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国首霸魏国的来龙去脉

平王东迁,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性事件,此后的中国历史,进入了春秋时代。

公元前661年,西周所封的魏国,被晋献公灭掉了。这个魏国,不是战国时代的魏国,是与晋国同时存在的周朝分封的小邦国。晋献公把原属魏国的领地封给功臣毕万,称为魏大夫。魏文侯就是毕万的后代。

魏文侯为何被称为战国第一君主(雄霸战国之初的魏文侯是怎样大国崛起的)(1)

魏文侯(前472年~前396年),姬姓魏氏,魏桓子之孙,魏国百年霸业的开创者,战国时期魏国开国君主)

晋献公时代,晋国大肆向外扩张,国力大增,但国内却因继承权问题发生内讧。晋献公的儿子重耳流亡国外,后在一些大臣的拥立下,归国即位。这位重耳,就是赫赫有名的晋文公,当上国君以后不久,就成了继齐桓公之后的第二位春秋霸主。

到了晋昭公时代(前531-前526)以后,晋国权力下移,范氏、中行氏、智氏、赵氏、韩氏、魏氏,六位大臣控制了整个晋国朝政。六家互相争权,角逐激烈,范氏和中行氏,首先被灭掉了。所剩四家,智氏实力最强,智氏骄横,欺辱三家。晋哀公四年(前453),韩、赵、魏三家忍无可忍,联手灭掉了智氏,赵简子还把智伯的头颅涂上漆,当成酒器饮酒。当时参与灭掉智伯的魏室之主是魏桓子,桓子之孙叫魏斯,魏斯就是魏文侯。

魏文侯于公元前445年即位,公元前403年,东周的天子在韩、赵 、魏三位晋国大夫的强烈逼迫下,正式承认为他们为诸侯,韩、赵、魏都成了真正的封建国家(由周天子正式分封所建立的诸侯国家,不是现在流行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意义上的封建国家),不再是诸侯国之一的晋国的卿室、大臣。魏文侯,是战国时期魏国的真正建立者。

公元前376年,韩、赵、魏三家再度联手,把他们共同的主子晋静公给废掉了。作为西周分封的诸侯,存在了700多年的晋国彻底灭亡,原本的晋国分成了韩、赵、魏三个国家。

魏文侯原本也姓姬,是周朝的宗亲系统,封于魏氏,名斯,又名都。魏文侯建都城于安邑,在今天陕西省夏县的西北某处。

魏文侯在位时礼贤下士,像对待老师一样对待孔子的弟子子夏,还有子夏的弟子田子方、段干木等人。魏文侯任用李悝、翟璜为相,乐羊、吴起为将。这些出身于平民和下层的新兴小贵族——“士”,在政治、军事方面均有专长,对于魏国的强盛,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魏文侯使用这些人,拉开了用官僚政治,取代世族政治的序幕。

魏文侯时期,变法革新,奖励耕战,兴修水利,发展经济,使得魏国迅速富强起来,同时又抑制赵国,灭掉中山,连败秦、齐、楚诸国,开拓大片疆土。魏国一下子就成了中原的强国,成为战国时代第一个雄霸天下的诸侯国。

魏文侯死后,其子击继位,称为武侯,之后是惠王。战国初期的霸主地位,保持了很长时间。

魏惠王为了争夺全国的需要,把都城迁到了大梁,所以历史上也称魏国为梁国,魏惠王也被称作梁惠王。孟子曾经到过魏国,劝说梁惠王推行王道政治,惠王虽然没有接受孟子的主张,但对孟子还是礼数有加,十分尊重。

惠王以后,齐、秦、赵、楚等相继强大,魏国却渐渐衰败下去,但还是坚持到了战国的最后。公元前225年,最终被秦国灭掉。

魏国在战国初期近百年的强国地位,是文侯奠定的。从魏文侯的施政方针里,我们现在还可以依稀看到“大国崛起”的明显印记。

二、尊重人才,创造文化的软环境

魏文侯究竟采取了什么样的有效措施,使得魏国在战国之初首先成为霸者的呢?还是让我们先来看一下《资治通鉴》卷一的记载:

魏文侯以卜子夏、田子方为师,每过段干木之庐,必式。四方贤士多归之。

《通鉴》卷一所载的这段话语,我先给大家略微翻译一下。就是说,魏文侯把孔子的弟子卜子夏,还有子夏的弟子田子方,请到自己的国家中来,以敬师之礼对待他们。同时,每当乘车路过贤人段干木家的时候,都要停车、俯身,以示礼敬之意。他的这个做法,感动了人心,很多贤能的人士,就都来到魏国,魏国一时间成了天下人才的汇集地。

魏文侯坐的是什么车,肯定不是奔驰牌轿车,那时候没有这东西。其实那时也不是坐车,而是站在车上,车前有一横木,就是上面说的“式”,乘车人用双手把握着,以免行进中摇晃掉下去。那时乘车的都不是一般人,所以都很骄傲。但是魏文侯为了表达敬贤之意,往往停车俯身,受尊敬的人自然感动,有才德的人听了,也都很羡慕,希望得到这样的礼遇。于是,很多有本事的人就都跑到魏国去了。

在一个国家里,如果人才济济,而这个国家却不强盛,这是不大可能的。魏文侯首先揭开了战国时代人才争夺战的序幕,并为各国重视使用人才树立了典范。

但是,光有人才不行,还必须充分了解每位人才的才干类型,把他们都放到相应的岗位上去,才能发挥人才应有的效用。如果用人不当,非要让卖茶鸡蛋的去防治禽流感,让擅使青龙刀的人去研制铸刀法,看似相应,实则不相干。更不可以让学者去种地、让将军去抓小偷,让宰相去断盗窃案件。人才的使用,要合乎他的才能特点,魏文侯在这一点上非常杰出。人才到了他的手上,都能得到适合于自己特长发挥的职位,这样才能做到人尽其才,才尽其用。

尊重人才这句话,朋友们可能天天听说,但却没有天天看到,甚至是天天看不到。尊重人才不仅是态度问题,也绝不仅只是给他相应的待遇问题。最关键的环节,还在于要让他有发挥自己特殊才能的位置,还要为他提供顺畅发挥才能的外在条件。否则,把他们都招到自己身边,放在仓库里,他们会感到憋闷、压抑。他们的才能发挥不出来,等于没有才能。浪费感情是可怜的,浪费资源是可耻的,浪费人才则是可惜的。魏文侯把来到魏国境内的人才,都派到了适合的用场上,使他们各展神通,想让魏国不强大,都没有可能了。

