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郑州廖博
文/慧眼观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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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生活不是一边暗暗咽下苦难,一边脸上挂着谦卑,微笑着面对生活。这个过程,我们叫它成长。
------题记
意外和疾病发生在别人身上,是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事故。
我从黑暗的泥沼里挣扎着见到光明,想把我的事故,当作故事讲给你们听。也让大家看看,一个完好的身体,经过一年多各种化学药品的浸润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希望听完故事的你们,珍惜身体、珍惜生活、珍惜自己的健康,好好过活当下的日子。
很抱歉,有些记录可能会给你带来不适的感觉,如果介意,请到此为止,合上这篇文章,同样感谢您曾经打开过。
疼痛是从半夜12点多开始的。在躺满了10多个当日手术病人的观察室,护士让每个家属进去把各自的病人叫醒。
就像是从无限遥远的地方,听到一声声呼唤,我嗯了一声,意识醒转过来。纷乱杂沓、此起彼伏的问候过后,家属们退出去,整个房间又安静下来,我进入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的状态。
在全麻的作用下,人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房间里开始有人呓语,有人骂人,有人嘟嘟囔囔。我的思维也开始不受控制,信马由缰,断断续续想起来小时候生活的片段,平日生活里的小秘密,好像有人在耳边追问一样,不由自主地自说自话。
从上午10点开始手术到夜里2点多醒来,在没有任何感知的情况下,时间过去了整整16个小时。麻醉的药效正在慢慢消散,意识开始一点一点恢复,疼痛开始像上午9点的海潮,一波一波漫上来。
我从紧咬牙关、攥紧拳头到绷紧身体,实在忍不住了就哼哼两声。开始后悔手术签字时为什么拒绝使用镇痛棒。
一方面,镇痛棒是缓慢释放的麻醉药,曾经认为用多了对身体不好;另一方面,觉得自己对疼痛也有一定的耐受力。必竟,剖腹产的手术在肚子上开一个碗口大的口子的疼痛都经过。这时的意识还是半梦半醒状态,一会儿就又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然而,这并不是化疗的疼。
化疗的疼,不像手术切除肌肤的疼痛那样锐利和空洞,化疗其实不疼。
化学药物通过静脉血管输送到全身,就像带着化生武器的强敌从天而降,在体内进行惨烈的消杀,见兵杀兵,见将杀将,和身体的细胞进行生死博弈。
两败俱伤的结果毫无悬念,最后身体细胞凭借量多制胜。最终留下空洞衰败的身体,慢慢修复血雨腥风的战场。
图│郑州廖博
事情的发生没有任何征兆。我的身体一向像铁疙瘩一样壮实,曾经连着工作几个通宵亦没有劳累的感觉。总感觉这次疾病纯属意外。
2020年10月,左锁骨下面二寸的地方,偶尔会针扎一样的刺痛,用手一摸,有个绿豆大小的疙瘩,浅浅的长在皮下。
到医院做个B超,医生一脸严肃的说:“需要手术”。
我问:“很严重吗?”
医生说:“是个微创,两天就可以出院。”
心想医生小题大做,并不以为然。
然而,时不时尖锐的疼痛让人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那个周四下午五点多,忙完工作,我像往常下班回家一样下楼,穿着高跟鞋,挎着小坤包,去单位门口乘公交专线,前往高铁站,坐高铁、转地铁,8点多到达省城,住进路上预定好的宾馆,约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在大排档里吃喝到半夜,又约了一帮次日晚上吃饭的朋友。
第二天早早起来去了那家亚洲最大的医院。医院并非浪得虚名,每天2万多人的流量,用人山人海形容绝不夸张。挂号,就医,CT,等结果。所有的环节都排长长的队,耐心的等。
结果出来已是下午,上午当班的医生已经换人。挂了一个门诊值班主任的号,排着长队等着看结果。走廊里清一色全是女生,听口音来自全国各地,每个人或神情凝重,或冷淡漠然,或焦燥急切。将近5点钟,终于轮到我。
医生看完检查单,平静的说:“需要手术”。
我问:“是微创吗?”
