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只用一句话让诗词爱好者吵起来?
很简单,就问他们杜甫的那首诗最好,保证吵到天亮都没问题。
说起杜甫,大家知道他是诗圣,也被称为“诗史”,因为他留下的诗有1400多首。不仅诗的数量多,好诗也不少。
所以你说要挑出最好的,基本无解。
但是清代的蘅塘退士评选《唐诗三百首》的时候,却将一首诗评为,杜甫七绝的压卷之作。
“ 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彼此乙凄凉流落,俱在其中。少陵七绝此为压卷。”
另有清人黄生在《杜诗说》中评此诗:
“见风韵于行间,寓感慨于字里,即使龙标、供奉操笔,亦无以过。”
龙标说的是王昌龄,供奉说的是李白。
李白的水平就不用说了,王昌龄号称是七绝圣手,这两人都比不过,到底是哪首诗那么厉害呢?
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这首《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诗估计大家初中就会背了,内容既简单又普通,用词也看不出什么精妙。
那么这首诗究竟好在哪里?
故事还要从李龟年这个人说起。
我们现在知道诗词都是文字,其实在唐宋,诗词的传播和现在流行歌曲打榜一样。
《长安十二时辰》里,有一段是讲唐代第一女高音,许鹤子出巡,她一开口,下面的老百姓都疯了,和现在粉丝见偶像没两样。
她唱的歌,就是李白的《短歌行》,但是这歌的曲子谁写的呢?这个目前没有定论,不过我个人推测,很可能是李龟年。
为什么这样说?
宋代的杨齐贤在《分类补注李太白诗》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天宝元年,从扬州进贡了一批很难得的木芍药(也就是牡丹花),分为红、紫、浅红、通白,四种颜色,玄宗就命人移植到兴庆池东的沉香亭。
等到花开的那天,玄宗带着杨贵妃一起去赏花,当时还带着一众梨园弟子来表演歌舞。可是当唐玄宗看到花的那一瞬间,突然说,宝花对美人,怎么还能用旧乐词呢?于是就派人把当时还是翰林的李白找来。
此时李白刚喝完酒,借着酒劲,还问杨贵妃讨了一杯葡萄酒,接着一口气写下了三篇新词,也就是千古名篇《清平调》三章。
其中一句大家都很熟:“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妖猫传》李白作诗
而当时给《清平调》谱曲和演奏的,正是李龟年。
李龟年是个搞音乐的,他不但会谱曲,还会唱,也能填词,而且还会各种乐器。拿现在话来说,这就是全能型艺人。
他非常幸运,不仅因为他活在盛世的大唐,更重要的是他遇到了一位真正懂音乐的皇帝:唐玄宗。
中国历史上喜欢音乐的皇帝其实不少,可大多数都是票友,但唐玄宗不一样。
《妖猫传》里的唐玄宗正在打羯鼓
如果论中国书画成就最高的皇帝,那非宋徽宗莫属,但如果论中国音乐成就最高的皇帝,那就是唐玄宗了。
《旧唐书》本纪记载:
“ 英断多艺, 尤知音律” 。
《资治通鉴》记载:
“上精晓音律,以太常礼乐之司,不应典倡优杂伎;乃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乐,命右骁卫将军范及为之使。又选乐工数百人,自教法曲于梨园,谓之「皇帝梨园弟子」。又教宫女使习之。又选伎女,置宜春院,给赐其家。”
当时太常、教坊、梨园都是国家级音乐部门,拿现在话说演奏的都是传统古典音乐,叫“雅乐”。而流行音乐就叫“俗乐”,玄宗居然主动让教坊教“俗乐”,可见大唐开放之风气。
这还不算完,就像宋徽宗亲自教绘画一样,唐玄宗也亲自在皇家音乐学院当老师,教音乐。所以司马光说玄宗精晓音律绝对没夸张。
能得到唐玄宗的认可,李龟年的音乐造诣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他红了。
红了的李龟年成了王公贵族们的座上宾,一场宴会规格的高低,就在于,李龟年在不在表演嘉宾名单里。
这样的李龟年最不缺的,就是粉丝。
王维有一首很有名的诗,现在幼儿园小朋友都会背,就是《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怎么看都是首爱情诗吧?然而这首诗还有个名字,叫《江上赠李龟年》。
所以你看李龟年红到什么程度,连王维都要说,我想死你啦。
那这样红透半边天的李龟年,是怎么和杜甫扯上关系的呢?