但是我在这里必须提醒一点,用人虽讲实效,但却不能太功利。比如卜子夏,他到魏国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按照司马迁在《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的记载,子夏本名卜商,字子夏,比孔子小44岁。孔子生于纪元前551年,如此则子夏生在纪元前507年。魏文侯执政期为纪元前445,到纪元前396年。就算魏文侯在执政十五年后,即前430年招揽子夏前来,那么子夏也已经快80岁了。这么大年纪还能干什么?魏文侯为什么要请来这样一位老朽,仅仅是用作诱饵来垂钓天下的英雄豪俊,或者放在那里当花瓶,用以装点自己的门面,以示自己有尊师重教之德吗?我想不是的。没有一个真正讲究实际的人,会礼聘一个80岁的老太太,既非妈、又非妻的在那儿空放着,以博取世俗社会“尊重妇女”的虚美赞誉。魏文侯不是一个图虚名的人,否则魏国也不会真正强大起来。那么他迎请子夏来做什么呢?

魏文侯为何被称为战国第一君主(雄霸战国之初的魏文侯是怎样大国崛起的)(2)

卜子夏(前507年-前420),姓卜名商,春秋时晋国人,孔子学生,“孔门十哲”之一,“七十二贤”之一。

子夏在魏文侯的时代,可能是孔门弟子中仅存的人了,至少是仅存者中,孔门学说的当然权威性人物,这个地位和身份太重要了。一是他的身份本来就值得极度尊重;同时,他的学问和思想随时可用来顾问。最重要的,还是子夏的到来,把当时全国文化的重心,从东方的鲁国等地移到了西边的魏国,使魏国很快成了全国文化的中心,成了全国最先进文化的代表。

这种文化的软环境,极容易被功利心强的执政者和行政者所忽视,他们表面上懂得人才的重要性,聘请技术能手、院士、学科带头人之类,但他们并不知道,讲求实效却不能过于功利的道理,这些人自然能给自己带来现实的好处,或许还能解决一时的燃眉之急,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但是这都是硬件,硬件不能营造长久发生效用的“培育”氛围,氛围的营造,需要软环境,软环境主要是文化,饱含思想内涵的文化,效力更深远、更绵长,所以更重要。文化的软环境,是一个国家、一个地区长盛不衰的丰腴土壤。没有这样的土壤,就算有几个像样的人才,也只能收到一时的功效,人才死了或者走了,国家或者地区就没了指望和依靠。吴起是了不起的人才,但他在魏武侯之初就离开了魏国,可是魏国并没有很快就衰落下去。就是因为人才在魏国依然受到重视和重用,受到尊敬、尊重甚至尊崇的软环境,在魏国已经营造完成,一时半会儿不会轻易消散。

近代时期,中国虽经西方列强瓜分豆剖,但最终还是没有灭亡,靠的是什么?是科学技术吗?是一时间有人才吗?不是,这两项恰恰是当时最匮乏的。那到底靠的是什么呢?靠的是文化,虽遭受严重摧残,但却不能从根本上消逝的文化。是中国文化拯救了中国的命运。文化的软环境,会不断地滋生出新的要素,中国文化这棵老树生机未竭,中国虽受挫折,但最终还是挺过来了。魏文侯虽然不一定深通这一点,但他知道文化软环境在移风易俗、培养造就人才方面的极端重要性。所以,在魏国的各色各样的高等级人才中,子夏虽没有派上具体的用场,但却最受尊重,地位最高,他只要讲学,甚至只要行走在魏国里,魏国就会有人望,魏国的风俗就会改变,魏国的吸引力就会加强,魏国的人气就会不断上升。这就是德高望重的大文化学者的重要作用,这种作用是任何专业人才——包括科学家、发明家、军事家、政治家、经济学家、企业家、商家之类,无法比拟,也无法替代的。

三、魏文侯的襟怀

下面我们再来看一看魏文侯使用人才的具体情况,也借此了解一下魏国的君臣关系和当时魏国的社会风气。

使乐羊伐中山,克之,以封其子击。文侯问于群臣曰:“我何如主?”皆曰:“仁君。”任座曰:“君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何谓仁君?”文侯怒,任座趋出。次问翟璜,对曰:“仁君也。”文侯曰:“何以知之?”对曰:“臣闻君仁则臣直。向者任座之言直,臣是以知之。”文侯悦,使翟璜召任座而反之,亲下堂迎之,以为上客。(《资治通鉴》卷一)

这则故事,是围绕微文侯灭掉“中山”国和把所得的“中山”之地封给谁而展开的。

魏文侯任命乐羊为将,灭掉了中山国,遂将所得之地封赏给了自己的儿子“击”。这个“击”,就是后来的魏武侯。文侯就这个事情问臣下们说:“你们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君主呢?”大家都说他是仁君,这正是他想听到的。但是有一个叫任座的人却说他不算什么仁君,理由是他没有把中山封给他的弟弟,而是封给了他的儿子。在家族中,对儿子太好是自私,对兄弟好,才是公道。任座触怒了魏文侯,文侯大怒,任座只得慌急地离开了。文侯紧接着又问翟璜:“我是个怎样的君主?”翟璜说:“您是仁君。”文侯接着问道:“任座说我不是仁君,你凭什么说我是仁君?”翟璜顺势说道:“我听说君主要是有仁德,臣下就能正直敢言。刚才我听到任座的直言,所以才知道您是真正的仁君。”魏文侯听了以后非常高兴,就让翟璜把任座叫了回来,还亲自离座,到厅堂外面去迎接任座,将任座当成最上等的臣宾。

这则历史故事的大略就是这样的,但是这个简单的故事却蕴含了深刻的道理。任座敢于直言不讳,确实说明魏文侯对待臣下并不十分凶暴,否则任座可能真不敢捅他的肺管子。魏文侯如果没有向往仁德的心肠,任座也没有必要跟他说。翟璜虽然很会说话,但不是为了讨好魏文侯,而是借此机会诱导魏文侯,使他的心胸更加宽厚。文侯本人也是知错即改,着实可爱。当然,这些还都仅止是表面的,背后还有更深刻的东西:权力并不是用来吓唬人,使人唯唯诺诺,不敢讲真话。善用权力的人,不借助权力以呈自己的威风。而自己的威信,恰好是在不轻易滥用权力的过程中,慢慢树立起来的。滥用权力的人,从来不会有真正的威信,也许正是因为没有真正的威信,才不得已而滥用权力,以达到狐假虎威的客观效果。以为占据了官位,拥有权力就拥有了一切的人,只会因为拥有权力而损害自己的声誉,除了利益之外,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尊严和尊重。

