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魏晋清谈文化的历史回顾

清谈,本是何晏开创,时间大约在曹魏正始年间(公元240-249),前面已有介绍。

何晏死后,清谈一度沉寂,成了美好回忆,直到了晋武帝中期,才又重新复兴起来。

西晋老臣卫瓘(220-291)在曹魏正始年间,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后到外地辗转任职十几年,

大约276年,五十多岁时回到洛阳,听到乐广等人的清谈,说我当年跟着听何晏、夏侯玄等人的清谈,非常美妙,觉得此生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没想到,在乐广这里又听到了。

说明此时的洛阳,清谈在京城文化圈里面又流行起来了。

东晋时期的玄学(清谈场上无父子)(1)

如此以往,到公元290年王衍当了吏部尚书以后,清谈文化在西晋达到了顶峰。王衍是一流清谈家,又掌控人事选拔大权,清谈成为选拔晋用人才的重要参考。

王衍本人就是靠清谈的本事,得登大位。

前面介绍的西晋逍遥派名士,乐广、裴楷、谢鲲、王承、卫玠,等人,也都是靠清谈的本事,混成名流,再混成大官。

其中的阮瞻,王衍曾经问他:你觉得儒家和道家有何不同?阮瞻说:“将无同。”(意思是没啥不同)。

就通过这么短短的三言两语,王衍就把阮瞻举荐为幕府属官,人称阮瞻为“三语掾”。

此种情况下,清谈再次成为时尚,对士人形成了一种长期的熏陶长养。

到了公元299-307年,八王之乱正酣畅,由于战乱年代,清谈再次衰落。

2、东晋清谈文化的复兴

到了公元307年以后,随着王导领着司马睿在江东逐渐站稳脚跟,以及大量士人南渡,

清谈文化传入江东,并又一次盛行起来,且长盛不衰。

这里只说东晋最重要的政治人物关于清谈的记载:

王导,从年轻的时候,就跟着从兄王衍混圈子,玩清谈,清谈早已内化为他的所安所乐,是他最重要的精神生活,经常因为头天讲话太多,耗气太多,累得第二天缓不过劲儿来。

《世说新语》记载,名士殷浩进京,王导为之聚会欢迎,殷浩比王导小20多岁,地位也很悬殊,但是王导还是亲自解下麈尾,要和殷浩好好谈一场。

结果本来是一场宴会,被两人彻底开成了学术讨论会,两人从白天谈到三更半夜才结束。别人没插话,却听得兴致勃勃。

桓温当时在坐,回忆那场清谈会,说自己有很多收获,谢尙也很有兴致,王述、王濛,听得沉迷的样子,活像母狗。

东晋时期的玄学(清谈场上无父子)(2)

王敦,自己在清谈界的段位不高,但是极其热衷于清谈。

他刚到南方出任豫章将军的时候,赶上卫玠从江北过来,遇到谢鲲也在王敦幕府,两人聚在一起清谈,棋逢对手,大谈一整天,把大将军王敦撂在一边,理都没理,

但是王敦却不介意自己受到冷落,在一边听得如痴如醉,大叫过瘾。

庾亮,史书上没怎么记载他清谈的有关情况,但是他经常给人提起当年在洛阳的时候,叔叔庾敳(ai)在玄学和清谈方面把他带到圈子里的盛况。

会稽王司马昱,主政时间长达26年(最后一年当了皇帝,称简文帝),本身段位不高,却是个清谈迷,自己主持的清谈不计其数,

被他重用的重臣,诸如褚裒、谢尙、殷浩、王羲之、王濛、刘惔、等人,无不是清谈高手。

他一生都靠这些清谈家组成的圈子来压制桓温。

桓温,自己清谈的本事不行,却对清谈仰慕不已,并经常为此感到自卑。

有一次,在和刘惔、王濛清谈中受辱,回家换上一身戎装,骑马在空地里奔驰一圈,才感到稍稍恢复了自己的失落感。

东晋时期的玄学(清谈场上无父子)(3)

谢安,也是个清谈高手,隐居会稽郡期间,成日和王羲之、支道林、等多人一起清谈厮混。

他最著名的雅事,就是有一天约朋友聚会,看到都是鸿儒,于是乘兴挑起话题,让大家一起以《庄子》“渔父篇”为题,展开清论。

殷仲堪,东晋后期清谈高手,靠这种本事,年轻轻的没啥资历,就被晋孝武帝委以重任,出任荆州刺史。

在荆州,和当地世族豪强桓玄成日混在一起,结果在殷仲堪的调教下,桓玄的清谈水平逐渐进步。

以上介绍的全都是东晋从前到后的最有权势的人物,由此可见东晋清谈文化的长盛不衰。

在东晋,首都建康和所谓的东晋“关中”------会稽郡,是名士聚集的两个中心,也是两个清谈聚会的中心。尤其是会稽郡,名士、高僧大多在此建立庄园、寺院隐居,这些人经常聚会清谈。

其中最著名的风流雅集,莫过于王羲之的兰亭集。

东晋时期的玄学(清谈场上无父子)(4)

3、清谈谈什么?

