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燕漂亮 吴海燕沉醉(1)

作者:吴海燕,山东省菏泽一中语文教师,曾任精品校本“书苑文峰”专职写作教师。喜欢写作,以此为乐。散文《乡间》《冬天的饺子》被收入《单县古今文化丛书之乡土恋歌》,游记散文《九寨》被收入《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萃2015》,散文《一抹苏州》被收入《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6》,散文《夕阳山外山》被收入《魅力开发区征文作品集》。《明朝有意抱琴来》作为书评被收入诗集《有没有读首诗的时间》,《先生之美》作为书序被收入《菏泽一中最美教师文集》。《诗在别处》作为书序被收入《文峰诗歌创作与朗诵艺术》,《记王臻》作为书评被收入散文集《留在心底的风景》。出版散文小说集《幽山秀林集》。曾参编国花诗集《牡丹颂》等书。其人其文被收入《曹州文坛名士集传》。

沉醉

吴海燕漂亮 吴海燕沉醉(2)

文/吴海燕

(一)

老丁是一个略显陈旧的乡村男人。老丁是一个光棍,是农村的另类,或者说男人中的一种。伴随老丁出现的天气永远不太明朗。

老丁是一个光棍,可老丁拥有过最多的女人。

(二)

在乡村的语境里,老丁别有深意地推着他的石头,重复着每一个绝望的开始和充满希望的结束。

老丁的老屋像一艘沉船停泊在村庄死寂的港湾,使每一日生活的情节显得单调、冗长和沉闷。每一天早晨,老丁的鸡叫着,羊也叫着。老丁从村庄走到田里去。老丁的庄稼充满希望。充满希望的庄稼呈现着一种欲望的光辉。

老丁坐在他的庄稼地里。遍地绿苗。着黑夹袄衔黑烟袋的老丁仿佛一粒黑枣。拙讷,板结,昏暗。老丁对旁边玩耍的丫头讲着“和尚和庙”的简洁而幽远的故事。他的侄孙子同样在旁边玩耍。可老丁没有理会。侄孙子多了。

太阳白白地挂在天正中。天上没有云。老丁的故事讲完了。丫头到不远处的水沟边去摘黑蛋蛋吃。老丁便想起了心事。想起在他黑绳子般的生命里缀着的纽扣般五颜六色的女人。老丁想不透生命为何物。一个人就那么地有了,又那么地没了。那些女人令老丁一次一次地活过,又一次一次地令他死去。是的,确乎是死去了。老丁现在感觉活着和死去是没什么区别的。

当生产队长的老丁不知道“西绪福斯神话”,也不去读《白鹿原》中的白稼轩。他的一生中没有人为的惨烈、执著甚或是悲壮。令他白板一样的生命此起彼伏过的只有那些女人。那些鲜亮的或是丑陋的女人。

她们是一座一座的坟,一次又一次埋葬了老丁一生中曾经的鲜活和梦想。

老丁想起她们。他看见了结发妻子哑巴。

(三)

哑巴太古旧了。哑巴在他的记忆中长满了荒草。

哑巴用无声的语言和青春向他暗示着什么,没人能破译。也许在一生中,哑巴才是他唯一的寓言,唯一真实而灵动的寓言。哑巴是一个头发很硬的黑的女人。她同每一个扎两把刷刷,穿着小翻领的暗绿夏布褂子的乡村女人一样,却又同干干练练、吵吵嚷嚷的农村女人绝不相同。哑巴是秀气的。她永远咿咿呀呀,拒绝同这个世界,同乡村对话,甚而她的丈夫。她总是扛着一只结实的草筐和小丫头们一起去薅草,拔毛根,摘黑蛋蛋吃。她腕上戴着一块手表,略旧的,见了人总是笑。在夏日或是初秋的太阳底下,哑巴是美丽的。一种略带甜味的野野的美丽。

哑巴的出现是一种偶然,或者是一种必然。傍晚她扛着草走回老丁的院子,走进老丁的老屋,老丁的一生便愈合了,或者说永远无法愈合了。老丁的屋是那么黑,黑得牢固而生涩,只有墙角的床是红的,深深的,俗气的红,红的床单上摞着暗灰的被子。那红仿佛一片沉寂中一声狂野的呐喊,蓦地张扬开来。哑巴就走到床边,捋下小褂,露出亮白的肩头。墙上挂着的半面镜子里就现出一张略显粗黑而结实的脸来,表情浑茫而古远。她的眼睛是大的。她生命的失语剥夺了她的灵性,目光中盛满了婚姻的基调。