人家的君臣关系,多令人羡慕!在那样的朝廷里效力,想不愉快都不能。

四、谁当宰相更合适

我们再来看一则故事:

文侯谓李克曰:“先生尝有言曰:‘家贫思良妻,国乱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则璜,二子何如?”对曰:“卑不谋尊,疏不谋戚。臣在阙门之外,不敢当命。”文侯曰:“先生临事勿让。”克曰:“君弗察故也。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文侯曰:“先生就舍,吾之相定矣。”李克出,见翟璜。翟璜曰:“今者闻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谁为之?”克曰:“魏成。”翟璜忿然作色曰:“西河守吴起,臣所进也;君内以鄴为忧,臣进西门豹;君欲伐中山,臣进乐羊;中山已拔,无使守之,臣进先生;君之子无傅,臣进屈侯鲋。以耳目之所睹记,臣何负于魏成?”李克曰:“子言克于子之君者,岂将比周以求大官哉?君问相于克,克之对如是。所以知君之必相魏成者,魏成食禄千钟,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师之;子所进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恶得与魏成比也!”翟璜逡巡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对,愿卒为弟子。” (《资治通鉴》卷一)

魏文侯要在魏成和翟璜中间,选一个人出来当宰相,一时决定不了,于是就问李克谁更合适。李克说:“地位低下的人,不参与高官大爵的任免;关系疏远的人,不介入关系亲密者之间的关系。我是一个京外官员,不应当直接参与这样重大的国策问题,所以您还是不要问我为好。”文侯说:“请先生不要推辞,我真的就想问您,因为您是有见识的人。”李克说:“其实您只是没有认真考察,如果您认真考察,这件事也就不必问我了。考察一个人,只要看他在不同境遇下的表现,就完全可以真正了解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了。平常时,看他跟什么样的人亲近;有钱时,看他给什么人花;身居高位时,看他举荐什么样的人;窘困时,看他不做什么(看他是不是因为穷困就无所不为,全无操守);穷苦时,看他对待财富的态度,是不是只要能够得到钱,摆脱经济生活的困境,就不计手段,不顾尊严。考察这五点就足够了,何必一定要问我。”魏文侯说:您可以安心回家了,我知道该用谁当宰相了。

李克从文侯那里出来,遇见了翟璜。

翟璜问李克说:“我听说今天国君召见您,问您任用宰相的事情,到底用谁了?”李克毫不隐讳地说:“魏成。”翟璜听了很生气,怒气忍不住都从脸上表现出来了。愤愤不平的说:“西河的守令吴起,是我推荐给文侯的吧?(败秦夺地,扩充国土,功劳不小吧?)邺地民怨沸腾,文侯以此为深忧,寝不安席,我推荐西门豹;(西门豹除巫去邪,使良善得安其生,效果差吗?)国君要讨伐中山国,我推荐乐羊,轻易就灭掉了中山;(我举荐的不合适吗?)中山国既灭之后,文侯担心没有合适的守备者,我推荐了先生您;(错了吗?您忘记了我推荐您的恩德了吗?)国君的儿子没有好的师傅,我推荐了屈侯鲋。(不是很优秀吗?)以您耳之所闻、目之所见,我哪一点不如魏成呢?”言外之意就是:您不是长耳朵的聋子和睁眼睛的瞎子吧?您那眼睛和耳朵都是用来喘气儿的,不是吗!李克从容而严肃地回答说:“您把我举荐给文侯,该不是出于结党营私,以谋求高官厚禄的目的吧?国君问我谁适合作宰相,我的回答就是魏成比您更适合。我之所以知道国君一定要用魏成作相,是因为魏成把国君给他的封赏,十分之九都用到了礼贤下士上,自己只留了十分之一使用。他赢得了天下知识分子的欢心,给国君招来了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三位贤人国君都以师礼对待他们;而您所推荐的五个人,国君都以臣子对待,您怎么能跟魏成相比呢!翟璜听了以后,往复走动着,最后真诚地拜谢李克说:“我这次表现得真够鄙陋了,不该这样啊。希望您以后把我当成弟子,不吝赐教哇!”

我现在分层次给大家解说这则故事。

首先让我们来看一下,李克这个人有没有资格充当魏文侯卜相的顾问。李克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在君主身边,只是一个外臣,本不便于参与国政,但因君主诚挚相问,只能如实作答。同时他不因为自己是翟璜举荐出来的,就倾向翟璜,而完全从国家任用宰相的根本要求出发来提醒魏文侯。再加上他对翟璜的那段说明性话语,我们完全相信,无论从人品还是见识上,李克完全有资格、合条件充当君主卜相的征询人,甚至可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顾问人选了。

再看翟璜是否适合作宰相。以翟璜自己的陈述,其在举荐人才方面,对国家做出了极大的贡献,这是可观的成就。之所以能够获得这样的可观成就,乃是因为他知人善任,有伯乐之才。所以,翟璜出任宰相,绝对合格,没有任何问题。而且,他一定会是一位极端出色的宰相,不是一般的尸位享祭的平庸之辈。有关这一点,魏文侯是深知无疑的。那为什么还会犹豫不决,问卜于李克?因为还有相近的或者更合适的人选。魏国人才太多,而且重量级都很高,都是120公斤级以上的,不是举重,而是人才。所以文侯才感觉有必要“卜相”。翟璜这一次为什么没有得任宰相?按照李克的说法,因为翟璜举荐的人才都被魏文侯用为重要的大臣,这一点虽然很重要,但是还是不及魏成更合适。因为魏成所举荐的人才,魏文侯都把他们当老师敬待。大臣能力再强,功勋再卓著,也是君主的臣下,君王对于他们都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必须听命于君王。他们身处君王之下,只有效命君王的职分,没有分庭抗礼的资格。老师就不一样,君王必须敬待老师,这不仅是礼节,而且因为老师不是政府官员,不是朝廷大臣,所以君王没有资格命令老师一定要如何如何。老师可以教导君王,指引君王,还可以劝谏君王,批评君王,指责君王。

