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上海博物馆的《浮玉山居图》是钱选的代表作。此图有名，在艺术史上又有一定地位，外加研究者众多，所以，值得重新写篇文章。
本期主要讲，《浮玉山居图》的内容，不同于之前人们所想，画的并不是湖州，而是杭州。只有搞明白绘画主题，才能正确理解这张名作。
作 者：吴 斌
《浮玉山居图》的右上方，有钱选题诗。卷后有七则元人题跋，依次是仇远、张雨、黄公望、顾瑛、郑元祐、释楚石和倪瓒。接下来，是明代成化年间姚绶的长题，姚题中，只提到了以上七位元人，可见，这些元人题跋是完璧。
现把钱选题字及仇远、张雨、黄公望、郑元祐题跋抄录如下，它们是解读《浮玉山居图》的关键部分。
《浮玉山居图》上钱选题字
瞻彼南山岑，白云何翩翩。
下有幽栖人，啸歌乐徂年。
丛石映清泚，嘉木澹芳妍。
日月无终极，陵谷从变迁。
神襟轶寥廓，兴寄挥五弦。
尘彯一以绝，招隐奚足言。
右题余自画山居图，吴兴钱选舜举。
钤“舜举印章”和“钱选之印”二印。
《浮玉山居图》后仇远题跋
锦城方天瑞，玄英先生后人，得白云山居图，仿佛桐庐山中隐所。钱舜举真迹别是一种风致，漫系以诗。山村老人仇远。
翼翼山千朵，萧萧屋数间。
石崖不可渡，门径几曾关。
绿树经秋在，白云终日闲。
依稀镜湖曲，西岛水回环。
延祐四年九日书于杭城北桥。
钤“南阳仇氏”“山村仇远仁近”二印。
《浮玉山居图》后张雨题跋
吴兴公蚤岁得画法于舜举，舜举多写人物花鸟，故所图山水，当世传罕，此卷盖其自写山居，景趣既高，笔墨精妙，尤为合作。诗亦雅丽，非近人语。仆以戊子秋七月得于书肆，如获古图史云。因次韵识岁月于后：
秋风动岩树，归鸟何其翩。
我思岩中人，可以乐忘年。
夫君乃词客，画手故作妍。
吴兴图画薮，讵随时好迁。
上岩云积雪，下岩水鸣弦。
展卷才尺许，坐对两无言。
山泽臞者张雨题于开元静舍之浴鹄湾。
钤“句曲外史”“崇国世家”二印。
《浮玉山居图》后黄公望题跋
霅溪翁，吴兴硕学，其于经史贯串于胸中，时人莫之知也。独与敖君善讲明酬酢，咸诣理奥，而赵文敏公尝师之，不特师其画，至于古今事物之外，又深于音律之学。其人品高如此，而世间往往以画史称之。而（而字点去）是特其游戏，而遂掩其所学。今观贞居所藏此卷，并题诗其上，诗与画称，知诗者乃知其画矣。
至正八年九月八日，大痴学人黄公望稽首敬题，时年八袠。
钤“黄公望印”。
《浮玉山居图》后郑元祐题诗
余不之水浮玉山，仙人来往乎其间。
珪璋藻思发天巧，粉墨绢楮留人间。
钱翁山居窈绵密，深润山林阅白日。
翁去而今能几年，旧游一变成荒烟。
惟有墨迹长不泯，夜夜白虹光满天。
遂昌郑元祐。
《浮玉山居图》为什么叫“浮玉山居”呢？是来自于郑元祐“余不之水浮玉山”的诗句。浮玉山所在的玉湖，位于湖州城南，合于钱选诗中的“南山”。人们又找到了一首赵孟頫的《浮玉山》，诗云：
玉湖流水清且闲，
中有浮玉之名山。
千帆过尽暮天碧，
惟见白云时往还。
原来，浮玉山上可以看到白云啊。如此一来，“南山”和“白云”对上了钱选“瞻彼南山岑，白云何翩翩”的诗句。钱选又说“右题余自画山居图”，于是，就产生了一个公论：钱选隐居在浮玉山，画《浮玉山居图》描绘自己的住处。
用这条路线去理解《浮玉山居图》，显然是有问题的，理由如下：
1、七位元代题跋者，只有仇远和钱选年龄相仿。仇远与赵孟頫交好，赵孟頫与钱选熟稔，这条关系链，决定了仇远对钱选这张画的主题，具有最高的发言权。但他在题跋中，没有提到浮玉山的任何信息。
2、郑元祐比钱选晚了半个多世纪，两人没有任何关联，他的说法，未必可靠。
3、在赵孟頫的《浮玉山》诗中，浮玉山和白云，是弱联系。天下各地，都可见到天上白云，所以，未必可以用赵诗来理解钱诗。
4、钱选说“右题余自画山居图”，意思是“右边是我在自己所画的山居图上的题诗”，这和“右题自画余山居图”是两码事，后者才可以理解成“我画的是我的山居”。钱选的这种表述，在元代画家中，不是孤例，譬如，倪瓒有《题自画竹》，题目意思是“在自己画的竹图上题诗”，而没有“竹子是我种的”这种含义。
那么，该如何去思考这张画的真正主题呢？正确的方法是，把钱诗和仇诗并案，找出两诗的共同点，结合历史背景重新检验。
延祐四年（1317）元月九日，仇远在“杭城北桥”为“玄英先生后人”方天瑞写跋，称此图为“白云山居图”，并说图景“仿佛桐庐山中隐所”，这对应于钱选“白云何翩翩”和“招隐奚足言”的题画诗句。所以，要关注三个关键词：“玄英先生”、“白云”和“招隐”。
