷大仁大义,在下很是钦佩,有幸的话,当去拜访才是。”

陆少庭见宁铁山视野广阔,见识不凡,便将长福之死,马兆森和父亲之间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征求他的意见。

宁铁山听后沉吟道:“那个马兆森的态度很是蹊跷,我还真是没明白。不过,陆少爷确实得对马家有所提防,我很担心这里面有什么阴谋诡计。”

陆少庭闻言,心思复杂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陆少庭等人正在闲聊,米行下人来报,说是程怀宽到了。陆芳慈赶紧起身,和陆少庭一起去大门迎接。

程怀宽的装扮和陆少庭在广州见到时无异,还是一袭长衫,正从一辆车上出来。一见陆芳慈姑侄,便双手一拱,看着陆少庭笑道:“哎哟,陆世侄!”

陆少庭赶紧过来,道:“程会长安好!”

程怀宽哈哈一笑,道:“陆世侄何时到的香港啊?叫什么程会长,叫程伯伯嘛!”

陆少庭答道:“是。小侄前天到的,很高兴在这里能见到程伯伯。”

程怀宽又转过身,在他车内,有一西装革履的人正弯腰钻出。程怀宽手掌向后摊开,道:“陆世侄在这里,那是再好不过。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香港总督府的罗伯逊特使。特使先生,这位就是昌盛米行陆鹤龄老板的公子陆少庭。”

陆少庭一见之下,不由吃了一惊,这个程怀宽介绍的特使居然就是在船上见到的那个带头的英国人,没想到他居然是香港总督府的特使!

罗伯逊出来后,倒是微笑一下,右手竖起大拇指,用中国话说:“昌盛米行,我早听程会长介绍过,特意来看看。陆公子、陆女士,你们好!”

陆少庭和陆芳慈互看一眼。陆芳慈赶紧说:“原来是贵客!来,快请进、请进!”

她和陆少庭让开身子,让罗伯逊和程怀宽先行进来。

全印过来沏茶之时,陆少庭赶紧给他递了个眼色。全印会意,把茶沏完,便赶紧往后院走去。他知道少爷的意思,是担心宁铁山父女过来。宁铁山憎恨英国人,不如索性不让他们见面。

程怀宽落座之后,首先打了个哈哈,道:“陆世侄也在香港,那可是正好。陆女士,昌盛米行是香港龙头米行,不仅在香港,就是在整个广东地区,也影响颇大。昨天我和罗伯逊特使说起你们昌盛,特使先生就一定要过来看看。”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望向罗伯逊。

罗伯逊笑了笑,道:“程会长说得有道理。陆女士、陆公子,我们英国人在香港,为的是发展香港,保卫香港安全,不让香港被侵略者占领。我想你们也能够看到,我们英国人在香港几十年,很好地治理了这个对中国全然无用的地方。陆女士、陆公子,你们说呢?”

陆芳慈和陆少庭闻言,不禁心中恼怒。这个英国人居然大言不惭地说香港是对中国全然无用的地方,真是可恶!

程怀宽赶紧抢着道:“陆女士、陆世侄,特使先生的意思,是想团结香港商人,把香港发展起来,英国政府对这里的前景很是关心,所以特意从北京调派罗伯逊先生为特使,就是专为香港乃至广东的繁荣而来。”

陆少庭不说话,看了看姑妈。陆芳慈微笑说:“程会长,少庭过来时,给我带来一封我哥哥的信,信中也说及此事。”她说着,又转向罗伯逊,仍是微笑道,“特使先生,不知道贵国风俗,怕是怠慢了贵客。”

罗伯逊哈哈一笑,道:“陆女士、陆公子,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和程会长过来,就是希望昌盛米行能在香港和整个广东地区,与众商家连成一体。陆女士、陆公子,你们以后若有什么难题,就只管到总督府找我。”

陆芳慈想起陆鹤龄的来信,说到组建航运商团一事,也言明程怀宽到香港便是因为购置枪械而来。难道程会长购置枪械是和这个英国特使有关?

程怀宽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对罗伯逊说:“特使先生,我们还有一些地方要去,就不打扰陆女士他们了吧。”

罗伯逊点点头,起身告辞,陆芳慈赶紧起身留客,程怀宽也微笑着告辞,道:“陆女士,我今天只是特地带罗伯逊特使过来看看,下午就回广州,还有一些事情,我会和鹤龄兄相商的。”

陆芳慈道:“那有劳程会长了。”便和陆少庭一起,将他们一直送到大门口。

罗伯逊和程怀宽弯腰进车,车子开动了,程怀宽仍是微笑着向窗外的陆芳慈和陆少庭挥手。

陆芳慈和陆少庭送走程怀宽和罗伯逊,回到堂屋坐下,都觉得程怀宽和罗伯逊来得甚是莫名其妙。陆芳慈对侄儿笑道:“多思无益,你还是去后院看看宁姑娘吧!”

陆少庭被姑妈说中心事,也不否認,看着姑妈走了,便转身向后院走去。

他还未离开堂屋,全印已经过来了。全印看上去有点儿紧张,道:“少爷,你坐下来,我跟你说个事。”他一边说,一边将陆少庭拉到椅子旁。

陆少庭坐下了,全印俯在他耳边,轻声道:“少爷,刚才程会长他们一到,宁大叔就在窗口一直盯着那个英国人,等他们走了,我问他发现了什么。他说那个英国人今天没戴帽子,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人就是二十四年前杀死他师父的仇人!”

陆少庭闻言,猛吃一惊,忙道:“宁大叔看清楚了?”

全印说:“那怎么没看清!那英国人坐在这里,宁大叔一直盯着他看。”

陆少庭说:“可开枪杀他师父的是个英国士兵啊。”

全印道:“少爷,你想想,都二十四年了,人家可不会老当士兵啊。”

陆少庭不由又问一句:“那……宁大叔想报仇?”

全印说:“少爷,这话我哪里敢问?我看你还是去和宁大叔说说。这万一出了事,那可就闯大祸了。”

陆少庭暗暗心惊,赶紧去宁铁山房间敲门。宁铁山站在窗边,凝目看着窗外后院。听见陆少庭叫门,他赶紧过去将门打开,让陆少庭进来。

陆少庭进得门来,落座之后,宁铁山说:“陆少爷,刚才全印小哥和你说了吧?”

见对方开门见山,陆少庭倒是意外,答道:“是啊,宁大叔,您看清楚了?”

“看得很清楚!”宁铁山说,“在船上时,他戴着帽子,我没看清,刚才在门后,我看得很仔细。就是这个人,对我师父开了致命的一枪!”

“宁大叔,那您……”陆少庭不知如何说下去。

宁铁山还是脸色平静,道:“陆少爷,你担心我会找他报仇?”

陆少庭点点头,道:“是啊!”

宁铁山道:“我找他这么多年,终于看见他了,你说我怎么能不去报仇呢?”

沈佩珠打起精神看儿子带回来的客人。她看着宁玉,心里自是明白几分。这事情本当高兴,但丈夫卧病在床,只能勉强笑笑。

陆少庭也收敛心神,介绍道:“妈,这位宁大叔是儿子去香港前就认识的,对我颇多关照,是我邀请来家里帮忙理事的。”

宁铁山在座位上拱手道:“陆太太,我们来得唐突了。我父女在香港就蒙陆少爷照顾,心下感激。听得陆少爷说起陆老爷之事,在下钦佩,很想登门拜见,没想到陆老爷染疾在身,可是来得不巧了。”

沈佩珠忙回礼道谢。陆少庭又道:“妈,不如先叫人把房间收拾好,宁大叔和宁姑娘暂时先住我们家里。”

对儿子的话,沈佩珠不由惊讶。这个儿子向来不管家事,此刻说出的话却是拿自己当家中主人无异。她再看宁玉,见那少女一直没说话,很是羞涩,也赶紧道:“宁师傅,难得你和我们家少庭投缘,不嫌简陋的话,就请先住下吧。全印,叫人把房间收拾好,让宁师傅和宁小姐住在这里。”

宁家父女连连道谢。

翌日,医生来过,给陆鹤龄把把脉,没什么变化,众人轮番探视后,便都坐在大厅说话。

沈佩珠休息了一晚,精神有些好转。她对宁铁山和宁玉说话也特别客气,嘱咐陆少庭带宁铁山父女熟悉陆家。陆少庭自是遵命。他见母亲对宁铁山父女亲近,也很是高兴。沈佩珠还言及,曾先生从他乡下组织了一些人,陆家的航运商团可以组织起来了。

陆少庭虽不明白父亲的组团目的,也知是件大事。不过,曾祖轩的这些人究竟怎么使用,沈佩珠茫然不知所措。她唯一能告诉儿子的是,那些人现在归陈永忠管理,都住在米行。但是枪械呢?程会长回来后,是不是能把枪械问题解决了?

陆少庭在母亲那里得不到答案,心中更是忧急。照父亲以前的说法,要组织的是五十个人的队伍,而且这些人都得持枪。父亲在汇丰的贷款已经拿下,按他推测,这笔贷款自然是用于购置枪械和组建航运商团了。

陆少庭饭后实无睡意,刚到大厅坐下,陈永忠从外面进来了。

陈永忠见到少爷,紧走几步,道:“少爷,有些事我正要找你。”

陆少庭本无头绪,见陈永忠说话,立刻说:“你坐,什么事?”

陈永忠坐下道:“是这样的,少爷去香港这段时间,曾先生按老爷吩咐,去乡下找来了一些人,老爷命我先训练一段时日,就可以编入我们陆家商团。”

“陈队长!”陆少庭打断他,“你知道爹组织这个商团是为什么吗?从香港过来的船,根本就用不上这么多人,是为什么?”

陈永忠脸露惊色,道:“少爷,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照老爷的话去做。”

陆少庭眉头微蹙,然后说:“那好,这个问题就先搁着,你接着说。”

陈永忠继续道:“老爷前几日中风,那些新建的商团大概是害怕老爷出什么事,一起吵着要饷钱,说是不给钱就回家,路费要陆家来出。”

陆少庭不由站起来,道:“陈队长,如果这样,那就给他们每人发点儿钱,打发他们回去。航运的事,等爹病好之后再说。”

陈永忠见少爷站起,他也不敢坐,跟着起身,走上一步,道:“航运商团是老爷要组建的,我哪敢把他们解散?正在闹得厉害之时,程会长到了昌盛,发了钱,把事情解决了。”

“什么?”陆少庭惊异万分,“我们昌盛的人,怎么要程会长发钱?你没阻止?”

陈永忠道:“我当时觉得程会长为昌盛解了围,很是感激,但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所以就赶紧过来了。少爷,你觉得程会长是什么意思?”

陆少庭无法回答,他从未自己解决过难题,心里也是焦急。他走到厅门,对外面一个下人道:“你快去把宁大叔叫来,说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那下人领命而去。

陈永忠听到少爷命令,很是诧异,问:“少爷,这个宁大叔,是和你一起从香港回来的那个人吗?”

“是的!”陆少庭点头,“我把他叫来,看他对这个事是什么看法。”

听得陆少庭有事,宁铁山匆匆赶来。

陆少庭先将宁铁山和陈永忠分别介绍,两人见了礼。陆少庭让他们坐下,自己也落座,把陈永忠刚才告诉他的事对宁铁山说了一遍,向他讨主意。

宁铁山听了陆少庭之言,沉吟片刻后,道:“陆少爷,航运商团是曾先生找来的人,曾先生是不是知道这件事?今天上午,他不是到程公馆去了吗?”

陆少庭闻言一愣,不禁站了起来,脑中闪出曾祖轩和龙师爷一起喝茶的那一幕。

在这件事中,曾先生扮演了什么角色?

陆少庭连日守护父亲,无暇顾及其他。陆鹤龄已经醒了,但仍是不能言語,无法动弹。陆少庭心中虽喜欢宁玉,但家中出事,不觉收敛住心猿意马,和宁玉情感缓增,两人均不说破。宁铁山自然看在眼内,也不说什么。陈永忠偶尔过来,汇报训练情况。陆家航运商团目前尚且无枪,枪械之事,似乎因陆鹤龄病卧而被推迟了。

匆匆又过数日,这天,一家人刚吃罢早餐,陆少庭又去父亲病房照顾,宁玉也跟随陆少庭一起过去。陆鹤龄见到宁玉,口不能言,却是眼露喜色。

陆少庭坐在父亲床边,缓缓说话。没过多久,全印忽然到了房间外面,在门外对陆少庭眨眨眼,示意少爷出来。

陆少庭走到门外,全印将陆少庭拉到走廊,道:“少爷,马庆荣来了,说要见少爷,他在大厅等着。”

陆少庭不知这马庆荣又来做什么,只好打起精神去应付。

看见陆少庭带全印进来,坐在椅子上的马庆荣微笑站起。在他身后,站着那个叫长贵的跟班。

“少庭兄!”马庆荣的口吻着实亲热,他走上一步,伸手道,“听说你从香港回来了,一切还好吧?”

陆少庭不明白马庆荣的来意,只说:“一切还好!庆荣兄,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请坐。”

马庆荣坐下后,继续微笑道:“少庭兄,我听说陆世伯病了,怎么样?不要紧吧?”

陆少庭看着对方那张脸,心中很是不耐,淡淡道:“家父还在卧床。”

马庆荣笑道:“陆世伯吉人天相,少庭兄不要过分担心。上次我登门时说过,我这个跟班长贵,眼下没什么事做,我想少庭兄的航运商团刚刚组建,你们家的陈队长又不能分顾两头,不如让长贵先领着你们家的航运商团。他身手不错,正好可以做这个事。”说着,他对身边的长贵扬了扬手。

长贵眼望陆少庭,弯腰谄笑,没有说话。

陆少庭闻言,心念一转,道:“庆荣兄,这可实在不巧了。一来,这位兄弟是庆荣兄的跟班,我实在不能夺爱;二来,庆荣兄说的领队,我已经找好了。”

陆少庭转向全印,道:“全印,你去把宁大叔叫来。”

全印答应一声,赶紧走出。

只一片刻,全印带着宁铁山走进大厅。

陸少庭指指宁铁山,道:“庆荣兄,这位就是我们家特意礼聘的航运商团领队。宁大叔,这位是马公子。”

马庆荣将宁铁山上下打量几眼,道:“少庭兄,你聘个唱戏的做领队,不合适吧?”

陆少庭笑一笑,道:“宁大叔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是我爹生病前就聘好的,他和我一起去的香港,现在和我一起回来,就是为了先熟水路,再带航运商团的。”

马庆荣横眼打量宁铁山几眼,慢慢说:“哦?这事只怕程会长还不知道吧?”

陆少庭道:“庆荣兄,宁大叔是家父病前就聘好的,现在家父重病,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忤逆他的意思?庆荣兄,还请你多担待。”

马庆荣陡然一声冷笑,道:“陆少爷,你可得想清楚,程会长那里也要有个交代!”

陆少庭却微笑起来,道:“明天我就去程会长那里。庆荣兄若无他事,我就不留了。全印,送客!”

马庆荣哼了一声,气冲冲地走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陆少庭命全印去米行把陈永忠叫来。

陈永忠匆匆赶到,陆少庭直截了当地说:“陈队长,我爹组建航运商团之事,你是知道的,当时爹很苦恼带队之人。我现在找到了!”他说着,一指宁铁山,“航运的事,以后就让宁大叔负责,训练也让宁大叔去做。请陈队长与宁大叔对接一下!”

