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审视曹雪芹的生卒年和年龄

作者:逄冠卿

曹雪芹生于何时,死于何年,享寿几何,是否经历过曹氏家族在江南“织造”、“盐差”任上的“风月繁华”生活,都是《红楼梦》研究领域里的一笔糊涂账,也是当今主流红学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问题。

曹雪芹人生际遇(曹雪芹四十年华)(1)

1921年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胡适在《跋<红楼梦考证>》根据敦诚的《四松堂集》付刻底本中《挽曹雪芹(甲申)》诗(该诗未收录到《四松堂集》刻本中),认为曹雪芹卒于乾隆二十九年甲申(1764)年,并根据该诗中所载的 “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句,认为“四十年华”不限定整四十岁,断定曹雪芹死时不能在四十五岁以上。胡适假定曹雪芹死时四十五岁,得出曹雪芹生时当康熙五十八年(1719)。胡适先生还根据这个虚构出来的曹雪芹生年,推断曹雪芹出生于其祖父曹寅病逝时或稍后,刚刚赶上了曹家在江南的“风月繁华”生活,所以后来才能把《红楼梦》小说写成作者的“自叙传”。

周汝昌先生并不同意他的老师胡适的这个见解,认为敦诚说的“四十年华”乃是确指,理由是在旧社会的悼亡诗里,没有人肯为亡友“减寿”,如果挽一个四十多岁死去的人不说“五十年华”而偏说“四十年华”,那就是太没情理,迹近开玩笑了。因此,敦诚悼曹雪芹诗中所说的“四十年华”证明,曹雪芹顶多活了四十岁。据此,周汝昌先生反推曹雪芹生于雍正二年(1724),享年就是四十岁。由于雍正二年出生的曹雪芹不可能赶上曹氏家族在江南的“风月繁华”生活,所以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新证》中,又独创了曹家在乾隆年间的“二次复兴说”,以保证曹雪芹有北京的“风月繁华”生活体验作为《红楼梦》的创作基础。

后来红学界发现了张宜泉的《春柳堂诗稿》,诗稿中《伤芹溪居士》一诗有附着的自注:“其人素性放达,好饮,又善诗画,年未五旬而卒。” 胡适先生把张宜泉说的这个“年未五旬”,理解为曹雪芹临终前年纪未达到五十岁,因此修改了自己先前的推测。王利器先生和冯其庸先生也据此附会胡适的说法,认为曹雪芹至少活了四十五岁,甚至活到了四十八、九岁。现在主流红学界的大师们,如徐恭时、周思源等人,基本上都赞成并采用了这一新说法,因为他们认为曹雪芹曹雪芹为曹颙遗腹子,生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曹家抄家时已经十三岁,少年时曾经享受到了曹家在江南的“风月繁华”生活,有创作《红楼梦》的丰富生活体验。

曹雪芹人生际遇(曹雪芹四十年华)(2)

以上就是当今主流红学界关于曹雪芹生卒时间和享年“考证”的简要介绍 。且不说这种反推生年及年龄的根据是多么薄弱,方法是多么芜杂浅陋;仅就这些先生反推曹雪芹生年及年龄的目的而言,也似乎都是为了让曹雪芹能够赶上曹家在江南的“风月繁华”生活,从而具备创作《红楼梦》的条件。这种结论在先,“证据”服从结论,先入为主无端增加曹雪芹年龄的方法,显然谈不上是什么严谨的“科学考证”,而仅只是捕风捉影的附会而已,并且是三种说法互相冲突抵牾的一团乱麻式“猜笨谜”。笔者撰写本文的目的,并非为了评判主流红学关于曹雪芹生年及年龄的三种说法中哪一种正确,而是对他们使用的证据,重新进行考量辨析,提出自己的新的理解,新的判断。