哑巴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筐,开始拿剪刀剪一只永远都剪不成的鞋样子。天暗下来。白色的塑料纸糊的窗外黄昏在飞舞。哑巴的日子如同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结,沉闷而幽远地封锁着。哑巴剪着她的鞋样子,直至老丁推门进来。老丁点上另一处墙角里锅灶上的煤油灯,坐在灶前抽袋烟,然后动手烧火煮饭。

侄孙子的小脑袋夹在门缝里往里张望着。他的小脸那么黑,而他的眼睛又那么小。他窥探着,窥探着他的叔祖和叔祖母。老丁瞥他一眼,不加理睬。哑巴则视若不见,拿起铰成的鞋样子用手比着。灯光忽闪着,像死寂的梦。侄孙子的小脑袋从门缝中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恍惚的印象,没有形迹。

黑乌乌的小矮木桌上摆两碗菜汤,银银菜汤,一团团煮成褐黑色的叶子像朴素的衣裳。盐的味道使它们富有魅力,像扎了根红头绳的村姑。它们沉浸在汤里,一如等候在嫁妆的流里,期待着被侵略和占有。所有的黑黑的馒头沉睡在麻木的、填满污垢的藤条筐里,呆傻而笨拙,然而充满呼唤。哑巴坐在桌边呼噜呼噜地喝汤,老丁蹲在旁边,抽他的烟袋。夜色那么浓,模糊而落寞的灯光撑开一团微有暖意的空间,有如夜的心,有一点活意。

吴海燕漂亮 吴海燕沉醉(3)

(四)

床永远是那样富有意味,而被褥永远是那样隽永。它们烘托着男人和女人的神话,像天堂般地升华和地狱般地沦陷。但哑巴和老丁之间没有天堂和地狱,有的只是浑浊的、渺茫的睡眠。他们将过日子的本义推演到了极致。从日升到日落,再到日升。他们像同一条小路上背向而爬的两只乌龟,一叠一叠的日子是他们共同的线索,可他们不认识对方。而且,这种惯性的爬行没有边缘。除非路线是圆的,他们终于又汇合到一起,但那种情形却只会是谁也不看谁一眼,又开始新一轮的背道而驰。谁也无意识停留,或转变方向,哪怕为自己。

老丁封闭了他自己。从肉体到灵魂。而哑巴则连自己都打不开。床只是一种假设,他们虚构不出生活的情节。他们没有孩子。

老丁沉湎在对明日的向往里,明日鲜红的朝阳底下,大片的庄稼青翠欲滴。他不想哑巴明天去干什么。哑巴仿佛他脚下的泥地,每一日留不下印迹地走过。哑巴仿佛一座封闭得很好的空城,没人有心去打开,因为她本身是空的。

(五)

或许,哑巴的美就在于她永远的封闭,一种极美。

像乡村里一只古怪而灵性的麻雀,她卑微却又是怪异地飞翔着,把乡村诠释得诡谲而苍茫。似乎总有一种雾气,在乡村的街道和角落里流连着,静止着。

而嫂子是一个明亮的女人。仁慈而有立体感的女人。她每日坐在院子里拉鞋底或哄孩子。她和哑巴是生活的两种修辞,她仿佛为了反证哑巴而存在。她温和宁静地望着你,圆胖的脸上是欲滴的微笑。她的话语是沉稳和善良的,把哑巴带给你的阴郁温暖地抹去。她的存在使影子一般的生活具有了质感。端庄而娴雅,怀抱儿子或女儿家的婴孩坐在土墙围起的院落里,有一种圣母的光辉。村里人人都被这种意味所吸引,感到生活的稳固和希望。她化解或是稀释了哑巴给乡村带来的惊惶和黯淡。

(对比的修辞可以增添生活的平行和整饬美。它可以取得形式上的胜利,然而本质上却是对斑斓和不确定性的一种伤害。)

嫂子坐在土墙边哄着孩子。她灼闪的光辉刺痛了哑巴的眼睛。哑巴站在嫂子的对面,肩上扛着半筐草,腕上的手表在阳光下闪着一点惨白。哑巴咿咿哑哑地吵嚷着。她在骂着嫂子。她的语言无人解译,可确乎是骂。她黑而淳的圆脸上是凶巴巴的表情,眼睛里盛满她深深的愤怒和悲绝。嫂子静静地坐着,委屈和坚忍的目光在小村里弥漫开来。哑巴此时如同一只嗡嗡叫的青头苍蝇,使纯洁无辜的乡村遭受亵渎。