陈永忠闻言,不由脸色微白。在他看来,陆家所有商团目前都由自己管理,又是自己在训练,航运商团军也应是由他带队,怎么少爷总是如此信任宁铁山这个外人?他不平地看了一眼宁铁山,道:“少爷……”

陆少庭将手一挥,打断他道:“陈队长,爹现在卧床养病,我没什么经验,米行那边,一点儿纰漏也不能出,所以很多事得让你费心。如果航运那边也交给你,我实在怕你两头顾不过来。”

陈永忠听少爷这番言语,赶紧说:“少爷吩咐,我照做就是,宁师傅,我们现在就走,那些人还真是得好好训练。”

待宁铁山和陈永忠出门,陆少庭又命全印陪同自己去程公馆。全印不解,陆少庭说:“程会长是商团总会长,我安排宁大叔带领航运商团,得跟程会长说一下。虽然是个过场,但也得去。”

主仆二人出得门来,外面天气甚好,陆少庭的精神为之一爽。

到了程家,程怀宽显得很高兴,连声道:“陆世侄,来,坐!坐!令尊身体怎么样了?”

双方客气了几句,陆少庭说明来意,他首先想把程怀宽替陆家垫付的一百五十块大洋还给程怀宽。程怀宽挥手打断道:“陆世侄,些微小事,何须挂齿?你今天到这里来,应该还有其他事吧?”

陆少庭道:“是这样,程伯伯也知道,我们家刚组建了一个航运商团,我爹生病之前,就选了一个带队的人。但我们家组建的毕竟是商团,程伯伯是会长,这带队之人,须到程伯伯这里申报,小侄今天过来,就是想和程伯伯说一下,这带队之人,是不是可以按我爹的意思定下来?”

程怀宽闻言,又是一笑,道:“你爹请的是什么人?”

陆少庭始终小心翼翼地说话:“我爹请的人叫宁铁山。”

“宁铁山?”程怀宽又喝口茶,慢慢说,“这个人怎么从没听你爹说过?他原来是干什么的?你得知道,这商团是持枪的,枪出事,可不是小事!现在你爹抱恙,这个事情……”他没说完,似乎很感踌躇。

陆少庭见状,不禁着急,赶紧道:“程伯伯请放心,宁铁山决不会惹事。他住在我家,小侄对他很信任。”

程怀宽没马上回答,沉思片刻,然后才道:“要不这样吧,世侄让他先把人给训练着。今天上午,我去孙先生大元帅府申请购枪许可证,目前还无着落。等枪械发放,我们再定。到那时,你爹身体也应该好转起来了,我们再抽时间一起商议。”

陆少庭闻言,也不便强求,便起身告辞。

程怀宽待陆少庭和全印出去了,脸色慢慢阴沉下来。他身后的门忽然一响,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是马兆森。

马兆森走过来,在程怀宽面前的沙发上坐下,道:“程会长,你怎么不拒绝他?”

程怀宽冷冷一笑,道:“兆森兄,你急什么?现在罗伯逊特使那边还没有准确的消息。陆鹤龄现在不能理事,先让他儿子蹦几天,耽误不了什么。今天去元帅府,那孙中山已把大本营设在韶关,他北伐的日子已经不远,到那时候,我们一锅全部端走!”

马兆森眉头一动,道:“陆家,我们是不是可以再逼一下。”

程怀宽抬头看着马兆森。马兆森已然站起,他走上前来,俯身到程怀宽耳边,低声说起来……

程怀宽左手端茶,右手提着茶盖,不断来回荡着茶水,缓缓点头。

陆少庭和全印连日视察米行,见宁铁山训练新招的商团军得法,颇是放心。

沈佩珠见儿子办事日渐稳妥,心下安慰。一天午饭后,沈佩珠对陆少庭说:“少庭啊,现在你忙家事,让宁姑娘天天陪着我这个老太婆,可是受委屈了。你们出去走走,别让宁姑娘闷坏了。”

陆少庭闻言,不禁颇感歉然。自己这段时间也确实感到疲倦,也欲放松放松。看看今日无事,便带着宁玉走出家门。

陆少庭和任何人说话都较随意,唯独和宁玉一起,却是紧张,不知说什么好。两人开始都不说话,徐行半晌,渐渐离了大街。

“陆少爷,”宁玉终于开口了,“我们去哪儿?”

“去……”陆少庭只觉慌张,还是道,“宁姑娘,不如我们去镇海楼瞧瞧?”

“好呀!”宁玉说,脸上露出微笑,“我很久没去那里了。”

“以前你经常去?”

“也不经常,以前和爹一起去过。”宁玉笑着说。

有了地点,两人的脚步也开始快起来。走不多时,两人来到镇海楼下。这座五十八米的高楼共有五层,坐北向南,翘檐飞脊,巍峨挺拔,气势不凡。楼的最下两层用红砂岩条石砌成,三层以上为砖墙,外墙逐层收减,似楼似塔,红墙绿瓦,造型颇为古朴。

陆少庭仰头看着楼顶,道:“这么有气势的楼,真不知道是谁造的?”

寧玉微笑道:“我听我爹说过,这楼是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造的。”

“哦?”陆少庭转头看着宁玉,“我一直不喜读书,什么都不知道。你爹真博学。”

宁玉羞涩一笑,说:“陆少爷见笑了,我们上去看看。”

“好!”陆少庭忽然大起胆子,伸手去牵宁玉的手。宁玉只觉浑身一抖,还是把手留在陆少庭的手中。

两人牵手上楼。陆少庭牵着宁玉,更是紧张,便道:“宁姑娘,你爹说过朱元璋为什么要造这个楼吗?”

宁玉被陆少庭牵住手,初时一阵心跳,见他说话,慢慢平静下来,边走边说:“我听我爹说,朱元璋当了皇帝之后,有一天和他手下的铁冠道人在南京的钟山游玩。铁冠道人看了看方位,对朱元璋说,广东海面青苍,笼罩一股‘王气,似有‘天子出世,必须立刻在广州建造一座楼镇压住‘龙脉,以绝大明祸患。朱元璋就赶紧命镇守广州的永嘉侯朱亮祖在山上建一座楼将‘王气镇住。于是朱亮祖就建了这个楼。”

陆少庭“哦”了一声,道:“真是惭愧,我在广州几年了,也不知道这些。”

宁玉笑道:“都是传闻罢了。陆少爷,陆老爷的病,可有什么内情?”

见宁玉说到家事,陆少庭心情不禁沉重,眼瞧远处,道:“我也很担心,一种要出事的感觉总在心里来来去去。宁姑娘!”他转向宁玉,看着她的眼睛续道,“不管出什么事,我都希望你在我身边,好吗?”

两人四手互握,彼此凝视对方。陆少庭已经摆开忐忑,道:“宁姑娘,其实从见到你的那天开始,我心里就有你了……”

听到陆少庭如此表白,宁玉不觉脸上一红,她不敢去看陆少庭的眼睛,低着头,两手任他握着,轻声道:“陆……陆少爷……”

陆少庭见宁玉羞态,趁热打铁道:“别再叫我陆少爷,你就叫我少庭,好吗?”

宁玉忽然微笑,道:“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宁姑娘,我也叫你陆少爷,要是以后……”说到后面,已是细不可闻。

陆少庭看着宁玉眼波流转,蓦然间涌上要把宁玉拥入怀中的冲动,却是不敢。他仔细看着宁玉,沉默片刻,又道:“那……你答应我没有?”

“什么?”

陆少庭说:“不管出什么事,你都别离开我,好吗?”

宁玉终于抬起头,脸上红潮渐退,慢慢道:“我答应你!”

陆少庭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张臂将宁玉搂入怀中。

宁玉眼睛闭上。她第一次被男人拥抱,只觉心跳加快,心中不禁柔情万种,只觉眼眶一热,两行泪水忽然流将下来。

陆少庭不说话了,他牵住宁玉的手,两人并肩看着远处夕阳,唯愿时间不再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落山后,光线渐暗。陆少庭说:“我们回去吧,天快黑了,妈只怕在家里等我们吃晚饭了。”

宁玉“嗯”了一声,两人携手下楼,并肩一起,每一步都下得很慢。待下得楼来,天色已是全黑了。走不多远,一辆人力车跑过来,在陆少庭身边停住,那车夫道:“这位少爷,要不要车?”

陆少庭先让宁玉上车,自己也跟着上去,说出地名,车子便跑了起来。一路上除了很少的行人之外,遇见的都是扛枪的巡逻军人和商团巡逻队。

拉着人力车的车夫本来跑得甚快,一下子忽然慢下来,嘴里很惊异地喊出一声。陆少庭觉得奇怪,那车夫说前面天空半边通红,怕是什么地方失火了。

陆少庭瞧着火势的方向,一股说不出的恐慌蓦然往心头涌起,吼道:“师傅,去那边,快去!”

那车夫不知怎么回事,见客人很急,便赶紧加快脚步,朝失火的地方跑过去。

陆少庭的眼睛紧紧盯着火起之处。但见火势越来越大,那些巡逻的军人和商团军也纷纷朝起火处奔去。离起火处越近,就已经能听到一些人的喊声了。

“是昌盛米行起火了!”

陆少庭忽然叫车夫停住。那车夫停住了,陆少庭弯腰下车,从兜里掏出钱来,递给车夫说:“你先把这位小姐送回去。”

宁玉在车内,急了,道:“陆少爷!你要干什么去?”

陆少庭边跑边道:“米行失火了,我得到那里去。你先回去,我处理完就回来。”

陆少庭说完就一路狂奔。米行周围已经拥来不少人,众人纷纷救火,但火势猛烈,一时半会儿还灭不了。

陆少庭见此情景,眼珠都要迸出来了。他几步抢过去,从人群中挤入,整个米行已经被烈焰包围,周围灭火的人均是大叫大嚷,想着快点儿把火熄灭。

陆少庭左右一望,只见守在米行的陆家商团军也在提水救火。他赶上几步,一把扭住一人,那人正待发作,转头见是少爷,不由吓了一跳,赶紧道:“少爷……”

陆少庭厉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结结巴巴地道:“少爷,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失火了。”

陆少庭左右一望,又厉声道:“陈队长呢?他到哪儿去了?”

那人见少爷如此模样,终于道:“陈队长吃饭去了。”

陆少庭震惊之下,整个人都呆了。

救火的人越来越多,大火终被扑灭,米行却是差不多烧光了。

陆少庭站在原地,他身边几个米行守卫的商团军都惊慌不已,毕竟米行被烧,责任谁也担当不起。

陆少庭忍耐不住,对一商团军厉声道:“陈队长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那人见少爷望着自己,不能不答了,便说:“大约是五点左右,当时是龙师爷来接的陈队长。”

陆少庭暗暗吃惊,道:“龙师爷?”

“是啊!他们一起出去的,说是吃饭。”

陆少庭双腿发软,米行突然被烧了,他既找不出原因,也不知道如何善后。母亲知道会怎样?还有父亲,他若是知道,又会怎样?

忽然有人叫道:“宁师傅来了!”

陆少庭抬眼一望,只见宁铁山正分开众人,大步走进来。

陆少庭见宁铁山到来,突感心酸,他走上去,道:“宁大叔……”

宁铁山道:“玉儿回家后,我发现她神色不对,就问了她,她现在陪着陆太太。”

陆少庭赶紧说:“宁大叔,我不想我妈知道这事。”

宁铁山沉吟一下,道:“陆少爷,陆太太迟早会知道的。对了,陈队长没在吗?”

陆少庭还没回答,一个商团军忽然分开人群进来,他脸色惊慌,走到陆少庭面前,道:“少爷,我们刚去后院检查,恐怕是有人故意放火。”

陆少庭脸色一变,惊道:“什么?有人故意放火?”

那人答道:“我们看来是的。我们在后院堆米的地方找到一个没烧完的火把。少爷,这东西我们这里是不允许用的!”

陆少庭暗暗吃惊,转头去看宁铁山。宁铁山也眉头微蹙,看着那个说话的商团军。

围观众人也听到了,又纷纷开始议论。

就在这时,只听得人群外传来刹车声。陆少庭不由抬头去看。只一片刻,有一人分开人群走了进来。

来人居然是程怀宽。

陆少庭不由一怔。

程怀宽走到陆少庭面前,眼睛打量周围,眉头紧蹙,转身挥手道:“大家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都回去!”

众人见是总商会会长发话,又向来惧怕程怀宽,待他说完,都纷纷散去。

程怀宽又转向陆少庭,道:“陆世侄,我听说昌盛失火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少庭看着程怀宽,道:“程会长,我刚刚查明,我家米行是有人放火所致。”

“有人放火?”程怀宽目光顿时一凛,“陆世侄,你当真查明是有人故意放火?”

陆少庭此刻感到有些压抑不住,道:“程会长若是不信,那就请程会长调查!”

他此言一出,宁铁山暗暗一惊。

程怀宽似没觉出陆少庭态度恶劣,仍是慢慢地道:“陆世侄,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来处理。你不是说要调查吗?我看就由商会来调查这件事。世侄放心,如果真是有人放火,我这个会长可是要查个究竟、问个清楚的!”

程怀宽说罢,眼睛看向宁铁山,问:“陆世侄,你身边这位是谁?”

宁铁山不待陆少庭回答,对程怀宽拱手道:“程会长,在下宁铁山!”

程怀宽“哦”了一声,仔细看了宁铁山一眼,缓缓点头,道:“这就是陆世侄说到的宁师傅了?陆家新建的航运商团都交给宁师傅在管理?”

宁铁山看着程怀宽答道:“程会长,在下小材大用,只是责任重大,不敢轻忽。”

程怀宽脸露微笑,那微笑却是一闪即逝,道:“能说出责任二字,那就是没用错人的标志。宁师傅,依你看,会是何人放火烧昌盛?”

宁铁山和陆少庭互望一眼。

陆少庭不明程怀宽问话之意。宁铁山道:“程会长,何人放火,在下不敢妄论。如会长所言,这火是何人所放,有待查明,也有待证据出现。”

“说得好!”程怀宽又微笑一下,“看来宁师傅是有见地之人。今夜这起火之事,明天商团便来调查,我看宁师傅也一同来调查吧。这陆家之事,怎么说也得有个陆家之人在场嘛。世侄,你说是不是?”

陆少庭倒是一下有点儿发愣,他没想到程怀宽居然要宁铁山跟着一起调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宁铁山眉头微动,道:“程会长,在下一介武夫,不懂得调查。何况,新建的商团,我还得抓紧训练。”

程怀宽又是一笑。这一笑却是捉摸不透。他看向陆少庭,道:“世侄,我看你这新建的商团嘛,恐怕得缓一缓再训练了。”

陆少庭和宁铁山互望一眼,陆少庭忍不住道:“为什么要缓一缓?”

“为什么?”程怀宽嘴角肌肉一动,“孙大元帅北伐在即,政府关心的是粮饷枪械,别的一概不管。你也看见了,昌盛失火,除了巡逻的,政府什么也管不了,因此,我们这商会就得自己来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

陆少庭有点儿茫然,不由问道:“程会长是说什么问题?”

程怀宽微微一笑,道:“就拿眼下来说吧,昌盛失火了,房子被烧,今晚你这些兄弟怎么安置?”他指了指陆少庭身后站着的那几十个商团军。

陆少庭闻言,真是愣住了。他还没想到今夜怎么安置这些商团军人。

程怀宽见陆少庭茫然无措,便道:“这样吧,今晚这些兄弟到我公馆别院先安置。”

陆少庭虽觉不妥,但别无他法,便点头答应了。

陆少庭和宁铁山回转陆家。沈佩珠和宁玉都还在等着。

沈佩珠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儿子回来,赶紧上前询问。陆少庭只说没事,先把母亲劝回房间了,再嘱宁玉也回房休息,剩下他和宁铁山两人在大厅里坐着。

“宁大叔!”陆少庭开口道,“我总觉得今晚的事实在蹊跷。大叔是怎么看的?”