清谈的话题种类很多,且从曹魏到西晋、东晋有所变换,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第一类,也是清谈话题的主体,就是三玄------《周易》、《老子》、《庄子》。

以三玄为清谈话题,最早是由何晏、夏侯玄、王弼等人开创的。

何晏等人引入这个话题当然是要重建国家意识形态,“为万世开太平”。

三玄话题随后长盛不衰,只不过越往后,《庄子》的地位日渐突出。

据说何晏只喜欢老子,不喜欢庄子;王弼专门解读阐发《周易》和《老子》的思想,却不见解读《庄子》。只是竹林七贤,嵇阮一路,明显更喜欢庄子。

到了西晋,裴頠写《崇有论》,抨击王衍的“贵无论”,双方交战的焦点仍然是老子。

但《庄子》显然越来越热,尤其是郭象整理注疏《庄子》之后,了解《庄子》的门槛大大降低。

到了东晋,《庄子》的玄学地位就显然超越了老子,乃至于此段时间很多文献称“庄老”,而不称“老庄”。王坦之抨击当时士风,也是写“废庄论”,却不提废老子。

这显然是由于两晋承继了嵇康、阮籍的路数,越来越关注个人的精神寄托问题。已如前述。

另外就是由三玄引出的清谈话题。比如王导在江东,把清谈的话题集中在“养生论”、“声无哀乐论”、“言尽意”等等,这虽然大都是嵇康开拓出来的,但是可以大致归并到庄子项下。

东晋时期的玄学(清谈场上无父子)(5)

东晋中期以后,清谈话题越来越多地涉及到佛教般若学。

但据专家介绍,东晋佛学的般若学研究,主要是拿着老庄(尤其是庄子)与佛学互相印证。

典型人物是高僧支道林,在清谈圈子里享有极高的地位,对庄子的解读造诣极高,是个横跨庄子学和佛教般若学两界的人物。

后代很多名家(典型的如南宋朱熹、近代的章太炎)都认为,中国化的佛学,典型的如禅宗,是印度佛学的皮,包着庄子的瓤。

而一些认为中国化佛学不够正宗的佛家弟子,如东晋的僧肇、唐朝的玄奘,辛辛苦苦从西天取来真经,兴致勃勃传到中国,却反不流行。

所以,似乎可以说,东晋人们是把佛学看成是帮助理解庄子思想,触类旁通的。

另一类,不涉及三玄的话题,史论也有,儒学也有,但是最多的,还是从汉末三国流传下来的人物评论。

在东汉末年,以汝南许劭兄弟的“月旦评”最为出名,郭泰也是人物评品名家,前面已有介绍。

东汉末年的人物评品,特色之一是,不重人的外在表现,而重内在神韵。

不看你表面行动,是否守孝多少年,是否淡泊功名、拒绝入仕等等,而是通过三言两语描述你的内在神韵心性,考察你的“真君子”成色。

特色之二是,还是在以儒家伦理为价值标准评判人物。

魏晋人物评论的重心仍然传承了汉末的“神韵论”,但是评品标准的儒家色彩被大大淡化了,道家色彩渐浓。

东晋时期的玄学(清谈场上无父子)(6)

在《世说新语》里面,人物评品所占的篇幅极多。大多是三言两语,就要把某人的基本神韵给抓住。

如桓温他爹桓彝,评论褚裒为“皮里阳秋”。

阳秋,本做“春秋”,即儒家经典的《春秋经》,后被人指代为对人对事的藏否。

由于会稽王司马昱的母亲小名叫“阿春”,名士们为了避讳,就把“春秋”改为“阳秋”。

名士褚裒为人恭谨,社交场合对人对事从不轻易发表议论,不动声色,所以人们认为这人莫不是个没见识的傻帽吧?

