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落款(作品已出任由评说)(1)

1.

张爱玲的《小团圆》真是一本让人痛苦的书。张爱作为我最喜欢的作家,她的作品我不可能错过。但是犹记得第一次看的时候,看到书中一小半,书中主人公九莉在纽约家里请大夫上门来打胎,最后将一个10吋的成型男婴打下来从厕所里冲走时,心中的骇然。后面的部分,几乎是一目十行的瞟过,生怕又看到那样冷静描述的生杀场面。

先说说小说本身。一开始就是不常见的阴郁没有画面感的情景,只展现人物纠结的内心。而张爱一直以她文字的绵密和色彩的大开大合而著名,所以书中的前两章几乎让人读不下去。

大战前夕年轻的女孩子九莉独自在香港的惶恐无助,周围每个人都冷漠对待每个人,展现生死关头最后一点自私的自我维护。偶尔还原的一点点烟火气,是她和好友比比在买布料时,“比比不信不掉色,沾了点唾沫抹在布上一阵猛搓。九莉像给针戳了一下,摊贩到没作声。”完全的末日来临前的情景,什么样的大家闺秀都脸面不顾,怎样放纵怎样恣意怎样来,似乎还隐隐有些为自己以前的不够狠辣找补的意思在。

同样描写战争中人心惶惶,不讲虚礼的片段其实在张爱最著名的《倾城之恋》里面比比皆是:范柳原对来蹭饭的印度公主说,其实我们也不常吃牡蛎,白流苏在油漆未干的墙上胡乱印上自己的手印。然而读者读起来并不反感,甚至赞同。大概一来是因为解气,二来充满意向的美感,而不是剥离皮肉的丑态。

张爱在这本书里对自己尤为残忍,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一种自我解脱和保护。就像亦舒常说的,自己先将自己踩成一块地毯,让那些准备攻击的人反而讪讪的无法再下足,大概异曲同工——你反正就算写也写不过她,她自己把最难堪的都抛出来了,你还有什么恨恨的?但是爱她的读者们总觉得内心戚戚就是了。

继续往下读,慢慢发现那个天地间苍茫无助的女孩子九莉,其实安定下来后,不过是换另一个环境,继续彷徨凄惨——当然,事实情况是不是真的如此不堪,也是另外一个问题。更关键的是,个人对于情境的定义。有人觉得少吃少喝是人生最苦的事,有人觉得站在角落里一整天,明明希望有人说话,可是所有人都绕过她,就觉得存在没有意义。

只能说,敏感多心的女孩子从小就会多受苦,而在寂寞无涯的人生里总要找些寄托,安放快乐和哀愁。可惜的是,周围人所给予的,尤其是理应最亲近的母亲那里,她的疏离,挑剔,让张爱快乐零星,而哀愁早已汇流成河。

而且,九莉的快乐就像是夹在书页里薄薄的彩色糖纸,再绚烂也都是看着花哨实则无用,比如一件称心的新衣,比如一副戴不了的翡翠耳坠子;但是哀愁,却是“生活里有的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这么想了想,就像站在个古建筑门口往里张了张,在月光与黑影中断瓦颓垣千门万户,一瞥间已经知道都在那里。”实在是,不能提,提不得。

第三章开始讲述家族故事,开始有些常见的张爱小说的兴致:遗老的大家庭,阴影中的颓废男人,男人背后,形态各异,或者鲜艳奇情,比如堂子里的女子爱老三,或者时髦激进,比如出国留洋的九莉的母亲和姑姑,总之开始有了人气,而不是她一个人在舞台的背后看着别人的演出。虽然这人气带不来多少温暖,但是让读者知道九莉不是在这世上孤零零的一个人。身边有人终归还是好事。

从第四章开始,之雍的出现好像是张爱有意让他尽量的不动声色,像个影子或者背景一样滑入故事里。刚开始读者还不觉得,后来才意识到,原来两人已经交往得这样深。“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九莉的心仿佛终于重新找到了着落。

但是至此以后,隐隐的快乐之后,整个故事又往完全模糊和晦涩的方向滑落。当然情节本身的不够吸引人也是一个原因:之雍在解放后逃到了乡下,又结识了新的年轻的女孩子小康,九莉让他选择,他不肯。并且形容说是一颗没有坏的牙齿,干嘛要去拔它?互相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两人因为这巨大价值观的不同,终于决裂。但是整个过程描写得十分隐晦和不干脆。包括九莉后来去乡下探望,发现之雍和房东太太也有私情,最后糊里糊涂的将准备“剔骨还母”的钱,给了他作为分手费。让人始终只看到冰山上的冰,而看不见冰山下的棱。所以偶尔露出的一些些,立刻被有心人迅速抓住,尤其是被津津乐道的疑似床第之间的描写,更是招来诸多解读和诟病。

难过的故事仍然不止于此,九莉后来又结识了年轻男演员燕山,在第十章节里。这一次九莉比较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儿,不肯十分投入。所以这段感情始终有种飘忽的感觉,让人以为她没有用心,只是一时贪欢。而且因为又是一段不成功的恋情,所以继续为她招来嘲讽。

张爱落款(作品已出任由评说)(2)

2.

