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法制和分封制是周朝赖以建国的两个指导思想。
宗法制确立了以嫡长子为中心,以宗族血缘为纽带,以长幼等级为支撑的统治秩序。
分封制则在宗法制的基础上将土地这一先秦时期最重要的社会资源,按照宗法原则进行利益划分。
可以说,宗法制是贵族男子社会地位的政治依托,分封制是贵族男子社会地位的经济保障。
宗法制建立了表面看起来森严而完善的等级制度,而分封制既是这种等级制度的维系手段,又是这个等级制度的利益结果。
宗法为本,分封为用。宗法与分封互为表里,共同架构起了西周王朝的政治生态。
所以,周的衰亡,根本上讲就是宗法制和分封制的衰亡。
周朝政治生态的瓦解,也正是从宗法制与分封制的瓦解开始。
探究宗法制瓦解的源头,周幽王可谓起了抛砖引玉的作用。
幽王身体力行的表率起到了难以估量的恶劣影响。不仅仅是诸侯,诸侯宗族的公子王孙们,诸侯底下的卿士大夫们,全都会有样学样地复制幽王的行为,甚至将其发扬光大。
毕竟,连天子这个受命于天的神圣职位都能凭君主个人的意愿而由庶出的小宗占据,那天下还有什么位置不能凭本事竞争上岗?
郑国和卫国的两位有志青年就对这一观点深信不疑。
头一个,是郑庄公的弟弟共叔段:
郑庄公,名寤生。寤生,就是倒着生。
庄公的母亲武姜生庄公时难产,就给庄公起了这么个通俗粗浅的名字。
而等到武姜生共叔段时竟然是顺产,轻轻松松就窜出个大胖小子。
武姜心里都不用琢磨,显而易见刚窜出来的老二,比把老娘折腾半死的老大更招人待见。
“武姜生太子寤生,生之难,及生,夫人弗爱。後生少子叔段,段生易,夫人爱之。”
——《史记·郑世家》
自古慈母多败儿,共叔段凭着母亲武姜的溺爱,渐渐对国君之位起了觊觎之心。
武姜也一门心思想让自己这个顺产的小儿子上位,几次三番在郑武公面前吹枕边风。难得郑武公比他大侄子周幽王自制力强了不少,没被武姜的美色所诱惑。武公死后,庄公顺利即位。
“姜氏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春秋左传》
但顺利即位后的庄公也并不能从此高枕无忧。武姜母子可谓亡庄公之心不死,只不过这次改了迂回路线。
武姜吹自己老公枕边风不成,使唤不招自己待见的大儿子却十分顺手。
她先是撒泼打滚的让郑庄公将战略要地京城(非首都)封给共叔段,继而又给共叔段做内应,让小儿子在外边整军经武,随时准备起兵夺位。
郑庄公的首席谋士,有春秋第一权臣之称的祭仲早就看破了武姜母子的小九九。
他强烈反对庄公把京城这个比国都还大的要塞分封给庄公不安分的弟弟。但庄公却不以为然,成竹在胸地说出了一句千古名言: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春秋左传》
平常就偷鸡摸狗不干好事,他早晚自己作死,你等着瞧吧。
共叔段在外边还真折腾出了不少动静。造反青年一边修筑城池、招兵买马,一边撺掇着郑国几座边城跟着他一起干造反的勾当。
这时候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明白共叔段要干啥大事业了。于是公子吕也来劝诫郑庄公:
“可矣。厚将得众。”
到了收拾他的时候了。那小子现在地盘又大了,以后太多人都跟他混,就不好收拾了。
可庄公还是那套词:
“不义不昵,厚将崩。”
我既是君主,又是兄长。他小子对君主不义,对兄长不亲,地盘再大也是离死不远。
事实证明郑庄公的判断不愧于优秀政治家之名。
共叔段前脚刚起事出兵跟庄公会猎,后脚京城百姓就端了他老巢。
正面战场,庄公也几乎兵不血刃地就破灭了武姜母子多年的经营,兵败的共叔段只得逃亡卫国的共地。
庄公赶跑了弟弟,怎么处理自己老妈是个头疼的问题。
都是儿子,您老咋就那么偏心?
