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早的甲骨文中,“人”字的写法是:

关于人的本质的正确观点(对人之本质的生存论字源学考察)(1)

这是一个侧面站立的人形,并且向前伸着手,表示人站在大地之上并用手与他人和事物打交道。但这是什么意思呢?对人的这种表达方式意味着什么?它要描述的是一种怎样的人之生存?其中体现着一种怎样的对人之本质的理解?人在本质上仅仅是一种站立着并且与他人和事物打交道的东西吗?

为了更深入地从生存论角度去把握古人所理解的人之本质,我们还需进一步考察古代的相关文献。《说文解字》中把“人”界定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亦即,人是天地之间所有生命里边“最贵”的东西。《列子·天瑞》进一步认为,在所有事物里边,不仅仅是在所有生命里边,只有人才能称得上“贵”:“天生万物,唯人为贵”。王充则认为人是“万物之贵”:“夫人之在天地之间也,万物之贵者耳”。把人视为“最贵”的生命,或者说万物之中“唯人为贵”,或者说人是“万物之贵”,这三种说法虽然有所不同,但基本意思还是一致的,这就是强调人之“贵”。可以说,强调人之“贵”是中国传统思想的突出特点和主流观点。

那么,人之“贵”的“贵”字又是什么意思呢?“贵”就是“贵贱”之“贵”,就是“值钱”吗?在整体上并非纯粹市场经济的古代,人们对贵贱之“贵”的理解显然不能是今天完全从简单化的纯粹市场交易角度去理解的纯粹经济学意义上的“值钱”,古人不可能完全把人给商品化(奴隶除外)。如果人之“贵”不是纯粹经济学意义上的简单化的商品之“贵”,那人之“贵”就是人比其它东西“高贵”,其它东西都比人“低贱”吗?古人的等级观念无疑是很强的,但把人理解为比其它东西高贵,这似乎又有人类中心主义之嫌,而人类中心主义似乎又不能是中国传统思想的主流——即便人与人之间等级森严。不过,不管人之“高贵”是否等同于人类中心主义,这个“高贵”本身很可能也不是用来界定人之本质的那个“贵”字的本来含义。我们应该依据古人所理解的那个“贵”字本来的原初含义来理解人之“贵”。

那么,古人所理解的那个“贵”字的原初含义究竟是什么呢?《说文解字》说,“貴,物不贱也。” 单纯看句话,仍然不能说明问题,因为这里仍然是通过对“贱”的否定来界定“贵”。如果“贱”就是价钱低或低贱的话,那么“贵”就仍然是价钱高或高贵的意思。但是,“贱”就是简单化的价钱低或低贱这样的意思吗?

根据《说文解字》的解释,“賤,贾少也”;“贾,市也”。如果按照今天的一般习惯,把“市”理解为纯粹经济学意义上的简单化的市场或市场交易,那么,“贾”也就是纯粹经济学意义上的简单化的市场或市场交易。而“贱”作为“贾少”,也就是纯粹经济学意义上的市场贫乏。不过,我们还不能这么简单地去理解这里的“贾”和“市”。《说文解字》说:“市,买卖所之也。市有垣,从冂从乀,象物相及也。乀,古文‘及’字。” “市”作为“有垣”(有围墙)的地方,就是“买卖所之”的地方。不过,“买卖”二字在今天同样也已经被人们简单化为纯粹经济学术语了,而古人的“买卖”,在其原初的意义上,并不是今天所理解的纯粹经济学意义上的“买卖”,而是具有丰富的生活世界的意蕴。

“买”的甲骨文写法是

关于人的本质的正确观点(对人之本质的生存论字源学考察)(2)

篆文写法是

关于人的本质的正确观点(对人之本质的生存论字源学考察)(3)

都是从网从贝,其寓意就是“以网取贝”。

“卖”的篆文第一种写法是

关于人的本质的正确观点(对人之本质的生存论字源学考察)(4)

从省(察视)从贝。

其篆文第二种写法是

关于人的本质的正确观点(对人之本质的生存论字源学考察)(5)

从出从买。

综合这两种写法,“卖”的原初意思就是,把“贝”展示给人看,并让人用网把“贝”兜去。“买”和“卖”都与“贝”相关。“市”作为“买卖所之”的地方,因而就是获取、展示和给出“贝”的地方。“贾”作为“市”,其原初含义也应该是这样的。

“贾”字与“贝”的这种关联还可以从“贾”字本身的构成进一步得到支持。“贾”从襾(xià)从贝。一种说法是,“贾”在商代写作

关于人的本质的正确观点(对人之本质的生存论字源学考察)(6)