宁铁山眉头微皱,缓缓道:“事情肯定不简单。现在什么证据也没有,我只是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人在对付陸家,一件一件事,都像在精心策划。是不是有人不希望陆家组建航运商团?”

陆少庭一愣,道:“应该不会的,航运商团很多商家都有,我们陆家组建一个,不碍着谁。”

宁铁山眉头一蹙,道:“但是陆老爷为什么要组建商团?陆家用不上啊!”

陆少庭说:“您是说,我爹组建商团的目的不是为了运米?”

宁铁山沉思片刻,道:“陆少爷,你觉得那个程会长和陆老爷平时相处怎样?”

陆少庭说:“我爹和程会长交往虽然不多,但爹对程会长一直很尊敬。”

宁铁山道:“可龙师爷怎么会挑今天和陈队长一起去吃饭呢?太巧了!”

陆少庭一听“陈队长”三字,脸上不禁露出怒色,道:“陈队长一直是我们家的人,我爹没亏待他,他应该不会背叛的!宁大叔,是不是要赶紧把陈队长找出来?”

宁铁山忽然凝视陆少庭,道:“不如我今夜去程公馆一趟,打探一下。”

陆少庭吓了一跳,赶紧说:“宁大叔,程公馆墙高壁厚,戒备森严,很难进去……”

宁铁山沉吟一下,道:“陆少爷,眼下陆家风雨欲来,我还是去夜探程公馆,你先去歇着,天亮前我一定回来。”

说罢,宁铁山转身出门了。陆少庭看着宁铁山出去,心急如焚,在椅子上颓然坐下。

陆少庭一夜无眠,天快亮了,宁铁山还没有回来。

陆少庭在焦虑中忽然想到曾祖轩。这个曾先生自陆家出事以来,就总是透着一股神秘,时而见人,时而不见人。

陆少庭心念一动,便走到曾祖轩房间门前,伸手在门上敲了敲。里面没动静。

陆少庭不由加大力气,再敲,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陆少庭心头起疑,伸手便去推门,那门居然一推便开,房内空无一人,看模样像是很久没人住的空房。

陆少庭很是惊讶,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左瞧右看,什么也没有发现。床头处有个衣柜,陆少庭走过去,伸手将柜门打开,只见柜内空空如也,一件衣物也没留。

曾祖轩不告而别了。

陆少庭大脑一片混乱,混乱中他忽然想起父亲。在这些接二连三的怪异事当中,父亲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想到这里,陆少庭立刻起身,一路跑着前往父亲房间。还没进门,就见父亲的房门是开着的,陆少庭心内一慌,加快两步跑过去,还没进去,就喊了句,“爹!”

他一步跨进去,却感到意外。

父亲好好地躺在床上,宁玉坐在床头。

宁玉转头看见陆少庭,竖起指头在嘴边“嘘”了一声,轻声道:“你起来了?”

陆少庭感觉心跳得厉害,走到宁玉身边,道:“你怎么在这里?”

宁玉微笑一下,轻声道:“昨晚出那么大的事,我整晚都没睡好,看着天亮了,就到陆老爷这里来看看。”

陆少庭看着宁玉,才意识到在他和宁玉之间,其实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种模糊关系。他们已经有了盟誓。宁玉已把自己当作了陆家的媳妇。

陆少庭说:“我们出去,让爹再睡会儿。”

宁玉站起来,跟着陆少庭出门,问:“米行的事,到底是什么原因?”

“是有人故意放火。”陆少庭说,心头沉重起来。

“故意放火?”宁玉不由脸色苍白,“那知道是谁吗?”

“还不知道!”陆少庭回答,忽然抬头看着宁玉,问,“宁姑娘,你昨晚回家,可看见曾先生?”

“曾先生?”宁玉想了想,“没有,我这几天一直陪着太太,没去注意曾先生。曾先生怎么啦?”

陆少庭蹙眉道:“他不知道去哪里了。”

宁玉不由站住,惊讶道:“难道曾先生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看样子是的!”陆少庭说,“我不知道他是去干什么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他所有的衣物都带走了。”

宁玉“嗯”了一声,道:“可能他有事要做吧。我去看太太了,你还没吃东西吧?”

陆少庭说:“不用了,我先到外面看看,随便吃点儿就行了。你在家也要多注意,昨晚的事,暂时别告诉我妈,我爹病成这样,已经让她受不了了,要是知道米行还出了事,我不知道她会怎样。”

宁玉说:“你放心,我知道的。”

眼见天亮,陆少庭带上全印前往米行。二人刚到,程怀宽和龙师爷也到了。

程怀宽径直走到陆少庭面前,道:“陆世侄,你来得早啊。那位宁师傅没来吗?”

自程怀宽出现,陆少庭就一直看着他。对陆少庭来说,昨晚宁铁山去了程公馆,至今没有音讯,不知是否出事,他极力想从程怀宽的脸色中看出些什么,不料程怀宽一上来,开口便问宁铁山怎么没来。难道昨晚宁铁山没有和程公馆人发生冲突?如果没有冲突,宁铁山怎么还没有回来?

陆少庭心内忐忑,还是弯腰道:“程伯伯安好。”

程怀宽点点头,继续道:“那位宁师傅是不是做别的什么事去了?昨晚我不是要他过来的吗?”

陆少庭拱手道:“程伯伯,宁师傅在家里,我想自己来处理这里的事。”

程怀宽微笑起来,道:“好!陆家的事,本来也应该姓陆的人出面。我们先进去吧。”

程怀宽慢慢走进烧毁的陆家米行,看看左右,眉头紧皱,嘴里发出轻微的叹息。

陆少庭道:“程伯伯,这场大火,恳盼您能为我查出真相。而且,这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报案,您觉得呢?”

“报案?”程怀宽像是听到笑话一样,“世侄,这个你就不懂了,昨晚我一回去,就跟政府部门说了。但政府现在全力准备北伐之事,一个商家被烧,对他们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所以还是按我昨天说的,这件事就让商会来查。世侄啊,你放心,不管事情真相如何,我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见程怀宽说得坚决,陆少庭略感放心。

程怀宽带着陆少庭在米行内逡巡半晌,陆少庭跟在他身后,想着宁铁山,忐忑不安。

“程伯伯!”陆少庭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昨晚我們家的那些商团军在您别院,没添什么麻烦吧?”

程怀宽呵呵一笑,道:“陆世侄放心,他们都安静得很,而且我也嘱咐龙师爷了,要他们上午过来,这里还是需要人嘛。”

“可陈队长不知去哪里了。”陆少庭恨恨道。

“陈队长?”程怀宽转过身来,“陈队长昨晚也去了我的别院啊!”

陆少庭闻言,不禁吃了一惊,道:“他昨晚去会长别院了?”

程怀宽温言道:“陈队长若不去,贵府的商团军听谁的?世侄先回去吧,这里就交给我了。”

陆少庭刚一道谢,程怀宽忽然皱眉,缓缓道:“不过世侄,那个宁铁山,我倒是期待他能做大事呢!”

陆少庭闻言脸色一白,不知他是何意,便匆匆告辞。

陆少庭和全印回到家中,一进门便吃了一惊。他们听到沈佩珠在哭。

陆少庭不由着慌,赶紧跑到大厅。

沈佩珠正坐在椅子上哭泣,宁玉陪在她身边,另外几个下人也在里面。一见儿子进来,沈佩珠站了起来,几步走上前,拉住陆少庭的衣袖哭道:“少庭,怎么办啊?”

陆少庭不明所以,赶紧问:“妈,出什么事了?”

他虽然是问沈佩珠,眼睛却看向宁玉。宁玉也跟着站起来,走上前几步道:“刚才那个马少爷来了,要太太还马家银行的贷款,说如果三天内不归还,这个家就是他们的了。”

陆少庭闻言,气得浑身发抖,大声道:“什么?马庆荣这么说的吗?”

宁玉看看陆少庭,又看看他身后,接着问道:“我爹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陆少庭只觉头脑像要炸开了。

宁铁山昨晚失踪,陈永忠不肯露面,曾祖轩也悄悄离开,现在马庆荣又上门逼压,这一连串的事使他几乎站不稳。宁玉问完,陆少庭简直不能面对她的眼睛。

他还没回答,沈佩珠已是哭声难收:“少庭,你说怎么办啊?那马公子说我们家米行被火烧了,是不是真的?”

陆少庭知道瞒不住了,缓缓点头。

沈佩珠一见米行果真被烧,不由大叫一声:“老爷!”说着便晕了过去。

宁玉赶紧抱住沈佩珠,陸少庭也赶上来。几人七手八脚,将沈佩珠弄醒。沈佩珠一醒过来,不禁放声大哭。陆少庭和宁玉赶紧安慰。

沈佩珠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陆少庭在椅子上坐下,感觉内心翻江倒海,却不知从何入手来解决问题。

“爹呢?”他终于强自镇定,抬头问了一句。

“你爹还是老样子!”沈佩珠说,拿着手帕不停地抹眼泪。

陆少庭沉默一会儿,所有人都看着他,像是要等他来拿出一个主意。

陆少庭慢慢道:“妈,我们家现在还有多少现钱?不管怎样,这笔钱得还掉,不能让马庆荣这么骑在我们陆家的脖子上!”

沈佩珠含泪点头。

当夜,陆家灯火整夜未熄。

沈佩珠把家中银钱盘算完了。陆家大量现金都在周转,很难立刻变现。而且,自陆鹤龄卧床以来,不少与陆家有银钱往来的商家都悄悄躲避,大有不还钱之态。按马庆荣的话来说,陆鹤龄向银行的贷款是两万大洋,陆家目前能拿出的却不足两千块大洋。

只三天时间,陆少庭没法筹到这么多钱。

陆少庭想了两个法子,第一是向其他商家借款,第二是赶紧和香港的姑妈陆芳慈联系,看她那边是否能筹款过来。但第二个办法很快被否决,香港的米行也需要银钱周转,如果把那边的银钱抽空,只怕香港的米行也得关门,那陆家就没有翻身之日了。

剩下的是第一个办法了。但这个办法看上去也很难行得通。沈佩珠从来不管事,和商家不熟,陆少庭以前做惯了公子哥,识得的商家有限,贸然开口向人借钱,怕是很难。将近两万大洋,要到哪里去凑?

陆少庭心急如焚,一丝睡意也没有,只等着天亮便去程公馆,希望得到帮助。

熬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陆少庭和全印匆匆吃过早饭,便出门往程公馆去了。

到得程公馆门外,守门人进去通报之后,龙师爷出来了。他架着墨镜,对陆少庭拱手道:“陆少爷,有什么事情吗?”

陆少庭道:“龙师爷,程会长在家吗?”

龙师爷不急不缓地道:“陆少爷,程会长正在和香港过来的总督特使会面,陆少爷还请改日再来吧。”

陆少庭更是惊讶——香港总督特使?他怎么到广州来了?

见陆少庭有些发呆,龙师爷又拱拱手,道:“陆少爷,您有事先过了这几日再说。老朽就不送了。”说罢,龙师爷转身入内,那大门一关,竟把陆少庭主仆僵在外面。

两人沮丧不已地回家。沈佩珠一见到儿子就问:“少庭,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到程会长了吗?”

陆少庭摇摇头,道:“没见到,而且,程会长这几天恐怕都不会见客。”

沈佩珠闻言,脸都白了。她虽是女人,平时不管这些事,此刻也知道,能够挽救陆家的,也只有程怀宽了。

“宁姑娘呢?”陆少庭忽然发现宁玉没在母亲身边。

“宁姑娘?”沈佩珠见儿子发问,才道,“你和全印一出门,宁姑娘也出去了,我也没问她去干什么。”

陆少庭闻言,不由心中大急。在这个节骨眼上,宁玉居然一个人出门?陆少庭急道:“宁姑娘一个人出去了?宁大叔没回来,我都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要是宁姑娘也出事的话,那我如何对得住他们父女?”

说完这句,陆少庭转身就往外面走去。

宁铁山没有回来,已经令他不知所措,宁玉突然出去,陆少庭顿时焦急万分。

他刚刚走出巷口,不由一声大叫,只见宁玉正迎面走来。

陆少庭立刻冲上去,将宁玉的双臂紧紧握住,看着她道:“宁姑娘,你到哪儿去了?我急得要命,正要出去找你。”

宁玉忙说:“陆少爷,你别急,我没事的。”

陆少庭此刻被家中之事弄得心乱如麻,只有宁玉才让他感觉一些安慰和镇定。他将宁玉紧紧抱了一会儿,松开手臂,看着她说:“你以后不要这样了,可让我担心坏了!”

宁玉看着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陆少庭感觉一颗心变得踏实下来,他刚才一时忘乎所以,此刻见周围有人,便道:“你去哪儿了?”

“我……”宁玉抬头看着陆少庭,眼中流露感激,慢慢道,“我去看我爹了。”

“什么?”陆少庭差不多叫了起来,“你去看你爹去了?宁大叔在哪里?”

宁玉看着陆少庭,眼中充满悲伤,慢慢道:“我爹受伤了,在外面养伤。我和爹在这里有个朋友,就是茶楼里说书的通古先生。我爹曾经对我说过,如果他有什么意外与我失散,一定会想办法去通古先生那里。所以,我见爹一直没有回来,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陆少庭闻言,大感意外。他赶紧说:“那我们现在去看你爹!”

陆少庭和宁玉双双出门,紧步往通古先生那里赶去。

宁铁山果然在通古先生那里养伤。见到陆少庭,宁铁山告知那晚夜探程公馆的事。程公馆戒备森严,宁铁山进去不久便被人发觉了。他撂倒几个人,手臂中了一枪,眼见无法脱身,忽然有个蒙面人悄悄给他指了一条出去之路。

陆少庭惊异不已,无法想象程公馆为何会出现救宁铁山的人。

陆少庭想宁铁山跟他回去,宁铁山摇头道:“陆少爷,我现在不能去陆家。想那程会长何等精明,只要让程公馆的人看见我身上有伤,他肯定就知道进程公馆的人是我,一定会把矛头指向陆家。陆少爷放心,我在这里,没有人注意,最多过两日,我就回去了。这两天你们谁也不要过来。玉儿,你也随陆少爷回去。”

见宁铁山说得坚决,陆少庭便与宁玉站了起来,告辞宁铁山和通古先生返回陆家。

回得家来,陆少庭感觉最需要找到的便是父亲和马庆荣签订的合同。在他看来,陆家虽然贷了款,但何时归还,不应该让马庆荣一人说了就算。但是一家人四处翻遍了,始终没看见合同的影子。

临到晚饭时,陆芳慈终于回了电报。

沈佩珠命人发电报时,并没有说明陆家的现状,也未说明是要归还银行贷款。陆芳慈回电也不是很长。她只是说,香港米行目前最多只能汇两千大洋来。

陆少庭拿着电报,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不禁悲从中来,难以抑制。

一日过去,陆家整个陷在惶恐之中。

沈佩珠按陆少庭的意思,将家中尚余现金拿出大半,分发下人,尽皆辞退。偌大一个陆家,顷刻间只剩下沈佩珠母子、宁玉及全印。至于陆家的商团军,陆少庭已无力去管,只怕他们并入程家商团军是迟早之事。

一整天,陆少庭等人都坐在大厅里,寻找应对之策,但无人拿得出主意。宁玉和全印又去了一趟通古先生家中看望宁铁山,回来说宁铁山大有起色。对陆少庭来说,这是唯一让他感到心安之事。

到下午时,陆少庭咬咬牙,决定再去找程怀宽。他到程公馆时,出来见他的仍是龙师爷。他连门也没进,便被回绝,怏怏而回。

陆少庭回来后充满大难临头之感,嘱咐全印去看看父亲。

全印答应一声,径往陆鹤龄病房去了。

沈佩珠见儿子疲惫不堪,宁玉也担心不已,他们还没说几句话,只听得全印的声音在喊:“太太!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沈佩珠、陆少庭和宁玉同时一惊,都站起来。陆少庭抬腿迎向门边,一边叫道:“全印,怎么了?”

