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琴被溥仪召进宫中的时候,只有15岁,在长春南岭女子优级国民学校六年级读书。长春那时候被某些人称为新京,是伪满洲国的京城。

后来,李玉琴的母亲回忆当时的情景说:

“记得那一天是清明,玉琴连午饭也没有吃好就上学去了。我问她,她说学校里要拍照。没有多少天,好像是星期天,家里突然来了两个日本人,一个是她的女教员,一个是校长,名字叫小林……”

“对。一个叫藤井,一个叫小林。”李玉琴在一旁低声说。

溥仪为李玉琴举行了怎样的婚礼(末代皇妃李玉琴)(1)

“……那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有一大盆的衣服要洗。他们一进门就问:‘这儿有个李玉琴么?’我心里一想,也许是我这孩子在学校里闯了祸,老师闯上门来啦,这孩子平常就是嘴巴不让人,总要辩出个道理来才肯算数。可是我又不敢不承认,于是就答应了一声,还是洗我的衣服。他们也没说什么,就不客气地走进屋子坐下来,隔了一会我走进去,也没有招待他们,只听他们说:‘皇宫里要挑选女学生去念书,李玉琴给挑上了,快把她找来吧!’

“玉琴,那时候恰巧去领配给品,买白糖去了。左邻右舍在一旁直说:‘这是件好事,这是件好事!’藤井不大会讲中国话,不过我说的话他们都懂,她连说带比划,指指这里,点点那里,意思是说从今以后,我们可以住好房子了,可以有钱了。而且许了好多愿,说家里人可以去宫里看她,她也可以回家来。我只是怕他们没有好主意……。隔了个把钟头罢,玉琴给找回来了。他们一对照片,就揪住她不放,她愣了一阵以后,收拾收拾书包,还带了日用的东西就跟他们去了。”

说实在的,她原是个贫苦的女孩子。从她记事起,就知道爸爸在田家饭店里做店员(从前叫作“跑堂”的),这份店员的收入,要养活她的母亲,她的三个姐姐,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和她自己。

她说:我们家里,大的都是姐姐,那时候是个累赘;弟弟年纪小,帮不上忙。我们很羡慕有钱的孩子读书,可是家里过的是穷日子,没有富裕的钱,我念过几个免费学校,下学回家便补洋袜子,赚些钱买文具,13岁那一年,我就到卷芋厂里去做过工。做了一暑假,又上学,我最喜欢念书了。那时候,我家住在二道河子。

“照相是这么回事。那时候,我们每班有60人左右,有一天学校突然通知,每班挑选三、四个功课好而且容貌好的女生。其实我也不算长得漂亮,给挑上了以后,后来又被他们领到一个日本人开的照相馆去拍照。大家很害怕,可是不去也不行啊。那时候日本已经和英美开战,我们怕派到日本军队里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李玉琴当时既不了解要她们照相的真正动机,也没觉察到自己被挑上了以后会在生活里掀起多大的波澜。

溥仪为李玉琴举行了怎样的婚礼(末代皇妃李玉琴)(2)

这一切是溥仪的设计,是那位仰人鼻息的苦闷的皇帝的安排。

原来,宣统皇帝溥仪早在退位13年,也就是16岁的那一年,在北京堂而皇之地“册立”了“皇后”婉容,“淑妃”文绣;被逼出宫以后,在天津过了七年的寓公生涯,这期间“淑妃”在皇后面前受了些委屈,终于要求离异,而皇后和这位末代皇帝的感情从此也就十分淡漠,不相闻问。一度为溥仪所宠爱的“庆贵人”谭玉龄,在伪满皇宫缉熙楼度了五个寒暑又与世长辞。这样,到了1942年,至少在夫妻关系上,这位皇帝实际上已经陷于孤家寡人的境地。

当年日本关东军的邪恶的势力,不仅是悬在皇帝宝座之上的一柄利剑,就是在缉熙楼溥仪的“寝宫”之侧,也未尝看不到它的凌厉肃杀的寒光。

关东军踌躇满志地设想着皇位继承问题,直接干涉了伪满洲国皇帝的婚事。关东军中将参谋、“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似乎在蓄意兼任媒婆的职位,呶呶不休地劝说溥仪,娶一个日本籍妻子。在谭玉龄被册封为庆贵人之前是如此,在她被追封为“明贤贵妃”之后仍然是如此。