医生的话简单明了:“就是一个手术。需要全麻。先交5万元办理住院。大概50万治疗全程。”
我一点没有防备,眼泪一下子流到腮帮上。同屋的几个女孩赶紧劝说:“还没说啥病呢,说不定没事呢,我们的结节都好几年了呢”!
我抓过检查单,退出房间。一脸懵,脑子里也轰隆了一声。我带了6000元钱。但这不是钱的问题。上午我还想着要是手术也只是个小手术,要是决定做手术就在省城医院做手术。
拿着检查结果,我一次又一次的挂号,将那天下午同科值班的医生挨门看了一个遍。一直到6点下班,我从失望到颓丧再到心凉。所有医生都给出了一样的结论——手术。
不是不相信医生的诊断,是不愿相信,更不想在完整的身体上切口子,连着一个无法预知的未来。
一帮多年不见的老友已经订好了晚宴,一个一个电话打过来催促,甚至要开车来接。此时的我,已经失魂落魄。
我推掉聚会,一头扎进宾馆房间,茫然无措的坐在床上。去301医院再看看结果,或者根本不用做手术?
内事不决问鲁肃,外事不决问百度。
我打开手机疯狂搜索。
但是网上的言论不纳税,谁也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
胡思乱想一夜。
晚上思路千万条,早上起来路一条。不管有多少不情愿,我们还是得面对现实。睡到次日中午,起来后乖乖去办了住院。
接下来三天,是各种繁琐的检查。从那天早上五点被叫醒,一次抽10管血开始,到每天晚上9点半,我不能进食、进水,我在各种机器上站着、躺着、趴着、贴着。
从开始的心存幻想、神不守舍、恍恍惚惚,到看到整层楼晃动着一百多个形形色色的同病相怜的人,甚至连一声尖叫都没有,我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开始麻木不仁的接受各种摆布。
人在大环境里是容易从众的。因为人有共情心理。如果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觉得自己得了病是天大的事故,那么,在众多人都得了病甚至病情更重的情境下,你会觉得自己有病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
我问医生:“我得的什么病啊”?
医生说:“做完手术后初步知道结果,最终结果需要一周后才能确定”。
我感叹道:“我一向身体这么好,你说怎么会得病啊?!”
医生说:“你就庆幸吧!位置这么好!又这么浅!只用切除一小块。组织结节可不论大小,哪怕是小米粒那么大,再往下长长,整个乳房都得切掉呢!”
说得我一身的冷汗涔涔。是的呢,同病房里多少个都是切除了双乳的病号!
乳房是一个女人的起码的尊严。虽然在疾病面前,尊严变得不值得一提,但是没有了尊严,她们在心理上仍然会活得很卑微。
图│@橘小野
我所在的科室当天有16台手术。一组四个医生会从早上7点开始做到晚上10点半,中间不休息,只有10分钟的午餐时间。
从早上8点半进入手术等候区开始,我看着前面的病人一个一个被推进了手术室。10点多,我被家属推进去。
当我坐在手术台上,我跟主刀医生商量:“我想坐着做手术”。
配手医生先笑了:“你是想学关公刮骨疗毒啊!”
主刀医生也笑了,她说:“我明白你意思,但你明白你的意识吗?”
