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小连生

三十年前,南派做工老生的首座,是小连生(就是潘月樵),当时谁不学他,小孟七、赵如泉、两份最像,如今小孟七已经作古,只剩赵如泉一线单薄。

福建也有老铜匠是正宗的吗(南派做工老生的古今两宗匠)(1)

潘月樵

小连生本工是武生,年纪到靶,兼武老生,年纪再大一些,兼做工老生。他的武生正戏,我没有赶上,但是在丹桂茶园看过一回《收关胜》,是赛奎官(就是夏月华)的关胜,他与夏月润的耳子(行话,武生居于里子地位,不叫剧中人的姓名,统叫耳子),武老生与做工老生,正大看特看。

他的武老生好戏是《割发代首》《黑松林》《定军山》《八蜡庙》(褚彪),做工老生好戏是《群英会》《借赵云》《假金牌》《坐楼杀惜》《三字经》《打严嵩》《盗宗卷》《九更天》《洛阳县》《铁莲花《四进士》《南天门》(他的《焚绵山》《十道本》《清官册》《一捧雪》《天雷报》,我没有目睹过新戏的风气,他开得极早,好戏是《铁公鸡》《大名府》《闹江州》《潘烈士投海》《刑律改良》《明末遗恨》《妻党同恶报》《拿破仑》。

据说小连生是梆子底子,所以梆子戏很多,好戏是《九件衣》《汴梁图》《回荆州》,而且肚子极宽,像《海潮珠》《韩琪杀庙》《三疑计》《玉堂春》等配戏,他都应,都能唱出好来。最有名是《韩琪杀庙》扳朝天镫,《三疑计》赔罪、《玉堂春》喝打,眼神,脸上,身段,处处是戏。

老派做工老生,讲究瞪眼,逼脸,咬牙,都是硬性的。乐的时候,出之以真正软性的眉花眼笑,却自小连生始。他以前的做工老生,讲究板板六十四,直顾直懔,他以后的做工老生,讲究脸上带戏,表情自然,他这个一代宗匠的功德,实是不朽。

小连生非但是南派做工老生的圣人,而且是怪杰。他嗓子沙得厉害,念白却十足响堂挂味。南边做工老生,嗓子不求其亮,反求其沙,也是他留下的例。在理,唱工戏总谨谢不敏了吧,岂知他爱唱得厉害,外加不唱则已,唱必满弓满调,决不含糊一点,照样叫上磕堂好来。

好戏是《黄金台》《御碑亭》《黄鹤楼》《审刺客》《桑园寄子》(照例,非但这些戏,《连营寨》《空城计》《七星灯》《洪羊洞》,都归做工老生应行,被唱工老生僭去,是小叫天作的俑)

小连生还有三出光下巴好戏,一出是架子武生《连环套》,当时上海只有两份《连环套》,一份是沈韵秋,一份是他。“拜山”一段,沈韵秋空前无双,全出是他独擅胜场。一出是梆子武生《翠屏山》,人人以为他在《翠屏山》里,总饰杨雄吧,岂知惟有这出戏,他非应武生不可,因为他耍刀有瘾。

一出是小生《别窑》照例,《别窑》薛平贵,该戴大叶巾(也叫披巾),穿箭衣马褂,小连生改为软扎巾,大额子,硬靠(行话,这样顶盔贯甲,叫大扮)。可是有两点,与现在的麒派不同,麒派“缝缝连连度日”,潘派是“浆浆洗洗度日”,麒派只佩剑,潘派兼拿枪。

福建也有老铜匠是正宗的吗(南派做工老生的古今两宗匠)(2)

潘月樵

我对于小连生在天仙、丹桂两茶园、十六铺新舞台与丹桂第一台,看得最多,在二马路天蟾舞台看过他一出特别戏,是《七擒孟获》,他饰诸葛亮。老戏里,自从小叫天将《空城计》僭红后,不论主角或里子,诸葛亮概归唱工老生应行,他毅然饰演,念做表,不用说,都妙到毫巅。

“探山”“祭泸水”的几大段连弹唱工,却不是他的所长,恰巧上海人在亦舞台听惯刘永奎、在天蟾舞台听惯时慧宝的,都拿这出戏当唱工戏看,于是不觉他的胜人之长,只觉他的逊人之短,竟然不表欢迎,生的逼迫他不安于位,只好辞班不干,再回进九亩地新舞台。这,当时使我不开心了几天,结果心上莲花朵朵开,“哈哈哈”大笑三声。