但是,吉冈中将这次却没有能从溥仪那里取得像往常一样的胜利。溥仪私自对我说过:“我左思右想,最后拿定了主意:‘我给你们管成这个样子,家里可不能再来一个管我的人啦!我得找一个能给我管的人。’”因此,他就主动地要挑选一个“妃嫔”。至于审查照片这道手续,想是皇帝在照相术传入中国以后所采取的一个时髦方式。婉容之成为“皇后”,文绣之成为“妃子”,谭玉龄之成为“庆贵人”,都没有能绕过这一关。

当李玉琴不自觉地走在这条道路上的时候,谁知道吉冈仍然扮演了一个角色。

那天晚上,她就被安排在日本女教员藤井的家里,剪发、洗澡、换衣裳之后,吉冈突然出现了,而且带着她回家一趟,去向她的爸爸面谈,为了取得再一次必须允诺的允诺。

当她爸爸表示没有一定主意的时候,吉冈便加紧地许宏愿,说各种好听的话,以致到了天花乱坠的地步。可是,她母亲只要在一旁反问两句,这位将军便“唔?咽!唔?咽?”起来,假装什么都不是他所能听得懂的语句。

“什么?吉冈是打马虎眼!”老妇人用北方的口语狠狠地责难了一声。

“进宫的事,吉冈准知道,”她在一旁补充说,“藤井倒未必。因为她叫人把我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完全是学生打扮。我当时还有些不高兴呢!”

“为什么?”我问。

“有这么一种心理:小孩子都希望大家说她是大人;可是岁数一年年大了以后,又怕人家说她老啦。”

一个多月以后,吉冈又光临了。这次伴着他来的不是十五岁的姑娘,而是随身携带的一份笔据。

李凤用低沉的语调说:“笔据上开了好几个条件,文绉绉的,句子又长又噜苏,好多地方我看都看不懂,反正那意思是我妹妹进宫以后,我们一不能求官,二不能求财,三不能仗势压人,……由我代表众弟妹签字画押。那年我才20岁,小学只读过四年,懂个什么事?”

在当年溥仪和某些人的目光里,这大概就是一纸卖身契。跟着,宫里送来了一万块钱(伪满币)。

李玉琴后来回忆说:“我大哥结婚花了六七千,余下的存在银行里,到后来也就三钱不值二文了。再说,我父亲反而因此失了业!”

溥仪为李玉琴举行了怎样的婚礼(末代皇妃李玉琴)(3)

“说起来我是进宫了,让他再在饭店里老爷长太太短的侍候人家,当然不合适。”

她什么时候才知道进宫只是为了“侍候”溥仪的呢?

她和溥仪的夫妇生活又是怎样一回事?

她在宫里的感受究竟如何?

李玉琴说:“从滕井家里出来,我先是住在二格格家里。她们家里的陈设很豪华,我在那里吃到的一些糖,据说是宫里特制的。”

“我知道,二格格指溥仪的二妹,名字叫韫媖。她的丈夫郑隤(广源),是郑孝胥的孙子。”最后两句,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来的。

“你和溥仪第一次相见,是在……”

“缉熙楼。是二格格介绍我去见他的。那一天,我正在屋里洗手,二格格说:‘我领你去见皇上!’她还问我会不会磕头,我说:‘照我们东北人的风俗习惯,女人不磕头。’二格格说:‘可是大家见皇上都得磕头。你既然不会,那就磕三个头,不用三跪九叩首了。’

“溥仪穿着西装。那年他37岁,人倒长得很好,看起来也很和气。”

入宫后,李玉琴住在同德殿。同德殿建于伪满洲国后期,式样和设备新颖一些。

李玉琴说:一切建筑物从外形看来,几乎和从前没有什么变化。至于内部陈设,我知道在1945年日本投降前夕溥仪仓皇出宫的时候,已经被人动手洗劫。想来,国民党政府当时也没有能“接收”到多少东西,只是听其荒废而已。李玉琴当年住在同德殿的楼上。那一排房间依次是:会客室、浴室、卧室、书房、化妆室、藏经室和佛堂。佛堂旁边有楼梯通往勤民楼——伪满洲国皇帝办理“政务”的地方。

