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们的行动本身,

正如我们的苦恼,

是它们妨碍了我们生命的进程。

——《浮士德》

属于低风险地区的家乡,大家出门除了去医院、银行等特殊地方,已甚少戴口罩。假期刚回来时有点疑虑,但几乎不怎么需要过度,我很快便习惯了出门没有戴口罩这个流程。已经超过大半年没有过新增的地区,对省外返乡人员也有要求核酸检测,应该的确没有过度防疫的必要。今年会是个复苏的年份,县城的活力是一个现象。

小小县城,日常高峰期都要塞车,到了这种长假,简直是人车挤作一团。附近江边公园的音乐喷泉,只喷了那么一天,就因人多到不得不取消的地步。在取消音乐喷泉的一个夜晚出门散了一次步,人流往来不息,人群中见不到几只口罩。即便有口罩,也是挂在下巴上,煞有介事预备着。

城里的电影院已经由过去的一个增加到三个,但是过年前几天,想买张当天的电影票可不容易,要么满场,要么就是边旮旯位儿,大家吃着喝着看着,一如疫情前的美好影院时光。

不过某个乡镇有一户人家,涉及检测到病毒的车厘子,被直接封了家:据说工作人员直接驻扎在门外。疫情尚未远去。亲戚里边也有人在基层政府工作,可以感受到,组织内部的宣传仍然是十分紧张的,除了疫情相关,今年还有一件重中之重的工作:防火。

今年的冬天特别干燥。回家那天,路遇大雨,恰是那两天,广东省内集中发射了100多枚增雨火箭。这种情形下的春节,烟花爆竹倒也没少放。赏灯才回家乡的表哥,看到烟花听到爆竹,大叹这才是我的家乡,这才是我的年。

对于传统,我总归是矛盾的。一方面,烟花爆竹,除夕祭祀、挂灯笼、贴春联,诸叶子烧出一股草叶香的洗澡水,年夜饭前要安家神(祭先人),初一吃素、回老家,初四去外婆家,赏灯从初十开始连续忙个好几天,亮彻天际、此起彼伏的烟花会在最多人家赏灯的大年十三达到高潮……这一系列一成不变的,具有地方和我们自己家特色的活动,惟有这些,跟我的春节概念息息相关。没有这些特定事务,怎么能叫春节呢?

另一方面,不能说民间对传统习俗的热情丝毫不让人皱起一点点眉头。我家里甚是喜欢囤烟花爆竹,对各种传统习俗的遵守也是较别人家有过之无不及。比如我们家除夕天的祭祀活动,过去多数时候都是全家人一起回老家完成的,今年家里人有别的事情分散精力,只分配我和爸爸一起回去。做事的人少了,各个流程是一点不能少的,从家里的天地神、井神、灶神,到和族人们一起,祭老老家的观音娘娘、水母娘娘、祖先,敬每个神明都必须先摆上祭品、斟上老酒和茶,接着点蜡烛、燃香、祷告,中间要添些酒茶,再化宝(烧纸钱)、放鞭炮。

每一个神明,都代表一种祈愿,有时候是民间的一种自我宽慰。水母娘娘寓意最是明显,歌颂任劳任怨的媳妇儿们,赐予勤劳善良的女人特殊的能力,女人们得到肯定,继续沉浸于永无止境的家务劳动中?一群女人,为着一个不属于她们姓氏的宗祠事务,而比男人更加忙碌,难免格外需要水母娘娘的鼓舞。想到威廉·詹姆斯谈论宗教是“人们朝着正确方向的模糊努力”,祭祀这类十分宽泛意义上的宗教事务,提供了某种情绪价值。死亡越是必然,日子越是循环往复,生命的意义越是难以求解,这类情绪价值越属必要。

要说无神论者与否,我或许更认可自己是一个不可知论者,只是,的确未曾从这些事务中感受过不可知的震动,而情绪价值则是可以理解的。某种程度上,我们这一辈是为了父母高兴、陪伴父母才做着这些事体。

全程下来,没有半个白天结束不了。过程中我难免有所焦虑,爸爸问我有什么事情急着要做,倒也没有,就是为什么我们家族比别的家族、我的家又比家族中其他家,做这些事情要更加细致周到呢?我们的除夕永远那么忙碌。等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们这一辈不可能再花这么多时间从事这些事务的呀。

爸爸的意思,奶奶这样细致周到的,他不可能缺枝少叶,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后来才听妈妈谈起,那一天,加上前几天妈妈不在家,爸爸做了很多祭祀和春节的准备,他是累到腰痛了。