朋友们不要以为王某人在这里胡乱猜测,因为大家看到了在中国的历史上,老师实际上并没有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受到君王的尊重和爱戴。我告诉各位,那是因为君主无礼,他们违规。正常的规矩应该是这样的,我讲的是理。君王无礼违规,造成历史上老师没有地位,这是臣下的问题,他们没有把这一正常而且正当之礼,贯彻下去,形成一种成文法典或者不成文法典,才致使君王在根本上不把老师当回事。这是历史上的官员们干的,他们为了个人升官发财,讨好君王,破坏人间公理,这是他们应当承担的历史罪责。

君王自然希望自己的权力无边广大,为了权力的畅行无阻,他们可以欺师灭祖,他们可以把一切不同政见者都当成对他权力的威胁和挑战,他们可以用一切不人道的手段,来对付反对者和持有异议者,而美其名曰是为了统一思想,团结一致,增强国家和民族的凝聚力。

先秦时期,是中国文化最辉煌的时期,也是中国政治走向成熟的试验期。在这个难得的机遇里,大臣们没有把君王不得慢待老师,更不得擅自惩罚和杀戮老师定为行规,这是先秦时代的大臣们的重要失职,他们也许对得起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君王,但他们对不起中华民族。习惯一旦形成,改造起来就会异常艰难。尽管后世的儒家学者们极尽努力,终于没有能够挽回。老师不是大臣,连属下也不是,不可以随意指使,更不可以随意蔑视。惩罚和杀戮老师,更是大逆不道,伤天害理。

五、魏文侯敬待老师的深远意义被后人严重忽视

我不妨在这里给大家举一个实际的例子:

北宋时期的苏东坡大概没有人不知道,他同时代的程颐却不一定有很多人知道。很多人很讨厌程颐,因为他是理学家,他主张要坚定人生操守,要限制感性生活的欲求。大家都喜欢苏轼,因为他豪放,活得潇洒!也都讨厌程颐,因为他刻板、拘泥。可程颐却有比苏东坡更了不起的长处。程颐做过宋哲宗皇帝的老师,原来老师给皇帝和皇储讲课都在一边站着,到程颐这里改了规矩:老师坐着,皇帝站着。这是恢复先秦孔孟时代尊师重道优良传统的历史性创举,是真正伟大的、翻天覆地的教育改革!

魏文侯为何被称为战国第一君主(雄霸战国之初的魏文侯是怎样大国崛起的)(3)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世称苏东坡、苏仙。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画家。

老师因为地位崇高,不可侵犯,才敢于、并且有资格批评君王,斥责君王,匡正他已经偏斜并且随时还可能继续偏斜下去的用心和做法!老师可以监督政治,矫正它的偏失,阻遏它朝向邪恶的方向发展。这是孔子确立师道尊严最为重大的意义,很多文人墨客根本就看不懂这一点。苏东坡虽然是传世的大文豪,但他同样看不懂这一点,以为程颐是在故意抬高自己,对君王不敬。后世的文人墨客,也跟着胡乱评头品足,说程颐疯癫,苏轼豁达。老师不受尊重,老师一旦没有了至高无上的政治权力所不敢、也不能轻易触碰的地位和保障,承载中国文化的圣道,就会因此而受到无法补救的损害,以道抗势的可能性,也就跟着自动丧失。统治者,甚至各级各类的官员们,就可以随便凌驾于知识分子和社会公平正义之上。等到民众遭受无休止、无边界的欺压剥削的时候,再来大呼小叫地抱怨官府和官员,已经来不及。因为没有定下尊师的合理规矩,临机也就无计可施了。

魏文侯敬待老师,继续春秋未绝的传统,开了战国时代一个很好的片头。可惜中国历史这部大剧,在向后的不断上演过程中,被贪功求利的混账官员们破坏掉了。这就使得后来历史中的皇帝,不再把老师放在心上,而是把老师也当成了他的奴仆使用,就好像把他父亲当成佣人来使用一样。按照司马迁在《史记•魏世家》中的说法,魏文侯把孔子的弟子子夏请到自己的身边,子夏向他传授了必要的经典知识。实际上他真的是魏文侯的老师,而不仅仅是一位魏文侯以师礼对待的社会贤达。

魏文侯的时代,老师在整个中国的不同诸侯国中,都普遍受到礼遇和重看。文侯之孙,就是梁惠王,曾经受到孟子亲切的教诲,孟子告诉他不要整天把利益挂在嘴边上,心里要装载仁义。尽管梁惠王以各种理由推托,并不接受孟子王道政治的主张,但对孟子却是礼敬有加,因为孟子是老师!老师是绝对不可以慢待,更不可以迫害的!

实际上,有关这一点,就连《资治通鉴》的作者司马光也不懂。他就孟子面对齐宣王的招揽而不致,走了也不告别的事件,大放厥词说:“愚恐后世挟其有以骄君,无所事而贪禄位者,皆援以自况。”这是司马光在其所著《疑孟》中的话语。从其所著的篇名就可以看出,他怀疑孟子的说法和做法,并不符合中国文化之道。

司马光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孟子面对君王之招,可以不应,离开又不向君王告辞,有失尊君之礼,不值得提倡。如果提倡孟子这样的做法,后世的臣子们就会以此为借口,骄傲地慢待君王,而那些无所事事,只贪图官位和利禄的人们,也会援引孟子的做法作为参照,仿佛他们的行为有至高无上的根据一样。”

应该说司马光的担心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但他的担心,只是为了君王的虚荣,只是为了至高无上的世俗权力不被轻看。他没有为中国文化之道受到伤害担心,尤其没有为老师的尊严担心。司马光虽是高人,但还没有高到懂得“道尊于势”和势力必须屈尊于道的程度。

针对司马光的上述说法,南宋的大哲学家胡五峰先生,曾经提出了严厉的批评:

“师严,然后道尊,贵贱一也。孟子于齐王,有师道焉,未闻有官守言责也。夫官守于一职,言责于一事,职修事行,则有功而受赏;出守忘责,则有过而受罚。可程,可督,受之于君者,臣也。君所未知,而已发之;君所未有,而已与之,提携其善,増益其能,以陶冶君心,君反受命焉者,师也。孰敢官之而责以言哉?故齐王于孟子,招不能致,去不能止,而蚳鼃之徒不敢拟议者,以孟子有师德而师道固然也。司马子曰:‘愚恐后世挟其有以骄君,无所事而贪禄位者,皆援以自况。’是不识孟氏心而未知所以为师耳。噫!自秦汉以来,师傅道绝,朝廷乏仪,大抵皆袭嬴氏尊君抑臣之故,无三代之遗风久矣。司马子习于世俗,溺于近闻,譬之安于培塿者,骤窥泰山,乌得不惊且疑乎?”(胡宏《释疑孟》,见王立新点校本《胡宏著作两种》第277页,岳麓书社2008年9月出版。)