气头上的庄公诅咒发誓
“不至黄泉,毋相见也。”
过了一年,庄公后悔了。想见老娘,又不能违背誓言。咋办?
好办,挖条地道不就行了。
在大臣颍考叔的建言下,郑庄公挖了条深及地下水的地道,挂个牌子就把这当“黄泉”。
如此庄公才能与武姜母子重聚,黄泉见母的典故也由此而来。
“庄公曰:“我甚思母,恶负盟,柰何?”考叔曰:“穿地至黄泉,则相见矣。”於是遂从之,见母。”
——《史记·郑世家》
共叔段的失败只是春秋初年礼崩乐坏的开始,后继者们正踩着共叔段铺好的道路,向着自己的国君磨刀霍霍,卫州吁便是其中的代表。
共叔段是凭着母亲的溺爱造他哥哥的反,卫州吁则是凭着自己的本事造他哥哥的反。
卫州吁打小就表现出了造反分子的必备气质,骄奢自大且喜好军事。
认为自己特别行的人还爱打仗,这样的人不做出幺蛾子是不可能的。
后世魏文帝曹丕的弟弟曹彰,明仁宗朱高炽的弟弟朱高煦皆是如此。
卫州吁老爹卫庄公在位的时候就让他领兵,到了哥哥卫桓公即位时,卫州吁的野心逐渐膨胀起来。
“庶子好兵,使将,乱自此起。”
——《史记·卫世家》
你姓卫,我也姓卫,一笔写不出两个卫来。凭啥就你能继承家产?
弟弟心生不满又有军事天赋,这对卫桓公来说绝对是个巨大的威胁。没等卫州吁羽翼丰满,卫桓公先一步罢免了他的职务。
“桓公二年,弟州吁骄奢,桓公绌之,州吁出饹。”
——《史记·卫世家》
卫州吁逃到国外暗自积蓄力量,十几年没闹出什么乱子。
但一个人的出现给了卫州吁启发,这人就是刚刚造反失败的共叔段。
这不是现成的革命经验么?
臭味相投的两人立刻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郑伯弟段攻其兄,不胜,亡,而州吁求与之友。”
——《史记·卫世家》
在共叔段前车之鉴的指导下,卫州吁招募了一批跟他一样逃亡在外的卫国人。
不用想,这群人都是在国内放过火、杀过人的狠角色。一帮亡命之徒聚在一起,可比京城那帮墙头草的老百姓强多了。
加上卫州吁个人的军事天赋,这个造反集团的战斗力明显比上次高了不少。
卫桓公十六年,卫州吁成功弑杀了自己哥哥,登上了卫国国君之位。
卫州吁这人对自己老哥虽然下得了狠手,但对哥们那绝对讲义气。
为了报答共叔段的鼎力相助,卫州吁联合了宋、陈、蔡几个跟郑国一直不对付的国家,准备一起干掉平日里总装大哥的郑庄公。
可卫州吁是弑君夺位,国内政局尚未稳定就马不停蹄地要与邻近强国开战,根本得不到卫国人的支持。
“州吁新立,好兵,弑桓公,卫人皆不爱。”
——《史记·卫世家》
其中最看不上卫州吁这伙人的要属卫国的三代元老石蜡
石蜡在卫庄公时期就劝诫过卫庄公不要过分宠爱卫州吁,并有一段甚为精彩的论述。
“骄、奢、淫、泆,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鲜矣。”
——《春秋左传》
卫州吁有骄奢淫逸那些毛病,都是你卫庄公跟惯的。
受宠而不骄傲,骄傲而能接受地位下降,地位下降而能不怨恨,怨恨而能克制的人,这人我没见过。
他卫州吁又不是太子,以后正牌太子即位,你指望卫州吁能老实当小弟,你做梦去吧。
石蜡的话可谓一针见血,但卫庄公全当了耳旁风。
同样把石蜡话当耳旁风的还有石蜡的儿子石厚。
石厚和卫州吁发小,两官二代经常凑一起唱K逛夜店,
石厚自然也成了卫州吁反动势力的骨干成员。
石蜡谏言卫庄公不成,便禁止石厚和卫州吁来往。
但儿大不由娘,
一门心思跟着卫州吁干大事业的石厚才不理老爹忠孝节义那一套
石蜡一想,都不听我的,这官干不了了,
告老还乡!等你们折腾完再收拾你!