我或许帮到一点忙,但是有些事情是帮不来的,想来也是惭愧,比如祭祀用的鱼三番五次从盘里跳到地上,族人送的活鸡蹭出袋子之类的事情,我基本只会叫嚷,让爸爸去捡回来。装着几只炉灰炉的袋子怕有三二十斤,还有搬八仙桌之类的体力活,我心有余力不足。爸爸倒是一点不嫌麻烦,总说我来我来。

他和只要在家永远忙忙碌碌的妈妈,都让我反复感慨,我的父母怎么就这么勤劳这么无私呢?他们已经给家里人创造了这么好的物质条件,在精神上也给足支持,还力所能及帮助过一些亲朋好友,作为尘世间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妇,成就无论如何都可以说是十分不普通了,已经奋斗到这个年纪,怎么还是那样勤劳无私呢!集体主义和家族亲缘观念深入骨髓的父母啊。

春节档影片《你好,李焕英》里的母女关系,想必也是在集体主义文化盛行的土地上,才会如此引人共鸣。恰恰是一个无私奉献的母亲,会给女儿一直是个中年妇女模样的感觉,一听就是个为着一家老小永远旋转不停的女性形象。面对这样无私的母亲,女儿会因为自己的“不成气”而内疚,宁愿背负道德的瑕疵做一个假毕业证来让母亲“风光一回”。

不对,在这片土地上,只要是为着父母好,谎言永远都是善意的,是更有道德的,怎么会是道德瑕疵呢?父母是如此无我地为家庭奉献了一生,我们怎么忍心让他们去面对,我们自己认同而他们绝对不可能认同的价值观呢?因为父母是如此无私,我们耻于做一个自私的人,宁愿身披一个弥天大谎来融入这重细密缝合的无私网络。君不见,在一些论坛上,因各种原因而寻求形婚的贴子是如此常见,低劣的骗婚就不纳入讨论了,目的无外乎都是给长辈们一个交代。

融入这片土地的无私奉献网络,比之披荆斩棘穿越它,似乎要来得更加“温情”一些?

人类无处不把自己折磨,

幸运儿零零落落难得有一个?

——《浮士德》

这片土地当然也有很多自私的父母,但一般言论会认为他们不爱孩子,可能也确实说不上多爱的,就是说我们这里,自我与爱差不多是非此即彼的,极少存在一个充满爱而又充满张力的亲子关系。

那天随手翻到一本旧书《甜与权力》,看到一段话,居然十分符合这个话题:“我们作为个体所编织的意义之网,都过于袖珍而精致且非常琐碎;在很大程度上,人们同时也栖息在其他规模庞大的意义之网中,这些意义之网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凌驾于个体生活之上。”

一声叹息。如果说我们曾经看到过别的世界、别的模样、别的可能性,或许我对事情的看法、价值的判断不会回到原来,但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挣脱这片土地上规模更加庞大的意义之网。

有时候会有一点荒诞,矛盾是如此显而易见却没有人指出这一点,我也没有。在回老家祭祀的那天,族人们一边手里忙活,一边嘴里唠嗑,人们谈到一个婶娘的妹妹嫁女儿,一听34岁,纷纷表示“老姑婆嘛”,又一听新郎大三岁,就都觉得不是很大,“还以为老姑婆只能嫁个老男人”……

没有一个人觉得,在一个30多岁未婚的女生(我)面前脱口而出这些话有何不妥,大家并没有忽略我的存在,会提醒我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同时并不神奇的是,我分明也没从这些话中感受到什么恶意。人们只是基于一个理所当然的共识而讨论一件事,甚至他们的态度是贺喜的。人们一方面尊重所谓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一辈,包括女孩,另一方面,恐怕难以避免地认为,读书好、工作好不如嫁得好。

这是我绝对绝对不认同的价值观,我当然没有附和,但也没有感到任何反驳的必要性。反倒想起平常的争论,有一点心疼父母。他们为人温和,尽管他们不会认同,但仍然相对开明地经受着我们之间价值观的碰撞。

看着这些一年顶多见到一回的长辈们陆续华发生满头,做着我所不认同的事务,说着我所不认同的话语,而同时确定无疑地感受着亲里乡情的朴素情感。我们共同身处其中的意义之网笼罩一切,他们并不关心我已悄无声息往外头挪,而只是教我怎样可以更快地点燃一支巨肥的香,夸我做事有模有样,怕我提不来重东西主动伸手帮忙,十分亲切地。

我被引向了大海,

海水如镜,

在我脚下粼粼闪闪,

一个新的白昼把我带到了新岸。

——《浮士德》

春节时节风景(春节即景)(1)

春节时节风景(春节即景)(2)

春节时节风景(春节即景)(3)

春节时节风景(春节即景)(4)

春节时节风景(春节即景)(5)

春节时节风景(春节即景)(6)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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