这是胡五峰先生针对司马光的说法所提出的批评和矫正,文字出自胡五峰先生的《释疑孟》这部著作中。很显然,书名就是针对司马光对孟子的误解所作的矫正。

魏文侯为何被称为战国第一君主(雄霸战国之初的魏文侯是怎样大国崛起的)(4)

胡宏(1102-1161),号五峰,胡安国之子,湖湘学派创立者。主要著作有《知言》《皇王大纪》《易外传》等。

胡五峰先生这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的是:老师有尊严(包括社会对其尊重的保护和自身对自身尊严的维护),文明之道、仁义之道、社会公道才会被世人看重。如果孟子轻看自己,凡事都以君王为重,那么承载中华文明的大道,就会因此被看轻。如果你是一个官员,你的来去就都得向君王交待。但是即便如此,一旦君王只凭自己的好恶判断和处置问题,不能使为官者尽到职守,那么官员也可以脱身离去,但必须要向君王交待,而后辞行,因为你是他的下属,你不仅要遵守上下等级的礼仪规范,而且还要表明自己的来去明白。坦坦荡荡的来,光明磊落的去。但这是官员,也就是君主臣下的做法。孟子不是齐宣王的臣下,是他的老师,曾经为他解答很多重大的人生和行政的疑难问题。他的职任是陶冶君王之心,教其改邪归正,他不受命于君王,君王反倒应该受命于他。他的来去行止,既不受制于君王,也不必受制于君王。他完全可以“恕不奉告!”君王招他,他不必来;他要离去,君王也没有理由和资格阻止他!

胡五峰说司马光既不理解孟子的深远用心,又不通晓老师的真正含义,所以才做出了上面的似是而非的判断。那么像司马光这样的大贤人,为什么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呢?原因在于自打秦汉以来,师道被毁弃了。由于君主专制制度的定型,天下只知道尊君,而不知敬师。朝廷不再设立对老师的至高无上的待敬礼仪,久而久之,人们习以为常了。这都是从秦始皇开始强调君主至高无上、权力至尊无比的历史恶果。司马光虽然是大贤者,但因为久处这样的历史氛围中,习染成了自然,冷不丁的看到孟子这样对待君王,以为不合乎人世的通行之礼,于是怀疑起孟子来,也就不足为怪了。就好像一个长期生活在小土包边上的人,忽然看到雄峻的高山一样,惊呆了!吓傻了!这世界上,怎么还会有比土包还高大的山峰呢!

各位,我并没有把问题拉远,因为我们学习历史,绝对不是仅仅为了知道几个故事。当然,知道几个故事,总比不知道好些。学习历史,是要增长见识,增加知识。但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且仅只是最基础的一小部分。仅仅满足于这小部分,你就不会真有大的长进,历史就差不多等于白学。这样学历史,就差不多等于玩物丧志。把历史仅仅当成一点过去的知识,这是对历史的亵渎。这样去学历史,对人生也没多大益处。

君王或者其他任何权力拥有者,都不可以随意使唤老师。作老师的,也不可以随便去当官,因为那不是提高身份,而是降低尊严!非有特殊的需要,一定要出仕解决生民、社会和国家的问题,则断不可以随便出来做官。尤其不可以为了功名利禄的原因出来做官,这是作老师的大忌。老师是不可以随便被摆弄的,处长、省长、宰相都不应该比老师的地位高。这是夏、商、周的优良传统,到春秋和战国时期还没有完全被废弃,所以魏文侯还能承袭这一传统,这是他的幸运。当然,很多重要的官员和各方面的专业人才,都是从老师的羽翼下,展翅飞往政坛和社会各界。这是社会、国家和君王的福分,也是老师无尽的功德!但是,老师却不必直接亲自去做官!这是魏文侯待敬老师,甚于看重臣下的更深远的理由。

李克的判断,在一定的意义上,至少反映了尊师甚于重官,包括大官员,甚至宰相。这种尊师的做法,在那个时代的魏国,已经蔚然成为风气。因此,魏文侯选择魏成作相,乃是因为他曾经给自己举荐了好老师。他宁愿暂时不用善于发现、推荐和使用人才的翟璜,尽管他为自己选拔了很多异常杰出的军政官员,解决了自己国家面临的很多急迫而又重大问题。

因此说,李克的判断是正确的,魏成确实比翟璜更适合做宰相。

再看翟璜,说他功高盖世,绝对不算过分。他没有资格当宰相吗?不是,而且他知过能改,而且是立刻就改,不待来日。古今大臣,像他这样的并不是很多,真够可敬可爱的了。但是连他这样的都当不上宰相,可见魏国风气之正,人才之众。从这个故事里,我们也看到了魏文侯选才之尊卑分明、眼光之独到精湛。有这样的国君,和这样的一些重臣,加上如此之好的社会风气,想让魏国不发达都没有可能了。

六、魏文侯精通乐音 田子方为何笑话?

我们再来看一则魏文侯的故事。

文侯与田子方饮,文侯曰:“钟声不比乎?左高。”田子方笑。文侯曰:“何笑?”子方曰:“臣闻之,君明乐官,不明乐音。今君审于音,臣恐其聋于官也。”文侯曰:“善。”(《资治通鉴》卷一)

魏文侯跟田子方一起喝酒,旁边有编钟奏着舒缓的乐章。文侯对乐器十分在行,听出了左边钟的音调稍高了一点。田子方笑了。文侯问田子方笑什么?子方告诉文侯说:“我听有见识的先生们说过,当君主的,只要知道谁能充当主管音乐的官员就够了,不必一定要懂得乐章和乐器。现在您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音乐本身的事情上面去了,我只怕您因此忘记了辨识什么样的人才适合作乐官哪!”文侯听了以后,好像醒悟了什么似的,说:“您说的对呀!”