紧接着一个口吸式麻醉罩扣在我的口鼻上,我呼吸了两次,上一秒还说着话,下一秒就失去了知觉。
手术用的是一次性使用无菌快刀,术中,将切下来的组织进行快速冻检,半个小时就出了结果,组织里检出了Ga细胞,于是再行手术,扩大切口,并且切开腋窝淋巴组织切出四个淋巴结进行检验,所幸淋巴并未转移。切口缝合后不用输药消炎,醒过来即可下床活动。
刀口部位植入两根负压引流管,管子有平日的输液管粗细,从身体侧面穿出来,用黑色的胶线缝合在皮肤上,连着两个2000毫升的透明引流瓶,将伤口渗出的血水抽出来。
术后三天,开始化疗。
化疗的药物当然很厉害。不仅指价格,也指毒性。
为了减少化学药物对血管的刺激和伤害,需要另做一个植港手术。采用德国进口的技术,植入一个用来输液的港。
这个手术是晚上10:30进行的。也是当天最后一台手术。当班的男医生跟配手的女护士说着笑着,接打着电话,先给我打了一针麻药,然后在我另一侧锁骨下方切了一个口子,双手拉扯着皮肤,用力地撕开皮膜,拉得我浑身乱晃。
我问:“你在干什么?”
他说:“把皮瓣撕开,好安放输液港。”
皮膜撕得足够大,放入一个剥了皮的龙眼一样大小连着长长管子的输液港,管子一部分系在颈部静脉上,防止脱落掉进心脏里,一头直通心脏。不到30分钟,手术结束。
当时一直想着为啥要把管子系在静脉上,今年8月我才知道,一个同龄的姐妹,4月份做了植港手术,然而不幸的是她的管子掉落了,6月份医生输液时从港座处扎不进去针,紧急检查,管子已经一头掉进心脏里,一头进入肝脏里,立马从大腿处切了口子,利用介入手术取出了管子。医生说,从业几十年,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一周时间,病理分型和基因检测都已经出来结果,HER-2三阳型。医生制订了方案,8次化学疗法序贯17次靶向治疗,30次电子线疗法。接下来一年半时间,需要按部就班,每21天化疗一次。
平时输液,习惯将针扎在手背上。植了港,扎针就要扎在锁骨下的港座上,那是一套特殊的装置,平头的、兽医用粗细的、半厘米长的针头,对准港座上的小孔,隔着皮肤用力按下去,有一种短暂却强烈的刺痛,需要龇牙咧嘴的忍住。
那些红的、白的、无色透明的液体,通过输液港直接输进心脏里,迅速参与全身血液循环,降低毒性刺激。
输完液,要做骨扫描,在太空舱一样密闭的房间里,从比核酸检测严格许多的窗口小孔里,伸出两只包装严实的手,给患者注射一种含有放射性核元素的液体,大约三个小时后,放射性物质在全身的骨头上浓聚,计算机64层扫描,便可看清全身的骨骼。
注射了核元素,身体俨然变成了一个放射源,医生会告诉你,“不要返回医院,三天内尽量不接触旁人。如果乘坐公交车,要自觉避开老弱病幼。”
虽然放射性会很快消减,但是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记得曾经承受的辐射。
回到家里,我躺到沙发上。基本不再活动。
我没有告诉妈妈我的病。只说做了个结节切除小手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妈妈是结肠癌肝转移晚期病人,肝上的肿瘤比拳头都大,每隔半月一月时间都会疼痛发作。每个月都需要去医院,已经治疗两年多。
医生说这种病目前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前期已经化疗一年,目前是呋喹替尼靶向治疗加基因疗法同时进行,这也是当今最先进的治疗方法。
虽然她的身体虚弱得像是风中飘摇的芦苇,然而,妈妈还是会撑着起来,给我做可口的饭菜。那段时间里,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妈妈给我的关爱。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我给中介公司打电话,找了一个做饭做家务的阿姨。
图│郑州廖博
每隔20天,我都要去省城化疗。不管是年前的腊月十六,还是过完年后的正月初七,当所有人都沉浸在万家灯火时,我奔波在前往化疗的高铁上,北上历劫。