全印已经跑到门边,已是满脸泪水,喊道:“老爷,老爷,他……”

陆少庭只觉一股突如其来的凄怆紧紧抓住自己的心,浑身血液仿佛突然被凝住。

“少爷……”全印脚步踉跄一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道,“老爷走了!”

沈佩珠喉咙里发出一声凄惨无比的喊叫,整个身子便瘫倒在宁玉身上。宁玉极力搂住沈佩珠,让她不致跌倒。

“太太……”她想说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两行泪水也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陆少庭失魂落魄地跑进父亲房间。

只见陆鹤龄躺在床上,一只手在床边垂着,整张脸再无一丝声息。一股深沉无比的气息不知从何而来,笼罩了整个房间。

“爹!”陆少庭大叫一声,快步走到床边,一下子跪了下去。

陆少庭抱住父亲的尸体,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当夜,陆家更显凄凉。沈佩珠哭昏过去幾次,宁玉在她房间陪着,时不时仍有哭声传出。天亮时,陆少庭命全印买回孝衣和纸钱,换上之后,在大厅挂起白幔,搭了个灵堂,棺铺送来棺材,陆少庭将父亲身子洗净换衣,再和全印合力将陆鹤龄置入棺内。

两人在棺材前跪着,一张张烧着纸钱。陆少庭将纸钱往火盆里搁去时,只觉手在微微颤抖。

陆少庭抬头看着父亲的遗像,一股深沉的表情在陆少庭脸上涌起。

平平静静过了一日,第二日,沈佩珠勉强打起精神,和儿子一起守灵。只是一大清早,陆家大门突然被推开了。

陆少庭和沈佩珠赶紧起身,往外看去,母子二人都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一个个商界之人纷纷拥进,为首的竟然是龙师爷和马庆荣。每人后面都有人拿着花圈,原本空阔的陆家前院转眼间人满为患。众人一进来,便纷纷道:“陆太太、陆少爷,我们刚刚听说陆老爷过世,来迟了!”

进来的均是陆鹤龄生前经常往来的商家。陆少庭以往虽不问家事,但来得多的,大都叫得出名字,便赶紧拱手,道:“赵老板、钱老板、孙老板、王老板……”叫个不休,沈佩珠也赶紧上前说话。

昨日还冷清无比的灵堂忽然间变得人声鼎沸。众家老板纷纷在陆鹤龄灵前鞠躬,陆少庭跪下还礼。

陆少庭看着那些商家下人将花圈摆满灵堂,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些人都在这个时候到来,像是约好了似的,再看他们的模样,纷纷抢着和龙师爷及马庆荣说话,好像是专为他们而来一样。

众人喧哗声中,马庆荣忽然站起,双手一拍,道:“大家静一静!我有句话想和陆少爷说,正好大家都在,不妨做个见证。”

马庆荣对龙师爷微一弯腰,道:“龙师爷,正好广州商界的朋友都在这里,我当众和陆少爷说,也免得以后有不明真相的人说三道四!”

陆少庭再也忍耐不住,他走到马庆荣面前,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可我爹刚过世,你连孝也不让我守吗?”

沈佩珠已经惊慌失措了,她走过来道:“马少爷,有什么事,你让我们家少庭守完三天孝再说不行吗?”

她话音一落,有不少商家开始低声议论。龙师爷咳嗽一声,道:“大家还是安静一点儿!”他边说,眼睛边向众人一个个扫视过去。众人当即噤声不语,眼望龙师爷。龙师爷慢慢续道,“陆太太,你们两家有何恩怨我们不知,但话不说不明,你说对吧?”

陆少庭走到马庆荣面前,愤声道:“好!那你就说!”

马庆荣冷笑一声,扬声道:“各位前辈,陆老爷在广州几年,善缘不少,他老人家生前也和我爹的银行有所交道。当然了,和我们银行有交道的也不止是陆老爷一家,这里不少前辈都和我们银行有交道,对吧?”

说到这里,他眼睛扫了众人一眼,最后停留在陆少庭母子身上。他右手对旁边一伸,说:“长贵,把东西给我!”

一直站在马庆荣身边的长贵赶紧从兜里掏出一份文书,双手递给马庆荣。

马庆荣接过,对众人大声道:“各位,我手里这份文书,是陆老爷生前与我签订的一份合同,白纸黑字,每一条写得清清楚楚,陆老爷向我们银行贷款两万大洋,三年后归还。可还有关键的一条是,如果在三年之内,我们认为陆家不具有偿还能力的话,可以在任何期限内催还贷款。现在大家都知道,昌盛米行已经失火被毁,陆家甚至连商团军的饷钱也发不出来了。我今天当着众位的面,想要陆少爷给我一个交代,如果陆家无力还款,我就有权将陆家的抵押之物收回银行。这抵押之物嘛,就是陆家现在广州的地产,包括众位现在所在的这幢房子!”

马庆荣话音一落,众人都不免吃惊。马庆荣的话再明白不过,他今天过来,竟是要将陆少庭母子扫地出门的!

陆少庭听他说到此处,走上一步,大声道:“你刚才说的是如果,那么,如果我找得到还款之途呢?”

马庆荣冷冷一笑,道:“陆少爷,你到哪里去找还款之途?你就是把香港昌盛的所有资金调来,也凑不够两万大洋。再说,你以为陆老爷生前只向我们银行贷了款吗?恐怕你还不知道这些借据吧?”说着,马庆荣又是右手一伸,“拿来!”

长贵将手中已经准备好的一沓文书又递上。马庆荣一页页翻开,道:“这些是陆老爷生前向广州十多家商家借款的证据,依我看,你们陆家不仅还不起银行贷款,就是这些私人借款,只怕陆少爷也是还不起的!”说到这里,马庆荣把眼睛对众商家扫了扫,“这里有些借据还是在座几位的吧?”

陆少庭闻言,不禁大吃一惊。他转头一望,果有几个人将头低下去,不敢去接陆少庭眼神。

商家一时需要资金周转,私人间借款本属寻常,怎么马庆荣居然将这些借据都弄到手上来了?看来,马庆荣欲置陆家于绝境,颇是费了一番功夫。

陆少庭厉声喝道:“马庆荣,你真是卑鄙!”

人群里也顿时议论纷纷。

马庆荣不看陆少庭,将眼光转向了各个商家,道:“孙大元帅北伐在即,打仗对谁都是没有好处。我们把各自的事情做好,别人家的事嘛,就不要趟浑水了!”

他说这句话时,冒出一股腾腾杀气。那些商人又低声议论,显是对马庆荣的威胁感到害怕。

龙师爷咳嗽一声,看向沈佩珠和陆少庭,字斟句酌地道:“陆太太、陆少爷,事已至此,我看不如就请你们搬到程公馆别院,暂时安歇。我想程会长会收留你们的。”

陆少庭简直气炸了肺,他跨上一步,正要说话,只听得人群外有一洪亮声音道:“陆少爷不必去程公馆!”

众人突然听到有人说话,都回头去看。只见人群被分开,宁铁山走了过来。

陆少庭一见宁铁山,不觉又悲又喜,赶紧道:“宁大叔……”

宁铁山道:“陆太太、陆少爷,你们放心,我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地方,虽说简陋了点儿,但足可容身。陆少爷,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先让陆老爷入土为安,别的事,咱们慢慢再来。”

沈佩珠得知要被赶出家门,心神大乱,扑向陆鹤龄棺椁,边哭边喊:“老爷!老爷!你突然就这么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辱,这可如何是好啊!老爷!老爷!”

沈佩珠哭得伤心,宁玉赶紧上前劝,旁观商家有不忍的,也上前劝慰。

陆少庭恨恨地瞪着马庆荣。马庆荣哈哈一笑,道:“陆少爷,要不要我叫人过来帮你们抬棺材啊?”

“不必!”陆少庭说,转身对宁铁山道,“宁大叔,我去请人抬棺。”

说罢,他径往大门方向走去。不料刚走到大门处,六个商团军拥着一人进来。

陆少庭定睛一看,那些商团军全是暂住程公馆别院的陆家商团军,里面竟然还有陈永忠!

陆少庭一见是陈永忠过来,顿时怒火万丈,他冲上去一把抓住陈永忠的胸,厉声喝道:“陈永忠,你去哪里了?”

陈永忠见少爷发火,脸有愧色,道:“少爷……我……”

这时龙师爷站起过来,对陆少庭道:“陆少爷,对程公馆的人,可不要这么无礼啊。”

陆少庭闻言,吃惊地望着龙师爷。

龙师爷微笑道:“陆少爷,现在陆老爷过世了,府上的这些商团军已经并入程公馆。程会长说了,既然陆家已经养不起这些人,可不要成为陆少爷的负担,所以呢,程会长就将府上的商团军接收过去了。陈队长现在是程公馆的商团军队长呢!”

陆少庭一听陈永忠居然变成程公馆的人,只觉整个身体都要炸开。他咬牙看着陈永忠,喝道:“你真是忘恩负义!你还有什么脸来这里?”

陳永忠垂着头,对几个商团军说:“少爷不想见我,那我就先走了!你们几个留下,看太太、少爷有什么吩咐的!”说完,他对陆少庭一弯腰,“少爷,永忠对不起你!”说完,他一转身,走了出去。

另外六个商团军看着陆少庭和沈佩珠,跪倒在地,道:“太太!少爷!”

陆少庭不知该如何说话。他何尝不知,陆家既已如此,哪里还留得下这么多人,人家也需要活路啊。

沈佩珠见状,不由哭得更悲伤。宁玉和全印一左一右地搀着她回房收拾东西去了。陆少庭和宁铁山看着那六个商团军将陆鹤龄棺椁抬起走出,环顾宅院,什么东西也不愿去收拾,一种马庆荣占据了陆家的强烈之感充溢心胸。他把拳头握紧,脑中只想:“我一定要回来!”

陆鹤龄下葬后,沈佩珠母子和全印便与宁铁山父女在通古先生那里隔墙而住。

陆少庭劝母亲回香港投奔姑妈,沈佩珠希望陆少庭和她一起回去。陆少庭不肯。他觉得父亲的死和陆家的毁灭都过于蹊跷,他一定得调查清楚。沈佩珠见儿子说得坚决,便说陆鹤龄刚刚过世,她想在广州呆上一段时间,再回香港。

事情一决定,日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好在沈佩珠母子离开陆家前,将家中现钱都已带出,沈佩珠还有不少珠宝首饰,尽量节省,勉强度日。家中闲事不多,除厨房的事让宁玉来做之外,其他琐事都是全印在做。陆少庭每日问候母亲,待沈佩珠去坟场后,自己便和宁铁山一起议事。

宁铁山此时才详细谈起那晚夜探程公馆之事。

那天,他翻墙而入,找到程怀宽的住处,却见程怀宽与罗伯逊在秉烛夜谈,两人似乎在秘密策划什么事,他只听见罗伯逊说到“那批枪械”等事,宁铁山就被巡逻的人发现了,幸得一个蒙面人相助才逃脱。

陆少庭道:“宁大叔,我爹生前因为要组建航运商团,需要购枪,他把这事托给程怀宽处理。广州商人购枪,必须经过孙大元帅府批准许可证。程怀宽是广州总商会会长,只有他,才能去元帅府办理这个许可证。说到‘枪械,很可能就是指那批枪械了。”

宁铁山皱眉道:“我觉得那个英国人说的不是陆老爷生前要的那批枪械。”

“为什么?”陆少庭很惊讶。

宁铁山道:“这些日子,我翻来覆去地考虑,陆老爷过世当日,没一人过来吊唁,偏偏马庆荣和程怀宽的师爷来后,那些商家就一股脑儿出现了,十有八九是程怀宽命他们过来。再者,陆老爷中风一事,本就离奇,米行又突然失火,我觉得是有人要弄垮陆家。我觉得,此事恐怕和那英国人的枪械有关。”

陆少庭吓了一跳,说:“枪械?这广州城里的商家每户都有商团军,每户都有枪支,为何我家会因此惹上麻烦?”

宁铁山叹口气,道:“陆少爷,孙先生北伐势在必行,商家目光短浅,只知道囤货居奇,程怀宽也命令加紧商界巡逻。我感觉,商团军和政府好像越来越走向对立。”

两人说到此处,均觉得程怀宽似乎在做一件极大之事,却无法得知究竟。

过了一个月,沈佩珠终于决定离开广州。除通古先生外,众人都去给沈佩珠送行。

陆少庭一个多月都没怎么出门,原因是父亲刚刚过世,想在家多陪陪母亲;二来这一个月中,沈佩珠和宁铁山商议,想以喜事冲掉坎坷,给陆少庭和宁玉订了婚。空闲的时间,陆少庭也愿意和宁玉守在一起。此刻出门,不觉有恍如隔世之感。

广州商团军的数量增加几倍,整个广州城都成了扛枪之地,耳边听到的声音都离不开孙中山北伐之事。听着那些议论,陆少庭才知道孙中山目前已将北伐大本营设在韶关,正四处调兵遣将,但似乎愿意听从调度的军队却不是很多。

将沈佩珠送上船之后,陆少庭看看四周,人来人往,四处都是商团军,也不知怎的,陆少庭感觉一种极深的忧虑和担心,似乎整个广州将出现什么大的波动。

往回走得一半路时,全印忽然拉拉陆少庭衣襟,低声说:“少爷,你看,是陈队长!”

陆少庭一惊,顺着全印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只见陈永忠带着一队商团军正在他们对面的街道上走过。

“你们等等!”陆少庭对众人说一句,便立刻横过马路,朝陈永忠走过去。

陈永忠正带人巡逻,感到有人朝自己跑来,侧头一望,见是陆少庭,也一时着慌,叫了声“少爷”。

陆少庭在陈永忠面前站定,怒声道:“你不要叫我少爷!”

陈永忠讷讷地道:“陆少爷……”

“陈队长!”陆少庭冷笑道,“你现在好风光啊!”

陈永忠咬咬嘴唇,忽然说:“少爷,我知道我对不起陆家,可老爷已经过世了,你要我怎么办?”

这时宁铁山等人也赶过来,宁铁山拉住陆少庭,说:“陆少爷,不管别人了,我们先去扫墓吧。”

陆少庭恨恨地看了陈永忠一眼,道:“陈队长,我祝你前途无量啊!”

说完,陆少庭一转身,迈步便走。

宁铁山让陆少庭将气出得差不多了,道:“陆少爷,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我看那陈永忠虽然投靠了程怀宽,也不大像是完全忘本之人,对他生气也没什么用,你自己放宽心吧!”