综合以上诸位红学专家所使用的关于曹雪芹生年的证据,不外就是两条:一条是敦诚诗中说的“四十年华”,另一种是张宜泉诗中说的“年未五旬”。主流红学家一直认为,关于曹雪芹的卒年虽然有乾隆二十八年癸未(1763)、乾隆二十七年壬午(1762)两种意见(根据甲戌本批语),但只差一年,矛盾不大。但以此为基础,按照“四十年华”和“年未五旬”分别反推曹雪芹的生年,则前后产生了三种结论,互相之间相差八、九年之多。八、九年时间在历史长河中似乎只是暂短一瞬,似乎不算什么,但具体到《红楼梦》创作中来,则事关重大。因为按照“四十年华”死扣,曹雪芹肯定不具备创作《红楼梦》的生活基础;而按照“年未五旬”活算,曹雪芹就似乎勉强有了创作《红楼梦》的生活体验。

敦诚的“四十年华”说和张宜泉的“年未五旬”说,果真如主流红学家们推测的,能造成曹雪芹年龄有八、九年差距么?恐怕未必!敦诚所说的“四十年华”说无需辩白,数字清楚无误;关键是张宜泉所说的那个“年未五旬”说,根据这同一条证据,红学家们就妄测出了四十五岁,四十七、八岁,四十九岁多种推测,哪一种似乎都言之有据,但哪一种又都有姑妄言之、捕风捉影之嫌,推论者自己也感觉底气不足。对张宜泉说的这个“年未五旬”,究竟怎样理解更恰当一些、并能达成一致呢?

其实,主流红学家们对张宜泉说的“年未五旬”的理解谁都不对,都属于望文生义的曲解,都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他们根据字面理解,以为“五旬”就是五十岁,“年未五旬”就应该是指曹雪芹去世时年纪不满五十岁,认为在五十岁以内推测曹雪芹的年龄都是合理的,所以才有了对曹雪芹年龄从四十五岁到四十七八、乃至四十九岁的种种妄测。这种理解乃是今人对古文的字面理解,古人对“年未五旬”一句话的理解和使用,却并非如此。

古人使用这个“旬”字,一般有两种含义:其一是以“十日为一旬”,出自《说文》。古代以干支纪日,每十日天干周而复始,称一旬。其二是以“十岁为一旬”,多指人的年龄。也是根据干支纪年,每十年天干一轮回,称一旬。白居易《偶吟自慰兼呈梦得》“且喜同年满七旬”可证。张宜泉诗中说的是曹雪芹去世时“年未五旬”,当然使用的第二种纪年的含义。在古代,表示年龄的“旬”又称为“秩”,也是以十年为一“秩”。白居易《思旧》“以开第七秩,饱食仍安睡”可证。“秩”一般用于指中年以上老人的年龄,“旬”则往往用于指中青年人的年龄,但二者之间并没有严格界限,也有以“旬”指老年人年龄的。

古人所说的“旬”或“秩”,指的并不是某一个具体年龄,而是以十年为单位的一个年龄段。具体地说:一至十岁为一旬,十一至二十岁为二旬,二十一至三十岁为三旬,三十一至四十岁为四旬,四十一至五十岁为五旬,五十一至六十岁为六旬,六十一至七十岁为七旬,七十一至八十岁为八旬,以此类推。前面举例说的白居易诗“以开第七秩”,并不是说已经到了七十岁,而是已经过了六十岁,开始上六十一岁,也就是开始进入了“七秩”,即“七旬”了。

张宜泉诗中说的曹雪芹“年未五旬”,显然指的并不是五十岁,而是四十一至五十岁这个年龄段。“五旬”包括五十岁,但不是特指五十岁。如果曹雪芹活到了五十岁或者接近五十岁,张宜泉悼诗中会说他“年满五旬”、“年近五十”或“年未六旬”,而决不会说“年未五旬”。张宜泉之所以说曹雪芹死时“年未五旬”,指的就是曹雪芹还没到“五旬”这个年龄段就死了,也就是说曹雪芹根本就没有迈过四十岁这个门槛,不到四十一岁就英年早逝了。因此,张宜泉关于“年未五旬”的说法与敦诚所说的“四十年华”,都是指曹雪芹只活了四十岁,两者的说法是完全一致的。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反推出八九岁年龄差距的问题。

