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原发表于《中国文物报》2017年12月12日，今略作修改）
成窑鸡缸杯文献记载辨识
赵 磊
成化斗彩瓷器向以胎薄质细、彩精釉润享誉于世，清丽秀雅的鸡缸杯更是成化斗彩中的名品（图1、图2），备受历代文人墨客和古董商贩推崇，时至今日仍是学界和市场上的热点所在。
▲图1 明成化 斗彩鸡缸杯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 图2 明成化 斗彩鸡缸杯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 图3 明成化 斗彩鸡缸杯 英国大维德基金会藏
然而，长久以来，一条张冠李戴且表述不确的史料被屡屡用来展现成化鸡缸杯受到的珍视及其贵重——“据《神宗实录》记载：‘神宗时尚食，御前有成化彩鸡缸杯一双，值钱十万’。”其实只要稍加分析便可发现，这短短的一句话破绽不少。《明神宗实录》作为记载万历皇帝在位期间重要史实的编年体史册，通篇以“上”代指万历帝，不会在文中出现“神宗”这一皇帝去世后才追尊的庙号，更不会出现“神宗时”这种“过去时”的表述。
此外，明清两代文献中见有“成窑”“成化窑”“成窑五彩”“成窑淡描五彩”乃至“成彩”的称谓，唯独几乎不见等同于“成化斗彩”概念的“成化彩”之名。所以，这条史料记叙的内容不可能出自《明神宗实录》，其形成年代应该晚于明万历朝，而且很明显加入了现代人的表述。事实证明，遍览实录全篇，的确没有关于成化斗彩鸡缸杯的只言片语，因此这一以讹传讹的说法应该早日得到纠正。
当然，尽管不是出自皇帝实录，但这条史料内容本身却并非虚构。检视明清两代有关成化鸡缸杯价格不菲的文献记载，可大致梳理出如下演进脉络：
1、成书于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的沈德符《野获编》卷二十四“畿辅”“庙市日期”条：
“……至于窑器，最贵成化，次则宣德。杯盏之属，初不过数金，余儿时尚不知珍重。顷来京师，则成窑酒杯，每对至博银百金，予为吐舌不能下……”（清道光七年姚祖恩扶荔山房刻本，图3,注 1）
此为已知最早提及成化酒杯价格的记载，不过文中只是泛泛而称万历中期时北京古玩市场上一对成化酒杯价值百金，尚未明确指出就是鸡缸杯。
▲ 图4 《野获编》（清道光扶荔山房刻本）
2、成书于明崇祯八年（1635）的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四“西城内”“城隍庙市”条：
“……成杯，茶贵于酒，采贵于青。其最者，斗鸡可口，谓之鸡缸。神庙、光宗，尚前窑器，成杯一双，值十万钱矣……”（明崇祯金陵弘道堂刻本，图4，注 2）
此为已知“成杯一双，值钱十万”的最早出处。这里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是从该记载开始，“成杯一双，值钱十万”被置于“鸡缸”之后，遂给人以特指成化鸡缸杯一对值钱十万的感觉；二是从该记载开始，出现了明神宗的“身影”（同时还一并提及其后继位的明光宗），这或许就是如今传播甚广的“神宗实录说”之缘起。
▲ 图5 《帝京景物略》（明崇祯金陵弘道堂刻本）
3、成书于明崇祯十六年（1643）的方以智《物理小识》卷八“窑器本末”条：
“……成窑草虫可口子母鸡劝杯，曰鸡缸。神庙、光宗皆尚前窑，故价最贵……”（清乾隆四十六年《四库全书》本，图5，注 3）
方以智记述古今诸窑时融合各家论瓷之说，在这里他应该也借鉴了《帝京景物略》中的内容，只不过以“价最贵”代替了具指的“值钱十万”。
▲ 图6 《物理小识》（清乾隆《四库全书》本）
4、成书于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的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三十六“感旧集序”条：
“……盖尝以月之朔望，观于京师慈仁寺。比日中，天下之货咸集。贵人入市，见陈瓷碗，争视之。万历窑一器索白金数两，而宣德、成化款识者倍蓰焉。至于鸡缸，非白金五镒市之不可，有力者购之不少惜。既得之，惟有咨嗟叹赏而已……”（清乾隆四十六年《四库全书》本，图7，注 4）
《感旧集》为清初文坛大儒王士禛所辑，初成于清康熙十三年（1674），朱彝尊之序亦作于此年，唯文字与日后《曝书亭集》定本略有出入，如定本的“至于鸡缸”原序作“至于芳草斗鸡之酒缸”，定本的“咨嗟”原序作“嗟咨”（注 5）。“镒”为古代重量单位，合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按照朱彝尊的说法，清代初年鸡缸杯的价格大约为白银百两。如果这里说的只是一只杯子，而沈德符《野获编》所说的每对售价白银百两的成窑酒杯亦是指鸡缸杯的话，那么从万历中期到清代初年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鸡缸杯的价格足足翻了一番。明末一两白银可换一千到一千五百文铜钱，白银百两约合十万到十五万文铜钱，这也恰可与“值钱十万”的记载相符。
▲ 图7 《曝书亭集》（清乾隆《四库全书》本）
5、成书于清康熙五十年（1711）的程哲《蓉槎蠡说》卷十一：
“……成杯，茶贵于酒，采贵于青。其最者，斗鸡可口，谓之鸡缸。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已值钱十万……”（清康熙五十年程哲七略书堂写刻本，图8，注 6）
这条记载是一个重要标志，因为程哲虽然明显借鉴了《帝京景物略》中的文字，但同时也稍作了一些改动，由此“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值钱十万”这一习见表述正式形成。
之后谈及成化鸡缸杯的文献大多转抄因袭此说，几乎再无新意，如成书于清康熙五十六年（1717）的王棠《知新录》卷二十五“明代窑器”条（清康熙五十六年刻本，注 7）、成书于清康熙年间的佚名（《钦定四库全书》提要疑为孙炯）《砚山斋杂记》卷四“窑器”条（清乾隆四十六年《四库全书》本，注 8）