“其子厚与州吁游,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
——《春秋左传》
等到卫州吁做掉卫桓公,镇不住场子了,又想着请石蜡这位前朝老臣出山。
石蜡明白机会来了。
为了除掉卫国这些祸害,石蜡表面答应支持卫州吁。
暗里亲自跑去面见陈国国君陈桓公:
“卫州吁那小子连自己亲哥都能弄死,你还敢跟他合作?”
“郑庄公是个连周天子都能揍得狠人,你还敢惹呼他?”
队友不是啥好东西,极有可能留着技能抢你人头。
对手是国服上单,二十分钟六神一个打你们四个。
这仗还能不能打,你自己掂量吧。
陈桓公当时也是当了二十多年国君的老油条了,
一下就听明白了跟着卫州吁混是赔本的买卖干不得。
那咋办?
好办,弄他!
石蜡和陈桓公定好计策,
以劳军为借口给卫州吁大军送粮食,借机刺杀了他。
一并诛杀的还有一直跟随卫州吁鞍前马后的石厚。
“卫人使右宰醜涖杀州吁于濮,石碏使其宰獳羊肩涖杀石厚于陈。”
——《春秋左传》
大义灭亲的典故由此而来。
卫州吁是春秋时期头一个弑君篡位的人,此后公子夺位弑兄者、大臣专权弑君者不绝于书。
卫州吁死后弟弟卫宣公即位。卫宣公为人淫乱,先娶了老爹小妾,又抢了儿子媳妇。
在如此家长表率下,卫宣公小儿子公子朔谋杀了大哥太子伋和二哥公子寿,成功上位。
郑国这边也没消停:
郑庄公死后,二儿子郑厉公胁迫大臣祭仲赶跑大哥公子忽自立为君,四年后祭仲赶跑郑厉公迎立公子忽是为郑昭公。昭公二年,昭公被大臣高渠弥射杀。
乱么?还有呢。
“卫宣公七年,鲁弑其君隐公。九年,宋督弑其君殇公,及孔父。十年,晋曲沃庄伯弑其君哀侯。”
——《史记·卫世家》
宗法倾颓,礼崩乐坏。
所以太史公说: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史记·太史公自序》
正是春秋初年宗法制度的瓦解,奠定了春秋无义战的时代基调,孕育了春秋末年三家分晋与田氏带齐的最终果实。
诚然,宗法制肯定不是完美的政治制度,嫡长子继承在很多时候也显得不那么妥当。
但宗法礼制所讲的君臣父子的等级秩序确实是当时维系社会稳定的有效手段。
挣脱了宗法礼制的约束,诸侯国内部的不稳定因素不断涌现。
随之而来的动乱无常,要等整个国家民族几百年的经验沉淀才能逐渐发展出新的制度来重新规范。
说到底,让周幽王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并不是他喜欢和哪个媳妇夜夜笙歌,也不是他愿意任用哪个亲信为虎作伥。
而是他废长立幼的行为打破了君臣父子的既定原则,触动了西周统治秩序的根本,客观上成为了东周五百年混乱征伐的诱因之一。
毕竟,比幽王残暴而有过之的厉王都没能把周王室折腾垮台,国人暴动后周朝还经历了宣王中兴的短暂还魂。
可见,秩序的崩溃远比君王个人的暴虐更加危险。
宗法制在春秋初年各诸侯国内公子大臣们的争斗中摇摇欲坠,而分封制也在诸侯国外各个君王的征伐中趋于瓦解。
讲完春秋小霸郑国的故事,春秋时代真正的霸主就要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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