作为一本小说,本书行文结构松散,看似无关的人和事尽费笔墨,一到关键人和事又春秋笔法,藏头藏脚,好像希望你读懂但是临到头又反悔了似的。张爱的态度不明,让它无法抵达读者的内心深处。当然,也有说法是因为张爱不想发表了,所以也没有最后定稿修改,发表出来的是“未完成”。

而且,剥去情爱幻像的文字,读起来只有毫无希望的苍凉,超过了《金锁记》里在月光下将镯子从手腕一直推到腋下的干枯的曹七巧,超过了《十八春》中被姐姐姐夫囚禁时,连阳光照在腿上,也当它是一只打着呼噜的黄猫的曼桢。因为故事总有跌宕起伏,而真实的人生少有戏剧冲突,好坏没有交替,无法相得益彰。或者说,张爱在这本书里选择性的没有将充满好和爱的部分写入。整本书看上去只像是为自己的孤独做解释和鸣不平。

所以,自传体小说,于一个作家,尤其是成功的女作家来讲,真的是毁灭性的一件事。就像张爱的好友宋淇夫妇所建议她不要发表的那样:她离开文坛已久,基本上已经封神,任何分辨都没有意义,刨白给谁看?何苦冒险失去读者?所以当年的不发表的确是一件明智的事。后来的事大家也都看到了,宋淇的家人将《小团圆》公诸于世,引起诸多兴致浓郁,充满恶意和低级趣味的诽谤和解读。

从她的原生家庭中爱的缺失,一直到她恋爱关系中的蠢笨和懵懂,反正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任你在文坛上的成就,还不是这样一个普通女人,甚至还不如,因为婚姻恋爱都不成功。”拉下神坛就是这么容易。而且普通女人也不会这样生动的描述自己的悲哀和失败,大家尽可以不动脑子毫不费力的,用张爱自己的语言来进行对她的围攻,来实现自我拔高的优越性表演。

当然,所有这些解读的文字,因为几位主人公的离世,一方面不存在“切肤之痛”,一方面也多多少少失去了继续狂欢的理由——反正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些原文中抠出的句子,反正翻来覆去就是想强调张爱她心里永远填不满的黑洞,甚至有的人还以为自己窥见了天机,说:张爱也不是什么天才嘛,她所描写的不过就是她自己的生活……低级得都没有必要反驳。

从这个角度来讲,也许这也让《小团圆》各得其所:张爱如愿的将一腔愤懑get out of the system, 而围观的人们也终于慢慢会因为无以为继而偃旗息鼓。各自赚取各自的稿费而已。尤其是赚张爱稿费的还不是她自己的骨肉,连“切肤”都完全避免掉。自文字始,由文字终,白纸黑字中的颠倒乾坤,始终也只是娱乐和滋养了这一小部分人。

3.

还是回到小说本身。在虚构小说的时候,作家可以充分调用各种情节和想象力,将一个故事左右逢源的表现完整。那些绮丽的文字和华美的意向好像是珍珠串上的宝石,一会抖落出来一颗,光彩奇异,摄人心魄,闪烁间时时带来神秘感。但是作为这样一部自传体小说,那些珍珠串和宝石仿佛是摊开在一床灰扑扑的旧棉絮上,虽然同样的闪烁,但是读者的眼光只是盯在棉絮破洞中的灰色,根本不可能转过神来仔细欣赏珠宝的光泽,感受十分奇突。偶尔在人物的眉梢眼角投下一点鬼魅的阴影,是一种难言的吸引和魅惑,但是呼啦啦通通的将群鬼放出,打着灯笼锦衣夜行,其实大部分读者都会瑟瑟发抖。