每次化疗前,都和很多人一起排队等着扎港针。护士们按名字喊着,十分钟一组,扎完一组就排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一个挨一个轮着挂药瓶。
因为床位永远不够用,只能留给刚做完手术,需要躺着护理的病人。往期的病人,只能在走廊里坐着输液。
名义上你去那家亚洲最大的医院治病,一天三万元,其实,你只是在椅子上坐着输了半天液。
挂号、核酸、办理住院手续、抽血、扎针、输液,一群一群人,一拔一拔办,整个流程就像生产车间的流水线,一旦置身其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切身不由己。
好在,我没有出现任何不良反应。吃饭也没有呕吐过。
我把两个1000毫升的引流管装进一个手提袋,随身带着。带着两个装了半瓶子血水的引流瓶,每次坐高铁,进站安检时,每当我打开手提袋,服务小姐姐都吓得花容失色,身子趔得远远的。
我决定早点拆掉它。跟手术医生沟通,说是只要新的血水不再增加,就可以拆掉。
因为觉得这并不是手术,我来到了市里的医院。
医生配置了一托盘的手术器械,戴着手套,消毒,剪开皮肤上用来缝合固定的胶线,然后,用力地反复向外拽拉,拽得我浑身乱晃。然而,管子就是拉不出。
医生说:“可能是手术时将管子穿透缝在了伤口里,你去省城医院找主治医生去拆吧。”
一下子有了很重的心理负担,赶紧坐高铁来到省城医院。一个小护士让我坐在床上,深吸一口气,憋着,用力一拉,一下子就把管子拔了出来。负压瓶哔哔啵啵吸进空气的响声把我吓了一大跳。
其实,这时候,我就应该有足够的警觉,察觉到市里和省里医院的差别,坚持去省里治疗,或许就没有那场痛不欲生的劫难。
化疗了5次,自费了16万多,我便想去当地的医院找找医生开一份转诊证明,这样每次出院就能用医保报销。
医生看了我的治疗方案,大包大揽的说:“现在这病,全世界都是这样治,治疗的方案也一样,你用的药咱医院都有,根本不用跑到省城去治疗,况且疫情期间每次出门坐高铁也不方便,就在这医院治吧。”
虽然没有心理准备,但我考虑一下,觉得医生说的在理。既然治疗药物一样,就是输液,真的不用每次乘坐出租车、高铁、地铁跑到省城去。询问了当日一起手术的几个病号,后期也都在当地的医院进行治疗,于是第六次化疗,我便在市里办理了住院。
输液到第二天,主任医生突然说:“有一种药市医院用的跟省城的药不一样,省城用的是紫杉醇脂质体,市医院用的是白蛋白紫杉醇,不过二者有效成份是一样的,属于同一类药,只是药物的载体不同,一支18000多,价格相差不到2000元。不过请放心,医院已经用了多年,效果还要更好些。”
极不情愿。
虽然极不情愿,但是事已至此,终归同意了医生的建议。
谁知噩梦自此开始。
图│@橘小野
下午输完液回到家里,并没有特别难受。第二天, 我照常开车去单位上班。然而,当我抬脚迈上楼梯的时候,心里一下洼凉洼凉了!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根本抬不起来!
我有点不太相信,坚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迈,上两个台阶歇一歇,每上一层楼都气喘吁吁,四层楼,足足上了五六分钟,平静一下喘息,坐进办公室工作,又感觉和正常人别无二致。
然而,疼痛紧接着就来了。下班回家,在车上,双腿开始一抽一抽的疼,在离家将近50米的地方,双腿已经疼得连离合都无法踩下,感觉自己再也回不到家了。我又一次泪流满面。这是看病以来我第二次哭泣。
坚持着靠边停车,掏出手机给主治医生打电话,告知了自己的状况。
医生说:“嗯,会有这样的情况。有的人用这药就是很疼,但是机率特别小。以前有个患者,夜里3点多哭着打电话说疼得受不了。实在忍不住了就去吃些治疼片吧。”
医生给不了实质性的解决方案,就只能在车里等待,20多分钟后,等疼痛稍微减轻,我开车回家,进屋便直接倒在卧室里,就此开始了地狱般痛苦折磨的日子!