陆少庭虽知宁铁山说得有理,但实在是对陈永忠感到恼怒。几人路过花店,买了一些花,結伴前往陆鹤龄墓地。

陆少庭将沈佩珠昨日放的花挪到一旁,将刚买的鲜花摆放墓前,再看着墓碑上父亲的遗像,忍不住悲从中来。

几人在墓前祭奠一番,看看已近午时,宁玉说:“陆少爷,我们回去吧。”

陆少庭道:“宁大叔,我想在这里单独待一会儿,你们先回去。”

宁铁山点头道:“也好,这里僻静,你多加注意。”他带着宁玉和全印离开墓地,留下陆少庭一人在此。

陆少庭独自面对父亲的墓碑,眼睛看向无穷无尽的远处,思绪万千。陆家虽毁了,但他现在有宁玉,有宁铁山在身边,全印始终跟着,母亲现在去了香港,那边的姑妈会很好地照顾她。他应该好好努力,将马庆荣的贷款还掉,重振陆家。

想到此处,陆少庭感觉自己从悲伤中汲取了力量。他失去了很多东西,他一定要把它们再拿回来!

想到这里,陆少庭看着父亲墓碑,道:“爹,我知道您最不放心的就是我,爹放心,儿子不会让任何人看轻我们陆家的!”

陆少庭又跪下去,叩了三个头。

当他站起时,忽觉有人沿路过来。陆少庭一眼看去,没料来人居然是陈永忠。

“少爷!”陈永忠踌躇一下,终于开口道,“刚才听说你们要到墓地,我把手下那些人打发开,就过来了。”

陆少庭冷冷道:“陈队长,你这么做,就不怕程会长怪罪吗?”

陈永忠闻言,不禁尴尬,微微垂头,又即刻抬起来,道:“少爷,我知道你很想知道失火那天晚上,龙师爷找我做什么,我现在告诉你。那天晚上,龙师爷突然要我一起吃饭,还对我说,少爷把新建的航运商团交给宁铁山,这是不看重我,提出要我去程公馆做商团军队长。少爷,这事我本来就意难平,所以三言两语,我就喝多了……”

说到这里,陈永忠见陆少庭脸上怒色没开始时那么明显,说话也快了起来:“我当时喝多了,等我醒来,发现我已经在程公馆,程会长和我说米行已经失火被烧,希望我到程公馆帮他带队。少爷,米行失火,兄弟们没有办法安置,所以,我就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他,留在了程公馆。”

陆少庭一直凝视他,嘴角依然挂着冷笑,道:“陈队长,照你这么说,你离开陆家去程公馆,倒是一片好心?”

陈永忠咬咬唇,苦笑一下,道:“我知道我对不起陆家,我说出这些,也是在背叛程会长,可我不忍心见陆家家破人亡!”

陆少庭闻言,更是恼怒,道,“陆家现在已是家破人亡,难道你没看见吗?”

“少爷,”陈永忠脸色很是忧急,道,“我……告诉你一件事。前几天我带队巡逻时,正好看见龙师爷和马兆森在一起喝酒。他们在酒店二楼,我抬头看见他们,想着我现在怎么说也是程公馆的人了,既然看见了师爷,就想上去和他打个招呼。没想到,我刚刚上去,在门外就听见马兆森在房间里说他把陆家弄垮,实是对程会长立了一功。我当时吃了一惊,就贴着门继续偷听……”

“你听见了什么?”陆少庭感到呼吸都困难起来。

陈永忠道:“我听见龙师爷说,在米行放火的长贵留下了一个火把,差点儿给程会长惹出麻烦。幸好程会长当时就打电话给警察局,说商会之事由商会出面解决,所以,陆家当时失火,没有一个警察过来,他们是被程会长的电话给拦住了。马兆森对龙师爷的话有些不满,他说他们马家为了击毁陆家,搭上了长福的一条性命。少爷,你还记得那个长福突然被杀的事吧?”

陆少庭脸色苍白,道:“我当然记得,快说,长福到底是怎么死的?”

陈永忠续道:“当时龙师爷说,搭上长福一条命,本来就是苦肉计,想用宽怀大度的样子让老爷相信马家和程会长,放心贷款,他们才有机会挖空陆家!如今陆老爷已经给长福抵命了。马家死的是一个下人,陆家死的却是他们老爷,无论如何,这是笔划算的买卖!”

“什么!”陆少庭惊得眼睛都睁圆了,他一把拉住陈永忠,厉声道,“这么说,我爹是死在程怀宽和马兆森的手上?”

陈永忠道:“我听马兆森就是这么说的,我有一次灌醉了龙师爷,这才套得话……那日,老爷因为贷款成功,去马兆森家里表示感谢,那马兆森就在老爷的茶杯里放了一种秘制毒药,他说这药服下半个时辰,出现的症状就和中风差不多,过几日就会死去……”

陆少庭闻言,双目通红,捏得拳头咯咯作响。

陆少庭回到住处时已是黄昏。宁铁山、宁玉、全印及通古先生都在等他回来吃饭。见陆少庭臉色苍白,宁玉赶紧迎上去问:“你怎么啦?没什么事吧?”

陆少庭抬起头,将众人一个个打量过去,缓声道:“你们吃吧,我到外面走走。”说着,他又转身走出去。

宁铁山见状,便跟着出来。

见宁铁山出来,陆少庭憋不住,将陈永忠所言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然后看着宁铁山道:“宁大叔,是程怀宽和马兆森害死我爹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铁山越听,眉头越是蹙得厉害,待陆少庭说完,他踱了几步,道:“我现在担心的是程怀宽既然把广州的昌盛弄垮,他会不会对香港的米行不利?”

宁铁山说到这里,陆少庭猛吃一惊。

宁铁山道:“你明天给你姑妈发份电报,看看那边是个什么状况。”

陆少庭点头称好。

第二天一早,陆少庭起床时,宁铁山已经出门了。匆匆发完电报回来,陆少庭的心思又一下子转到姑妈那边。

宁玉和全印守在陆少庭身边,两人都不知如何和陆少庭说话。自家遭惨变,陆少庭变得比往日沉默许多。宁玉有心分担陆少庭心中苦痛,却是不知从何入手。

忽然敲门声响起。陆少庭微微一怔,全印即刻赶去开门。见到来人,陆少庭猛吃一惊,脱口叫道:“曾先生?”

来人居然是曾祖轩!

曾祖轩倒一点儿也不惊讶,他凝视着陆少庭,道:“陆少爷,你现在住在这里?”

曾祖轩也不待陆少庭说“请”,抬步便往里走,陆少庭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身子,让曾祖轩进去,自己也跟着转身。

曾祖轩坐下之后,接过宁玉端过来的茶杯,微笑道谢,然后说:“宁姑娘、全印,我想和陆少爷单独谈一下。”

宁玉和全印到房间去了,留下曾祖轩和陆少庭两人坐在外面。

陆少庭极力按捺自己,道:“曾先生,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曾祖轩脸上的微笑消失,神色变得十分严肃。他看着陆少庭,道:“陆老爷过世,陆家又惨遭大变,我想,陆少爷一定觉得我在其中也做了些什么。我今天来找你,是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陆少庭冷冷望着他道:“你想告诉我你是怎样助纣为虐的,是吧?”

曾祖轩看了陆少庭一眼,脸上毫无表情,道:“陆少爷,我想你应该想看这个东西。”说着,他从怀里拿出几页纸来,递了过去。

陆少庭伸手接过,低头一看,却是惊得跳起来了!

那几页纸赫然便是陆鹤龄与马庆荣签订的贷款合同!

陆少庭怒视着曾祖轩道:“怪不得我们在家里找不到,原来是你把它偷走了!”

曾祖轩慢慢道:“陆少爷,你也不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陆少庭将合同打开,一页页看下去。让他惊讶的是,上面根本就没有马庆荣所说的那些条件!

陆少庭双手发抖,抬头看着曾祖轩,沉声问:“这合同为什么在你手上?”

曾祖轩叹了口气,道:“陆少爷,当日陆老爷和马庆荣签订合同之后,就把合同交给我保管。这合同对陆家关系重大,我不敢怠慢,所以将合同小心地保管起来……”

陆少庭以一声冷笑打断了曾祖轩的话,他说:“你既然知道它的重要性,为什么没有给我,而是把它带走了?”

曾祖轩似乎对陆少庭打断他的话毫不在意,继续道:“陆少爷,如果陆老爷还在,那么这合同就有用,陆老爷不在了,这合同就不仅没用,反而会给陆家带来麻烦。”

陆少庭霍地站起来,厉声道:“麻烦?难道还会有比家破人亡更大的麻烦吗?”

曾祖轩脸容平静,慢慢道:“你不明白,程怀宽要把广州所有商人都拢到身边,而陆老爷是他唯一拢不住的人。陆老爷不肯就范,程怀宽就决定将陆家剪除,若不能用合同逼垮陆家的话,他很可能就是下狠手,到时候不仅陆老爷,陆家上下,都将遭到灭顶之灾。我既然挡不住程怀宽,就只能先拿走合同,因为我必须保住你!”

陆少庭虽然听得心惊,道:“你说拿走合同,是为了保住我?真是无稽之谈!”

曾祖轩也不着恼,仍是慢慢说:“陆少爷,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找你,幸好今天看见你出去发电报,我才跟了过来。陆少爷,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的电报发晚了,就在昨天,香港的昌盛也让人一把火烧了!”

陆少庭“啊”的一叫,不由再一次站起来。香港米行也被烧了,程怀宽对陆家简直是斩草除根,不让他们有任何退路!

沈佩珠刚刚离开广州,此刻还在路上。当她到香港时,陆家的惨景要她如何接受?

陆少庭脸色苍白,额头冒出一层汗珠。他声音也突然变哑了,道:“程怀宽为什么要这样对付陆家?”

曾祖轩缓缓地道:“你和陆太太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陆少庭不由问。

曾祖轩眼神变得凝重起来,道:“陆老爷跟银行贷了两万大洋,可陆老爷贷出的钱在哪里,你难道没有想过?”

这句话一说,陆少庭顿感问题紧要。

不错,父亲贷出的钱呢?他们为找合同,将整个陆家都找遍了,当时就没有看见多少现洋。那两万大洋到哪里去了?

陆少庭一时站在原地,两眼吃惊地看着曾祖轩。

曾祖轩眉峰轻抖,继续道:“陆老爷贷款,是为了组建航运商团军,他的钱,自然是要养人养枪。陆老爷曾要程怀宽帮忙购枪,这件事陆少爷你是知道的。”

“这事我知道!”陆少庭说,“可买枪也用不了两万大洋啊。况且,程怀宽也不会给我们陆家买枪。”

曾祖轩很快回答:“枪他买了!”

陆少庭闻言一愣,道:“但那些枪肯定不是给我们陆家的,那他是给谁的?”

曾祖轩凝视着陆少庭,一字字道:“陆少爷,你还不明白吗?那些枪,是程怀宽自己购买的!知道程怀宽目的的人恐怕只有龙师爷和马兆森,还有那个英国人。”

“你是说那个叫罗伯逊的特使?”

“不错!”曾祖轩眉头锁起,“那个罗伯逊不仅是英国政府派往香港总督府的特使,他还是南利洋行的幕后老板。程怀宽的枪械就是从南利洋行购买的。程怀宽已经在香港买好了枪,龙师爷这几天在安排接枪之事,按照他说出的日期,接枪日就在后天。”

陆少庭“哦”了一声,心里忽然一动,道:“曾先生,你今天和我说这些,是什么目的?你不是程怀宽的亲戚吗?”说着,陆少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曾祖轩。

曾祖轩凝视着陆少庭,慢慢说:“我是他的远房亲戚没错,但我现在直接受命于大元帅的秘书长廖仲恺先生。”

陆少庭闻言,吃惊不已,他万没料到这个自己的先生居然是廖仲恺的属下!

“陆少爷!”曾祖轩继续说,“广州乃孙大元帅所在之地,而广州商会的势力一直十分神秘,孙先生几次想调查商会,商会却密不透风,廖先生就命我进入程公馆查探。我与程怀宽是远亲不错,但一直对他的行为不齿,接近他也是职责原因。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将我介绍给陆老爷。我当时知道陆老爷对大元帅府心怀仰慕,所以我也愿意顺水推舟地去了陆家。”

“曾先生!”陆少庭像是终于缓过神来,“既然这样,元帅府为什么还要批给他购枪许可证?”

曾祖轩微笑道:“我们就是要讓他买枪,这样才能看出他究竟要干什么。你先小心应对,我一有别的消息再来通知你!”

曾祖轩走后,陆少庭一时无法抑制内心的震动。

宁铁山回来之后,陆少庭感到事情太过重要,他不想让宁玉和全印知道,赶紧和宁铁山进入房间,将曾祖轩之事细说了一遍。

宁铁山听后,也感到十分吃惊。他说:“看来我去程公馆那晚,那个蒙面人就是曾先生了,多亏他引路,我才得以脱身的。”

陆少庭道:“那应该是他了,这可真是没想到。”

宁铁山道:“看来我们得好好注意一下程怀宽的接枪之事。”

转眼便到程怀宽的接枪之日。宁铁山和陆少庭装扮成人力车夫,离开住所,向码头那边跑去。

广州的码头不大,平日进出的船只也不是很多,一条停靠在泊位上的船只却引起数百人围观。商船上飘扬一面丹麦旗帜,远远看见一队海关事务所的检查人员正朝那条商船走去。

船上有人过来接待说话,检查人员和过来之人说了几句话后,便直接上了商船。

这些市民极少在码头上看见这么大的商船,不由纷纷议论。

人群外传来汽车按喇叭的声音。众人回头一看,是程怀宽的车队到了码头。

宁铁山和陆少庭也挤了进来,在人群中看着那条大船和程怀宽的车队。只见程怀宽等人下车,商团军列队站好。一个外国人走到程怀宽面前,程怀宽和他握握手,又转身将身后之人逐一介绍。

距离虽远,陆少庭和宁铁山还是认出来了,那个和程怀宽握手的外国人正是香港总督府特使罗伯逊。

在罗伯逊身后,跟着两个英国人,却是和宁铁山扳过手腕的皮特和杰克。

过得片刻,只见程怀宽等人和罗伯逊一起,走到身着制服的海关检查员面前,也不知他们交谈了什么,只见海关检查长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指指商船,似是对程怀宽的话表示异议。

陆少庭越看越觉得诧异。

就在这时,忽然人群中有人惊叫:“孙大元帅来了!”

陆少庭赶紧掉过头,只见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道,一辆小车正开过来,后面跟着一辆军车,上面坐满了元帅府的卫兵。小车没有停留,直接开到程怀宽等人所在之地。

陆少庭远远看着,激动得难以自控。他到广州虽有几年,从未想过会在何时何地亲眼见到孙中山。此刻见身穿灰色中山服的孙中山站在远处,以杖拄地,神态威严。程怀宽已走到孙中山身前,说着什么。

孙中山待他说完,忽然一挥手,对海关检查长像是下了个什么命令。紧接着,只见程怀宽跨上一步,想与孙中山说话,孙中山已经朝自己车旁走去,弯腰进车,车辆很快开动,他身后那辆军车也跟着开动。原本在军车上的卫兵没有上车,像接受了命令似的,端起枪来,往商船上走去。

程怀宽似是急了,朝孙中山的车跑过去,对着孙中山远去的车子大声喊了句:“孙大元帅,你无权没收我的枪械!”

但孙中山的车已去得远了。

陆少庭和宁铁山回到住处后,两人都对码头发生之事感到不解。听程怀宽之言,孙中山竟是将程怀宽那批枪械给没收了。

按曾祖轩所言,程怀宽购置枪械,是拿到了许可证的,购枪便是合法事件,但为什么孙中山要亲自到码头,下令将武器没收?

临到晚上,通古先生从茶楼回来,众人再围桌而坐。

通古先生道:“铁山、陆少爷,你们听说今天码头上的事了吗?”

陆少庭赶紧问道:“先生,我们当时在码头亲眼目睹了。现在外面有什么消息?”