喜小连生给后人留饭,功在不朽,然没有他创下这个天下,协兴公司大舞台排《初出茅庐第一功》,赵如泉如何会想着饰诸葛亮,麒麟童向永记丹桂第一台告假,如何会在外码头想着排《七擒孟获》,自己饰诸葛亮。从此,做工老生多了一出八卦衣巾、羽扇四轮车的正戏,聊备一格,自是未为不可。

今:麒麟童

近十年来,南派做工老生的首座,是麒麟童,可得代麒麟童郑重声明,他荣任盟主,全凭自成的一派,打下天下,并不是师法潘派,禅下天下。当代除掉北平,敢武断南北在四十岁以里的做工老生,没有一个不学他的。他的正式徒弟,是程毓章,现在专门教戏。

艺成后拜从的是筱鑫培(就是现在在云南的李鑫培)、高百岁、陈鹤峰、王瀛洲。讲资格,另有两个人最老,一个是久站烟台,二十年前,跟马德成来申,搭永记丹桂第一台的张少甫,一个是他的内弟刘奎童。张少甫吃亏在扮相太苦,南边创不出牌子,刘奎童第一个膺着麒派的头衔,杀进内地,久站南通、烟台、青岛、板浦、新浦,也吃香得可以同班私淑,而后膺衔的是范敏儿、高三魁、王俊宸、杨菊笙、杨宝童,不应做工老生而亦唱《萧何追韩信》的,是徐珺如、刘奎官、刘汉臣、王其昌、董志扬。

福建也有老铜匠是正宗的吗(南派做工老生的古今两宗匠)(3)

周信芳之《四进士》

试将麒麟童的艺术分析一下,可得下面的公式。幼功是唱工老生,宗孙菊仙,所以现在他唱到二黄,有不少处彰明较着是老乡亲的味儿,先生叫程长鑫,唱工戏不知道是不是也是他教的,据信芳兄亲口告诉我,做工戏是《一捧雪》开的蒙据老伶工谢月奎告诉我,当时杭嘉湖有一个文武老生兼花脸,叫程长鑫,好戏是《焚绵山》《独木关》《芦花荡》,名净程永龙,当时在苏杭一带演老旦,听谢的话,投拜程长鑫,学花脸,才有后来大红天津的一天,不知道与麒麟童的先生一而二,或者二而一。

麒麟童的身上,台步像小孟七,髯口功夫像苏廷奎,做派像三麻子,武生戏像李吉瑞、李春来、王金元,老头儿戏像马德成,小生戏像龙小云,他绝对没有地方像小连生,以上诸像,犹诸做文章,文思偶同,谈不到“学”字。

可有一个,他正式拜列门墙,而且亲口实授,教过他两出戏的片段,是李春来,戏是《落马湖》走边与《翠屏山》的耍刀。《落马湖》,看过他的人很多,《翠屏山》,看过的人不会多。二十年前,在永记丹桂第一台演过一次日戏,角色如下:王灵珠潘巧云,石月明(吵家)麒麟童(耍刀杀僧张鹤楼(杀山)三饰石秀,李庆棠杨雄,王兰芳银儿,李少棠潘老丈,李锦棠海阇黎。他武戏砸过这么一个好底子,胳臂腰腿,身边式,那就莫怪了。

麒麟童,从小就红,那时搭的是李春来开的春桂茶园(就是现在三马路大新街新惠中原址),后来北上,在北平搭过叶春善起的喜连成科班,所以喜字辈的毕业生对于他,莫不特殊倾倒。在天津搭过赵广顺开的下天仙茶园,与吕月樵、李吉瑞打对台,三分天下,有他一分。

久站烟台,初次回申,搭四盏灯(是周咏棠)开的迎仙茶园(是老天仙茶园所改组的,就是现在石路四马路南首新普庆里口泰和祥五金店原址),后来黄楚九开新新舞台(就是现在南京路浙江路湖北路口改成永安公司高房子原址),为邀他四盏灯不放,索性连全班一起邀过去,这般吃价,至今脍炙人口。

期满后,搭过一阵风舞台(后来改名共舞台,就是现在法租界大马路郑家木桥街口福昌铜铁床店南隔壁一带市房原址),膺聘东三省。二次回申,与杨瑞亭同进永记丹桂第一台,连班若干年,以后又出过几次门。

在上海计搭过春桂、迎仙、新新舞台、凤舞台、第一台、闸北更新舞台、大舞台、天蟾舞台、黄金大戏院,“麒派”二字,是在第一台成立,在天蟾舞台风行的。麒麟童,从前常演黄(月山)派武戏,《临潼山》《马三保》《麒麟山》《牟驼岗》《百凉楼》等,有时还演《潞安州》《冀州城》。