而桓彝却一语点破:褚裒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明白得很,有主见的。所以叫“皮里阳秋”。

但是这种人物评品的闲言碎语,虽然极见功夫,却还构能不成清谈话题。

从曹魏时代,由于人才选拔的需要,又有人围绕人才的鉴定,做了大量理论工作,后来被钟会总结为《四本论》。

四本论讨论的核心是德与才的关系。围绕德、才,形成两对四个论点:

才性同=有德必有才;才性异=有德未必有才。

才性合=唯德才兼备者可用;才性离=不拘一格用人才。

于是围绕这两对正相反对的命题,彼此展开辩论,也是清谈界长盛不衰的话题。

4、清谈怎么谈?

清谈的形式、风格,也是由何晏开创的。

颇有点像当今的学术研讨会,但是更加随性,不拘形式,却也更加平等、自由、开放,更重内涵。

颇有一种“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清谈场上无父子”,一切以理为高的氛围。

可以是两人对谈;可以是一人发表观点,众人诘问评说;也可以是针对某个话题,一群人各抒己见,打乱仗。

可以是事先约定,也可以是临时凑局。

有些清谈场面宽松,充满了追求真理的气息。

也有的清谈场面紧张激烈,就是智力游戏、争胜负,如同下棋,打不过了还可以找帮手。

但总得来说,理屈词穷却不认输,还要强词夺理,肆意耍赖,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至于说输者觉得丢了面子,在事后用别的方式找面子,更是为人不齿。

东晋时期的玄学(清谈场上无父子)(7)

现代学术会议充斥客套礼仪和场面话,很多学术会议甚至变成了社交集会。这也是与清谈场面不相符的。

清谈会都是直奔主题,你懂你就说,你不懂装懂,哼哼哈哈,不管你地位多高,都没人给你面子,甚至当面让你下不了台。

清谈也不限定时间。什么“时间有限,每位发言限定十分钟”,到点有人提醒,甚至给你掐掉话筒,然后是评论人点评三分钟,最后大会总结,胜利结束,然后聚会用餐,嘻嘻哈哈一番。

这种“雨过地皮湿”,走流程走过场的现代样式,也是绝对没有的。

清谈是想谈多久谈多久,发言时间长短,完全依循自然,直到意兴阑珊为止。有谈到月儿高高挂起,有彻夜长谈,也有这次没谈透,下次还可以约场子再谈,总之是酣畅淋漓,没有“会议期限”。

这才是真正痴心与学术的样子。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当今学术活动,与魏晋清谈的精神境界,相差太远。其精神风貌,实在值得后世学界好好学习。

东晋时期的玄学(清谈场上无父子)(8)

(图中士人手里拿的就是麈尾)

另外,清谈还有个比较奇葩的道具,就是麈(zhu)尾。

麈尾类似于羽毛扇,却和扇子不是一回事。

据说,麋鹿群里面的头鹿,会用煽动尾巴来指挥群鹿,因此,最早是把麈尾采集下来,供名士拿在手上,代表此人是意见领袖。

后来当然都改进了,从何晏开始,用的麈尾手柄都是玉石做的。

当然,不是谁都可以拿麈尾,在清谈界有一定水准地位的人才可以拿。

至于谁有资格谁没有资格,也没标准,你自己掂量着看你究竟配不配就行,免得遭人耻笑。

清谈的时候,讲者挥动麈尾,如同讲师手里的教鞭一样,助兴。

如东晋名士殷浩与孙盛之间展开的一场清谈,双方挥动麈尾,激烈辩论,不能决出高下,旁观的宾客也跟着听得入迷。

结果主人准备的一桌好饭菜,凉了撤下,热了又端上来,如此数四,等到辩论结束,饭菜上落满麈尾毛,不能吃了。

清谈,是一种十分烧脑的学术活动,非常耗神。

如前述王导清谈,经常累到次日爬不起来。甚至会死人的。

又如前面说的,卫玠渡江,遇到谢鲲,两人棋逢对手,大谈一整天,身体消耗过大,一病不起,没多久居然死掉了。

又,谢安的大侄子才不到十岁,有一天家里来了客人清谈,这孩子非要插嘴讨论玄学,谢安就让他和客人辩论。

谢安的嫂子几次从外面派人传话,说不要让这孩子参与讨论了,孩子身体不好,承受不起。谢安却置之不理。

结果,嫂子实在受不了了,不顾礼仪,强行冲进屋里来,把孩子一把抱走,哭着给谢安说:你哥哥死得早,我就靠着孩子相依为命了,不能眼看着孩子再离开我。

清谈之烧脑若此。

作者:专栏《探寻魏晋风度的心迹》主讲人——徐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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