通古先生一怔,然后说:“今天程怀宽的一船枪械被孙大元帅下令没收了,听说他已经召集全广州的商人商议解决办法。这一路上,我感觉整个广州大有黑云压城之感!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商团军,还有一些已经到了河南大本营的大楼。当时孙先生从码头离开后,去了那里。”

陆少庭和宁铁山都感吃惊。围困孙中山所在的河南大本营?那些商团军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围逼大元帅?

“后来呢?”陆少庭迫不及待地问。

“那些商团军自然不敢怎样,毕竟孙先生身边有政府军队。只是不知道明天,广州会发生什么事。”

陆少庭忍不住问:“通古先生,您知道孙大元帅为什么没收程怀宽的枪械吗?”

通古先生一笑,道:“整个广州已经传开了——程怀宽的枪械是两个月前订购的,可他的许可证却是买了武器之后才申请的,孙大元帅说他这是私运军火,当场就吊销了许可证。”

宁铁山沉思一下,对陆少庭道:“看来程怀宽是想把许可证使用两次,他指望海关不会注意日期,就先用一次,四十天后再用一次!”

陆少庭不禁轻声道:“这么说,程怀宽还有一批武器?”

宁铁山微微点头,说:“一定是这样。”

陆少庭还是不解。第二天一早,众人都早早起床。通古先生在家休息。陆少庭、宁铁山、宁玉和全印四人结伴出来。

一到街上,只见所有商家大门紧闭,街上行人寥寥,一队一队的商团军在街上走过,那些商团军齐声喊着口号:“归还武器!归还武器!”

宁铁山眉头一皱,对陆少庭道:“看来程怀宽的对策已经出来了。”

陆少庭看他一眼,道:“现在商家都没开门,难道程怀宽下令商人罢市?”

宁铁山答道:“有这个可能。”

“那我们怎么办?”陆少庭问。

宁铁山想了片刻,说:“我们到元帅府去看看!”

几人决心一下,立刻绕过眼前的商团军,往元帅府方向走去。

元帅府位于东沙街,走路需一个小时左右。这一小时的路程走得异常艰难,商团军满街都是,政府部队几乎没见。陆少庭越走越是心焦,宁铁山始终眉头紧皱。一股火药味在广州上空弥漫。

总算走到东沙街。这里的商团军成群结队,一律戴着黑色圆形软帽,黑色衬衫上,画着黄色小型肩章,臂箍“粤商团军”臂章,如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铺在地上。他们步枪向前倾斜,走到元帅府近前,慢慢停下来。

街的两旁,一些大胆行人还在观看。宁铁山等人慢慢挤到前面。

蓦然间,只见元帅府大门一开,从里面冲出一队士兵,端着枪,齐齐对准前面的商团军。元帅府楼上的窗子也打开了,从里面伸出无数枪管,居高临下地对着下面。

大门打开了,只见一个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出来,在台阶上站住。

这人赫然便是孙中山。

他脸色凝重,眼神中充满坚定,左右扫视一眼,碰到他眼光的商团军都不由自主地垂下眼来。

“你们到这里干什么?”

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威严。

那些商团军不由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出声。

“有代表吗?”孙中山仍是镇定自若,“请出来。”

刹那间的沉寂之后,龙师爷走出队伍,慢慢道:“大元帅,我是代表。”

孙中山目光如电地看着他,道:“你是代表?你们想干什么?”

龙师爷平日耀武扬威,此刻面对孙中山,却显得较踌躇,他停了一停,然后道:“大元帅,我是代表程会长过来的,您没收的武器,程会长希望您能够归还,我们等着装备新的商团军。”

孙中山却没回答,仍是直视着龙师爷。

龙师爷咽口唾沫,继续道:“如果您拒绝的话,我们明天……”

“明天怎样?”孙中山冷冷地问。

龙师爷说:“明天广州的所有商人将罢市,商业停顿,整个广州将要瘫痪。”说完,他后退一步,等着孙中山的回答。

此时,孙中山的眼睛似乎越来越亮。这目光有对自己的坚定,也有对对方的鄙夷。他的眼睛离开龙师爷,转向面前黑压压的商团军队伍,慢慢地道:“诸位,政府不会把私运的武器交还给你们!”

他话音一落,刚才还寂静无声的商团军队伍蓦然爆发出一阵议论声。

孙中山站在台阶上,双手扶住拐杖,继续道:“我再说一遍,政府不会把武器还给你们!程怀宽私运军火,国法难容!他要用这些武器来反对广州政府,把武器交给程怀宽,就等于枪毙革命!你们若要发动叛乱,我将亲自开炮予以还击!”

龍师爷面对着眼前元帅府卫兵的枪口,踌躇片刻,然后转身说:“先回去!”

商团军听到龙师爷下令,初时耀武扬威,一下子偃旗息鼓。

宁铁山等人也趁机往回走。

陆少庭刚才听孙中山之言,大是兴奋,遥想这位大元帅的种种过往,钦佩之极。他初时见到商团军队伍汹涌,很是为孙中山捏把汗,没想到孙中山出来仅仅几言,千钧一发的局面转眼就化险为夷。

宁铁山却对陆少庭说:“陆少爷,程怀宽心狠手辣,决不会善罢甘休,广州恐怕会有场大难。”

陆少庭问:“那怎么办?我们能干什么?”

宁铁山说:“我们力量有限,孙先生的打算我们也不知道,他应该会有对策吧?”

街上的商团军仍是成群结队,宁铁山等人在街上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才进入回家的巷子。突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在身后响起。

宁铁山等人回头一望,却见曾祖轩从车内出来。他脸色严峻,急道:“你们的住处已被程怀宽查到了,通古先生已经遇害了,陆少爷,赶紧上车跟我走!”

陆少庭一惊,道:“通古先生遇害了?我们要去哪里?”

曾祖轩手一揮,说:“快上车!去廖仲恺先生安排给我的秘密住所避一避!”

几人闻言,惊骇不已,赶紧上车随曾祖轩离开。

到了秘密住处。众人围桌而坐,为通古先生遇害悲愤难当,对程怀宽更是欲杀之而后快。

曾祖轩道:“程怀宽这批武器太多了,仅仅步枪、驳壳枪和其他大小手枪就将近一万支,还不包括机关枪和千余箱的子弹。”

陆少庭道:“今天在元帅府前,龙师爷说是要装备新的商团队伍,是真的吗?”

曾祖轩凝视桌上茶杯,道:“他是要组织一支军队!广州商团现在被编成十个分团,一共有八千多人,全省算在里面的话,程怀宽手上已有五万来人。陆少爷你想,这么大一支部队,他怎么能不觊觎你家商团的枪械?”

听说程怀宽手下的商团军有如此之多,众人都不禁吃了一惊。

宁铁山道:“程怀宽真要造反不成?”

曾祖轩凝视他一眼,沉思道:“程怀宽只是一个商人,他这么做,廖仲恺先生也觉得诧异。程怀宽没有任何政治资本,如何造反呢?程怀宽现在是企图用瘫痪广州商业的方式来使孙先生就范。”

陆少庭等人闻言,更是惊骇。

曾祖轩接着说:“陆少爷,你们先在我这里暂避几天,程怀宽既已派人杀害通古先生,自然不会放过你们。我得赶去程公馆,看看他究竟要怎么做。”

说完,他对陆少庭等人拱拱手,又嘱咐几句,转身走了,留下陆少庭等四人在房间。

陆少庭等人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在屋子里等他回来。

曾祖轩在黄昏时终于回来了。陆少庭赶紧询问罢市之事。

曾祖轩在桌边坐下,道:“明天整个广州将罢市无疑,汪精卫等人担心动乱,建议孙先生将武器归还。孙先生特别生气。”

宁铁山问:“程怀宽那边怎样?”

曾祖轩眉头微动,道:“他是不拿到武器不肯罢休!今天上午,那个香港总督府的特使罗伯逊也到了程怀宽的会场,听他说话,好像英国政府将插手此事。”

“英国人要插手?”宁铁山吃了一惊,站了起来,“怪不得程怀宽敢兴起这么大风浪,原来是英国人在背后支持他!”

曾祖轩道:“宁师傅见解不错,程怀宽需要英国人在背后撑腰,肯定要做卖国贼了。孙先生全力为革命,北伐若是成功,孙先生就将完成统一中国的大业,摆脱列强对中国的欺凌!但是,孙先生与俄国接近,特别是聘任鲍罗廷为政治顾问之后,西方国家非常不满,他们想方设法,想使孙先生疏离俄国。现在英国人支持程怀宽,看来就是分裂广州的意思。”

陆少庭终于忍不住,道:“这么说,程怀宽不是简单地要孙先生归还武器?”

曾祖轩皱眉道:“现在什么都不好说,但是程怀宽气焰很是嚣张。”

陆少庭道:“在元帅府时,孙先生说如果程怀宽叛乱,他将亲自开炮予以还击。”他说完这句,脑子里不由想起孙中山当时说话的气概,道,“孙先生是不会害怕的!”

曾祖轩本来皱着眉头,听陆少庭这句话,微笑起来,道:“现在形势很复杂,元帅府意见不统一。孙先生一心要改组国民党,与新生的共产党结成同盟,但国民党内的右派不断从中作梗,坚持要孙先生断绝与共产党的来往。孙先生现在邀请了鲍罗廷做他的政治顾问,汪精卫等人没有公开反对,但一直不满。一旦程怀宽罢市,这些人又必然蠢蠢欲动。”

陆少庭尽管不懂政治,但从曾祖轩的话里也能听出四伏危机,几人都不禁感到焦急。曾祖轩看着陆少庭道:“陆少爷,香港那边的事我打听清楚了。陆太太她们暂时没危险。陆太太当掉首饰,和陆女士在客栈里住着。现在广州很不安全,我看,你最好尽快离开广州,到香港去。”

“曾先生要我去香港?”陆少庭有点儿惊讶。

曾祖轩微笑一下,道:“陆家的根基在香港,你应该过去。广州这边的事,已经不是陆家和程家的恩怨问题。你们先在这里呆上几天,我去给你们弄几张票,票一到手,你们就马上离开!”

陆少庭等人闻言,俱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同意了。

曾祖轩差不多在两周之后才拿到票。

自程怀宽下令罢市之后,不仅广州,整个广东都波及甚大。程怀宽将各地商团军调往广州,大有与孙中山军队一决雌雄之势。香港报纸每日报道广州近况,英国人在香港加紧控制,防止市民闹事。

陆少庭等人到达香港后,先看了被烧的米行旧址,自是愤怒万分。后来知道沈佩珠和陆芳慈住在附近不远的客栈,陆少庭当即和宁铁山等人前往。

沈佩珠和陆芳慈没料到陆少庭居然会突然出现,大喜过望。沈佩珠连遭大变,性子也变得沉默起来,两个女人住在客栈,又牵挂陆少庭,当真度日如年。现在陆少庭平安回来了,两人都喜极而泣。

陆少庭待母亲情绪稍稳,双手紧握,怒声道:“姑妈,烧我们家米行的,就是程怀宽!他现在命令商人在广州罢市,几乎所有的商家都被他招拢了。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们陆家!”

沈佩珠在旁,忽然说:“芳慈,老爷生前的那封信,你可以跟少庭说说了。”

陸少庭微微一愣,道:“什么信?”

陆芳慈道:“少庭,你还记不记得你上次到香港时,你爹有封信托你带来。那封信,你爹当初不要我告诉你写着什么,现在他过世了,我看也是该你知道的时候了。”

陆芳慈将信取出,交给陆少庭,道:“这就是你爹要你带给我的信。唉!当时啊,你就只知道做少爷,你爹也不敢让你知道。如今你也成熟了,可以看看了。”

陆少庭不由心惊,赶紧将信打开。

信中,陆鹤龄说他已向广州汇丰银行申请两万大洋贷款。贷款拿到手后,他会立刻将钱汇往香港,要陆芳慈这边的米行购置两条巨型商船,并准备好五千担粮食,捐给孙中山做北伐的军粮。

陆少庭一边看信,一边感到自己双手在不停发抖。

宁铁山道:“陆太太、陆女士,陆老爷支持孙先生的北伐大业,必然引起程怀宽不满,他知道陆家要给孙先生捐粮,是一定要除掉陆家的。”

陆芳慈道:“你走那天,你父亲就把银票转到我这里了。我按他的意思,买了两条商船。但是,我刚刚买船,第二天就有英国人来检查,说是在船里发现枪支弹药,要拿我入狱。我当时都吓傻了,我买的船里怎么会有枪支弹药呢?”

宁铁山叹息一声,道:“这是英国人和程怀宽沆瀣一气,陷害你们陆家的手段。他们要偷运军火去广州,需要的正是商船,用这个理由霸占陆家的商船!英国人现在要支持程怀宽,船是少不了的!陆少爷,我们明天去看一看,说不定他们霸占陆家的船,就是为了走私枪械!”

陆少庭点头同意。

翌日,宁铁山和陆少庭穿着粗衣布裤,径往码头。

只见码头泊位上停着三条巨大的商船。陆少庭按陆芳慈的描述,认出最前面两条便是陆芳慈遵陆鹤龄之命买的商船。

这些商船停靠泊位,整个码头人来人往,大都是卖苦力的中国人。不少苦力都在船上扛送东西。那些物品都被草席捆好,陆陆续续往船上扛运。

宁铁山心中一动,对陆少庭说:“我们过去,看看是什么东西。”

两人走到泊位附近,只见前面一张桌子,桌后坐着两个英国人,竟是和宁铁山扳过手腕的皮特和杰克。两人正在桌后进行登记,桌前有数十个中国人排着队。

待两人排到桌前,皮特一抬头,见是宁铁山,他还认识,转头对杰克说:“杰克,这不就是那个和我们扳手腕的中国人吗?”

杰克抬眼一望,点头说:“还真是那个中国人。喂!中国人,你也来报名吗?”

宁铁山笑道:“是啊,我们总得吃饭啊。”

“那好,先登记,等你做完事了,我们再比一比。”说着,他把手臂屈起,意思是自己已经长了不少力气。

宁铁山道:“是搬什么东西?”

皮特道:“搬什么东西,你不要问。你们把这些搬完就是,统统都搬到船上。”他把手指了指码头旁一堆高高的草席捆绑的货物,另外还有一些密封木箱。

宁铁山和陆少庭胡诌了两个名字,让他们登记了,然后走到货物旁边,伸手将货物扛到肩上,走到船上后,按船上英国人指示,将货物卸到内舱。

他们刚刚卸下货物,舱内的英国人便吆喝着命他们出去。

两人走出舱来,一路走过踏板,到得岸上。宁铁山轻声说:“陆少爷,我刚刚偷偷看了一下,我估摸着,这几条船里全部是枪,看来英国人还要运送枪械。他们船只有限,就把陆家的船只明火执仗地抢了过来!”

陆少庭轻轻点头,他也料到了。只是英国人想把这些枪支运到哪里去呢?

宁铁山和陆少庭来回扛了几次,看看已近中午。两人再扛一回后,也随便捡个地方坐了下来。

两人没坐多久,只见皮特和杰克走过来,在他们身边站住。

“喂!中国人,你们还没吃饭吧?你们先跟我们去吃饭,然后我们再比比手腕。”

宁铁山见他这么一说,心中一动,对陆少庭使个眼色,两人站了起来。宁铁山道:“好啊,我们正好肚子饿了,先去吃饭。”

皮特和杰克将宁铁山和陆少庭带到码头旁的一个饭店。

几人吃过饭后,皮特命侍者收拾好桌子,然后说:“中国人,我们吃的是一样的,谁也不吃亏,现在就比。”

宁铁山微笑道:“在下先问一问,船上的枪支是要运往何处?”