古人使用“旬”或“秩”为人祝寿或悼亡,是很有讲究的。譬如“年满五旬”,一般指已经活到了五十岁;“年过五旬”,一般指五十一岁以上;“年未五旬”,一般指四十岁以下;“年近五旬”,一般指过了四十岁,但尚未到达四十一岁,如此等等。周汝昌先生认为在旧社会的悼亡诗里,都喜欢拔高死者的年龄,没有人肯为亡友“减寿”,挽一个四十多岁死去的人不会说“四十年华”,因此挽诗中的“四十年华”,就不会超过四十岁,这是有道理的。同理,挽一个已经进入“五旬”年龄段即四十一至五十岁的人,也不会说他“年未五旬”,只能说“年未六旬”。曹雪芹挽诗中的“年未五旬”,就是指四十岁,不会有其它解释。张宜泉不说曹雪芹死时“四十年华”而说“年未五旬”,也不过是为了死者面子好看一点而已,其实两者是一个意思;敦诚是宗室出身,对穷朋友去世没那么多讲究,所以直称曹雪芹“四十年华”。

曹雪芹人生际遇(曹雪芹四十年华)(3)

此类事例在古代文人笔下甚多,这里仅举一例:康熙二十九年庚午(1690),当朝武英殿大学士梁清标(1620—1691年)“八旬大寿”,众多官僚文人前来祝贺,江南文人洪昇穷困潦倒,买不起贵重寿礼,只好作诗一首《恭祝真定老师相千春》(见《洪昇集·集外集》)致贺。且不说该诗内容庸俗空洞,诗中有“领袖诸曹四十秋”,“八旬犹作钓鱼翁”句,证明梁清标当时的年龄确实进入了“八旬”。梁清标生于明万历四十八年(1620),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虚岁刚进入七十一岁,便称作“八旬大寿”。

这样的例子其实不用到外面去找,《红楼梦》书中便有现成的例证。书中第七十一回交代荣国府要为贾母办八旬之庆。但在第三十九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贾母问刘姥姥:“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听此言后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也就是说当时贾母的年龄也就七十来岁。刘姥姥进大观园之后的第二年,贾母就在七十岁刚过,或许就是七十一岁生日吧,就要办“八旬大寿”之庆。这与前述梁清标七十一岁庆“八旬大寿”,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根据以上分析,曹雪芹去世时的年龄不论用“四十年华”还是“年未五旬”表达,说的都是四十岁。那么,根据这个年龄反推他的出生时间,只能说周汝昌先生推断的雍正二年(1724)是正确的。曹家被抄发生在雍正六年(1728),当时曹雪芹虚岁只有五岁,应该还穿着开裆裤,对抄家前的生活能有多少记忆?任何人都从五岁经过,当然不言自明。当今主流红学界关于曹雪芹少年时享受过江南“风月繁华”生活,成年后根据记忆创作《红楼梦》的推测,都是站不住脚的,现在流行于世的几乎所有关于曹雪芹江南生活的传记,都是红学家们根据猜测胡编乱造出来的。红学专家根据“甲戌本”系年判断,一般认为《红楼梦》创作于乾隆九年(1744)。这一年曹雪芹虚岁只有二十一,可谓乳臭未干、涉世未深,是否能说出《红楼梦》作者沉痛交待自己“一技无成,半生潦倒”,“愧则有余,悔又无益”的话,是否能将“半世亲历亲闻”写成小说“问世传奇”,明眼人自会判断。一个黄口未消的小儿,愧个什么?悔又何来?

2008年3月31日初稿于长春

2013年2月21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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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王华东 至真斋主 编辑:潇湘夜雨

深度解读,高屋建瓴。吴氏红学,高端学术。 知识的盛宴,智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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