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任盈盈。
她是别人努力要修炼成的女子式样,而她,一长成便是那样。这便是,任盈盈与其他女子的区别。尤其是,与岳灵珊的区别——爱上同一个男子的女子总是会被拿来做比较的。
读完全书,对于岳灵珊,你几乎不用深刻的想象眼前就能浮现这个姑娘的眉眼:动不动就瞪起的眼睛和噘起的嘴,动不动就甩手跺脚,扭头而去。这个姑娘有很大的动作幅度,有很明显的情绪特征,几乎不费力气就能捕捉到她的形象。而盈盈,合上书,你对她的样子几乎一无所获。你不知道该给这样一个姑娘安上什么样的眼睛、什么样的鼻子、什么样的嘴巴,不知道什么样的样子才能表现出她的清恬冷傲。
盈盈,是一枝荷的感觉,亭亭玉立,不蔓不枝。
她几乎没有性格、情绪、心态等等女子最容易受之困扰的问题需要解决。大部分女子,一生都在跟自己的性格和情绪作斗争。她从来没有。她有情绪,但是没有多余的情绪。她的情绪刚好只够一次事件使用。这件事情结束了,她的情绪也就熄灭了,不会遗留、滞留,更不会死灰复燃。
她不会用女子们常用的排解情绪的手段。不会声嘶力竭,不会哭闹,不会咆哮,不会以情绪发泄情绪。
情绪大起大落的姑娘,对自己,对身边的人,都是灾难。
情绪起伏大,其实是智慧不够的表现。普通女子,情绪时常大过理智。而任盈盈,不得不说,她是一个聪慧的姑娘。聪慧,遇事冷静,足智多谋。
作为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的女儿,她的聪慧很早就显露出来。
向问天道:“教主别说小姐是小孩子。她聪明伶俐,心思之巧,实不输于大人。那一年小姐是七岁罢?她在席上点点人数,忽然问你:‘爹爹,怎么咱们每年端午节喝酒,一年总是少一个人?’你一怔,问道,‘什么一年少一个人?’小姐说道:‘我记得去年有十一个人,前年有十二个。今年一、二、三、四、五……咱们只剩下了十个。’”
向问天这句回忆,既点出了任盈盈的早慧,同时透露出,任盈盈至少从五岁起就开始参加日月神教中的各种活动,就在接触日月神教的各种人物和事务。这为任盈盈在日月神教积累下那么尊崇和深厚的声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盈盈出场是在第十三回:学琴。尔后,十四回“论杯”,十五回“灌药”,十六回“注血”,包括十七回“倾心”前部分,明的写令狐冲及各色来向令狐冲献媚的怪人,实际上,都是在写任盈盈,写她深不可测的威望。祖千秋、老头子、黄伯流、蓝凤凰,这些人,越是本领高强、行事怪诞,越是反衬出任盈盈那呼风唤雨的本事。
五霸岗上声势浩大的“医狐大会”,在任盈盈来的那一刻,忽然散得个干干净净。只剩下群豪逃散时来不及带走的帽子、披风、外衣、衣带,以及那些狼藉的杯盘碗盏。
但是不要以为群豪对盈盈只有惧怕。如果只有惧怕,那,任盈盈不过是另一个天山童姥而已。
群豪对任盈盈的感情,是敬畏,是仰慕,是喜爱。那些人是盈盈的追随者,可以为她,赴汤蹈火的。
且举几个例子来证明。
二十六回,“围寺”。
当令狐冲问出“圣姑到底怎样啦?这可急死我了”这句话的时候,群豪“尽皆大喜”——原来令狐冲是关心盈盈的。当令狐冲说出“只须救得圣姑出来,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所甘愿”的时候,群豪“心下大慰”——原来令狐冲是圣姑可以托付的人。从群豪“大喜”到“大慰”的反应,现尽群豪对任盈盈打心眼里的爱戴和尊敬。这样的反应,基本是家人才有的了。
二十九回,“掌门”。
令狐冲任职恒山派掌门的典礼,当山道上传来通传声“日月神教任大小姐到”,左道群豪听得盈盈到来,纷纷冲下山道去迎接,簇拥着盈盈的轿子来到见性峰。当盈盈下轿,群豪俱躬身行礼。这些拥戴的动作固然可以作伪,神情却作不得假的——群豪脸上,对盈盈又是敬畏,又是感佩,欢喜之情出自心底。
三十回,“密议”。日月神教青龙堂长老贾布命令部下向任盈盈放箭,他的部下竟然不敢。因为,在这些普通教众心眼里,盈盈,是他们的天神。
这些正式的和非正式的教众对任盈盈的尊崇和敬畏,一则是因为盈盈在日月神教地位尊贵使然,二则因为盈盈的绝色,三则是这姑娘超群的智慧了。而最重要的,也是这第三点。
这里,也要举例...