魏文侯为何被称为战国第一君主(雄霸战国之初的魏文侯是怎样大国崛起的)(5)

田子方,儒家学者,魏国人,魏文侯的友人,溪工,拜孔子学生子贡为师,于道德学问闻名于诸侯。

这段故事看上去很简单,实际上也蕴含了相当的内涵。懂音乐和知道谁懂音乐,这是两回事。如果把目标放在通晓音乐上,那么你自己可以成为音乐家。要是把目标放在了解谁真正懂音乐,就可以选派适当的人去从事音乐、主管音乐的事宜。以国君而论,他作为个人,懂音乐自然可以使自己有所消遣(姑且不论更高的层面),获得相应的轻松或者感性生活的满足。但那只是他个人的事情。若以他的国君身份而论,他的目标在于治理国家,要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才是他的职业目标。懂不懂音乐,实际上并没有多大关系。只要知道谁懂,委派他主持这项事业就可以了。

我想,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肯定有朋友会问:“自己不懂音乐,怎么知道谁懂音乐呢?”这个问法看似有道理,实际是个假问题,事实上并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不懂音乐的人多,但我们不都知道贝多芬、施特劳斯、柴科夫斯基是音乐家吗?我们不都知道盛中国的小提琴《梁山伯与祝英台》拉得最好吗?国君以天下为耳,以天下为目。天下人所知,即是国君所知,何必一切事情都必待自己亲自懂得,而后才能做出判断呢?国君通观全局,主持大政,细小的环节不必一一精通,甚至不要去一一精通。如果追求在细小的环节上处处精通,反倒会妨碍对整体和大局的把握。过去有句话,叫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不能让你的判断搁浅在具体的细枝末节上,这样会耽误国家大事,而且因为过于细密的参与,还会形成具体部门对自己所负责的事情的干扰,从而使得具体的执行者慢慢懈怠下去。为什么?你不是都懂吗?那你就来直接过问好了,你定好了,我们就执行呗,何必我们再去浪费心思?

国君虽然拥有无上的权力,但是这个权力的行使,也应该有界限。行使权力经常出界的国君,绝对会形成具体执行者的懈怠和偷惰。国君喜欢作诗,就会伤害诗歌艺术;国君喜欢自己弹奏,也会伤害音乐艺术;国君喜欢细枝末节,大臣们就不必兢兢业业了。中国在汉朝初年崇尚黄老哲学,推行无为而治的方针,使得社会经济很快得到了恢复和发展。因为国君和国家不插手具体事务,社会经济反倒自己恢复和发展起来了。这是为什么?你不管,他就会自己管;你要管,他就不必再管。就算你真懂音乐,你能真懂绘画吗?还有更多的,尤其是农业,社会治安、民心风俗等等。因为你是最高领导,到哪里都讲一番“你们一定要如何如何”,难道你到妇产科,还要对产妇们讲话,告诉他们“你们一定要如何如何才能使生孩子顺畅”吗?事必躬亲,绝对不应当成为行政的原则。身在具体行业内的人士,肯定比你更了解实际情况,更能想出有效的办法。这是田子方的高明,魏文侯确实不同凡响,一经点拨,便很快醒悟过来了。

但是这段话语中,有个词用错了。就是田子方对魏文侯讲话,不应当以“臣”自称,因为他是魏文侯的老师,应当称“某”才对。如果中国的史书中,皇帝的师傅在对皇帝讲话时都以“某”自称,而不是用“臣”自况,那么中国的历史,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后来的当政者,也就不敢不可一世了。老师不是臣子,说错了,皇帝也不能治罪。老师就是老师,老师既不能自甘臣妾,皇帝也不能以臣妾待之。这是天理!违天逆理,自取其咎!

老师面对君主时自称“臣”,只在一种情况下是合理的,那就是他接受了国君的任命,成了他手下的官员。因为田子方只是魏文侯的师傅,没有成为他所任命的官员,所以,他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在面对魏文侯时以“臣”自称。

一次,田子方乘车行进在魏国的大街上,魏文侯的太子,就是不久之后的魏武侯,刚好也乘车在众亲信的簇拥下经过。这位魏武侯深受父亲影响,也打心眼里尊重贤达。见到田子方经过,赶紧把自己的车子停在路边,下车跪伏在路边上,给田子方行礼,让田子方先通过。田子方不给他还礼。魏武侯当时很生气,就对田子方说:“到底是富贵者可以对人傲慢呢,还是贫贱者可以对人傲慢呢?”那话语的意思非常明显:像我这样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对您还这么谦恭,你只不过是个贫贱的读书人,怎么可以对我这样傲慢无礼!

田子方回答说:“只有贫贱者,才可以傲慢地对待别人,富贵者怎么敢于对人傲慢无礼呢!”这话听起来很违背世俗的常识,不仅魏武侯没听懂,跟前的人们谁也没听懂。田子方接着说:“国君要是傲慢地对待他人,就会丢掉自己的国;大夫(大官)要是傲慢地对待别人,就会毁丧自己的家(官位、世族势力之类)。失掉了国的君主,就没有人再把他当君主对待;丢掉了世家势力的大夫,同样没人再像从前一样待敬他。可是那些贫贱的读书君子却不一样,如果他们提出的建议不被采纳,国家的行为跟他心中的理想不相合,他们就可以转身而去,连招呼都不用打。他们到那里,不都还能保住像现在一样的贫贱嘛!”魏武侯听了田子方这样一段话语,幡然了悟,深深地给田子方鞠躬,表达了受到教益的由衷谢忱。(这段故事的原文是:“子击出,遭田子方于道,下车伏谒。子方不为礼,子击怒,谓子方曰:‘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子方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富贵者安敢骄人!国君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失其国者未闻有以国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闻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贫贱者,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贫贱哉!’子击乃谢之。”)

田子方原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史书上所载他对魏文侯称“臣”的话语,不应该是他说的,而是史官改篡的。这些可恶的史官,循规蹈矩,以为君臣关系最重大,不知师生关系更了得!更不知道师生也好,君臣也罢,其相互关系的要害都在“道”上。离开了“道”,什么关系都不重要。不过史官这一改,至少在以文字为载体的文明传递过程中,君臣关系就比师生关系更重要,甚至更首要。老师在皇帝面前的尊严没了,知识分子在权力面前的“骄贵”也不见了。权力从此大得没了边际,成了毫无限制的邪魔,在人世间横行无忌了。

七、视野和胸怀决定了魏文侯的大国崛起

《资治通鉴》卷一,记载了魏文侯处理国家间的关系的一段话语,很有警策和启发意义:

韩借师于魏以伐赵。文侯曰:“寡人与赵,兄弟也,不敢闻命。”赵借师于魏以伐韩,文侯应之亦然。二国皆怒而去。已而知文侯以讲于己也,皆朝于魏。魏由是始大于三晋,诸侯莫能与之争。(《资治通鉴》卷一)