楼下原有全部日本式陈设的“日本间”,中国间;钢琴占了一间,乒乓球桌占了一间,有溥仪丝织品人像的那一间,吉冈安直和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常在这里出现;还有举行典礼用的一间。和最东边电话间处于对称的地位也有一间房子,那是求见者等候的地方,或是人们歇脚的地方。

同德殿前土山的下面,有御用防空室一所。她记得在同德殿里还有一个皇帝的宝座。

福贵人李玉琴,那时在溥仪的眼里一定是个天真的女孩子。她说,起初进宫并不知道自己要做皇上的妃嫔。甚至溥仪第一次跟她说出“你以后就侍候我”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有些茫然。开始新娘生活是她进宫一二十天以后的事情。

因为溥仪“巡幸”安东的关系,确定李玉琴宫廷身份的“册封”式延迟到一个多月以后方才举行。她称为“福贵人”。

她说:“什么叫册封式?我看就是到处磕头。楼上磕,楼下磕,一个头还要用三跪九叩首的办法磕,那一天真把我累坏了。”

这分明是因袭清朝典礼体制:册立皇后;对于皇贵妃、贵妃、妃嫔则称为册封,不过行礼却与册立皇后大同小异。

《清宫史略》上记载着册立皇后的仪式:“定期命大学士一人充册立史,尚书一人充副史。内阁礼部奉册宝陈太和殿皇帝御座,宣制曰:某年月日册立某氏为皇后。正副使持奉册宝,至皇后宫,皇后迎入。宣册女官跪奉,皇后跪受,行六肃三跪三拜礼。翌日,皇后诣皇帝前行礼。”

婉容受过类似的待遇还不算太奇怪。1942年追封谭玉龄为“明贤贵妃”的时候,谁知也还有承办丧礼大臣、灵前穿孝人员、正使副使、绢册绢宝那一套繁文缛节,而且规定正副使以下,一律穿蓝袍青褂,伪满洲国档案材料“明贤贵妃丧礼关系文件”可以覆按。更可笑的是,丧礼一面参酌“大清会典”,一面还得有什么“实行本部”、“行事系”、“用度系”等东洋组织名称,实在不伦不类。

溥仪为李玉琴举行了怎样的婚礼(末代皇妃李玉琴)(4)

溥仪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是一个大洋娃娃。她和溥仪在宫里表演过捉迷藏。

她唱儿童歌曲和“时代曲”,溥仪是她的钢琴伴奏者。他俩时常写纸条逗乐,溥仪总爱用“小玉琴”三个字开头。他鼓励她信佛、吃素、念经。她都做了。后来还叫她读医书,她没有遵从。他打坐,她也打坐。静坐一小时,然后溥仪走了。我思量,打坐照世俗的说法大概就是眼观鼻、鼻观心的功夫。其实有一套严格的规定。佛家打坐法是:盘脚坐,舌抵上颚,眼垂帘即向下视离身边两三尺远,一心专注,信佛的念佛、持偈、默想都可以。她说溥仪在静坐时总喜欢把两手分开放在膝盖上,我回想不久以前在抚顺所见的情景,确是如此。两手覆膝,自有一种肃穆之感。溥仪的这种习惯恐怕得自皇帝身份者少,受益于打坐法为多罢?我又想到当时她还是个淘气的姑娘,果真能有这种涵养么?因此问她和溥仪各自打坐,她会不会突然笑出声来?她说没有。

他俩有时候听无线电广播,每逢电台讲述言情小说的时候,一到紧要关头,溥仪总是提心吊胆地说:“别来一个第三者!”他似乎对于三角恋爱存有极大戒心,再加上他那封建的夫权思想,因此在男女关系上,有时也就难免表现出离奇的多疑。

李玉琴后来回忆说:“有一年过年,我顺手从果盘拿几只苹果叫老姑娘分给‘服务员’他们吃,那都是些十几岁的孤儿,代替过去太监的职务。这件事原来算不了什么,可是溥仪知道了,便疾言厉色连声责问我:‘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听了很不开心。