成书于清乾隆三十二年（1767）的梁同书《古铜瓷器考》“古窑器考”“古今诸窑”条（清咸丰三年蔡锡抄本，注 9）、成书于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的朱琰《陶说》卷三“说明”“成化窑”条（清乾隆三十九年鲍廷博刻本）（注 10）、成书于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的唐秉钧《文房肆考图说》卷三“古窑器考”“古今诸窑”条（清乾隆四十三年竹暎山庄写刻本，图9，注 11）、成书于清嘉庆二十年（1815）的蓝浦原著和郑廷桂补辑《景德镇陶录》卷五“景德镇历代窑考”“明”“成窑”条（清嘉庆二十年翼经堂刻本，图10，注 12）等等。
其中，《知新录》的“明代窑器”条和《砚山斋杂记》的“窑器”条均照录了《蓉槎蠡说》论述瓷器的全部内容，《文房肆考图说》的“古窑器考”部分也照录了《古铜瓷器考》除“清秘藏论窑器”条以外的全部内容。
▲ 图8 《蓉槎蠡说》（清康熙七略书堂写刻本）
▲ 图9 《文房肆考图说》（清乾隆竹暎山庄写刻本）
▲ 图10 《景德镇陶录》 （清嘉庆翼经堂刻本）
6、成书于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的刘廷玑《在园杂志》卷四：
“……若成窑五彩，暗花而体薄者，鸡缸一对，价值百金，亦难轻购，本无多也……”（清康熙五十四年刘廷玑家刻本，图11，注 13）
与程哲同一时代的刘廷玑没有采用“值钱十万”的说法，而是沿用了沈德符“价值百金”的表述。后来约成书于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的阮葵生《茶余客话》卷二十（清光绪十四年王锡祺铅印本，注 14）中也同样使用了“价值百金”而非当时已普遍流行的“值钱十万”的字眼。
▲ 图11 《在园杂志》（清康熙刘廷玑家刻本）
综上所述，尽管《野获编》首开记载成对成窑酒杯价格的先河，但《帝京景物略》和《蓉槎蠡说》才应该是“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值钱十万”的由来渊源。
值得一提的是，关于“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值钱十万”的断句方式，学界有着不同观点。傅振伦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陶说>译注》中曾断为“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值钱十万”（图 12，注 15），但在90年代出版的《<景德镇陶录>详注》中又改断为“神宗尚食，御前有成杯一双，直钱十万”（图 13，注 16）。冯先铭先生编著的《中国古陶瓷文献集释》中有两处涉及到这一断句，冯先生均断为“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已值钱十万”（注 17），亦即与傅先生《<陶说>译注》中的意见相仿。检视近年来各种文章专著对这句话的解读，断为“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者居多，而认同“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者处于少数。现从这句话的发展变化及语法角度试对其应有断法略加探讨。
▲ 图12 傅振伦先生在《<陶说>译注》中断为“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值钱十万”
▲ 图13 傅振伦先生在《<景德镇陶录>详注》中改断为“神宗尚食，御前有成杯一双，直钱十万”
首先，从该表述的发展变化来看，如前文所作归纳，其先后顺序为：
《帝京景物略》之“神庙光宗尚前窑器成杯一双值十万钱矣”——《物理小识》之“神庙光宗皆尚前窑故价最贵”——《蓉槎蠡说》之“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已值钱十万”——《古铜瓷器考》之“神宗尚食御前成杯一双直钱十万”——《景德镇陶录》之“神宗尚食御前有成杯一双直钱十万”。
根据明崇祯金陵弘道堂刻本《帝京景物略》自带的点断符号，其断句方式为“神庙、光宗，尚前窑器，成杯一双，值十万钱矣”，加之稍晚《物理小识》中的“神庙、光宗皆尚前窑”，很明显这里的“尚”应该是“崇尚、推崇”的意思，亦即明末文献中所要表达的是明神宗和明光宗都很推崇前朝的瓷器。而入清后的《蓉槎蠡说》不知依据何故，不仅将只当了一个月皇帝的明光宗从表述中去掉，还将“尚前窑器”改为“尚食御前”，从而造成了该句语义上的变化。
“尚食”作为官名早在秦朝即已出现，属“六尚”之一，职掌供奉皇帝膳食，北魏始于门下省设尚食局，此后历代因袭。隋文帝时另于内廷增置女官“六尚”，其中亦有“尚食”（注 18）。朱元璋承袭前制，于吴元年（1367）分别置宣徽院（下设尚食局）和女官六局（包括尚食局）。宣徽院在明洪武元年（1368）改为光禄寺，八年（1375）改为光禄司，不久废除所隶各局库，尚食局也在其列（图 14）。女官尚食局存在的时间同样不长，永乐朝后其职责尽移归宦官（图 15，注 19）。
晚明之季，掌管皇帝及宫廷膳食、筵宴等事务的机构主要为尚膳监（注 20），但“尚食”这一官称始终存在。无论是尚食局还是尚膳监，这里的“尚”指的都是“主管帝王事务”。傅振伦先生在《<陶说>译注》中也曾专门注解“尚食御前，指皇帝用膳时摆在面前的餐具。尚，是上的意思”（注 21），按照他的译意，则“食”似应作“用膳的餐具”讲。而如果和明代文献一样，“尚”字仍解释为“推崇”的话，那么“尚食”只能理解为“推崇吃”或“推崇食具”，所要表达的意思约莫等同于明神宗是个美食家。这个解释即使能从逻辑上说得过去，可也明显缺少史料的有力支持。
▲ 图14 《明史》中记录的“宣徽院尚食局”
▲ 图15 《明史》中记录的“女官尚食局”
其次，从语法角度分析，《蓉槎蠡说》的表述是“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神宗时”是个很清楚的时间状语，按照一般习惯此处应该断句。当然，如果解释为“神宗时（神宗）尚食”或“神宗时（宫中）尚食”，亦即省略了一个主语的话，理论上也能说通，但这就和前边所述一样面临着需要史料支持的问题。
