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雾
北方的雾不多，北方山里的雾是最好的。
小时候住在一个小山村里，上学要走五里山路，冬天天还没亮透就要出发。隔壁的伟起得早，经过我家，在外面发一声喊，我就要急急忙忙穿衣洗脸胡乱扒几口饭背了书包跑出去，和早在等的几个伙伴一起上路。那时住窑洞，没有表，睁开眼就看天窗有多亮来估摸时间。一天,见天窗竟已大亮，惊得我要哭出来，这么晚了,怎没听伟喊我？手脚慌乱顾不上吃饭，推门就往外冲，结果就一下子跌进茫茫雪地里了。雾，浓浓的雾，满院子，满村庄，到处都是，就连前房屋檐下挂的锄头都看不清。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心才放下，还早得很呢！等其他伙伴到齐，一起走在山路上，就都比平时兴奋了许多，笑声比雾还要厚些。雪把路藏起来，这可难不倒我们，大家相跟着，靠着路边的石头草木，一点力气都不用费，就知道哪里改拐弯了，哪里有一个坑一块石头要绕过去。山谷里的小河根本看不见，但是水流声却比平时大，好像小河趁着雾色，偷偷靠近过来了。树和石头也看不见，它们藏在哪里我们全知道，我们吃吃得笑，好像在玩捉迷藏，故意不把它们找出来。那天雾色真是朦胧，我却到现在还觉得很明亮，而且温暖。
一年秋天，三叔要结婚了。婚礼那天正好是个雨天。初秋的雨下得很软，山里升起了一层稀薄的清雾，把田里的玉米和山坡上的树轻轻地围了起来，整个山村就像三叔的新娘一样，化着淡淡的妆，多好看啊！婚礼的队伍前头走着乡村乐队：唢呐大着嗓门，谁都不在乎地朝着天吹个不停；黄灿灿的铜锣一锤敲下去，能把人的耳朵震得嗡嗡响；最有趣的是那个吹笙的人，他的腮帮子深深瘪下去又高高鼓起来，看久了，自己的腮帮子都跟着酸。我最喜欢看的还是新娘子，她的洒着小白花的红上衣，尖着头的小皮鞋，我是怎么看也看不够的。她总是低着头，跟着队伍走走停停，一声也不出。新娘子身后紧跟着一个人，手里拿着红色洋瓷盆，里面贴着一个大大的“囍”字，也是那么好看。但是我又不敢只是看新娘子，害怕看得太久了会遭大人说，就隔一会儿去看那些乐队的人。直到黄昏时分，赶喜场的人都一一出了村子，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雾是渐渐浓了起来。突然听人说新娘子不见了，随后就是四处奔跑的大人，满村子地乱找。我却像知道什么似的，不由自主地往麦场边的小房子走去。一进到里面，果然就看到新娘子靠着墙角站着。她见了我对我一笑，那是多么美丽的笑啊！我至今也记不清，但是又好像特别清晰一样。她把手指放在嘴边，见我愣在那里，一跳就跑进了雨中。她的漂亮的红上衣在山路上一跳一跳的，等她在山路拐弯处消失了的的时候，我才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雨也显得阴沉了，雾已经漫到了小房子的门口了。
自从我离开生活了十年的小山村，跟随父亲来到城里以后，就很少遇到那么朦胧那么美的雾了。不是城里不起雾，而是城里的雾都那么不亲切，不是太稀，就是太稠。稀的时候显得脏，分不清是汽车尾气还是煤烟。稠的时候就像一张粗大的手掌，捂得人喘不过气。雾不属于城市，城市里的污染也把雾感染成病了，我总是小心翼翼地躲着它。有一年夏天，我到海边的一个城市去，到了下午，太阳落山以后，海面上吹来了凉风，一阵大雾就像决堤的河一样，跃过海滩上空扑进城市。我眼睁睁看着那些几十层高的大楼，顷刻间就被大雾淹没了楼顶。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凶猛的雾，我想，不知道住在大楼高层的人会不会被这样的雾吓到。但是我又想，连汽车尾气和煤烟都不怕的城里人，怎么会怕这些雾呢？没有见过山里的雾的人们，是不懂雾的朦胧和雾的美丽的。雾的家，应该是在山里的，离开了家的雾，会变得躁乱。
所幸我虽然住在了城里，一有机会我还是会到山里去。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在山里走。从清晨一直走到太阳慢慢偏西，山里空气渐渐凉下来，雾就迈着小小的步子，像藏猫猫一样缓缓地蹩过来了。我们见了，都惊喜地大叫起来，就像我小时候和小伙伴在一起一样。他像一个安静的孩子，先是不理我们，在前面不远处的山谷里躲着。等我们走过去，他早跑到前面的山谷里了。后来，他似乎发现我们在仔细地追他，就悄悄得绕到我们身边来，等我们发现他急着用手去抓他的时候，他又一闪身不见了。他这样调皮地和我们一路走着开着玩笑，把我们一身的疲惫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就像游子终于回到了家中一样。
每次想起山里的雾，我的脸上就不由地浮起微笑，心里也像盛满了山雾一样清甜。有时候我会想，我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雾，在山里时隐时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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