“有时候,他又不拘形迹,和我们一起玩乐,显得很高兴。过年玩升官图,玩啊玩的,我们大伙儿齐声拍手叫起来:‘皇上中状元喽!皇上中状元喽!’(注:升官图是昔日民间过春节时习见的一种玩具,可以赌钱,也就是“列大小官位于纸上,掷骰子计点数彩色,以定升降”的一种玩意儿。近二十年来已经很少见了。我最近在北京托人(他的祖父是前清同治年间的状元)抄得一张“会典图”,会典既是一代典制之画,想它是升官图的一种,不过比我童年所见的更为繁复。共列六十一个栏目:官衔(包括太师、太傅、太保……)、品级、告休、世职、封典、特恩、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内廷、兼衔、宗人府、内客、翰林院、詹事府、钦天监、太医院、銮仪卫、内务府、钦差、太仆寺、光禄寺、鸿胪寺、国子监、理藩院、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太常寺、各科、仓场、京府、兵马司、各部院、小京官、拣选、各道、府、直隶厅、直隶州、州、县、殿试、会试、乡试、学院、各馆誊录、各项捐输、出身、军功、京察、大计、优叙、督抚院、漕院、河院、盐院、布政司、按察司。

“殿试又分状元、榜眼、探花、传胪、二甲、三甲六项。中状元时,例有贺礼可收(授编修各贺二十)。不知当年溥仪、李玉琴他们玩的是否就是这种升官图?也不知溥仪那次中状元时收到过贺礼没有?——著者。)他也不表示什么意见,只是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说:‘中了,中了’

“记得有一次,我把剥过的花生壳,重新拼好;又把吃过的葡萄吹鼓了,放在果盘里骗他。他发觉了之后,也只是笑了一笑,并没有责罚我。这在当时算是‘欺君之罪’呢!

“他有一个奇怪的习惯,睡觉也要戴眼镜。我要他摘掉,不肯;他说那样不好看。我呢,有些头发遮住耳朵,不喜欢露出来。有时,我硬要摘掉他眼镜,他便非要撩开短发,看我的耳朵不可。提起眼镜,我倒想起来了,你上次在抚顺注意到溥仪的那副眼镜么?镜架是用线绑着的。

“他说,自己的眼镜架不当心摔坏了,管理所替他买了一副新的,可是他舍不得戴,他怕万一再摔坏。

“他并不注意我的服饰打扮。在宫里,他从来没有交过一块钱给我。好在日常用的也都不

缺,要添置什么,关照一声就行了。册封的时候他送给我一柄玉如意,据说并不好,后来还送过我几件首饰。

“在宫里我吃着大米白面,时常想起母亲他们,他们还是吃高粱米,于是有一阵我也偷偷地在晚上吃一顿。溥仪知道以后,叫人送一些米面到我家去。好像就是一次。

“他对我的感情还不错,有一天他说:‘我整天得不到喜欢,只有到你这里才高兴些。’”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怎能理解傀儡皇帝的苦闷呢?

溥仪为李玉琴举行了怎样的婚礼(末代皇妃李玉琴)(5)

“不过,听说他对玉龄的感情还要好。她不但住在缉熙楼,而且听说溥仪常和她在一起。说起来也是巧事,我在小学念书的时候,有一阵子想改个名字,叫玉龄。因为我的乳名就叫龄儿。不过,后来我觉得并不好听,结果没有改。

“我还听说,在我进宫以前,有个姓苗的女学生,照片给溥仪挑上了,人也进宫了,可是溥仪见面后不要。那个姓苗的很想进宫,后来就托溥仪的近侍帮忙,没成功。我知道这件事以后,有一天就向溥仪说:‘把她也找来,一起玩儿吧!’他没理会。那时候我真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在宫中不能随便走动,只是在同德殿和院子里。生活很无聊,除了写字、刺绣、念经、收拾屋子、散步以外,就没有什么了,养过许多鸡,下了蛋,做菜给溥仪吃。他说爱吃我烧的菜,其实并不怎么好吃。

来往的也都是些女眷:二格格、三格格、五格格、俭六奶奶(溥俭的母亲)、毓嶦的母亲、静兰(毓岩的妻子)……。我和静兰年纪差不多,我们很谈得来。可是也有些人表面奉承,心里嘲笑我。讥笑我三件事:第一,我不是北京人;第二,我祖先三代没有什么样的官衔(我祖父是个农民);第三,说我不会骑马,不懂得规矩礼节就结婚了。

我是个粗野的孩子,这个规矩,那个礼数的,我真烦透啦。譬如,有一次宫里洗衣服的老妈子生病,人手少,衣服多,她不能请假,我说我来洗,小时候在家常洗的,可是别人又嘲笑我:‘有福不会享!’