药效是慢慢发挥的。
从输液第二天开始,疼痛持续了三天时间。之后,是全身弥散性出血。
出血的感觉一点都不疼。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跑到了体表的毛细血管里,感觉每一个毛孔里的每滴血都想争先恐后往外冒。全身奇痒无比,用手稍稍挠一下,随便一个地方,立马渗成一珠一珠小血点。嘴唇,牙龈,甲缝,尤以四肢最为严重,都是出血点,有时几条血流从腿上慢慢淌下来,流到脚面上才发现。
渗血过后,出血处的皮肤变成深褐色,苍白无力的四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暗黑色印痕,连巴掌大小完整的一片地方都没有。
忽然一下子明白了之前在医院里看见的那些老病号,当时一直纳闷,她们的胳膊上、腿上为啥有那么多令人恐怖的黑窟窿!
出血的时间大概一周。之后,是内脏的疼痛。是那种剧烈的痛。腹痛,之后是严重的拉肚子。拉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接着,骨髓抑制接踵而来。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日子!
疼痛是由表及里的,浑身疼痛是疼在肌肉,弥漫性出血痒在肌肉,内脏的疼痛疼在内里,骨髓抑制是疼在骨腔。
骨髓抑制是骨髓造血功能不能正常工作,身体里的血液严重缺乏。这时候,你感觉不到肉体的存在,仿佛全身就只剩下一幅骨架,骨腔里空空如也,只有空空的疼痛。
彼时的身体承受不了任何的重量,哪怕只是丝质的睡衣,也会感觉压得无力承担。更别想盖着被子被单入眠。
疼痛让你无法入睡。
原来,人的痛觉白天和晚上是不一样的。白天如果勉强能够忍受,晚上就会疼得无法支持。
或许也跟注意力的分散有关,白天你能听到很多的声音,院子里的鸟叫蝉鸣,孩子们的嘻闹说笑,客厅里也有家人说话或电视的声音。
到了晚上,所有的事物都已入梦,唯有痛感特别清晰。不能翻身,不能侧睡,就只能直挺挺躺在床上,睁着空洞的眼睛,倒吸着一丝丝凉气,把它们分成三四口吐出。
我冷静地体验着全身骨头里生生的疼!
在漫长的白天,在漫长的暗夜里,多么希望能睡着一会儿,那样就不会感受这生生的疼痛了!谁说地下十八层,原来炼狱在人间!
图│郑州廖博
我想象着地狱里的各种刑罚,就当这是刀山、火海、油锅的刑罚吧。我想象着人间更变态的刑罚,凌迟、车裂和枭首,甚至,莫言笔下的檀香刑。
只是那些刑罚都是恐惧性太强,真正疼痛都不会持续得太久,便会呜呼哀哉。骨髓抑制却是让人生不如死、持续无边的疼痛!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惊异地发现,身上所有的毛发开始脱落了!
先是觉得头皮发痒,抓了一下,手里竟有一把头发,再一看,枕头上已经东一缕西一缕都是脱落的长发!
在医院里见到了太多的光头,我也想到脱发是我可能面对的事情,但我还是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
我像一只喜欢上拔毛的鹦鹉一样,神经质似的一把一把在头上扯着,然后望着地上一团一团的头发,目光呆滞,欲哭无泪!
然后,我看到,身上的汗毛,体毛,也都全部脱落了。我成了一只彻底的裸虫。
《大戴礼记》记载,古人把所有动物分为“蠃鳞毛羽昆”五类,合成“五虫”。
禽类称为“羽虫”,以凤凰为首领;
走兽类称为“毛虫”,以麒麟为首领;
带有甲壳的虫类和水族等称为“昆虫”(后多称介虫、甲虫),以灵龟为首领;
鱼类及蜥蜴、蛇等具鳞的动物,还包括有翅的昆虫等被称为“鳞虫”,以蛟龙为首领;
人类、蚯蚓、青蛙等裸露无毛无鳞的生物被称为“蠃虫”,以圣人为首领。
人本身就是裸虫,但是人体体表还有一些毛发,有的人想尽千方百计去脱毛,但是一旦自己真的没有一根体毛,你会觉得自己像被剥掉衣服一样没有尊严!