《古铜瓷器考》及与之一脉相承的《文房肆考图说》在袭用《蓉槎蠡说》之说的同时，去掉了“神宗”后边的“时”字，变成“神宗尚食御前成杯一双”。从字面上看，“神宗尚食”作为一个主谓宾结构，有足够的理由在此断句，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同样自带点断符号的清乾隆竹暎山庄写刻本《文房肆考图说》并没有这样断，而是将“神宗尚食御前成杯一双”作为一个整体，亦即将其视为了一个偏正结构的主语，说明此时的作者尚没有要表达“神宗推崇吃”或“神宗推崇食具”的意思。又过了三十多年，到《景德镇陶录》问世时，“御前”后边又加了一个“有”字，变成“神宗尚食御前有成杯一双”。至此问题变得更为复杂，两种断法似乎都有道理可言，只能通过各自对语义的理解来判定孰是孰非了。
总而言之，本来在明代文献中表意很明确的一句话，就因为程哲《蓉槎蠡说》微微增改的几个字而变得含义扑朔不清。通过该表述的变化和语法结构综合分析，“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或“神宗尚食御前（有）成杯一双”更像是清代文献的正确断读方式。诚然，傅振伦先生将“尚食御前”解释为“皇帝用膳时摆在面前的餐具”未必十分确切，但这种断法至少要比在“神宗时尚食”或“神宗尚食”后边断句更贴近清人的本意。只不过，如此断句的话，“尚”字的解释在明清两代文献中发生变化也就成为了不争的事实。
注 解：
1、《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一一七四·子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68页。
2、《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二四八》，齐鲁书社，1996年，第282页。
3、[清]永瑢、纪昀等纂：《钦定四库全书》，《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八六七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913页。
4、[清]永瑢、纪昀等纂：《钦定四库全书》，《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一三一八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3页。
5、《四库禁毁书丛刊》编纂委员会编：《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七四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155页。
6、《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一一三七·子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64页。
7、《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一一四七·子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72页。
8、 [清]永瑢、纪昀等纂：《钦定四库全书》，《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八七二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91页。
9、风雨楼编：《美术丛书》（第五集），神州国光社，1911年。或见黄宾虹、邓实编：《美术丛书》第一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86—287页。
10、《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一一一一·子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76页。
11、《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一一一三·子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11页。
12、《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一一一一·子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85页。
13、《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一一三七·子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91页。
14、《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一一三八·子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39页。
15、傅振伦：《<陶说>译注》，轻工业出版社，1984年，第116页。
16、傅振伦：《<景德镇陶录>详注》，书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65页。
17、冯先铭编著：《中国古陶瓷文献集释（上册）》，艺术家出版社，2000年，第94页，第95页。
18、沈起炜、徐光烈编著：《中国历代职官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第200页。
19、[清]张廷玉等撰：《明史》第六册，中华书局，1974年，第1799、1827-1829页。
20、沈起炜、徐光烈编著：《中国历代职官词典》，第203页。
21、傅振伦：《<陶说>译注》，第118页。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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