“运往东江的。”皮特只想比赛,答完后,仍没反应自己泄露了很大一个秘密,催促道,“中国人,来,我们比比。”说着,他将手腕伸出,在桌面摆出比试的架子。

这一回比试,皮特坚持几分钟后,将宁铁山手腕猝然压到桌面。他哈哈大笑,松开手,道:“中国人,今天是我赢了。”

宁铁山拱手道:“不错,今天是你赢了,但上次是我赢了,所以我们算是打了个平手。”

皮特脸色一沉,道:“那我们再比一次!”

宁铁山摇头道:“今天不比了,我太累了,要比的话,我明天再来。”

杰克和皮特都点头道:“那好!明天我们再比。”

宁铁山和陆少庭收拾东西,立刻往回赶。

见两人回来,沈佩珠等人赶紧上前询问。宁铁山将码头之事详细说了一遍,道:“英国人要将武器运往东江,现在广州日益危险,我们得赶紧把消息送到曾先生那里。”

陆少庭道:“宁大叔,英国人明天将武器全部上船,会不会很快就将船开走?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得抓住时机。”

宁铁山点头道:“陆少爷说得极是,我明天不是约了那两个英国人比手腕吗?我们就借他们留在船上,随枪一起把消息递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宁铁山和陆少庭吃过早饭,辞别家中女眷,将那把刀用布料缠紧,使之看上去像个卷起的被褥,背在背上,和陆少庭一起出门,往码头走去。

那皮特和杰克远远看见宁铁山过来,便走近道:“哈!中国人,你来了?来,我们不让你吃亏,今天的货物你就不要搬了,两天的工钱给你,我们现在就去比试。嗯?你背的是什么东西?”

宁铁山道:“今天做完事,我就要离开这里,这是被褥。”

皮特和杰克没再追问,两人都急不可待地想和宁铁山扳手腕。宁铁山将刀子取下,交给陆少庭,道:“你先去搬货物,等我比试完了,再来找你。”

陆少庭接过刀,将刀和枪械一把扛起,慢慢走到船上。转身出舱门时,陆少庭陡然大吃一惊,只见甲板上站着三人,赫然便是罗伯逊、马兆森和马庆荣。

陆少庭一惊之下,赶紧将脖子上的毛巾举起来,假装擦汗,遮住一边脸庞,匆匆下了甲板,加快脚步,朝码头饭店赶去。

进了饭店,宁铁山还在和皮特、杰克扳手腕。一看情形就知道,宁铁山赢了皮特,却输给了杰克。皮特甚为着恼,因为他和杰克扳手腕时,总是赢他,现在宁铁山居然输给了杰克,他便嚷嚷着要和宁铁山再比。

宁铁山道:“我今天可实在不能再比了,我刚才就说过了,我得赶紧去东江,哪有时间和二位比来比去?”

皮特不高兴了,大声道:“你要去东江?那正好,我们的船也是去东江,船上还有一些事需要人做。你就和我一起上船,我们到船上再比,怎样?”

陆少庭几步上前,以轻描淡写的口吻对皮特说:“也不是不行!对了,甲板上那位先生是不是你们头儿?”

皮特眯眼向远处的船只甲板望去,答道:“那是我们特使。”

宁铁山眉头一皱,道:“你们特使会不会让我们上船?”

皮特看了远处的甲板一眼,道:“这个你放心,货物下船,我们还需要一些人手,你们上去,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宁铁山对他们拱拱手,和陆少庭出去,弯腰各扛一包枪械,往船上便走。

他们故意走得缓慢,落在最后,罗伯逊和马兆森父子仍在甲板上说话。罗伯逊对皮特道:“皮特,都搬完了吗?”

皮特道:“特使先生,全部搬完了。这是最后两包。”说着,他指了指宁铁山和陆少庭后背。

罗伯逊似乎感到满意,道:“你们把船内都清理一遍,可疑的人全部赶下船,留下来的都可靠吗?”

皮特道:“特使先生,这个您放心,船上只留了六个中国人,他们都是可靠的,我和杰克都检查过了。”

宁铁山和陆少庭走进船舱,将肩上枪械放下。陆少庭以目暗示寧铁山,告诉他刀在何处,宁铁山点点头。

二人拐过舱道,在三层时见到一英国人,宁铁山上前询问马兆森父子在哪间房。那英国人只道是马兆森父子的随从,送行李的,便将房间指给他看。马家父子的房间在最上一层,和罗伯逊的房间紧靠一起。

整个下午很快过去,晚饭过后,宁铁山和陆少庭在暗中看见马兆森父子和罗伯逊上了露台,便转身去了船舱。

皮特被罗伯逊安排在船舱看守枪械。杰克也和他一起。两人见宁铁山回来。皮特道:“中国人,我们再来比。”

宁铁山微笑道:“这里怎么比啊?”他指指周围,这里四处是草席包裹的枪械。

皮特左右看看,道:“中国人,那等我们上岸之后,好好比一下。”

宁铁山笑道:“我们现在可以比些别的。”

“别的?”皮特说,“你想比什么?我们什么也不怕。”

宁铁山说:“我们站着不动,看谁能先推倒对方。”

陆少庭在旁听了,感觉好笑,宁铁山说的法子对中国人来说,是小孩子的玩法,不料这两个英国人却很感兴趣。

皮特当下便和宁铁山面对面站好,宁铁山和皮特伸手相推。

宁铁山见皮特即刻要发力,手腕翻上,抓住皮特两手。皮特正好这时发力,不料对方手掌已空,无处着力,他再也站立不稳,往前倒去,宁铁山握住对方手腕,往下一沉,皮特“哎唷”一声,手腕顿时脱臼。宁铁山上步一掌,击在皮特颈下,皮特这次连叫也没叫,应掌倒地。杰克在旁,还没反应过来,宁铁山已一拳打在杰克面门,又是一掌切中他的颈脖。杰克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宁铁山低声对陆少庭说:“把他们捆起来,嘴巴塞上。”

陆少庭立刻将一根捆枪的绳子解下,将晕倒的皮特和杰克绑了个结结实实,再顺手将抹布塞在他们嘴里。

宁铁山将陆少庭解开的那捆枪械看了看,果然是精巧的枪支。

宁铁山取把手枪,又交给陆少庭一把,再打开弹药箱,往枪里装好子弹,低声说:“我们到马家父子那边去。”

天色已黑,船上的英国人都在房内打牌喝酒,宁铁山带着陆少庭,悄悄摸到第三层。两人手枪入怀,宁铁山又将自己的刀取出,径直走到马兆森房间外面,宁铁山做了个手势,示意陆少庭先听听里面的动静。

房内有人说话。只听罗伯逊的声音道:“马先生,您觉得程会长在广州的罢市会取得我们想要的效果吗?”

马兆森答道:“特使先生,现在广州不是差不多要瘫痪了吗?我想贵国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吧?”

“不、不不!”罗伯逊的声音不紧不慢,“我们大英帝国需要的是把红色魔鬼彻底赶出广州!到那时,我们会帮助程怀宽先生建立一个商人政府!”

宁铁山和陆少庭闻言,都感到吃惊,没料到英国人想把革命政权彻底颠覆。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还想帮助程怀宽建立政府。

马兆森哈哈一笑,道:“还有好消息告知特使,孙中山手下的汪精卫等人,趁孙中山去韶关之际,已经将扣压的武器归还了一大半,拆除了一些街垒,只要东江部队一动,我们就可以立刻夷平孙中山政府!”

罗伯逊感到满意,道:“忠于孙逸仙的分子一定要一扫而光!我想马先生在新政府里得到的是个不小的位置吧?”

马兆森的声音很是得意,道:“程先生早就和我说过,大事一成,我就是新政府的财政部长。”

“哈哈!”罗伯逊大笑道,“那么,我就先恭贺马部长了。”

只听马兆森继续道:“这次程先生命我来香港,就是要我亲自把枪械运往东江,特使先生居然和我们一同前往,在下真是感激不尽。庆荣啊,这杯我们就敬特使先生了。”

宁铁山和陆少庭互望一眼,两人都听得惊心动魄。

罗伯逊忽然又说:“现在没有什么商家敢违抗程先生了吧?”

马兆森“嘿嘿”一声冷笑,道:“陆鹤龄的例子就在眼前,谁还敢乱动?”

罗伯逊道:“程先生连着烧了陆家在广州和香港的两处米行,现在就只剩下陆少庭那条漏网之鱼了。马先生,你们中国的俗话不是说‘斩草除根吗?”

马兆森没接话,只听马庆荣道:“我今天一早就找到陆家那几个娘们儿住的地方了。没想到那几个女人不肯说出陆少庭的下落,哼,去办事的人放了一把大火,现在那几个人全部去见陆鹤龄了!”

门外的宁铁山和陆少庭听到这句,哪里还按捺得住?宁铁山抬起腿,迎门踹去。“砰”的一声巨响,门被宁铁山一脚踹飞,他提刀冲进,陆少庭也举着枪闯到里面。

房内三人猝不及防,在桌旁回头去看,宁铁山手中钢刀已经架到罗伯逊脖子上。

陆少庭手中枪指着马兆森父子,厉声喝道:“你们做了什么!”

马兆森父子猝然看见进来的陆少庭和宁铁山,眼前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指过来,一时呆在原地。马庆荣被陆少庭手中枪管逼到椅角,他双手颤巍巍半举,结结巴巴道:“少、少庭兄……”

陆少庭眼欲喷火,怒视着马庆荣,哑声道:“你不说?我立刻开枪!”

宁铁山将钢刀在罗伯逊脖子上轻轻一压,道:“他们不说,特使来说。”

罗伯逊只感觉宁铁山手中钢刀划破了脖子皮肤,不由魂飞魄散。他将脖子尽量后靠,颤声道:“你们放了我,不关我的事。是他,是他杀了陆家那几个女人!”

马庆荣眼见命悬一线,也结结巴巴道:“少庭兄,不是我要做的,是程会长……”

他还未说完,陆少庭听说母亲、宁玉等人都遭了毒手,不禁“啊”的一声怒吼,手指扣动扳机,只听一声枪响,子弹顿时在马庆荣额头上打出一个洞,鲜血从他额顶流下。马庆荣软软地倒了下去。

宁铁山此刻也是脸色苍白,厉声道:“姓马的,你杀了我玉儿!你偿命来!”说着,拔出枪也是一响,马兆森胸口中弹,倒在血泊之中。

枪声引来船上的英国人,他们纷纷跑过来。

宁铁山和陆少庭猝闻沈佩珠、宁玉等人遭到马家毒手,肝肠寸断。此刻英国士兵已到门外,他们看见罗伯逊被宁铁山拿刀架住脖子,都不敢轻举妄动,只将枪口指向房内。

宁铁山心中悲愤,看着面前的英国人,厉声大叫:“叫他们让开!不然,我一刀就把你的头割下,大家同归于尽!你不想死的话,命令他们把枪放下!”

罗伯逊赶紧说:“放下!放下枪!”

那些英国人将手中枪慢慢放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主意。

宁铁山虎目含泪,道:“少庭,我们去驾驶舱。”

他提起罗伯逊,喝道:“走!”

陆少庭看着面前那些英国人,一边流泪,一边喝道:“让开!不然我杀了他!”

那些英国人见特使被他们拿刀架住,慢慢后退。宁铁山和陆少庭带着罗伯逊出来,眼望英国士兵,一边慢慢后退。罗伯逊丝毫不敢挣扎,浑身发抖。

宁铁山将罗伯逊一路架到驾驶舱,两个英国水手见特使被挟持,惊得手足无措。

外面又进来两人,却是皮特和杰克。他们醒转之后,互相靠着背,解开了手中绳索。

宁铁山对罗伯逊道:“你若是想死,我就先割下你的头,若是不想死,就命令这些人把枪扔掉!”

罗伯逊赶紧命令士兵将枪扔掉。

宁铁山看着脸色同样惊慌失措的皮特和杰克,道:“我们是你们带上船的,你们脱不了干系!现在你们将这些人都绑起来,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

陆少庭将手中枪举起来,瞄准皮特。

皮特哪敢说话。他们刚刚挣脱捆绑,此刻又赶紧和杰克一起,将放下武器的英国人一个个捆绑起来。

宁铁山又命令皮特将杰克绑起来,船上那些中国人此刻也过来观看,见英国人被制服,一个个心花怒放,纷拥而上,将皮特也捆了个结结实实。

见船上再无反抗,宁铁山将刀子离开罗伯逊脖子,他冷冷道:“你现在下令,要他们将这船掉转方向,开往广州!”

罗伯逊捂着脖子,脸色苍白,道:“你很勇敢,是孙中山派过来的吗?但我告诉你,广州局势你们控制不了。”

宁铁山将他当胸抓起,举起刀在他眼前晃动,喝道:“你死到临头,居然还敢说这些话?不下命令,立刻先砍了你!”

羅伯逊见事已至此,便下令驾驶员将船往广州方向航去。

另外两条船忽见主船转向,都不明所以,也跟着掉过船头,打灯询问。

宁铁山满怀悲愤,将罗伯逊提到船头,让灯光照着,要罗伯逊下令,将船只交给船上的中国人指挥。

罗伯逊下令之后,另外两条船也顷刻间被船上中国人控制,三船齐齐往广州行进。

宁铁山见大事已定,将罗伯逊带到船舱,冷眼望去。罗伯逊被宁铁山看得心慌,道:“中国人,你还想干什么?我已经下令了,船已经给了你们。”

宁铁山冷笑一声,道:“船是给了我们,但还有一件事,我要问问你。”

“什么事?你别杀我,我什么都说。”

“二十四年前,你是不是在北京?”宁铁山的眼睛死死盯住对方。

罗伯逊突然听他问这个问题,倒是一愣,道:“二十四年前?我那时是在北京。”

宁铁山又问:“你当时参与了屠杀顺源镖局一事,我没记错吧?”

罗伯逊不由看着宁铁山,讷讷地道:“顺源镖局?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宁铁山眼睛圆睁,“那我就提醒你!你当时枪杀了镖局的大刀王五!你还认识这把刀吧?”说着,他将钢刀晃了几晃。

罗伯逊看着刀,脸色更加苍白,道:“你……”

宁铁山喝道:“我等了二十四年,就为了这一刻!我是大刀王五的弟子!你杀了我师父,今天,我就要用我师父这把刀,为他,也为千千万万被你们杀害的中国人报仇!”

说罢,宁铁山举起刀,只见刀光一闪,罗伯逊头颅落地,断颈处一股鲜红巨流往上喷涌。

周围人顿时一片惊呼。

宁铁山将罗伯逊的头颅提起,望天道:“师父,弟子今天总算为您报仇了!玉儿,爹也为你报仇了!”说罢,将罗伯逊头颅奋力一掷,远远地扔进激流。

直到这时,陆少庭才一把抱住宁铁山,放声大哭。

广州形势此刻已不乐观。

自孙中山去韶关之后,汪精卫等人见英国海军列舰威胁,归还了程怀宽大半枪械,见程怀宽拆除部分街垒,自以为做了正确之事。孙中山听说汪精卫归还武器给程怀宽,震怒不已,立刻动身回广州。

在孙中山回广州当夜,程怀宽再一次发动叛乱。迎接孙中山的廖仲恺详细说明情况,孙中山眼睛看向充满血迹的站前广场。在他对面的城区里,枪声一直没停。

“去黄埔军校!”孙中山说,立刻驱车至黄埔军校。

苏联顾问鲍罗廷早已迎了出来。

“城里情况怎么样?”孙中山一边走进屋子,一边急忙问道。

“情况很严重,我们尽力守住广州。”

廖仲恺对孙中山道:“我们士气很旺,但武器不如程怀宽。如果贸然命黄埔军出击,我担心会造成很大伤亡。”

孙中山闻言,眉头紧蹙。

晚上,孙中山把一些工人自卫队同一百余名军校学生集合一处,打算亲自前往与商团军交火的城区。这时,廖仲恺进来,对孙中山道:“大元帅,有报告说,发现三条商船将到黄埔港口。”

孙中山忙问:“查明是什么船了吗?难道是程怀宽的增援到了这里?走,我亲自去看看!”