头脑始终是清醒的,我当然也无可避免地想到了死亡。
如果我离开,家庭会有什么变故?孩子正上着高中,即便痛苦难过,她会有她以后的生活;老公独立自主,即便难以接受,过个一年半载,他也会有他的生活;唯有跟我一起生活了十五年的妈妈,如果我离开,最痛苦的就会是妈妈!
妈妈每个月都要住院治疗,家庭结构一旦变化,很可能妈妈的疾病就不能及时救治,风烛残年一定会孤苦伶仃。这是我无法接受的!想到此,不禁泪眼婆娑!我暗暗告诫自己:不论多疼,不论多难,一定要坚持下去,按时吃饭,早点恢复健康。
阿姨每顿做好饭都会站在卧室门口喊我吃饭,妈妈也会过来叫我吃饭,不想让她们作无用的担心,也不想让她们看到我整天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样子。
于是每次我都硬撑着起床,装作轻松的样子,坐在餐桌边,喝下半碗粥,立马回到床上去,我把吃饭变成一项任务。
图│@橘小野
化疗的同时进行放疗。放疗是用X射线,向手术部位持续照射,输入热量。每周5次,周六周日停两天。
先是用一种特殊材料,加热熔化后敷在身体上,趁热拉伸出身体的形状,放凉后固定成型,做成保护套,只留手术伤口的部位,每次放疗时盖在身体上,让X光机照射。
放疗的人真多,男女老少都有,每人10分钟,从早到晚,中午不休。20次之前尚不要紧,20次之后,射线的威力渐渐显现出来了,皮肤开始变黑、变焦、溃烂、化脓,烤熟了一样,惨不忍睹。
天气开始热起来,每天往返医院,都是一身的汗,出汗加剧了伤口的溃烂,也加剧了疼痛,到省城、在网上、在当地的药房,买各种各样的药膏和喷剂,无论怎么用都无济于事。
伤口加速溃烂化脓。
去看医生,医生见惯不惊,只说:“不算太严重啊,每天用冰牛奶敷敷,别让继续出汗就好了”。
遵从医嘱,不见任何效果。溃烂的皮肤一层又一层往深里套,伤口艳若乳酪,深成一道沟,不能直视。
无法愈合的疼痛更让人寸步难行,只能在床上,一秒钟一秒钟的听着时间的脚步慢慢走来又慢慢走远。
狗记千,猫记万,老母猪能记八里半,鸡子只记前后院。因为疼痛无法行动甚至不能穿衣,我的活动范围小到只剩下屋子和卧室,远不如院里自由觅食的母鸡。
一周后,实在坚持不住,去找放疗科的主任,她让一个护士拿了一瓶医院自配的药水,涂了一次,感觉有些清爽,再涂一次,便开始结痂,不到三天,伤口愈合了。
原来,是科里一个相同症状的病号,因为放疗溃烂无法愈合,去了北京301医院,医生涂了一种药膏后伤口愈合,回来告知了市医院的医生,科里医生按配方自制了药水,果真有效。
想起有一年因为眩晕去医院治疗,市里的医院做完核磁共振,说是颅脑血管狭窄,需要开颅放支架。
因为手术过于重大,我不敢轻易下决心。
我直接到了301医院。挑了一个专家,冬日凌晨三点多,花300元挂了号,专家每天只看20人。等到中午11点多,轮到我就医。
接待我的是一位50多岁的上校军衔的医生,他先问我家里的收入情况,我说就是一个工薪族。然后,他说:“按说,地方上检查的结果我是不看的,不过,我来看看你的结果吧。”
看完结果,他说:“我这是个专家楼,检查费用特别贵。这样,我给你开个单子,你去对面小楼上检查,机器是一样的,还是我来看结果。”
结果,他开的检查,只花了100元。对面的小楼里,没有一个病号。当班的两个女军医,给我详细做完检查后,开出了结果。