“我比较任性。譬如我踢皮球,也让溥俭的母亲踢,人家是小脚,溥仪知道了,数说我一顿。可是我从没有打过人,连骂人也少有。”她认真地说,“记得有一次随口说了老妈子一句:‘缺德!’她就追问我:‘奴才哪儿缺德?哪儿缺德?您说,您说啊!’急得我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那是我们做学生时候的口头语:‘缺德’、‘讨厌’,这些并不是骂人的话。后来告诉我妈,我妈说‘你下次就别说这个了吧!’

“溥仪在性格上有一些特点,性子急,暴躁。他要什么,就要随手拿到,不然便发急。他的房间不是收拾得很整齐的。他爱说,东西是给人用的,摆在那里不是为了好看。还有,他胆子小。他不敢学游泳、溜冰,就是这个原故。有件事最可笑了,日本投降的前些日子,是8月初罢,夜里老是有空袭警报。防空室就在我住的同德殿前面,离缉熙楼有一段路。可是往往警报一响,我还没有穿好衣裳,他已经跑到同德殿楼下高声叫了:‘玉琴啊,玉琴啊!’我不知道他怎么会那么快的。”

溥仪为李玉琴举行了怎样的婚礼(末代皇妃李玉琴)(6)

李玉琴她们是在苏联对日宣战后的第三天(1945年8月11日)夜里仓皇离宫的,她和皇后婉容,在宫里竟然从没有见过一面,只是在逃亡途中才成为相识——保持着一定距离的相识。

李玉琴回忆说:我们好几十人是8月11日晚上10点离宫去车站的,在那里等了两个钟头。直到动身前的两小时,吉冈才肯告诉我们到哪里去。记得足足坐了两天半的火车,才到通化的大栗子沟。

“那两天,宫里乱得很,溥仪自己也动手收拾行李。他带的主要是佛经、书籍、药品以及一些米面。宫里贵重的东西都没有来得及运走。我带了五个箱子,包括棉被在内。同德殿楼下放着一大块翡翠,没凿过,刻着乾隆的字,也都管不得了。”说时,她用手比了一比,想来该有一尺长罢。我听说去年在南非洲挖到一块11磅重的翡翠石,估价在1000万美元以上。乾隆的那一块,成色一定不会坏,只不知如今散失到何处去了。

“那天白天还发生一场虚惊呢。宫里只剩下两个男人,溥仪和溥俭,其余都是些女眷:皇后、俭六奶奶、毓嶦的母亲(一般的称呼是四太太)、……和我。不知怎的,驻在宫里的日本宪兵突然冲进内廷,上了缉熙楼,神色很难看。溥仪打电话给吉冈,没人接;打电话给护军,也没人接。他们究竟是个什么用意呢?到现在我还不明白。只记得当时溥仪从缉熙楼慌慌张张赶到同德殿来,跟我说:‘进来人了!’”

李玉琴在大栗子沟住了三个月左右,按照原先的想法,她们也要和溥仪逃到日本去。但是,日本帝国主义者在我国东北战场上不得不加速地溃败了,溥仪被俘了,一切空想成为泡影。在八年的抗日战争中,中国是胜利者。

她们后来迁往临江,在那里遇到了八路军;在临江住了一个月左右,又搬到通化,住在部队里;又住了三个多月才被八路军送回长春,那时已是1946年的暮春。

李玉琴回忆说:“我第一次和皇后见面是在大栗子沟。嵯峨浩子也跟我们一起从长春逃出来的。当时,我们吃大锅饭,因为我屋子里有个煤球炉子,有一天我就做了一样素菜,叫人送给皇后。隔了不久,她过来了,我向她请了一个安,她也还了个礼,她连声说:‘挺好!挺好!’