再说了,女作家一直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存在。就好像人们向来比较喜欢八卦演员们(旧时还有戏子们)的情事,因为他们是站在台上的人,观众们觉得完全有权利知道,他们是不是人戏合一,是不是一方面在台上赚取观众热泪,一方面在台下痛骂观众愚蠢。合不合理暂且不说,说起来又是没完没了的各执一词。但是女作家这个特殊的群体何时加入了这个阵营,倒是一件让人不解的事。

就好像大家谈到张爱的时候,一定会提到胡兰成,谈到萧红的时候,一定会提到萧军。仿佛她们的白纸黑字读起来就是和男作家的白纸黑字读起来不一样,因为身为女人,必定充满了暧昧情色,有意无意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来想象或者意淫。

大概还是文字惹的祸吧。读者们普遍固执的相信,女作家智商堪忧,不可能做到和男作家一样的物我两忘,专心写作,小说归小说,生活归生活。从来没有人让金庸古龙或者鲁迅来解释,他们自己是他们书中的哪一个人物,但是女作家的作品,仿佛就是一个敞开的缺口,任由臆测和代入。而这本《小团圆》干脆连假装带入都不给机会,直接自传体,授人以柄,冷眼旁观,不知道谁比谁更高明或者更愚笨。

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可以为他赚取呼声和羡艳,一方面因为文字讨巧,二方面也是因为短短篇幅点到为止,字里行间的情趣让读者会心一笑,娱乐自己也娱乐众人,是一件喜闻乐见皆大欢喜的事;张爱的《小团圆》则是走的另一个套路,将华丽的外衣剥去,只将破絮的里子翻给你看,让读者对于这样一个神坛上的女作家突然失去想象的机会,的确是一种震惊。同样讲这段恋情的两篇文章,一个褒奖,一个贬低,天上地下的差别。公不公平?不公平。怎么办?没有办法。男性标榜自己的情事是风雅和风流,女性谈论自己的情事多被认为上不得台面或至少是悲惨因素居多。这个男权社会规则如此,得认。

张爱落款(作品已出任由评说)(3)

4.

我一直觉得“No Complaint, No Explain”基本上是一句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原则。不是不能口水仗,作家的口水尤其多,但是一般来讲,不是这个用法。在绮丽的光影世界和自己构建出来的人物共同悲欢不好吗?今天你的伤心在这个人的身上,明天你通过另一个人看到另一番景象。如果愿意,甚至每天都有奇遇。和生活缠斗是一件辛苦的事,尤其是用自己擅长的文字做武器——如果文字真的是一件有形的灵器,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这样的使用而钝掉,或者干脆灵光溜走?

当然,张爱所处的时代和现在完全不同。即使文学成就如她,也一直并不富裕,用她自己的话说:“虽然没有吃过什么苦,可是也没有称心如意过”。终归还是孤清寂寞的时候多。这也是另一件毫无办法的事。

大家时常会问的是:一个男孩需要走多少路才能成为一个男人,因为男人的世界是外扩的,是探寻的,是可以通过犯错和自省来得以提升。所以,没有经历的男人能够招人喜爱,因为其单纯;拥有丰富经历的男人也能够竖起人设,因为他终于肯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但是少有人问的是:一个女孩需要忍受多少孤独才能成为一个女人,因为女人的世界是内求的,是深究的,是只能通过思考和孤寂来获得能量的。诗人不幸诗家幸,张爱恰恰是其中顶不幸的人。

那就把整本书当做是一个女人半生牵绊的回顾好了,快乐寥寥,哀愁常在,孤独永恒。大家从这本书里,看到一个从小孤独的天才小女孩怎样成长为一个始终孤独的优秀女人。不知道是孤独选择造就了她,还是她的作家道路让她越来越贴近孤独本身。

或许,张爱无非是选择一种她得心应手的方式说出“锦水汤汤,与君长诀”这简简单单几个字。又或许,这本书的本意也没有那么深刻,“也不想发光,也不想撞地”,只是单纯的陈述一段事实,只因她小说家的身份和笔法,让自己和读者都入戏太深。

她在《小团圆》结尾的时候,甚至为了迎合读者的口味,加上了九莉最后梦见之雍以及他们的很多个孩子。读起来只觉心酸,好像是金箔贴在粗瓷碗上的不真实和不确信,因为明明大家都知道相互爱意已逝。如果是断章取义的真实情感,为张爱心酸,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念念不忘;如果纯粹为了提亮结尾,予以众人希望,仍为张爱心酸,作家如她,都要看读者脸色,是不是写作真的不是一件太前途的事?

总之,作品已出,任由评说。这个对于文字的纯粹的底气,倒是没有人比张爱玲更有资格。

张爱落款(作品已出任由评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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