从襾从贝。

其中,

关于人的本质的正确观点(对人之本质的生存论字源学考察)(7)

襾是一种存储东西的箱形器具。

由此,

关于人的本质的正确观点(对人之本质的生存论字源学考察)(8)

贾就意味着

关于人的本质的正确观点(对人之本质的生存论字源学考察)(9)

襾中有贝,意思是把“贝”存储在器具之中。

另一种说法是,“襾”是蒙覆的意思, “贾”于是就意味着把“贝”蒙覆存放起来。

两种说法其实是一致的,因为“存储”和“蒙覆存放”的意思是一样的。这样,“贾”就是把“贝”存储或存放起来。而把“贝”存储或存放起来又意味着把“贝”固定在一个地方,聚集起来。所以,《广雅·释言》说:“贾,固也”,《玉篇·贝部》则说:“贾,聚也。” 我们在这里可以把“贝”之“聚集”作为“贾”的原初含义。

由此,不管是从“市”(买卖)的角度取义,还是从“聚集”的角度取义,“贾”都与“贝”相关:要么是用“网”获取“贝”,展示“贝”,并且把“贝”给予他人,要么是把“贝”聚集起来。但是,“贾”是否只与“贝”这一种东西相关呢?不是的。实际上,这里所谓对“贝”的获取、展示、给出和聚集都不是纯粹经济学意义上的纯粹市场行为,而是发生在生活世界之中的意义丰富的行为。“贾”字所涉及的“贝”也绝不仅仅意味着贝这一种东西。“贝”作为有介壳的软体动物或贝壳,在古代实际上是被视为宝物的。作为“宝物”的“贝”就是“宝”“贝”。“宝贝”之说法就是来源于此,贝的货币之用也是来自于此。只不过,被用作货币的“贝”与今天纯粹经济学意义上的货币是大不相同的。作为宝物或宝贝,“贝”并不是在纯粹经济学意义上用来交换其它商品,而是具有更为丰富的意义。“贝”作为宝物或宝贝实际上关联着万物,指涉着万物,意味着一种可以涵盖各种因缘的整体性的东西。“贝”之为“贝”就是一种因缘整体的实行。这样的“贝”因而就意味着万物。而且这里的“万物”,按照古人的用法,也是包含人的。

既然“贾”就是获取、聚集、展示和给出“贝”,而“贝”又意味着包括人在内的万物,那“贾”也就因而意味着获取、聚集、展示和给出包括人在内的万物。这同时也意味着,“贾”就是包括人在内的万物之交会场所,就是各种因缘的聚散之地。实际上,当《说文解字》把“贾”解为“市”并进而说“市有垣,从冂从乀,象物相及也”的时候,也正是把“市”和“贾”视为万物之交会场所或因缘之聚散之地。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交会”同样也不同于今天的纯粹市场交易,而是具有更为丰富的意义,意味着更为丰富的缘聚缘散或因缘发生,意味着丰富多彩的万物之存在。

由此反推,“贱”作为“贾少”,其意思也就是获取、聚集、展示和给出的万物少,万物的交会场所少,因缘的聚散之地少。或者说,“贱”就是缺少包括人在内的万物之获取、聚集、展示和给出,缺少包括人内在的万物之交会,缺少各种各样的因缘之聚散。

另外,在《说文解字》把“贱”解释为“贾少”的地方,段玉裁又对“贾”做了这样的注释:“贾,今之价字。” “贾”就是价。但是,古人所说的“价”也不是简单的价格或价钱。《说文解字》说:“价,善也。” “价”就是“善”。

而“善”在甲骨文中写作

关于人的本质的正确观点(对人之本质的生存论字源学考察)(10)

从羊从目。

对于古人而言,羊是一种祥和的动物,所以《说文解字》说,“羊,祥也。”

由此,“善”最初的意思就是满目祥和。自金文以后,“羊”的下面变为两个“言”,写为“譱”,意思是言言祥和。所以《说文解字》说:“譱,吉也,从誩羊。”

这样,“贾”就是“价”,“价”就是“善”,“善”就是吉祥或祥和。

由此,“贱”作为“贾少”,也就是缺少祥和,或者说不祥和。这种“不祥和”与上一段所说的缺少万物的交会和因缘的聚散,是可以一致起来的,并且也是可以相互印证的。

更重要的,“贱”字的这种原初含义,作为不祥和,作为缺少万物的交会和因缘的聚散,又可以通过“贱”字本身的构成来进一步加以印证。

“贱”作为会意兼象形字,从贝从戔(cán),其中“戔”是击碎的意思,“贱”因而就是击碎“贝”,或者说破坏“贝”。

由于“贝”意味着包括人在内的万物,所以,“贱”也就是破坏包括人在内的万物,干扰各种因缘的聚散。破坏和干扰也就是没有保护。没有保护,就是照料不周,就是没有照料或缺乏照料。照料不周或缺乏照料,包括人在内的万物就不能顺当地交会,各种因缘就不能顺当地聚散。不能顺当地交会和聚散,也就不祥和了。