“皇后婉容当时头发留得很短,虽然因为抽大烟,懒散一些,人还是很漂亮的。她那人是有一种高贵的风度。身上穿的是旗袍,并不考究。两只腿已经不能走路了,由两个佣人架着她。她身边有三个太监,两个老妈子。

“太监姓什么记不清了,当时另外有一个称呼,一个姓刘,一个姓王,还有一个年轻的似乎也姓王。”

1945年底,李玉琴住在通化八路军的后方司令部;婉容、嵯峨浩子她们住在对门的公安局里,底下一层是监狱。

她记得很清楚,农历年初二那一天,发生了暴乱事件,囚犯和外界的坏人勾结在一起,动手了。

“我听到枪声,还糊里糊涂地问:‘怎么看不见放枪的人呢?’接着,又听到炮声,我很不放心,不知慕鸿她们怎么样,于是挨着窗户探首看看对面的动静,想不到一颗流弹突然飞了过来,右脸上流了血;老姑娘(敬喜)给我一条毛巾,按住伤口,可是一会儿满手巾都红了。她急着要去开门,有人高声阻止她:‘别开门!’她嚷着说:‘有人受伤啦!’

溥仪为李玉琴举行了怎样的婚礼(末代皇妃李玉琴)(7)

“部队里的人于是立刻给我救急包,找了军医来。外面平静了以后,他们又替我请了一位当地的外科医生,是日本人,每天换药。如果他们不管,或者管得不周到,那我也许早就死啦。

“我当时就觉得八路军里的人个个都勇敢。部队里的女同志待我也很好,时常讲道理给我听。”

李玉琴并不否认,她住在临江和通化的时候,有人劝她改嫁。嵯峨浩子听到这种说法,是不足为奇的事。

后来,部队在李玉琴表示愿意回家以后,便很负责地遣送她回到故乡长春。嵯峨浩子也是这样,从长春回到她的本国日本去了。三个太监也被送回长春。至于那位皇后,部队找不到她在长春的家属,又不能取得任何联系,因此,在部队调防的时候,又煞费苦心地把她带到哈尔滨。

而婉容由于长期吸食鸦片,1946年终于在哈尔滨的病中结束了悲剧的生命。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皇后”郭博罗·婉容,清末内务府大臣荣源的女儿,死年40岁。

1937年,溥仪在长春“册封”庆贵人谭玉龄不久,溥杰和嵯峨浩子在东京结了婚。牵线人是执行本庄繁意旨的吉冈安直。本庄繁却是和溥仪打交道的第一个关东军司令官。

吉冈在那一年给溥仪的一封极密的信里,有这样几句疙疙瘩瘩的话:“皇帝陛下:1月10日到东京,于东京驿会见溥杰中尉。同日,溥杰中尉同直,本庄大将会见,商议结婚之事。关于嵯峨侯、中御门侯、毛利男、高仓子等之令孃,诠议溥杰中尉为嵯峨侯方一候补。……”现在还有很多人传说溥仪有一个日本妻子,误会大概由此而生。至于溥杰的这门亲事,其动机是不待追问的了。

走出伪满洲国宫廷而生活在解放军部队里的李玉琴,当时究竟想些什么呢?她的大姐夫薛克明去临江把她接回长春。她重新住在二道河子贫困的家里所祈求的又是些什么呢?

她萦回不已的,其实是古典戏剧里陈妙常的住处,或者也可以说是狄波娜,嘉在英国影片《思凡》里的那种生活氛围。

在天津,溥仪有一个堂兄溥修。溥仪做伪满洲国皇帝的时期,他在沦陷区天津担任着一个古怪的职务——“清室驻津办事处处长”,其实也不过是替溥仪料理一些房产,或者奉命买些补药何首乌、固龄玉牙膏、黑紫白黄四色的忠勇牌鞋油带到长春去而已。

“清室驻津办事处”这块招牌想来是在抗日战争胜利以后才被撤销的。修二爷这位前处长派人把李玉琴接到天津去了。从好的一方面说,是维持她的生活,甚至维持了七年之久,一直到1953年李玉琴离开了修二爷这一家为止。