《潞安州》败回时,卸靠穿箭衣,拿剑,这与任何人的《潞安州》不同。《冀州城》一定得苗胜春饰报子,换了别人,来回几个锞子,此后不严,自从与苗胜春拆班后,这出戏一直挂单到现在。《凤凰山》与老头儿戏,至今还唱,《凤凰山》至今更红。

福建也有老铜匠是正宗的吗(南派做工老生的古今两宗匠)(4)

周信芳之《投军别窑》

他的做工戏,好在将黑、黪、白三种髯口的声容分得清清楚楚,这就是受过高人的传授的铁证,而且正式应得起行(行话,本行所有的戏,出出会,叫“应得起”。从前讲究应行,例如应小生,就得义不容辞地陪青衣唱《孝感天》去,回头不出不会,如果回头不会,后台当手势必辞掉他,另用一个,因为当时一班只有十八顶网巾,哪有力量富裕一个二路青衣,来反串共叔段呢)。

我出出都看之又看,戏是《炮烙柱》《焚绵山》《盗宗卷》《群英会》《借赵云》《十道本》《清官册》《打棍出箱》《坐楼杀惜》《梅龙镇》《打严嵩》《一捧雪》《宝莲灯》《知马力》《打渔杀家》《审人头》《九更天》《四进士》《南天门》《天雷报》,其中以《南天门》《知马力》《群英会》《打严嵩》四出享名最早。

有四出,玩意儿绝对卓绝一时,却不享名,是《打棍出箱》《宝莲灯》《打渔杀家》《天雷报》,这四出的髯口功夫(尤其是《打棍出箱》的摔发,既粗且长,搁在痰派老生的头上,别说甩了,沉就够压得他抬头不起),各有出人头地的演出。后来又多了四出名作,是《投军别窑》《萧何追韩信》《临江驿》《黄金印》。

麒麟童,有一个极好的戏德,是不动人家的戏,绝对没有动过小孟七的《鹿台恨》《脱骨计》《滕大尹感德忘恩》等戏。在三麻子没有死之前,没有动过《徐策跑城》《扫松下书》《斩经堂》与一切红生戏,是真将三麻子琢磨得像而且好,《斩经堂》可有些出入,三麻子是高钵子到底,他“哭妻”时,唱二黄元板。他有两出好戏,唱得极晏,名早被别人享去,所以不十分享名,一出是《鹿台恨》,在《封神榜》里唱着,不踩小孟七的模子,另辟蹊径,十分火爆紧张。

一出是《反五关》,纯粹照老路唱,“哭求”一场,与白玉昆异曲同工,所与白玉昆不同者,白玉昆后头带打《铁龙山》的接八件,他不带。有一出好戏,也唱得极晏,却一举成名,是《割发代首》,阵的甩荷叶盔,阅操的纱帽翅与令旗,窥奸的逼脸,醉韦的笑里藏刀,刺婶的咬牙,随在大方家数。

有一出戏,比一概戏都累,比一概戏都不坏,出出戏有人学,惟有这出戏没有人敢学,却也惟有这出戏简直不享名,我研究了十年,没有研究出个所以然来,是起霸连场大战的《九战章邯》。

麒麟童的老戏,一言以蔽之,瓷实开窍,新戏,一言以蔽之,聪明绝顶。嗓子带沙,功夫可非同小可,所以足够调面,根本响堂,而且越念越唱越痛快,连沙都不沙了。念白昆味盎然,唱工自成一家,味道十足腴厚隽醇。

脸上喜怒哀乐,四情俱全,尤其好在两只眼睛上,炯炯奕奕,传神阿堵。摔发前后左右,髯口弹洒甩绕,大笑假笑,冷笑苦笑,惊愕失色,病容死相,但交代得头头是道,丝丝入扣。人所无的几下绝活是抖袖的潇洒,理髯的儒雅,踢蟒踢官衣的得机得势,台步与小动作,锣鼓的严丝合缝,般般使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有还价。

岂止南伶,平伶像高庆奎、马连良,何尝不学他一点两点。又岂止老生,武生像钟鸣岐、王富英,简直满身麒派。坤伶,露兰春第一个学他的《凤凰山》,票友,裘剑飞第一个学他的《投军别窑》。有一个人,学了二十多年,半点没有学会,大家骂他笨死虫,不才是我。

本文摘自《半月剧刊》1936年第1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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