(六)

老丁说你滚蛋,你不滚蛋我滚蛋。老丁阴阴地詈骂的时刻哑巴正满足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的羊在脚跟前卧着。岁月十分宁静。哑巴幽幽地望着远方的天空,淡淡地笑了一下。这是我的家你滚蛋。老丁恶毒地重复着他的话语。在他的心中哑巴只是一株将枯未枯的草,而嫂子是全部的青翠。他不想让嫂子死。

老丁不想让嫂子死。所以他开始对付一个人,一个干瘪的老太太。他在一个浑浑噩噩的午后到十几里外的王家岭子去,接来了那个老太太。老太太裹着乌黑的夹袄,小得像一只萎缩的虾米,她急匆匆地走着,一团身影显得狡黠而坚硬。

在那个傍晚老太太坐在老丁院外的一根弯弯曲曲的木头上,夕阳隐在了屋后。村人高高低低地站在四周,他们困惑而快乐。就在那晚老丁回复到光棍的含义。女人的故事像诗歌一样从他的时代退潮。哑巴跟老太太离去时腕上戴着两块手表,还挽着一只白底青花的包袱。包袱的颜色跟暮落的乡村如此地协调,以致她三十年的女人的岁月也似乎绽出芬芳了。

吴海燕漂亮 吴海燕沉醉(4)

(七)

在原野中吹着的风是那样的平凡而简单。在原野上流逝的日子也是那样的平凡而简单。就在一个又一个凋谢的淡泊的夕阳中,老丁成就为一个孤单的男人。一些恍惚的梦缠绕在他的记忆里,鲜艳得令人不敢卒视。小小的村庄在旷远的天地之间睡了又醒了,死了又活了。鸡叫着,叫声绵远绵远。

关于女人的故事已变得冷静而浅显。老丁坐在村口的石条上,慢慢地燃着烟锅。老丁排斥了世界。

(八)

老丁忽然开始悲伤。

老丁的悲伤源于哑巴的死。哑巴是一朵不能独立存在的花,她从岁月的枝头飘落的时刻便注定了枯萎和消亡。哑巴跟又小又干的老太太回家之后便疯了,她在自己的头上扎了无数个小辫,然后衣不蔽体地在村庄里奔跑。王家岭子的男人们从此迷醉而悲恸。哑巴是美丽的坟墓,没人愿埋葬自己,哪怕墓地里鲜花遍野,有黄莺在歌唱。哑巴在夜色里游走,驾驭着原始的形体,在弥满的夜色里像闪亮而迷离的精怪。乡村沉默着。它静观着一个女人用这种别扭的方式祭奠着塌陷的婚姻和生命。在这个时刻,男人这个词语仿佛才在哑巴的生命里具有了质感。或许很重。或许很轻。

那个老的女人和这个年轻的女人拥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有残破的围墙。围墙里边有一棵枣树。是秋天了。稀零枯黄的叶子间挤满了闪亮的红灯笼,青涩的季节无言地过去了,它们展现着令人不可思议的丰硕和富有。在黄昏,枣叶在秋风中飘落,落了一地。也有三五片闲闲地飘坠在树下古老的半块石磨上。

两间枯瘦的老屋,苍黑而惨淡。老女人坐在门槛上,她手里黑黢黢的碗中,稠稠的红薯粥冒着陈旧的热气。夕阳下山了。老女人用缓慢滞重的动作啜着碗中的粥,呆板地望着那棵枣树。枣树在氤氲的夕辉里与沧桑的小院有一种不协调的明艳。老女人望着黄昏里明艳的枣树,也望着枣树最细的枝丫上吊着的哑巴。死亡在黄昏降临在昏茫的院落里。粥还剩一口的时候,老女人把碗和一双满是污垢的筷子放在门槛上,自己挪到门框边,倚着门框悄悄地哭了一阵。暮色席卷了村庄。墙头外站着几个男人和女人,他们影子一样贴在夜的幕布上。

“死了?死了。”

“唉——”