我在前面已经简单给大家介绍过,韩、赵、魏三国都是战国时代才出现的诸侯国。在春秋时期,他们都还是晋国的卿室。随着诸侯国争霸的愈演愈烈,不仅周王室的地位受到了严重的蔑视,各个诸侯国内也出现了权力不断下移的情况。这些诸侯国里的卿室,在诸侯争霸的过程中,不断立功,于是就得不断封赏。封赏的结果,诸侯国国君手上掌控的土地、财富,甚至军队都越来越少。这些立下了军功的卿士们的民心指数,却在国内不断上升,实力不断增强,逼近国君,甚至超过了国君。就这样,一步步走下去,国君的指挥不灵了。政令的发布,诸侯王已经不能控制。孔子在《论语•季氏》篇中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说的就是这种社会现实。尽管孔子慨叹人心不古、天下无道,但是这种发展趋势,已经无法挽回。韩、赵、魏灭掉了智氏以后,连周王朝也无可奈何,只得承认他们,于是韩、赵、魏就都堂而皇之的成了新的诸侯国。灭掉智氏虽然是韩、赵、魏三家的联手行动,但是主导者是赵简子,所以分割智氏的领地也是赵得的多,而且地理位置优异。在战国之初,赵国的军事地位稍高于韩、魏。到了魏文侯时期,情况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就在魏文侯励精图治,发展实力的时候,韩、赵两国却不断发生摩擦,这则故事讲的就是魏文侯对待韩、赵摩擦的态度。

韩国准备讨伐赵国,来向魏文侯借兵。魏文侯说:“赵国是我的兄弟,我怎么能借兵给你去攻打自己的兄弟呢!”赵国想讨伐韩国,也来向魏文侯借兵。得到的也是同样答复:“韩国是我的兄弟,我怎么能借兵给你去讨伐自己的兄弟呢!”韩国和赵国的使者都很生气地离开了。过了一段时间,他们都知道了魏文侯为了不使自己受到侵伐,没有借兵给对方。于是都非常感激,分别来魏国朝觐文侯,魏国很快就成了三晋(韩、赵、魏)的核心和主脑,一时间,诸侯再也不敢窥视魏国,对魏国怀有觊觎之心了。

这则故事就是这样简单,但却很有意义,非常值得借鉴。

在处理国家之间的关系上,很多国家都经常会利用他人的矛盾,甚至挑唆双方打斗,坐山观虎斗,以等待时机,坐收渔人之利。

各位朋友如果了解《三国演义》,就比较容易理解这样的做法。孙、曹、刘三家,都经常使用这样的策略。有两句成语叫做“坐山观虎斗”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前一句说的是挑拨离间,致使二虎相争,待其各自力尽筋疲之时,突然出手,一举可以两得。后一句的意思,却是不要轻易打斗,免得被第三者借机获利。前一句是从自己获利的角度说的,后一句则是从不要被别人获利的角度讲的。魏文侯的做法不是这样,两种想法他都没有。他不希望双方打斗,至少当时他不想渔获鹬蚌,他要与韩、赵结成较为长久的同盟,这样三晋才不会被各个击破或者自我消耗力量,只有这样才能有效地面对秦、楚、齐、燕等强国。魏文侯眼界高远,胸怀阔大,并不是一般的想要急切获利的君主所能比拟。以三国时期为例,眼界最开阔,视野最高远的,要属西蜀的孔明和东吴的鲁肃。两人为了自己的国家能够长久的存在和发展下去,缔结了孙刘联盟。关羽不听诸葛亮的忠告,最后败死麦城,荆州之地全数归了东吴。刘备复仇,惨败而死,西蜀元气几乎丧尽。《三国演义》中的鲁肃,好像怯懦无能,鲁钝迂腐,每每受骗,成了诸葛亮的玩偶。其实这是小说的写法,这样的写法会增强趣味,可读性更强。但是鲁肃是东吴的名臣,周瑜在世时,身任参军,就是参谋总长。周瑜过世前又举荐他接替大都督,就是三军统帅。如果鲁肃真像《三国演义》描写的那样,东吴能让他担任这样重大的职位吗?鲁肃善于忍耐,目光远大,绝不是世俗中的等闲之辈凭借简单的经验智慧所能理解的。为了不使曹操各个击破,赢得长期的生存与发展,他宁可暂时牺牲一点眼前的利益,即使屡受孙权的埋怨也在所不惜。他比孙权和周瑜眼界都开阔,目标都长远。这位鲁子敬,才是三国时代真正有长远战略眼光的政治家。只看到一点鼻子尖上的利益,而不惜冒险鼓动他人争斗,往往是偷鸡不成反失米,一旦对立的双方反过味来,联合起来共同反击,不止先前所得的一点利益会尽数归还,还会失去更多,而且还会担上诡诈无信、挑拨离间等恶名,将来再与任何国家联合,都会遭人怀疑,朋友越来越少,处境越来越孤立。魏文侯在不必自己从中挑唆就可获利的情况下,都不采取这样的策略,真正是深谋远虑的政治家呀!

我小时候玩过一种很没内涵的游戏,一个人站在两个人中间说:“我在当间儿卖烟火,烧了屁股别怨我。”不怨你怨谁?不是你煽风点火,人家的屁股能被烧吗?政治本来就是获取利益的游戏,政治家为了利益而争竞如同寻常家事一样。但是,政治家的优劣、政治集团的高下,也都可以从其对于利益的态度中得到了解。不要太“芝麻”,不要太短近,不要太急切。这三点,应该是政治家和政治集团的大忌讳。孔子说:“无欲速,勿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魏文侯是否真正出于对对韩、赵两国的仁爱之心,我是不敢肯定的,因为不论如何,他只是一个霸者,而不是一个王者。但是他对韩、赵的做法,是符合孔子上述的教诲的,看来他是真的从卜子夏和田子方那里,学到了儒家有用的东西了,没有白请两位老师!