综合上面从各个方面所揭示出来的“贱”字的原初含义,我们可以统一地加以这样的界定,亦即,在其原初的意义上,“贱”就是不照料甚至干扰或破坏包括人在内的万物之获取、聚集、展示、给出、交会和祥和。可以说,后来流行的“贱”之价钱低和低贱之义都是从这种原初含义演变和派生出来的。在这里,我们把因缘之聚散包含在万物之交会中了,因为万物之交会必定也意味着因缘之聚散。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贵”字的原初含义问题。如前所述,《说文解字》对“贵”字的解释是通过否定而从反面来进行的,亦即把“贵”解释为“物不贱”。现在,如果我们从正面来界定的话,那么,既然“贱”是不照料甚至干扰或破坏包括人在内的万物之获取、聚集、展示、给出、交会和祥和,而“贵”作为“物不贱”,其意思就应该是照料和保护包括人在内的万物之获取、聚集、展示、给出、交会和祥和。在这里,我们把“物”直接理解为“万物”,因为《说文解字》对“物”的解释就是这样的。它说:“物,万物也。”

不过,由于上面的这种结论是通过一些中间环节而得出的,所以人们也许会提出质疑。对此,我们可以通过“贵”字本身的构成来进一步支持上述结论,亦即,可以通过考察“贵”字本身原初的生存论含义来进一步支持上述结论。

“贵”在甲骨文中的写法为

关于人的本质的正确观点(对人之本质的生存论字源学考察)(11)

上面是双手,下面是土,表示的是双手触土。

“土”意味着大地,贵的原初意思因而就是通过双手而在大地上劳作。

不过,“贵”字的这个写法还没有把其原初含义完全展示出来,所以在后来的篆字写法中又在“双手触土”的下面增加了一个“贝”,从而把“贵”字写为

关于人的本质的正确观点(对人之本质的生存论字源学考察)(12)

自篆文之后,其写法一直都是在下面增加这个“贝”。这就意味着,通过双手触土,亦即通过在大地上劳作,而生养和照料“贝”。由于“贝”意味着包括人在内的万物,所以,“贵”字本身的原初生存论含义就是,通过在大地上劳作而生养和照料包括人在内的万物

双手触土,在大地上劳作,生养和照料万物,这就是“贵”。否则就是“贱”。

“贵”字本身所展示的这层意思与我们上面所考证出来的意思是基本一致的,从而也进一步印证了上面所考证出来的意思。由此,我们就可以把“贵”字原初的生存论含义综合地确定为:

通过在大地上的劳作而照料包括人在内的万物之生养、获取、聚集、展示、给出、交会和祥和。

其中,“获取”和“聚集”之义可以包含在“生养”之中,以“生养”涵盖之。而“生养”又是在“交会”中发生的,没有“交会”就不可能有“生养”。这样,“生养”又可以被包含在“交会”之中。再者,“交会”则“祥和”,不交会就不祥和。前边对“善”(譱)字的考察也表明,只有“言”“言”,亦即只有“言”与“言”“交会”,只有万物的“言”与“言”之间发生“交会”,才是“善”,才是“祥和”。没有“言”与“言”的“交会”,就不可能“祥和”。这样,“祥和”又可以看作“交会”的一种意向或效果,从而隐含在“交会”之中。最后,“展示”和“给出”则可以看作“交会”的两个环节,因为“交会”注定包含着“展示”和“给出”。而这两个环节其实也可以视为“交会”的一个环节,因为“展示”也是为了“给出”,而“给出”也必定包含着“展示”。

这样,如果考虑到“生养”、“获取”、“聚集”、“展示”、“给出”、“交会”和“祥和”这些词语的含义之交叉重叠和包含关系,那么,我们就可以用“交会”一词来涵盖所有其它词语的含义,从而把“贵”字原初的生存论含义简化为:

通过在大地上的劳作而照料包括人在内的万物之交会

其中,“照料”和“交会”是最为关键的两个词。“照料”就是照管物和照顾人,就是守护存在和保护存在者。而“交会”,作为万物之交会,作为因缘之聚散,亦即万物之存在。万物之存在不是静态的在场,而是动态的“交会”。万物就是以交会的方式而存在的。可以说,在原初的生存论意义上,“贵”字之基本要义就在于照管和照顾万物之交会,守护和保护万物之存在。