……

有了小小的骚动,一阵推推搡搡之后,夜恢复静寂。

在静寂的夜的心里,老丁在门前燃了一堆纸钱,惨淡的香味令村庄窒息。哑巴作为老丁的女人,没有埋葬他,自己却塌陷了。老丁心中涌满了悲哀,实实在在的悲哀。他不疼哑巴,他谁也不疼,可他还是悲哀。他记不起初见哑巴时的情景,也记不起把她领来时的情景。往日的岁月都是模糊的线索,只有一个清晰的结局尖利地刺进他荒凉的日子。

他从来也没有认识过哑巴。可是,哑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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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总之,在哑巴和第二个女人之间有属于老丁的一段日子。真实而失重。静悄悄的,懒洋洋的。是一段浑浊的空白。

一个中午,太阳慵懒地靠在天空中。村头的大电线杆下,老丁慵懒地站着,他的背景是在炫目的阳光下无声地喘息的村庄。那些残破的墙茬和干净而温暖的麸秸,还有坚硬的枣树。老丁端着一碗面条吃着,面条上面有一个剥得光溜溜的鸡蛋。地下还蹲着几个中年和老年的男人。他们也端着大碗,大碗里盛的是面条,或是萝卜菜,飘散出乡村固有的,滞重的香味。三大娘吃的是一个榆钱窝窝,碗里也是大条大条的炒辣萝卜。老丁用筷子抄了抄粘稠的面条,用同样粘稠的腔调说:三嫂子,吃的啥呀?也给我一点呗。三大娘咋咋呼呼地说,回家,叫娘们给做去。老丁蔫蔫地笑了一下说,娘们早成灰了。哎?三嫂子,要不咱俩过?街上蹲着的人嗡嗡地笑了。三大娘守寡多年了。去你娘个王八蛋。三大娘泼泼地骂了一句,撇嘴笑了。老丁也笑了。

三大娘说要不大兄弟我给你说个吧。

(十)

玉儿来的那天,村庄复活了。

多么好的下午呀。初夏的阳光有些暧昧地同小村依偎着。通往村里的大路边,村人们在田里蹲着,专心致志地伺弄着庄稼。这时候空气中有了一丝甜味,枯燥的乡村散漫着一股粉红的气息。风暖暖地轻轻地吹起来,所有的麦子都在舞蹈。这时候村人们三三两两纷纷直起腰来,他们略带疑惑地望着路上蓦然闯入视线的风景。三大娘在前面走着,苍老的脸上的表情暧昧而神秘。后面跟着西村的媒人大明子。大明子满脸是笑,他陪着一个女人向村里走。就是那个女人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那是个桃花一样的女人。

初夏的桃花,热烈而明媚的桃花,还散发着春天特有的娇艳与芬芳。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粉红色褂子,有些透明,显出内衣的轮廓,勾画出纤细而健康的腰身。一条笔挺的夏布的裤子,有很明显的熨过的线条,垂到脚面。她有一张白净而润泽的脸,三十岁女人特有的脸,眼睛很黑,鼻梁秀挺,薄薄的嘴唇是天然的肉红色。不太长的黑头发在脑后拢成一把小刷刷,只在光洁的额头留了几绺刘海,整洁,清爽,秀拔。

女人是一个美丽的精怪,吸引了村人的目光,也吸引了他们的脚步。他们尾随着女人来到一座宅院前。红砖的门楼,新的砖房。老丁的宅院,新起的。为了女人。美丽的女人站在宽大的门楼前,墙里的一丛青竹悄悄地绿着。女人与崭新的宅院有一种独立的和谐。阳光很美,空气中漂浮着岁月的幽香。女人大方地回头一笑,招呼大家进去,顾盼的神情里有农村女人固有的媚态,也有一股“见过世面”的味道。

老丁从门里迎出来,焗了油的头发梳成乌黑光亮的大背头,洁白的新衬衣扎在宽宽的裤腰里。油头粉面,春风得意。女人朝老丁一笑,老丁的神情中便漾出一种醉。进了屋,三大娘和大明子被奉如神明地敬在坐北朝南的位置。女人在桌子的南端爽快地坐下来。村人们黑压压地堵在门口,窃窃私语着,笑着。老丁倒了一杯茶,放在女人面前,矜持地笑着:“请!夫人。”人们哄地笑了。这个美好的女人拯救了乡村,赋予了它美和神秘。  