李龟年当红的时候,杜甫还是小杜。
小杜虽然才十四五岁,却是人生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和我们后来知道的杜甫不同,这时候的小杜是: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当时还是杜傲天的小杜来到了东都姑母家,东都也就是洛阳。到洛阳以后他发现,这里除了自己还有王傲天、李傲天,天才们白天不知在何处,但晚上不是在歧王府上,就是在崔九家里。
歧王名叫李范,是玄宗的弟弟,在玄宗和太平公主之间,他站对了队伍,因此也得到了巨大的荣耀。
和许多王公贵族一样,歧王也在洛阳置业,他的宅子位于和皇宫一河之隔的尚善坊,是最正宗的超一线江景房。
歧王本人爱好风雅,更是爱结交文人雅士。
和歧王一样附庸风雅的,还有崔涤。
崔涤是中书令崔湜的弟弟,家中排行老九,所以叫崔九。
他哥哥崔湜很得唐玄宗赏识,然而在太平公主一案中却站错了队丢了性命。在玄宗坐稳江山以后,看到崔涤,就仿佛看到崔湜,仍然很怀念。
所以崔涤地位还是很高,也很有钱,而由于哥哥的事情,崔涤一门心思都寄托在文学领域。东都的遵化里就是崔涤的府邸,那里也是李龟年另一个经常出现的地方。
年少的杜甫也有机会出入歧王和崔九家里,他也很快发现众人的焦点始终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李龟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传说。
杜甫听到的故事的是这样的: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月光洒在路上,就像铺了一层白沙。李龟年第一次来到了歧王府,随着宴席一起开始的,是柔和的女声和伴奏的琵琶声。
唱到一处,李龟年突然低声说,这是秦声慢板,又到一处,道是楚音流水。
一曲终了,果然如李龟年所述,屏风后走出两位歌伎,一位叫沈妍,来自陇西,一位叫薛满,来自扬州。
歧王当即赏赐了李龟年,“破红绡、蟾酥麨(chao)”,可李龟年看都不看,直接跑到沈妍面前,抱起她的琵琶扬长而去。
这个故事从唐朝冯贽的《云仙杂记·辨琴秦楚声》,一直传到明朝张岱的《夜航船》,这就是李龟年的传说。
故事是真是假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的共同记忆。李龟年已经不单单是一个偶像,他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大唐盛世风华的标志。
坐在台下的小杜和其他人一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他想着,将来有一天,他也能像李龟年一样,成为众人的焦点,像李太白那样名满天下,像王辋川那样功成名就。
那一切应该只是时间问题,在这样的盛世下,梦想总是能实现的。
如果没有那场动乱的话。
讲了那么背景故事,我们再回头看这首诗。
公元770年的春天,在潭州,也就是湖南长沙,杜甫又一次遇到了李龟年,在那次相遇之后,杜甫留下了这篇《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如果想象一下,也许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杜甫路过一个酒馆,听到一段熟悉的歌声: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音乐响起时,酒馆里的人们纷纷把手中的酒杯放下,有人沉默不语,有人掩面拭泪,已经有四十年没有听到这首歌了。
等那人走出酒馆,杜甫迎了上去,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相遇了。
杜甫说:李先生,是我啊。
李龟年似乎并没有认出杜甫。
我是小杜啊。你记得吗,当年在歧王府里经常看你表演,还有崔九家里,你也去过的啊。
“岐王府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哦,原来是你啊,小杜啊。
按理说,这时候他们肯定会感怀当年,啊呀,当年大家在一起开宴会的日子,所有人对酒当歌,把酒言欢,那是多么开心的日子。
当时大家都还那么年轻,谁都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这四十年,李先生你过的怎么样?小杜你又经历了什么?
杜甫从洛阳到秦州(甘肃天水),从秦州到同谷(甘肃成县),从同谷到成都,一路颠沛流离,时常徘徊在活不下去的边缘。
李龟年呢,本来可以和玄宗一起逃往成都,结果却掉了队,流落到南方,一代巨星靠街头卖艺为生。
蒋勋老师曾经说,你不管从什么阶段开始读诗,从什么人开始喜欢诗,最后在那里等着你的,一定是杜甫。
当你有了一定的经历,磨难,挫折,甚至洗尽铅华,历经沧桑之后,回过头发现,你的这些事情,都在杜甫的诗里了。杜甫就是这样一个悲情人物。
可是,在这首诗里,这些沧桑岁月,物是人非,悲情故事,杜甫一个字也不提。
他突然扯了一段莫名其妙的事情: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我以前很不理解这段,明明两人有太多话要说,这四十年的情感明明就像泄洪一样汹涌澎湃,为什么突然停了呢?
直到我后来读到另一个重逢的故事,故事来自吴念真的《计程车》:
讲一个离婚男人,事业失败以后只好去开出租车,结果在机场拉生意,上来的却是前妻。前妻似乎没认出男人,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第一通电话是打给在澳洲的女儿报平安,第二通电话打到公司布置工作,第三通电话打给当地的闺蜜说说女人到这个年龄的感受。
终于到了目的地,男人庆幸她没认出自己,这时女人却说话了,她说,我都已经告诉你所有近况、告诉你现在的心情、告诉你对一些人的思念……,什么都告诉你了,而你……连一声简单的问候都不肯跟我说吗?
我从这个故事里突然明白了杜甫这首的含蓄,一种东方独有的含蓄。
这种时候应该讲什么呢?
过去的不幸,挫折,困苦也已经发生了,大唐盛世也一去不返。不管讲什么,过去的都已经过去,无法改变。
将来呢?一个是已经59岁的杜甫,一个是比杜甫还大的李龟年,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吗?没有了,没有什么未来了。
这四十年的情绪排山倒海地涌过来,但在那一刻,杜甫把这些全都压下去,唯一讲的是什么呢?
就是轻描淡写地来了句。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在这句话说完,整个大唐延续100年的盛世,也就此结束。
中国人的含蓄,在这首诗里被杜甫写成了极致。
两人此时并排站在树下,看着远方,在那一刻,漫天的花瓣随风飘落,好像有一人高声歌唱,有一人饮酒作诗,渐渐周围又聚拢过来一些人,他们互相打着招呼,推杯换盏,仿佛一场盛大的宴会。
公元770年,也就是和李龟年重逢的那一年,杜甫终于走完了他人生最后的一段路。
参考资料:
1、《盛唐乐人李龟年-马晓声》
2、《论唐玄宗对音乐歌舞艺术的贡献-赵克尧》
3、《析杜甫江南逢李龟年》
4、《唐代著名乐师李龟年》
5、《梁文道一年零一夜:江南逢李龟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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