黑沉沉的夜幕中,只见三条船浩浩荡荡地开过来。黄埔军校的学员持枪戒备,孙中山站在岸上,和随行之人一起凝望船只。待能看清楚船身之时,廖仲恺在旁边道:“来船不像有恶意。”

孙中山凝视着,缓缓点头。

廖仲恺又道:“我去看一下。”说着,他挥手让三个军校学生和他一起前往泊位。

那三条船徐徐开进泊位,只见船头一条大汉在喊着:“来人可是黄埔军校的人?”

廖仲恺大声道:“我是廖仲恺!你们是什么船?”

那条大汉当下大叫:“廖先生?在下宁铁山,船上是给孙先生送的英国枪械!”

黑夜中,这声大叫让岸上诸人既感意外,又不敢相信。

商团军在和黄埔军校的对抗中占据上风,依靠的就是英国的先进枪械,没料这突如其来的三条商船居然说送来了英国枪械。廖仲恺不禁一愣,他回头看了孙中山一眼。

孙中山沉声道:“上去看看!”

船停稳了,踏板也搭下来。宁铁山先是下令,要船上的中国人将皮特和杰克等一行英国人押下船来。紧跟着宁铁山和陆少庭也下得船来。宁铁山抱拳道:“廖先生,在下宁铁山。这三船枪械是程怀宽指令马兆森和英国人从香港运往东江,准备送给陈炯明的武器。我们半路将它们截下了,来献给孙先生的!”

廖仲恺闻言,又惊又喜。这些英国武器若是运到东江,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道:“宁先生真是立了奇功啊!”

他转眼看见陆少庭,见他眼中含泪,脸上的悲愤之色难抑,当下便道:“这位小兄弟是……”

陆少庭家亡之痛难以挥去,走上一步,道:“我叫陆少庭。”

“陆少庭?”廖仲恺眉峰一掀,目光中露出惊喜之色,“你是昌盛陆家人?我听祖轩说起过你。来,我带你们见孙大元帅。”

他拉着陆少庭的胳膊,走到孙中山面前,道:“大元帅,这是陆少庭,是陆鹤龄先生的儿子。”

“鹤龄先生的儿子?”孙中山也是脸现喜色,“好啊,鹤龄先生对国家一直贡献良多,没想到他的儿子也在为国家做事,真是一门忠良啊。”

陆少庭见孙中山居然知道父亲,心中震动。

孙中山接着说:“去年鹤龄先生为部队率先献粮,我一直记得。”

陆少庭心中又激动又悲伤,道:“我一家都让程怀宽杀害了!”

孙中山眉峰抖动,道:“陆公子,现在我们面对的是家仇,更是国难。你们运来枪械,是为国立功了!我谢谢你们!”

这时,只听得远处枪声频密,腾起的火光似乎要一直烧到天空深处。

陆少庭看着孙中山,眼光陡然变得坚定,道:“请大元帅命人搬枪下船!我要找程怀宽报仇!”

孙中山一点头,道:“程怀宽跑不了的!”他手一揮,后面的那些黄埔军往船上跑去,将船舱内的枪械搬运下来。

孙中山看着那些被捆绑的英国人,对廖仲恺说:“仲恺,这些人怎么处理?”

廖仲恺道:“这些英国人帮助程怀宽和陈炯明,不能轻饶了。”

孙中山微微一笑,道:“那把他们先关起来!”几个黄埔军立刻持枪过来,将皮特、杰克一行押往军校。

在黄埔军搬运枪械之时,宁铁山和陆少庭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给孙中山听了。孙中山听说宁铁山居然是大刀王五的徒弟,道:“怪不得啊,先生果然有大侠之风!”他又转向陆少庭,温言道,“陆家都是对国家有贡献之人,少庭,这么说,你家里现在没有一个人了?”

陆少庭眼中含泪,道:“是的,程怀宽心狠手辣,不仅对我陆家,对整个国家也是犯下了滔天罪孽!大元帅,你让我去城里,我一定要亲手杀了程怀宽!”

孙中山道:“好!等枪械搬完,你们就和黄埔军前往城区!我也要亲自去!”

只一个小时左右,百余名黄埔军便将船上枪械全部搬下船舱。当下孙中山亲自发令,将这批枪械发给黄埔军。

那些军人手中握枪,顿时信念大增。在远处不断的枪声中,孙中山指挥黄埔军排好队列,命令向城区进发。

此刻程怀宽将他的指挥部从公馆移到别院。

他自恃有英国人支持,自封总司令。但他毕竟是个商人,行伍不通,于是不断派人去码头探问。临到半夜时,龙师爷慌慌张张地进来报告,说有名跳水逃生的英国士兵带来消息,香港三条运送枪械的商船被人劫持,马兆森父子、罗伯逊特使都被杀了。

程怀宽大惊失色。他立刻命龙师爷前往英国领事馆请求英国舰队增援,等到半夜,龙师爷又进来报告说,苏联“沃罗夫斯基号”军舰进入广州,英国人权衡利弊之后,已经下令自己的舰队退回去了。

程怀宽见英国人大有抛弃自己之意,不觉心慌意乱,命龙师爷再探消息。过了片刻,龙师爷又惊慌失措地进来,道:“总司令,我刚刚探听清楚,抢劫罗伯逊特使船只的是陆少庭和宁铁山!他们劫持了枪械,已经运到黄埔码头了!”

“什么!”程怀宽一听,惊得连手中的驳壳枪也掉到地上,“他居然没死!马兆森简直是个废物!”

龙师爷赶紧说:“现在孙中山兵分五路,马上就要包围西关。我看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到英国领事馆避一避。”

程怀宽此刻没了主意,道:“那我们赶紧过去。”说罢,程怀宽什么也来不及拿,匆匆和龙师爷离开房间。外面站着的程怀宽贴身卫队立刻跟上。

来到街上,只见到处火焰冲天。孙中山指挥的黄埔学生军、警卫军、工团军、农团军都在同时出动,从四面八方拥过来,形成密集的队形,每一阵射击和炮轰都有大批商团军倒下。

程怀宽在商场游刃有余,从来不知战场是个什么样子。此刻只闻子弹呼啸,身边血肉横飞,不觉心惊胆战。他浑身发抖地看着前面,只见一颗照明弹高高升起,红色光焰将夜空照得猝如白日。前面一支黄埔军大喊着“抓住程怀宽”的声音,黑压压地冲过来。

龙师爷道:“陈队长,你带兄弟护送总司令到英国领事馆。”

陈永忠把手一挥,道:“总司令、龙师爷,跟我来。”

程怀宽此刻所想,便是如何尽快到英国领事馆,当下便上车,对司机道:“开车!”

龙师爷和陈永忠同车跟在后面。两部车刚刚开过一条大街,冷不防一发炮弹打来,在程怀宽车前爆炸,程怀宽的车子顿时被掀翻。又一颗炮弹在车前爆炸,后面两辆车也紧跟着翻倒在地。

龙师爷坐在车门旁边,车子一翻,顿时方向不辨,待他挣扎着出得车内,只见陈永忠也浑身是血地站在面前。车内另外的两个商团军已经毙命。

“陈队长……”龙师爷这时惊慌不已,赶紧道,“怎么回事?”

陈永忠摇摇晃晃,上前一把揪住龙师爷胸口,慢慢喝道:“龙师爷,陆家是你们害的!是你让我成为对陆家不义之人,我今天就先取你狗命!”

龙师爷吓得跪了下来,道:“陈队长,我待你一直不薄啊。”

“你住口!”陈永忠吼道,将手中驳壳枪提起,对准龙师爷脑门。

龙师爷眼露惊骇,大叫:“陈、陈队长,别开枪!别开枪!”

陈永忠吼道:“我本来是要杀程怀宽,你既然这么忠心耿耿,你就把命给我!我先杀你,再去杀他!”

说着,陈永忠扣动扳机,一声枪响,龙师爷脑门中弹,一股鲜血夹着白花花的脑浆迸涌出来。

陈永忠将龙师爷毙掉之后,抬头去看前面程怀宽的车辆,只见那车辆在三十米之外翻倒燃烧。车门打开,里面瞧不见一个人影。

陈永忠摇摇晃晃走过去,大喊道:“程怀宽!程怀宽!你给我滚出来!”

就在此时,旁边一幢起火燃烧的建筑内,一颗子弹对着陈永忠射过来。

陈永忠只觉胸口一痛,满身是血。他摇晃着倒下,嘴里喃喃道:“老爷、少爷,我对你们不住,我……”他这句话没说完,整个身子仆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開枪的是程怀宽的贴身副官。他们的车子被炸翻之后,几个护卫立时毙命,程怀宽和副官也被弹片炸伤,两人忙不迭跑进这幢建筑,回头时眼看龙师爷车子被炸,陈永忠将龙师爷击毙,程怀宽咬牙切齿,当即命令副官枪击陈永忠。两人见陈永忠倒地,黄埔军已冲到不远之处。

“怎么办?”程怀宽着急地道。

副官赶紧道:“总司令,我看我们赶紧回司令部,那里还有弟兄。”

程怀宽和副官赶紧爬过砖堆瓦砾,跑回别院,见黄埔军已经冲到前面,抵抗的商团军正纷纷投降。程怀宽赶紧命副官挡在前面,想从后院离开。

他跑到院门之时,陡然从院墙上跳下一个人来。程怀宽“哎哟”一声,被撞倒在地,那人翻身便骑在程怀宽身上。

程怀宽扭头看去,只见骑在自己身上的人满脸悲愤,眼欲喷血,正是陆少庭!

“陆世侄!”程怀宽见是陆少庭,不禁魂飞天外,惊叫一声。

“你拿命来!”陆少庭吼道,双手便往程怀宽脖子上掐去。

“饶命!饶……”他再也说不下去,只觉喉咙越来越紧。

就在此时,陆少庭忽然背心一痛,重重挨了一脚,被人踢开。

程怀宽的副官在前门打光子弹,也想从后院逃命,进来见陆少庭压住程怀宽,赶紧将陆少庭踢倒,拉起程怀宽,从院门跑出。

这程公馆别院后门外是一个斜坡,两人一出院门,一前一后,沿着斜坡便往下滚,直滚到最下的排水沟内。两人受伤不轻,又惊吓过度,在排水沟内怎么也站不起来。

只听上面的喊杀声和枪击声不断响起,忽然间就停止了下来。

“程怀宽!”只听陆少庭的声音在上面大喊,跟着又是一梭子弹打下来。

那副官“哎哟”一声,中弹倒在程怀宽前面。

程怀宽一阵瑟瑟发抖,不敢作声。

“别装蒜了,出来领罪!”程怀宽听出是孙中山的声音,心里一下子惧到极点。

排水沟静下来,只听一阵枪栓拉动的声音。

“别开枪。我投降……”程怀宽终于声音发抖地道,却连动弹的力气也没有了。

两个黄埔军跳下来,将程怀宽拖上去。只见程怀宽浑身衣服破烂,到处沾满泥巴,浑身抖个不停,哪里还像往日那个不可一世的商团军总司令?

陆少庭看见程怀宽,大叫一声,从旁边一个军人手中抢过一把手枪,瞄准程怀宽。

“少庭,不要开枪。”孙中山道。

“大元帅饶命!饶命啊!”程怀宽见似有一线生机,赶紧叫道。

“我要报仇!”陆少庭道。

“少庭!”孙中山的声音缓慢而深沉,“英国领事馆说,他们的香港总督府特使死了,得有人抵命,他们已经点名要我们的程会长,我们就把他交给英国领事馆。他的下场,会比你这一枪击毙更糟!”

程怀宽闻言,再也站立不稳,身子朝一边倒下。一个人伸手扶住了他。

程怀宽转头一看,扶住他的是曾祖轩。

“你……”程怀宽说话声已经低到无法听见。

曾祖轩微微一笑,道:“程会长,我刚刚从英国领事馆出来,把大使馆的意思转告给孙先生的。”

“你是元帅府的人……”程怀宽终于明白一切,身子像烂泥样瘫下去。

几小时后,剩余的商团军全部缴械投降。被枪声笼罩数日的广州终于安静下来。

众人回到军校,看着被押走的程怀宽和皮特、杰克等英国人,陆少庭仰首望天,喃喃道:“爹、妈、姑妈、小玉、全印,我终于给你们报仇了。”

孙中山走到陆少庭面前,道:“少庭,你做得很好,他们会为你骄傲的。”

陆少庭闻言,不禁鼻子一酸,抬头道:“大元帅,我想跟您走!”

孙中山微笑道:“你要跟我走吗?”

“是的!”陆少庭热切地说,“我要跟您走,参加北伐!”

孙中山目光炯炯,道:“你决定了?北伐可是打仗啊。”

陆少庭眼中光芒闪烁,道:“我知道,北伐是国家大业,您要完成它,我们中国人都要完成它!”

孙中山缓缓点头,道:“少庭,你历尽劫难,会是很优秀的军人。”

宁铁山在旁,也道:“大元帅,您不嫌我老的话,我也要北伐!”

孙中山和廖仲恺等人互望一眼,扬声一笑,道:“宁师傅,你是王五大侠的弟子,我们黄埔军队,需要的就是那股为民为国的侠士之风。我决定了,你就带领一营人马,要将他们训练得个个身怀绝技。北伐大业,需要的是各种各样的人才与将才。”

宁铁山闻言大喜,道:“大元帅,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孙中山道:“陆家为国,也为民族献出了所有,我接受你们的申请。明天,我们就去韶关,将士们已经等在那里了!”

宁铁山和陆少庭闻言,收拾东西回陆家告别。

陆少庭推开大门,陆鹤龄、沈佩珠、宁玉、全印,甚至陈永忠的身影都在他眼前出现。陆少庭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潸潸而下。

他跑进大厅,父亲的灵堂还在,遗像被扔在地上,遗像框的玻璃碎裂,上面落着薄薄一层灰尘。

陆少庭将父亲遗像捡起,轻轻拂去灰尘,喃喃道:“爹,我回来了。”

宁铁山双目含泪,道:“陆老爷,我知道您心中始终记挂孙先生北伐大业,我和少庭会去助孙先生北伐,愿您在天之灵,多多保佑我们!”

陆少庭望着遗像道:“爹,儿子去了,等北伐成功,儿子一定会再回来!”

二人走上大街,只见街上市民都在庆贺孙中山将程怀宽击败的胜利。广州经过如此之久的叛乱终于结束,恢复了它原来的秩序。市民们时而喊着“大元帅万岁!”时而喊着“北伐成功!”

陆少庭站住了,他看着人群,悲伤与激动在他心中翻涌,不觉中,眼泪从眼眶里漫出,他又猛然将泪水抹去,眼睛看向宁铁山。

宁铁山也正凝视着他。

“大叔,我们走!”陆少庭道。

“走!”寧铁山点点头。陆少庭和他挤进人流,并肩往孙中山大元帅府方向走去。

正是:

莫道浮生若飘萍,干戈北望转秋暝。

欲尽关山千里外,沙场不独英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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