上官云和贾布同时在悬空寺围攻令狐冲及方证冲虚三位,任盈盈选择劝降上官云而非贾布。这个选择,是任盈盈基于对二人的了解而做的决定。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正确的。上官云自负武功较贾布为高,入教资历也较他为深,但贾布却是青龙堂长老,排名在自己之上,心有不甘不平。而任盈盈正是瞅准了上官云的这一点心思进行劝降的。果然,一击即中。
三十六回,“伤逝”。令狐冲在看清岳不群的全部嘴脸后仍然要放掉他,盈盈没有反对。但是,她留了一招,给岳不群喂了“三尸脑神丹”。而且,是在喂了“三尸脑神丹”之后,才告诉令狐冲的。她知道令狐冲对师门忠义,对岳不群仁慈,如果令狐冲提前知道她要给岳不群喂食“三尸脑神丹”,他一定会阻止。
其实还有一句话可以证明盈盈在日月神教的势力并非依赖任我行和东方不败,而和她自己的拓展有关。她在招降上官云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你若能弃暗投明,我固然定当借重,我爹爹自也另眼相看。
在这句话里,盈盈先提到她自己,再提到她爹,而不是只提到她爹。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任盈盈和她爹,在神教各自有各自的威望,亦各自有各自的势力。而盈盈和她爹的势力,有交叉,但绝不重叠。所以她特意强调一句“我固然定当借重”。
从书中看来,日月神教的势力可以分为正式教众和非正式教众。正式教众是教主直接统管的势力范围,如某堂长老及堂内弟子。而非正式教众,如蓝凤凰、黄伯流、祖千秋等等一干三山五岳的奇侠怪豪,一直是任盈盈的势力范围。
那么这样的任盈盈,胸怀是朗阔的。一般的小女儿,是比不上的。再加上,她虽然在江湖武林中有翻云覆雨之能,却并不迷恋权力地位,年纪轻轻便可隐居绿竹巷,过琴箫相伴、无名散淡的避世生活。
所以,她能盛得下令狐冲对岳灵珊的痴情,也能从容等到令狐冲对她生出缱绻温柔的情意。
在少林寺,令狐冲被迫接受岳不群的挑战。拘泥于师门忠义的令狐冲打法十分保守,那神态,是岳不群一剑刺死他也心甘情愿的样子。任我行及向问天都着急了,因为若令狐冲输掉了,他们二人及任盈盈就要在少林寺过十年囚禁的生活。于是,任我行调动了任盈盈。
任我行转过头来,向盈盈低声道:“你到对面去。”盈盈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是怕令狐冲顾念昔日师门之恩,这一场比试要故意相让,他叫自己到对面去,是要令狐冲见到自己之后,想到自己待他的情意,便会出力取胜。她轻轻嗯了一声,却不移动脚步。
过了片刻,任我行见令狐冲不住后退,更是焦急,又向盈盈道:“到前面去。”盈盈仍是不动,连“嗯”的那一声也不答应。她心中在想:“我待你如何,你早已知道。你如以我为重,决意救我下山,你自会取胜。你如以师父为重,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哀求告,也是无用。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来提醒你?”深觉两情相悦,贵乎自然,倘要自己有所示意之后,令狐冲再为自己打算,那可无味之极了。
这是全书中,盈盈令人最心折的一刻。
好骄傲的姑娘!在爱情中不卑不亢,不失态,不祈求,不可怜,不强迫,不以爱做筹码和牢笼。宁愿失去自由也不愿意失掉爱的尊严!这一份自傲,太耀眼太坚定,寻常女子,难以做到。
二十八回,“积雪”。
任我行笑道:“你别心急!乖女婿给爹爹驱除寒毒,泰山老儿自当设法治好他手臂。”
盈盈低声道:“爹爹,你休说这等言语。冲哥自幼和华山岳小姐青梅竹马,一同长大,适才冲哥对岳小姐那样的神情,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任我行笑道:“岳不群这伪君子是什么东西?他的女儿又怎能和我的女儿相比?再说,这岳姑娘早已另外有了心上人,这等水性的女子,冲儿今后也不会再将她放在心上。小孩子时候的事,怎作得准?”
盈盈道:“冲哥为了我大闹少林,天下知闻,又为了我而不愿重归华山,单此两件事,女儿已经心满意足,其余的话,不用提了。”
令狐冲不顾自己和任我行的安危,强行中断对任我行的运功疗伤去救岳灵珊。事后,任我行或许是为了顾全自己女儿的脸面,或许是为了缓和令狐冲和任盈盈之间的尴尬,或许什么意思也没有,就是想早日定下这个女婿。于是在他的言语中,把令狐冲作为女婿的字眼,频繁出现,意在提点和催促令狐冲对任盈盈有所表示。
任盈盈赶紧制止了她老爹的帮忙。她不顾才和令狐冲互证了心意的甜蜜和默契,以可以将两人情感重新归零,甚至重新启动的态度,大方说出“冲哥为了我大闹少林,天下知闻,又为了我而不愿重归华山,单此两件事,女儿已经心满意足,其余的话,不用提了”这样的话,以卸掉令狐冲的思想包袱。她想告诉令狐冲,你仍然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不用考虑“还情”而委屈自己的情感。
三十八回,“聚歼”。
为救恒山派弟子,令狐冲和任盈盈来到了华山。在他小师妹门前,令狐冲犹豫不定,是盈盈,跃过墙头,拔下门闩,将门打开了。当令狐冲见到抽屉里的小竹笼、石弹子、布玩偶、小木马等他做给岳灵珊的玩物时,令狐冲心头一痛,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扑簌簌地直掉下来。这时候,任盈盈悄悄地走到室外,慢慢带上了房门,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令狐冲。当令狐冲在岳灵珊室中留恋良久,终于走出屋来的时候,任盈盈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而是立刻转移了令狐冲的注意。她说:“冲哥,这华山之上,有一处地方和你大有干系,你带我去瞧瞧。”
这便是盈盈。可以做最好的情人,亦是最佳的妻子。
“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却回头。”
这亦是盈盈,温柔羞涩的盈盈。不过,这情态,世间,只令狐冲一人得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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