在弄清楚“贵”字原初的生存论含义之后,我们就可以更好地理解古人所强调的人之“贵”了。当王充说“夫人之在天地之间也,万物之贵者耳”的时候,他的意思是,人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双手触土,辛苦劳作,通过生养、展示和给出而照料包括人在内的万物之交会,从而也使天地万物处于祥和的存在状态之中。当列子说“天生万物,唯人为贵”的时候,其意思是,在天生万物的过程中,在由大自然所产生的所有东西中,只有人能够真正自觉地参与到存在之流中,照料包括人自身在内的万物之交会。当《说文解字》把“人”界定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的时候,其意思是,在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里边,人是最能照料包括人自身在内的万物之交会的,是最能守护存在者之存在的。总之,当古人强调人之“贵”的时候,也就是在强调,人虽为万物之一员,却能独一地通过在大地上的劳作而照料包括人在内的万物之交会。

不过,人们可能会问,王充、列子和许慎等古人在界定人的时候所说的“贵”字果真是在这样一种原初意义上来使用的吗?他们是不是也可能在其它意义上来使用“贵”字呢?

对此,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予以回答。

首先,以“贵”字的这样一种原初含义来理解古人用来界定人的那些主要文本,这是可以做到融贯一致的,不会遇到无法解释的反例。

其次,对于古人用来界定人的那些文本中的“贵”字,我们还可以排除价钱贵和高贵这两层意思。

对于价钱贵这层意思,前面已经有所排除,这里可以进一步强调这样一点,亦即,古人那种天人合一和物我为一的整体性生存论思维方式决定了他们不可能仅仅在价钱贵的意义上来使用“贵”字,而古人那种重义而轻利的生存指向又使得他们不可能把人的本质与金钱简单地关联起来,或者说,他们不可能把与金钱的关联看作人的一种本质关联,从而,他们用来界定人之本质的“贵”字就不可能具有价钱贵的意思。

对于高贵这层意思,它也不能是用来界定人之本质的“贵”字的首要含义,因为“高贵”总已意味着一种价值取向和价值判断,因而总已属于伦理道德的层面,而古人在界定人之本质的时候并不是首先从伦理道德层面开始的。对人之本质的界定必需从高于伦理道德的层面着手。如果我们把人之“贵”理解为人之照料万物,这里的照料万物本身就还没有价值取向和伦理道德判断,而只是从更为根本的生存论-存在论层面来刻划人之本质。这个生存论-存在论层面正是界定人之本质所首先需要的层面,这种照料万物因而也就正是用来界定人之本质的“贵”字所首先应该具有的含义。

另外,照料万物主要是“贵”字的动词含义,而高贵则主要是“贵”字的形容词含义。在界定人之本质的时候,首先需要的也正是生存论-存在论层面的动词含义,而不是伦理道德层面的形容词含义。

一般而言,人之贵的“贵”字当然也可以具有高贵这样的形容词含义,但这种形容词含义只是从“贵”字之照料万物的动词含义中派生出来的。这也就是说,伦理道德层面的“贵”只是从生存论-存在论层面的“贵”中派生出来的。人之贵的“贵”字本身不能首先是伦理道德层面的“贵”,不能首先是形容词意义上的“贵”,而只能首先是生存论-存在论层面的动词意义上的“贵”,亦即照料万物意义上的“贵”。

总之,不仅“贵”字本身的原初含义就是生存论-存在论层面的照料万物,而且古人在界定人之本质的时候,他们所使用的“贵”字的主要含义也首先是这种生存论-存在论层面的原初含义。至此,再反观开头所提到的甲骨文中“人”字的写法,我们就会明白:人,亦即

关于人的本质的正确观点(对人之本质的生存论字源学考察)(13)

不仅仅站立在大地之上并且伸出双手与他人和事物打交道。人之所以这样,正是为了参与和照料包括人自身在内的万物之交会。甲骨文中“人”字的这种最初写法是可以蕴涵对人之本质的这样一种生存论理解的。这样,通过字源学的考察,我们就把中国古人心目中的人之本质给开展出来:

融身于万物交会的存在洪流之中,通过照料包括人在内的万物而守护世界之祥和

这不是对人之本质的一种外在规定,而是进入人生之中来把握人之本质,因而是一种生存论的把握方式。

(摘自李章印《信仰之本发——一种生存论资源学的考察》,载《中国诠释学》第19辑,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2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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