下午我拿结果找到医生,他说,前庭神经功能失调。长期劳累,压力大,焦虑,睡眠不好,都是原因。末了开了一盒药,480元,德国技术杭州生产。嘱咐每天一粒。吃完药,眩晕神奇的好了。一直对上校感激涕零。
半月后,药物的效力慢慢消退,疼痛也随之减轻。去到理发店,索性把残存的几根头发理了个净光。
我惊奇地打量着镜中陌生的、锃亮的光头,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凉。
然后我给医生打电话,要求换药。
医生答应申请临时采购。很快,和省城医院同样批号的紫杉醇脂质体通过正规程序进到了医院。我也该做下一个疗程了。
图│@橘小野
时光不问人间事,分秒不为人停留。
转眼到了五一,市里每年都要举办月季花会。我的身体也慢慢变好些,因为憋闷了太长时间,又因为距离不到一公里,便想带妈妈一起去月季园看看,走路还是不能走的,但能开车过去。
依旧满园芳菲,依旧游人如织,然而变了的,是我的心境。受游人感染,我选了几朵娇艳的花朵做背景,拿着手机自拍。然而,手机里的我眼窝塌陷,神情呆滞,面目狰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更像是聊斋里青面獠牙的女鬼。
不甘心。下载美颜相机再拍,仍旧可怕得令人心惊。
阿姨提出要给我和妈妈照相,拿过来手机一看,画面里两个人都是面黄肌瘦、满脸病容,一幅愁苦的模样。
我这才知道,病魔不仅摧毁了我们的肉体,更重要的是它浇灭了我们眼里的光!抽走了我们身体里的精气神!
接下来是一次又一次的治疗。每过21天,分毫不差。因为用的是省城医院的方案,也是省城医院规定的药物,身体没有出现更明显的不适。
因为输液港植在锁骨下,每次扎港针的疼痛尤其难忍。治疗一年后,我决定取出输液港。医生说:“这个手术我们做了多少次了,几分钟就取出来了。你下次过来,我给你取。”
到下一个疗程,输完液,我去取港。
手术之前,先去拍CT。
然而门诊检查医生声称找不到输液港连接的管子。找来别的医生会诊,仍然没有结果。
我说:“我回去把当初做手术的记录带来吧,你们看看管子埋在哪里。”
冒着大雨打的回家,找到病历带到医院,医生协调换了另一个科室另一台机器,让另一组医生来检查。然而这一组医生也说看不到影像,说是胸骨挡住了管子 。还说会不会管子断了或者掉到心脏了。
手术前,也是一应全套的器械。躺在处置室的小床上,医生打上麻醉药,用手术刀切开港处的皮肤。刀子在输液港上反复划拉,呼啦呼啦响,却一直无法取出,时间过去了20多分钟,仍然没有进展。
医生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站立不住,对护士说:“你过来用止血钳夹一会儿,她这个输液港,我还是第一次见,让我歇一会儿再做!”
听到这些话,我再一次流泪了。
原来,在就医的路上,我们都是小白鼠!
原来,我们每个人,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拥有的医疗资源根本不一样!
医生想通过病号,了解更多的病因,见识更多的方案,精进技术。
医院把病号控制在域内,想通过用药,赚取更多的费用,补贴员工的工资。
市里的医院,跟省城的医院,首都的医院,有着长长的差距。这些差距,需要很多很多年,很多很多路要走!