八、不拘一格用人才

前面说到魏文侯任用吴起做大将军,夺了秦国不少土地,吓得秦国不敢正眼看待魏国。下面我再把《资治通鉴》中有关吴起的一段话语抄录出来,跟大家一起分析、分享。

吴起者,卫人,仕于鲁。齐人伐鲁,鲁人欲以为将,起取齐女为妻,鲁人疑之,起杀妻以求将,大破齐师。或谮之鲁侯曰:“起始事曾参,母死不奔丧,曾参绝之。今又杀妻以求为君将。起,残忍薄行人也。且以鲁国区区而有胜敌之名,则诸侯图鲁矣。”起恐得罪,闻魏文侯贤,乃往归之。 文侯问诸李克,李克曰:“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弗能过也。”于是文侯以为将,击秦,拔五城。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还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资治通鉴》卷一)

从上面的记载可以看出,吴起原来是卫国人,前往鲁国的原因,可能就是慕孔学的盛名,投师孔子的高足弟子曾参。因为母亲过世而没有回家奔丧,被曾子逐出师门。曾参是大孝子,孝悌又是孔门教育的根本宗旨之一,曾子不能允许他败坏儒家的门风,于是就把他赶出了师门。但因吴起在孔门中学习过,所以就在鲁国谋得了不大不小的官位。当齐国出兵攻打鲁国的时候,吴起一看立功受赏的机会来了,于是准备领兵抵御齐国。因为他的家室是齐国人,所以有人怀疑他不会真心为鲁国效力。吴起为了解除怀疑者的疑虑,回家先把老婆杀了,鲁国人不再怀疑他,于是他就领兵出征,齐国的军队被他打得大败而回。之后,鲁国又有人向鲁君进言,说他是“残忍薄行之人”,德行很差。况且他带兵打败齐国,并不是鲁国的福分,因为鲁国此时已经很弱小,突然出了这样大败齐军的事情,诸侯会因为害怕它重新强大起来,很可能出兵伐鲁。像这样的人,肯定是会给鲁国惹来无穷事端的祸根。

吴起听到了这样的说法,害怕在鲁国再干下去不会有好的结局,听说魏文侯贤能,于是就离开鲁国去了魏国。魏文侯不知道他的详细情况,就把李克找来询问,李克告诉魏文侯说:“吴起这个人,品质真的不怎么样,既贪利禄,又是个好色之徒。但是要论用兵,司马穰苴恐怕也比不上他。”于是,魏文侯就任命吴起为上将军,让他领兵讨伐秦国。第一次给魏国效力,吴起就攻下了秦国的五座城池。

司马穰苴,是齐景公的大司马、上将军,宰相晏婴把他推荐给景公,行法严厉,曾大败晋、燕之师,为齐国解困,传说著有《司马兵法》。是当时天下闻名的“武神”级将军。虽然当时他早已不在人世,可是威名依然远震,依然是人们心目中将军的楷模和样板。李克说吴起用兵,不比司马穰苴差。吴起的军事才能,由此可见一斑。

吴起作为将军和统帅,却与最下等的士兵同甘共苦。衣食住行所用,与士兵完全没有两样,他还跟士兵一样,亲自背粮、挖壕等。有士兵身上生疮,吴起亲自为他吮吸脓血。士兵的母亲听说了以后号啕大哭。别人不理解,说你的儿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将军如此对待你儿子,这是好事,光荣的事,值得骄傲和庆幸的事,你怎么还哭起来了?这位妇人收泪对问者说:“你不知道,前几年我的丈夫就给吴起将军当兵,也生了疮。吴将军就像现在对待我儿子一样,为他吮吸脓血。我老公非常感动,奋勇冲杀,战死在沙场了。现在他又来吮吸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马上又要为他拼死沙场了。我能不哭吗!”

各位看吴起这个人,身为大将军,却与士兵同甘苦,共寝食,不是寝室,是寝食。深得将士之心,将士因此用命,临阵不顾生死,加上他杰出的军事指挥才能,所以才能临敌制胜。但是吴起毕竟是一个功利之徒,在严格的意义上,只是能将,不是一位贤者。魏文侯任用他,主要也不是看他的人格和品质,只是用其所长。有一句话叫做用其所长,避其所短。实际上这也只是说说而已,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只带着他的长处来,而把短处放在家里。只不过是看你的力量和人格能否震慑住他,如果能够震慑住,他的短处就不易表现出来。看来魏文侯是能够震慑住吴起的,就像诸葛亮能够震慑住魏延一样。在争夺土地、人民成为当务之急的战国时代,像吴起这样的杰出人才,是有极大用处的,所以魏文侯没有顾忌他个人品质上的缺陷,就像曹操三次下达唯才是举的命令一样,只要有才能,不论品质,我都会不怀成见的使用。不过一旦君主震慑不住这样的能臣,就会出现很大的麻烦。正是因为曹操起初定下的唯才是举的格调,虽然解决了当时的问题,但是后来终于在司马氏篡夺曹魏政权的时候,没有忠贞不渝的人出来抵制,司马昭没费丝毫力气,就轻易将曹氏辛苦创下的基业没收了。当然,曹操的后人不行了,他们没有曹操的雄才大略,他们驾驭不了像司马氏父子、兄弟们这样一些野心家。野心家其实起初都未必想要夺权,只是看到你无能了,他才动了那份心思。说到底,不是他不好,还是你不行。

【作者简介】

魏文侯为何被称为战国第一君主(雄霸战国之初的魏文侯是怎样大国崛起的)(6)

王立新教授

思想史学者、深圳大学教授、中国哲学博士导师。北京大学湖湘文化研究会顾问,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山东大学兼职教授,台湾大学高等人文社会研究院客座研究员。

长期从事中国古典哲学和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学与研究,主讲“论语”、“《老子》”、“中国文化概论”、“宋明理学概论”、“中国古代思想史”、“中国近代思想史”、“中国哲学原著选读”、“湖湘学派哲学”、“王船山哲学”、“《资治通鉴》导读”、“《续资治通鉴长编》导读”、“《三国演义赏析》”、“水浒传赏析”等课程。

著有《胡宏》、《开创时期的湖湘学派》、《王立新讲论语》、《天地大儒王船山》、《理学开山周敦颐》、《从胡文定到王船山——湖南地域儒学的奠立与开展》、《大宋真天子》、《思想引领人生》等著作十余部。发表各类文章近千篇。

先后于哈尔滨人民广播电台、深圳电视台、湖南教育电视台、湖南人民广播电台、湖南卫视、凤凰国学网、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台湾教育广播电台、衡阳电视台等媒体;台湾佛光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山东大学、四川大学、湖南师范大学、哈尔滨科技大学、江西师范大学、华南农业大学、广西民族大学、东南大学、成都信息工程大学、湖南科技学院等数十所高校;以及全国各省、市、县图书馆、书店及两岸一些民间书院等场域,宣讲中国哲学、历史、文化数百场。

*原标题:雄霸战国之初的魏文侯

*本文为凤凰网国学王立新教授专栏“王立新说史”系列。未经授权,请勿擅自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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