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复兴

有一阵子,我常在北京的胡同里转悠,遇到的多是老太太,不是老头儿。大概由于老太太一般比老头儿长寿。她们很多从小就生活在胡同里,故土难离,不愿意搬家,不愿意搬到五环以外那么远的地方去。

不知为什么,那些老太太让我感到亲切,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母亲。母亲在世的最后时光,和这些老太太差不多年纪,一样的沧桑却平和亲近。特别奇怪,我和她们聊得来,虽素昧平生,却没有距离。

那一年,寻访杨公祠。在北京,这里很出名,不仅是明朝忠臣杨继盛的故居,还是戊戌变法前夜“公车上书”之地。那时的杨公祠,沦落为大杂院,山门紧锁,改由旁边一个窄门进入。

我挨门询问着街坊,希望他们能够告诉我这里的历史变迁。他们众口一词,让我找前院住的老太太。那里是景贤堂的后堂,廊檐宽敞,圆柱朱红,斑驳沧桑。

敲开门,一位个子不高、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正在做肉皮冻,她放下了手中的活,热情接待了我。

她告诉我,她已经75岁了,10岁时搬进来,那时候景贤堂还供奉着杨椒山(杨继盛)彩色泥塑像,她住的这屋子里原来供奉着祖宗和杨夫人的牌位,有匾挂在上面,写的是“正气锄奸”。

说起杨继盛,老太太很有感情,对我说:原来的院子可大了,你应该到西院看看,那个亭子还在呢。只是现在都住上了人家,乱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我知道,老太太说的那个亭子就是“谏草亭”,杨椒山给皇上的奏疏被刻成数十块石刻,就嵌刻在“谏草亭”中。你去看看,石刻还能看见一些!老太太送我出门,还这样对我说。

我常想起这位老太太。对四百多年前的一位古人,她居然还有着这样深厚的感情,只因为这位古人是敢于上书皇帝进谏的忠臣。

北京70年代老胡同(胡同里的老人们)(1)

在中山会馆,我碰见的也是一位老太太。中山会馆在北京也很有名,相传最早是严嵩的花园别墅,清末被留美归来的唐绍仪(袁世凯当“临时大总统”时,他当过“国务总理”)买下,改建为带点洋味的会馆。孙中山来北京后就住在这里,中山会馆的名字由此得来。

那位老太太77岁,鹤发童颜,广东中山县人,和孙中山是老乡,祖辈三代住在这里。这是一座独立的小跨院,院门前有回廊和外面相连。

我是贸然闯入的,老太太却和我一见如故,搬来个小马扎,让我坐在她家宽敞的廊檐下,向我细数中山会馆的历史。说到兴起,她站起身来,回屋里拿出厚厚的一本老相册翻给我看。小院里只有我们两人,安静异常,能听到风吹树叶的飒飒声。

翻到一页,相册的黑色纸页上,用银色相角贴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坐在镂空而起伏有致的假山石旁。她告诉我,这是她先生,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我问她在哪座公园里照的,她说,不是公园,就在中山会馆。

说着,她走下廊檐的台阶,带我向跨院外面走去。我上前要扶她,她摆摆手,腿脚很硬朗,来到前面杂乱不堪的院子里,向我指认当年的小桥流水、花木亭台和她先生照相的地方。一切仿佛逝去得并不遥远。

和她告别,她送我出院门,那一刻,仿佛我是她的一位阔别多年的朋友。我忽然看见沿着院门南墙下种着一溜儿玉簪,正盛开着洁白如玉的长长的花朵,像是为小院镶嵌上一道银色的花边。我指着花对她说:真是漂亮!她对我说:还是那年我和我先生一起种的呢,一直开着!

重访湖北会馆,是为了看那棵老杜梨树。四周的房子拆除大半,一片瓦砾,老树还在,清癯的枯枝孤零零地在风中摇曳。从杜梨树前的一间小屋里走出来一位老太太,正是种这棵杜梨树的主人。她告诉我,她已经87岁,不到10岁搬进这院子的时候,她种下了这棵杜梨树。也就是说,这棵杜梨树有将近80年的历史了。

那天,我指着拆了大半的院子,对老太太说:您就不盼着拆迁住进楼房里去?起码楼里有空调,大夏天的住在这大杂院里,多热呀!

她瞥瞥我,对我说:我也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干吗到我们院子里来?我就问你,你住没住过四合院?然后,她指指那棵杜梨树,又说:哪个四合院里没有树?一棵树有多少树叶?有多少树叶就有多少把扇子,只要有风,每一片树叶都把风给你扇过来了。

日子过去了好多年,杨公祠又在翻修改建,中山会馆重建一新,湖北会馆和那棵老杜梨树已经没有了。不知道这几位老太太是否还健在?如果在,都是近百岁甚至是超百岁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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