李玉琴说,她被接到天津以后,溥修就替她改名换姓,叫作溥维清了。怕她露出身份在国民党政府统治之下惹祸生非。

李玉琴回忆说:“ 在天津住了五年,从没有出过大门,不能出大门。到天津是从火车站坐三轮车到他家,1951年离开天津又是从他家坐三轮车到火车站。别人替我买了双鞋子,嫌小,我要拿到鞋店去换。他反对。我说:‘怎么我听说当年皇后在天津也可以出街呢?’他说:‘名分有所不同。’他动不动就骂我:‘反叛!反叛!’而且有一个很长的时期,他不让我和长春的家里通信。

“他家的情况也不好,静兰带着两个孩子和我都住在他家里。我时常帮助他们生炉子、烧饭,有一次不当心烫了脚,也没人管,我还是跛着脚一盆盆地下楼取水。邻居知道我烫伤了,就要替我上火安油。可是一给溥修知道,又是不高兴。他说这点小事,不宜对外张扬,我一生气,连药也不上啦。到了冷天,住的房间没有炉子,跟着那只脚又冻坏了。

溥仪为李玉琴举行了怎样的婚礼(末代皇妃李玉琴)(8)

“他们家是很看重规矩的。我吃饭吃得快些,溥修也有意见,其实他那时候眼睛已经快瞎了,可是听得出动静和别人讲话的声音。有时候,我一推开饭碗,他就脱口而出:‘嘿!这顿饭可真吃得稳、狠、准啊!’

“我想替人家织毛衣,贴补零用。可是我不知道流行的式样,怎么办呢?我就站在平台上,看看来往妇人穿的有什么新花样。

“我跟他们说过,可以守规矩,不过生活困难,不得已,挣点钱贴补贴补。溥修就说:‘不得已不得已,花袭人啊再嫁!’用红楼梦里的典故来责备我。

“溥修的学问很好,不管问他什么字他都会写。他教我读‘女四书’、‘大学’,很有耐心。他在这方面是好的。

“他有一个姐姐,是老姑娘,没有出过嫁,就爱养猫,把它们叫成儿子啊,姑娘啊,心疼得不得了。晚上睡觉,自己宁可躲在床边,反让那些猫睡得舒舒服服的。老姑娘整天忙着跑腿,买这个,买那个;我就忙着烧饭,根本不能出大门。

“我倒想起一件事,在旧纸堆里,我看到过溥仪写给淑妃文绣的信和诗,照题目看,仿佛是从赏月引起来的感伤。”

她在天津住了几年,借居的小环境可以说是死气沉沉。社会的大环境呢?只能说是动荡不安,革命的风暴就要到了。

她应该做些什么呢?她又能做些什么呢?也许有勇气和决心,但是她不知道究竟该做些什么。极端狭隘的生活圈子和旧礼教的束缚限制着她的认识。

她只是继续念佛,每天念两三小时的佛。

在那个苦闷、令人窒息的岁月里,她每天都在低声祈祷三件事:

求天下早太平;

求父母平安;

求溥仪平安,早日团圆。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创立,奠定了我们这个国家和平幸福的基础。不幸的是,她那可怜的爸爸前一年就死于长春了,没有来得及看到这个城市的新生,祖国的新生。至于溥仪,依然是音讯杳然。

李玉琴大概想象得到,溥仪如果在旧中国的时代回来,他会立刻得到一个什么下场?连她这个不见经传的青年妇女,都要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岂不正是说明了同样的道理么!

她回忆说:“解放以后,我跟着溥修一家搬到北京,住在什刹海附近南官坊口,那是1951年夏天。我实在不愿意老是那样待在家里。我希望从那样的家里走出来,希望独立,我希望做个自食其力的人。到了北京以后我就学缝纫,学挑花,做扫除文盲的教员,替居民做些事,卫生组长啊,合作社的监察人啊,等等。当然,事前也有人反对,她们说:‘这个吗?按说出门是不合理的,你自己瞧着办吧!’