玉儿是一个很有女人味的女人。她极易令人想起初夏、粉红、嫁妆这些词语全身有一种质朴的香艳和野性的干脆。老丁迷恋她,史无前例地。老丁宠她。老丁终于告别孤单,在每一个旭日初萌的清晨挂着矜持的微笑乐颠颠地追随在她的屁股后面,享受着村路上小伙子们调侃而艳羡的目光。老丁喜欢坐在田头的梧桐树下,悠悠地抽一袋烟,看她在艳阳下从容而有力地挥动锄头的样子。她依然年轻的脸在夏日的阳光中娇艳而粉嫩,像一朵生动的花,晃花了老丁的眼睛。这才叫活着。终于活过了一次。老丁想。老丁还喜欢看她吃饭的样子。圆润雪白的馒头托在那纤长细白的手中,整个世界的富足便呈现在眼前了。天越来越热了。她赶了两趟集,买了一条淡青色的窗帘来,上面有着兰草和青竹的图案,换掉了卧房南窗上挂着的绛红色的厚绒布窗帘;给老丁买来了灰色的短袖衫,西装短裤,大号的皮凉鞋。老丁孩子似的被她装扮着,被她折腾着。老丁甘心情愿地被奴役了。她如渐渐浸漫而来的潮水,淹没了关于哑巴的那点青涩的记忆。  

生命是如此幸福而烂漫。

吴海燕漂亮 吴海燕沉醉(6)

(十一)  

然而哑巴的祭日还是到了。老丁不是个没心没肺的男人。哑巴曾经是他的媳妇儿,他知道。哑巴死了六年了。每年的祭日,他都会为哑巴摆一桌贡菜,燃一炷香。玉儿知道哑巴的故事。玉儿也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她一边把大红花的被子利索地折腾开一边朝坐在床头吸烟的老丁说,明天是集,你去买点青菜和肉来,咱给她祭一祭。老丁吸进一口烟,又吐出去,没做声,末了他说,你去吧。我去?玉儿不经意地自语了一声,平和地说,我去就我去呗。她关掉大灯,脱了外衣,上床。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为老丁做好早饭,便拿钱骑车去了集上。老丁懒懒地起来,打着哈欠坐在堂屋里的饭桌旁,馒头都不冒热气了,太阳才一树梢子高。老丁拿馒头就着茄子菜吃着,心里漾满了满足。他的家,他的媳妇。他的日子。  

上午他在田里锄了一上午草。把带去的干粮吃了,水喝了,又在梧桐树的阴凉里放松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日头已偏西了。他懵懵地坐起来抽了一袋烟,想这会儿玉儿也该回来了,便不想再干活,在田里拾掇了一些晒得半干的草,塞在粪筐里,扛着回了家,一路上哼着小曲。  

村庄里静悄悄的,大家伙都吃过了午饭,在各自的家中歇息。村头电线杆旁的柴堆里卧着一只狗,也在恹恹地睡着。他来到自家门前,太阳光还很毒,门锁泛着一点白光,它才意识到门还锁着,玉儿尚未回来。他想玉儿买了东西可能留在集上吃饭了,便坐在门边的木墩子上等,抽着烟。  

老丁一直等到了天黑。天黑了玉儿没有回来。老丁不急。老丁知道玉儿是他的媳妇。老丁便弹掉烟灰,起身去找村西头的小杰,小杰今天也去赶集了。见到小杰他问你见你丁婶了吗?小杰说没有,我在集上来回走了两趟都没有。今天秋菊也去了,你去问问秋菊吧。老丁便掉转身去问秋菊。秋菊正坐在院里喝汤,听见人喊便端着碗走到门口,秋菊娘也端着碗跟出来,老丁说妹子你见你丁嫂子了吗?在集上?秋菊说没有丁哥,我今天到缝纫店里拿了裤子就回来了,没逛。老丁哦了一声,便往回走,脚下有点悬空似的。秋菊娘说丁你不坐会。他稀里糊涂地嗯了一声,摸回了家。  

玉儿就这样消失了。这一天是哑巴的祭日。他想起六年前那个浓重的黄昏,哑巴垂落在绿叶红枣间的明艳的景象。玉儿走时只带了二百元钱,没拿他的存折,没拿他的任何贵重东西,她不像是“鹰”。去问媒人三大娘和大明子,他们说是亲戚托亲戚介绍的,线索已不好理。老丁只好作罢。他想或许是哑巴的魂儿借玉儿的身体来还债,或是来讨债的。  

