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山路远 袁枚
怀宁诸生劳竹如,诗人也。少年丧偶,里中有陈氏女,美亦能诗,遣媒说之。女窥见竹如,欣然愿嫁。两人已目成矣,为里中富人强聘去。女临行,寄劳生云:“闻说乘弯许上天,几番临镜自疑仙。不知沦谪缘何事,便隔蓬山路几千。”“梦见文箫私语时,想花心事要花知。分明匣底双珠在,不忍还君只泪垂。”
《随园诗话补遗》
袁枚
蓬山远不远?远,而且可以很远,所谓“刘郎已恨莲山远,更隔莲山一万重”。也可以很近,所谓“蓬山此去无多路”。后者见于李商隐著名的《无题》诗,全诗如下: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影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乌殿勤为探看。”
李商隐
也是恋人别后相思,无法逾越其间横亘的空间,尽管无多路,也只好寄希望于传说中的青鸟代为探看。青鸟暗喻信使,莲山代指所思恋之人的住所。清代文学评论家何婶以为诗的尾联是“末路不作绝望语,愈悲”,相形之下,陈氏女直言“便隔蓬山路几千”,悲情减等不少。因为“相见时难”,无多路之隔也如海中仙岛,可望而不可即;但若有信使暗通消息,蓬山也就不再虚无缥缈了。因为被强聘嫁作他人妇,别后难以再会,所以你我虽共处一里之中,也像间隔着几千里路程,一如仙山与尘世仙凡永隔、不通音问。
张爱玲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这是现代女作家张爱玲对男女互相一见钟情的经典描述,其第一任丈夫胡兰成亦云:“千万年里千万人之中,只有这个少年便是他,只有这个女子便是她,竟是不可以选择的,所以夫妻是姻缘。”袁枚则筒而言之日“两人已目成矣”。目成一词来自《楚辞·九歌·少司命》:“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看来,眉目不但可以传情,而且还能定情,不用开口问,也知道是自己所想要遇见的人,不然又怎会有后来的寄诗赠别、暗自垂泪?
罗兰·巴特
法国社会学家、哲学家罗兰·巴特曾宜称:“我一生中通到过成千上万个身体,并对其中的数百个产生欲望;但我真正爱上的只有一个。”如果错过了,你别奢望它再卷土重来。陈氏女之“不忍”、之“泪垂”,应该是心领神会这个道理的。于千万人之中能一见钟情,真真是万难之事、万幸之事,从这个意义上说,劳竹如与陈氏女的遇见该是多么让人艳羡啊!岂料突然横遭一劫,有情人终成不了眷属,如仙谪人间,不心眼同哭恐怕难以稻解此恨。此恨绵端,或许远比李商隐的情事更加悲惨,但是其诗不如李诗会用曲笔。然而对于这样一位古代弱女子来说,如此直抒胸臆已属难能可贵,我们也就不必苛求她去匹敌唐人的写作水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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