“有两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有一年‘三八妇女节’,我在北京看到中国第一批的女飞行员。我想:谁说女人是不能做什么大事的?看看人家!还有一次,听过上甘岭英雄的报告,非常感动。他讲得很真实,决不像过去的日军,把败仗也说成胜仗。

溥仪为李玉琴举行了怎样的婚礼(末代皇妃李玉琴)(9)

“老姑娘也想和我一起学缝纫,可是我那时候,交学费交实习材料费都很困难。老师有时候会给我一些旧布,让我实习。那所缝纫学校也就在什刹海附近,有一天从学校回家,我走到海边去看看水,觉得那个水很可爱。站了一会儿,我又想:‘不行,得赶紧回家!说不定老姑娘会告诉他们的。

后来,学校又成立了‘毛衣生产小组’,我当了个小组长,因为要到辅仁大学去向他们家属的孩子揽活,那一天回家晚了,溥修就骂我:‘现在不回来,将来还要在外面住旅馆啦!’他又特意讲一个历史故事给我听,说某朝有一个后妃,她和皇帝相约在某地河边相见,后来河水涨上来,可是她一步也不动,最后给活活淹死了。可见这位后妃如何了不起。

“学挑花吧?地方小;再说又怕给老姑娘养的那几只猫踩脏了,后来也就放弃了。做居民工作倒是挺有意思的,和大家合作办事,挺高兴。在旧社会里,‘谁有钱——谁有势!’‘有钱的王八大三辈儿!’现在可不是这样啦。”

要求独立和自食其力的女性,在新中国都可以得到机会。1953年李玉琴回到长春以后,经过一些曲折,差不多总是一直在社会上工作着的。虽然人家知道她原来就是伪满洲国皇帝溥仪的妻子。她一直在长春图书馆工作。对这份工作她十分喜欢。她回忆说:

“我到图书馆工作不久,可是我体会到作一个图书馆员是非常光荣的,同时图书馆的工作确是一门科学工作,在专科学校里就有一门图书馆学专科,这是我以前所不了解的。

“现在全国正向科学大进军,图书馆工作应起着一定的作用。图书馆员的工作任务是如何配合当前任务向科学大进军,做好图书工作,把图书刊物资料等向读者们推荐,以推动科学前进,这就要每天想办法大力地推广借阅。本年7月份在北京召开全国图书馆工作会议已经作出了这样决定。

“图书馆的工作是很重要的。同时作一个图书馆员来说,是需要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和科学知识。我虽是一个图书馆员,但自己文化不够,科学知识没有基础;同时工作日子浅,业务也不熟悉,所以我要下决心提高文化,加强业务学习,争取短时间内达到一般图书馆员应有的水平。我除了坚持参加干部业余文化补习班逐步提高文化外,还要参加图书馆进修学校的学习,以便掌握图书馆员应具备的知识。更重要是挤出时间,阅读青年修养和政治理论书籍,以便提高自己政治思想水平,这样才能作一个名符其实的图书馆员。”

溥仪为李玉琴举行了怎样的婚礼(末代皇妃李玉琴)(10)

她的具体工作是在图书馆的参考辅导部,管理书库。那里面日文书堆得密密麻麻。

从1956年8月到1957年3月下旬,她说已经整理出三万多册书。书库里堆存的书,要经过分类、排架、上架、写卡片、贴书标这些手续,方才算是整理完成。她对工作相当负责。为了学数学、文学和汉语,她在一星期里总有四天要在凌晨4点30分起身。

5点15分上课,7点钟下课,然后才是吃早饭,上班。

李玉琴还收藏有几张照片。一张是溥仪自己,龙袍加身,头上戴的就是他自己所谓有“鼻盘疙瘩”并镶着一粒大珍珠的帽子。双目炯炯有神,没戴眼镜。这张半身像的长度是34英寸,宽度24英寸。日本新闻记者中保与作写的《满洲国皇帝》(昭和十年,日本评论社版),其中有一幅类似的照片,说明是昭和四年(1929)12月15日宣统帝在天津的纪念摄影。另外有两张都是伪满洲国皇帝溥仪替当年的福贵人李玉琴拍的。一张坐在沙发上;一张站在盆面前,染了彩色,穿的都是旗袍。


参考资料:

1.《民国秘事》

2.《末代皇帝傅仪》

3.《末代皇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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