村庄还是那个村庄,少了玉儿,像过年时蒸的枣糕上少了花纹中间镶嵌的枣儿,显得虚浮而空洞,虽然味道还是一样的味道。  

老丁渐渐从一个朴素而香艳的梦里醒来,还残留着一点沉迷时的醉,在每一个典型的乡村黄昏,他站在村头的大电线杆底下,幽幽地吸着旱烟,单调的目光中有着一点空虚和无法掩饰的怅然。乡邻们端了碗蹲在电线杆下或是与电线杆相望的路对面宅屋空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乡村的闲话,重重地咳嗽,轻轻地笑,没有人提起玉儿。乡村的男人没有爱情,他们只有女人。彻底的女人。

(十二)  

老丁不肯把自己投入生活,他一直在观望着,小心翼翼而又有几分玩世不恭地在村里谑笑着,生活着。有时候天下了雨,村头的洼地里注满了水,很多人穿着胶鞋,袖着手站在家门口看雨水。村庄里外弥漫着薄薄的湿雾。老丁也站在村头的街边,袖着手,懒懒地望着远处。这时村东头的丫就站在自家的胡同口真诚地喊,老丁哥,来家坐一坐吧。胡同口的地势比较高,可下面是两三处深坑,中间有一条又窄又秃的小路,现已被雨水淹没了,只有路两旁,那些裸露的根深陷在泥坑中的大杨树泛着冷淡的清光,挺立在大片的水中。

丫站在水边,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眼睛,穿着水红色的短袖衫子和枣红色的长裙子,脚上是晶莹的白色拖鞋,鞋跟是坡跟的。很小很白的脚。丫是个善良的女孩,她想赶走老丁的孤独。老丁看着她,眼睛中依然是淡淡的慵懒。不去啦。老丁缓缓地说。没有客套,没有理由。可丫依然很快乐。她在凉凉的胡同口独自站了一会,便穿过细小的胡同回了家。果然,不出多大一会,院子里便传来老丁拖拖沓沓的脚步声。丫坐在大床上,捧着本书,从小屋门口看见老丁不紧不慢地晃进堂屋,还听见他拖长了声音说:谁在家?唱戏似的。丫笑了。父母在堂屋里招呼老丁。老丁扯一些家常,扯庄稼与侄儿的不是。老丁不谈女人。 

(十三)  

老丁又开始谈起女人是一年以后了。  

一年以后,又一个夏天。夏天的晚上,村里的年轻人喜欢聚到老丁家里去,老丁家里又有了新的女人。一个老的女人。黑瘦,干巴,极为丑陋。她把干枯稀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小小的黑色发髻,别着一枚老式的发夹,穿着黑衣黑裙,裹着干虾米一样的身躯。她在不大的院子里幽深地坐着,梧桐树影罩住了她。一个肥硕的女人抱着同样肥硕的孩子蹲在她面前,坏笑着说,啊呦,丁婶子还穿裙子呢,里头穿裤衩了吗?大伙都坏坏地笑,说掀起来看看。那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就撇开腿,真的把裙子撩起来,很认真地宣告:看,穿着呢。看到她那烧过的火柴棒一样的瘦而干巴的腿儿,人们有的抿着嘴互相使眼色,有的转过头去,大笑了。老丁一边坐着,抽着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很平静的样子。  

老丁对她不好不坏。家里多了一个她,气氛并没有多大改变。她不大下地干活,整天在院子里坐着。她不是个勤劳的女人,做的饭也不好吃。可是玉儿走了,就像家庭出现了一个空缺,这个空缺暂时由她补上,如此而已。老丁的表情十分平淡。中午或是有月亮的夜晚,无聊至极的年轻人蹲坐在院子南边的木垛上,有一语没一语地同老丁拉闲话。老丁依然抽着烟,在小矮凳上蹲着。那个老女人依然裹着黑衣,两只眼睛像两口干涸的深井。老丁开始慢慢说起她会算卦的事。老丁说她算的卦已帮他躲过一劫。她听着,脸上布满了皱纹,皱纹缝里隐藏着一种诡谲的表情。老丁的话语中带着一种矜持的自豪。不知她年轻时会是什么样子的。是否美丽或者是否丑陋。她给人一种很遥远的感觉,但并不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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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日子就这样静悄悄地流下去,成为一种固定的现实,一种习惯。人们的心情都随着时日的流逝而平定下来,不再追忆往昔或奢望什么故事。似乎生活从来都是这样的。无所谓好。无所谓坏。老丁失去了由玉儿经营起来的那种精致的日子,很坦然地接受了一种粗粝的生活状态。他知道,他得生存。生活不是电影。生活就是生活。乡村又开始了粗重而浑厚的喘息,一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老女人的丈夫和女儿来到小村,它才不再平静,或者麻木。  