医生休息了几分钟,下定了决心。再一次动刀,是真的狠心。他用剪刀咔嚓咔嚓剪开了港上的皮肤,一下子,把输液港拉了出来,丢进医疗垃圾处置桶里。
然后,开始缝针。缝了四针。
当初做这个手术,医生也没有费这么大劲,用免拆线缝了两针。
离开处置室时,我特意往垃圾桶里看了看,一个外缘白色中间黑色带着鲜血的圆形输液港 ,一眼看去就像一个带血的眼珠子。
抽抽泣泣回到病床。邻床的陪护在公安局上班。他的老婆癌症复发,癌细胞已经蔓延全身。他叹息着说,我们是去年在省肿瘤医院做的拆港,10分钟不到就好了。
过了一周,我去医院拆线。
刚好是十一假期。当时拆港的医生轮休。我去找一个熟识的外科医生拆线。医生听完我的叙述很惊讶:“你让一个内科医生做手术?他能给你拉出来已经很不错了啊!”
图│郑州廖博
今年3月,终于输完最后一次双靶药。检查各项指标全部正常。
4月19日,妈妈在与肝癌抗争了三年后,与世长辞。彼时,妈妈肚子里的肿瘤,已经长到了15*20公分大,比我们喝水用的玻璃杯都大。肝脏有极强的代偿功能,妈妈的左侧腹部,都是肝脏。
那个上午,正在医院输液的妈妈,慢慢睡着了,哥哥和弟弟都在身边,我们以为她只是睡着了,却不知道她是永远睡着了。
三年来,悉心护理妈妈,就像是细心擦拭着一个宝瓶,突然间,宝瓶掉在地上摔碎,不可收拾,我整个人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收场。
办完妈妈的后事,我沉沦了很长时间。
6月份,我去医院全面复查、骨扫描,身体各项指标都已恢复正常水平。
每个正常人的身体里都有Ga细胞分布,正常情况下它们处于休眠期。抽烟酗酒,发怒生气,不良的饮食习惯,过度的劳累熬夜,都可能激活这些细胞,从而失序,不断复制、聚集,最后达到某个器官患病的程度。轻则受损,重则夺命。
如今,距离初次化疗已经过去将近两年的时间,在这两年里,我加强营养,放松身体,适度锻炼,学习绘画,不再拼命加班熬夜,遇事学会想开看淡,逐渐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
现在,我的身体长胖了许多,精神正在慢慢好转,力气也在慢慢增加,曾经消失的眼里的光彩也渐渐回归,那是我对生活生生不息的希望。
每个人都有在黑暗的路上独自行走的时候。
很多年前,看过一部美国电影《精灵鼠小弟》,里边有一句经典的台词一直记在心里:我们要学会在乌云满天时,看到云边。
是的,谁的人生都会有风雨如晦的时刻,在艰难的日子里,我们尤需坚定意志,坚定信心,放远眼光,学会看到生活的希望。
经历是最好的老师。上天总是给那些感觉迟钝的人一些特殊的经历,教会他成长。
经历一场大病,体验了很多亲情,看清了许多人,看淡了很多事。
所谓的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是对世间和人生最肤浅的追求和解读。
所谓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也不过镜花水月,一时荣耀。真正我们该拥有和珍惜的,是健康的身体,健康的生活,珍视亲情和友情,开心的生活。
人总是拥有时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开始后悔。跳出生活看生活,你会明白,人生在世,健康是1,其余都是0。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此山中。
在生活里,谁是赢家?
我告诉你:四十五年前,苹果联合创始人韦恩把他那份10%的股份以八百元卖给了乔布斯。今天这部分股权价值3000亿美元。
如果你还想不开,我再告诉你,卖掉股票的韦恩还活着,而拥有巨大财富的乔布斯却走了。
这就是生活,无所谓输赢。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海边的卡夫卡》里曾经说过,无论是谁都曾经历过人生的至暗时刻。那段时间里,没有人会知道我们不动神色的背后,隐藏了多少悲伤和软弱。或许成年人的世界真的是一汪苦海,当你熬过所有的苦,再回首,会发现当时咽下的眼泪,早已化成了一身铠甲。
我与村上春树握手言和。
珍惜拥有,关心健康,热爱生活,开心活着,这是我对所有人的希望和祝福。(2022年9月4日下午于宛)
*作者︱慧眼观天下:南阳市某单位工作。「青眼有加qyyjtcq」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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