那一天很热。村东的小树林里或坐或躺布满了乘凉的人。树林中间的水塘积满了暗绿的、表面生满青苔的水。蒲扇轻摇,一切都昏昏欲睡。美妙的夏日正午。忽然有人从树林中经过朝东面走,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向人们宣告一个信息。乘凉的人们有了小小的骚动,他们从地面、从小竹床上爬起来,压抑着脸上的兴奋或惊奇,尾随着朝东走。于是通向东村的窄小的胡同里形成了一股细细的、似断似续的人流。一直流进了大明子家。大明子小小的院子阴暗潮湿,堂屋里陈设简陋,有一种陈腐的气息。门边小凳上坐着一个瘦高的老头,眉目清秀,还有一个相貌平平的闺女,身材壮实,两人一脸严峻。大明子坐在对面,低头不语。人们高高低低地站在院子里,怀着一种等待看好戏的兴奋和激动心情,沉默地等待着。一切都静静的。夏日特有的寂静。知了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  

大舅咱去吧。闺女用粗哑的嗓音打破寂静。  

老头依然不语,手指缝里头夹着一支烟,垂着目光看脚前的泥地。  

是这。大明子双手捧着一根燃着的火柴往自己嘴边送,点着了烟,抽了一口,慢吞吞地说,咱不能闹。  

一队人静悄悄地走过小树林,树林里残余的几个人也像被秋风扫过的落叶一样,被卷进了人群里。背后只剩下一个空空的树林,风轻轻地吹着,阳光透过枝叶将干燥的地面照得光影闪烁。塘里的水泛起微微的波纹。树下的小竹床空着,躺椅也空着。老丁打开家门,将这群不速之客迎了进去。老丁是沉默的。老头也是沉默的。两个男人在门边坐下来。老丁递上一根烟。闺女却沉不住气了,一直严厉的脸上蓦地添上了狰狞的表情。她挽着青色衬衫的袖子,开始里屋外屋找寻她的娘。大明子拉不住。叫不要脸的出来。闺女骂着。躲到天边也得揪出你来!人们哄地回过头去。天灼热,热得有股窒人的血腥味。老女人从茅房里神色惊惶地溜出来,试图利用人们的遮挡逃出门去,然而还是没能躲过闺女愤怒的眼睛,她拨开人群追出去。人们跟着一拥而出,乱哄哄地跟在后面。正午的乡村,变得浑浊而狂乱。老女人趿着拖鞋,拼命地跑着,狗在后面叫着。闺女拖着一个笨重的观赏的人群紧追着。老女人钻进了老刘家的大门楼,随即将厚重的木门“砰”地关死,并用木棍在里面挡上。你个不要脸的娘,你跟我回去!闺女用脚踢着木门,嘶哑着嗓子吼叫。老女人的声音从门里细细地传出来:你别管我。我不是你娘,你也不是俺闺女。你不是俺娘,你不是俺娘,那俺是从狗肚子里爬出来的,你个老不正经……闺女更加疯狂地捶着、踢打着门。顶门的棍子被踢掉了,门洞开了。闺女冲进去,朝那女人跪下,打着自己的耳光,拼命哭喊着:娘,你跟我走!娘,你跟我走吧!老女人试图夺门而出再次逃跑,被闺女一把拖住,一反一正狠命甩了两个耳光,撕扯着往回拉。她揪扯着老女人的头发,哭诉着,告知人们她的娘是多么的丢脸,嫌弃她爹穷,偷着跑出来“嫁”野男人,图好日子,叫家里的他们抬不起头来做人……  

老丁抽着烟,沉默着。他的“女人”被别人辱骂着,厮打着,摆布着,他不能说一句话。  又一个夜晚来临,一切都恢复宁静。白天的种种恍若一梦。世界恢复了它原有的荒凉和寂寞。  

一切都已收场。

(十五)

老丁所有的兴趣只剩下拾粪。  

他的粪筐挺新,吊在肩头,他在村口晃悠晃悠地走着,手里握着一把破烂的粪叉。他有心无心地拾着粪,不时停下来,懒洋洋地燃一支烟,望着大路发呆。家里冷清清的。他只是机械地拾粪,把粪筐底的粪倒到门口的坟堆上,然后再把攒够了的粪运到田里去。  

只有侄儿还来。侄儿来了,站在当院,说:丁叔,拿五百块钱。我得做生意。老丁自顾自绑着树杈上的玉米,不作声,过一会他说,没钱。要,就一百,不要,就算。语调平平的。侄儿抓了抓头皮说,你有钱,留着干啥。老了,还不是俺弟兄几个管。老丁把一挂玉米吊在树杈上,依旧漠然地说,要不要由你,就一百。侄儿拿了钱走了。红旗径直走进院子里来。红旗是村里问事的人,无论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他嘴角抿着一支烟,抱着胳臂无声地看着老丁忙活。屋里去。老丁闷闷地说,屋里有茶有烟。红旗似没听见。待老丁忙得差不多时,红旗掐灭烟说,那事想得咋样了?哪事?老丁很淡漠。那事!红旗加重语气强调。老丁从绳上拽一条毛巾抽打着身上的土,也不瞅红旗。我还有啥说的。那边管就管。红旗盯着老丁,松了一口气说,你没事就中。说好了带个孩子来。男孩。

吴海燕漂亮 吴海燕沉醉(8)

(十六)  

那是一个胖胖的,很平常的乡村女人,说不上丑俊,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坚硬的痕迹。这样的女人在乡村一抓一大把。她的孩子也是,黑瘦的泥猴儿,刚懂事。女人还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留给了前夫。前夫是个患了重病的人,活了今没明的。  

女人和她的孩子很快地融入了乡村。她站在村头大口大口地喝着粥,粗黑的脸上有着对生活的固执和迷茫。猪跑了,她壮硕的腰上裹着一条脏污的围裙到处赶猪。在女人群里开朗地说笑,体现着她的尊严与坚守。她和她的孩子仿佛本来就是属于老丁的,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她身体不好,有病,而且是长远的病,虽然她什么都能干,还是免不了经常的打针吃药。有时候病几天,她下不了地,在屋里躺几天之后,气色稍好一点便又跑出来赶猪,拿着一根棍子站在村口,黄黄的脸色,喘着气。她猴子一般的男孩儿跟堂哥家的孩子玩在一堆,光着小屁股,弄得一身泥。老丁赶着一群羊到村南的地里去放,他的小孩儿有时拎着一根小棍子跟在后面,有时不跟着。  

日子平静如水。  

有一天她对老丁说想那边的两个孩子,想回去看一看。老丁给了她一点钱,又让她牵了一只羊走了。她走了两天,回来了,钱留给了那边的男人,羊也留给了那个困苦不堪的家。后来她又回去一次,趁农闲。又牵走了一只羊。有人悄悄说丁小你这回得留个心眼,别让她把你的东西都整治走。老丁笑了笑,不置可否。或许他开始信命了。回家,回家吃饭。老丁用平淡的声音叫喊着小孩儿,彷如他的亲生。

(十七)  

秋深的时候,老丁家来客人了。女人的“前夫”来了。老丁很客气地接待了他。那是个羸弱的男人,有气无力地在屋里默坐了良久,忽然开口说:“哥,咱俩养着她吧,在我那住一段,在你这一段。”老丁吃惊地愣怔着:“你们不是离婚了吗?”男人低下头,嗫嚅了一阵,不好意思地说:“没,没办手续。家里,太穷,养不起,她只能走,你……”老丁愤怒了,真正地愤怒了。他甩手扔了一把茶壶,将手指中夹的烟颤颤巍巍送到嘴边,压抑地说:“滚,你们都滚。”蓦然石破天惊的一声:都滚!  ……  

女人走了,孩子走了。走时女人又牵走了一只羊。

(十八)  

什么来过了,什么消失了。老丁懒得去想。他只是过着。过着这日子。乡村已经遗忘,已经麻木,那些沉闷的、鲜艳的、忧伤的往事。人已经从故事里穿越了,可故事还没有完。很久之后女人又回来一次,领了一个人来弄老丁的羊,从墙头往外爬时滚在地上,被老丁的侄儿们发现,打了个半死。  

乡村不言爱情。乡村只有真实的女人和真实的男人。  

以及,真实的生存。  

可老丁还是迷恋这日子。在某一个平常的中午他扛着粪筐勤劳又慵懒地在村口徘徊,哼着那幽幽的小调:“又到那三月三杨花飞呀,飞呀满天……”  

……

(注:本文写于2004年,大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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