《浮玉山居图》上仇远题诗
“玄英先生”是谁？是晚唐著名的隐逸诗人方干。方干（809~886年），字雄飞，浙江睦州桐庐（今桐庐县）人，人称“方处士”，私谥“玄英先生”。他热衷功名，却屡试不第，三十多岁时，结庐于会稽镜湖（又名鉴湖），从此在桐庐与会稽两地居住。
之后若干年，方干一边以隐士自居，大量创作隐逸诗，一边积极奔走，四处求荐，可是，最终也未能踏入官场。直到晚年，心灰意冷，才断了仕心，萧然山水间。
方干隐逸，以诗自放，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他不能入仕，非才不高，亦非交不广，而是因为“缺唇”。据其自言，是得了妙句，一兴奋撞破了嘴，但实际上，应是天生兔唇。文人当官，要外貌齐整，方干不符合要求。身残是种不幸，但也成就了他的诗名。正所谓镜湖处士无寸禄，隐逸诗名传千里。
而在家乡桐庐，方干的故居旁，有一处天下闻名的高隐遗迹——严子陵钓台。严光，字子陵，是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好友，刘秀夺了天下，请严光出山，可他坚隐不仕，在富春山旁的富春江，耕读垂钓终老。
北宋景祐年间，范仲淹守睦州，在钓台边建祠，并撰《严先生祠堂记》，留下了“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的千古名句。
后来，范仲淹移守苏州，又过钓台，看到“东岩绝壁，白云徐生”，一打听，才知下面是方干的旧隐，于是前去探访，看到方氏后人身穿儒服，心生欢喜。正好，进士方楷回乡，范仲淹就给他写了一首诗，诗云：
风雅先生旧隐存，
子陵台下白云村。
唐朝三百年冠盖，
谁聚诗书到远孙。
范仲淹又请人画了方干像，挂在严祠东壁。范文正公的到来，是一种荣光，从此，方干故里被称为白云村（或白云源）。
方干在会稽的镜湖时，则居于西岛。有南宋苏师德《题镜中西岛》可证：
唐元（避玄字讳）英方先生寓寄镜湖之上，号西岛，爱其山川，老焉。自乾符、广明距今三百余年，旧隐之地转易他姓屡矣。乾道壬辰，邦帅敷文阁直学士桐庐公，实先生十一世孙也。下车访问父老，西岛宛然，今为郡人钱筠年别墅。……
方干住镜湖西岛，他的后人以“白云”为号。仇远称此图为“白云山居图”，又说“绿树经秋在，白云终日闲。依稀镜湖曲，西岛水回环。”所以，仇远的诗句，全是在描写方干。
请仇远题跋的方天瑞，是方干的后人，他的生平资料不多。杨载有一首《送方天瑞钓台山长》，诗云：
富春江上钓台高，傍筑书堂处俊髦。
要为乡闾施教化，更因山水畅风骚。
虀盐供养宁嫌薄，朱墨研磨肯惮劳，
至日菊花黄满地，淋漓觞酒任君操。
南宋绍定年间，陆游的小儿子陆子遹知严州（睦州已改名严州），建书院于子陵钓台下，训迪严、方二氏子弟。杨载的这首诗，表明了方天瑞在方氏白云源祖地，担任过钓台书院山长。
明白了仇远诗的含义，再回看钱选的题画诗：
瞻彼南山岑，白云何翩翩。
下有幽栖人，啸歌乐徂年。
丛石映清泚，嘉木澹芳妍。
日月无终极，陵谷从变迁。
神襟轶寥廓，兴寄挥五弦。
尘彯一以绝，招隐奚足言。
《浮玉山居图》上钱选题字
南山之中，白云翩翩。幽栖之人，徜徉其间。此诗显然还是在写方干。在古代文学作品里，隐士常和“南山”联系在一起。譬如，“悠然见南山”“南山采薇”“南山捷径”等，再譬如，朱熹有《招隐操》，分《招隐》与《反招隐》，各以“南山之幽”与“南山之中”为首句。
钱选题画诗的末句“尘彯一以绝，招隐奚足言”是说，一旦放下尘念，招隐何足道哉。这和晚年方干对仕途的死心绝念，是一样的。
写到这里，做个小结，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
1、钱选和仇远的山居诗，都是写唐代桐庐的隐逸诗人方干。
2、仇远应方干后人方天瑞之请，为《白云山居图》写跋，说“仿佛桐庐山中隐所”。
3、方干在桐庐的故里位于富春江畔的白云源，旁边有严子陵钓台。
4、方天瑞是钓台书院的山长，和祖地白云源联系紧密。
钱选为何会在题画诗中写方干呢？合理的解释是，《浮玉山居图》是钱选画给方天瑞的，所以才会在诗中追忆方干的隐逸事迹。图中山水，既然不是湖州的浮玉山，会是桐庐的白云源吗？仇远说“仿佛桐庐山中隐所”，“仿佛”两字，说明画的也不是白云源。
在《浮玉山居图》的角上，有几方藏印值得重视。右上角钤有“山斋”“玄英后裔”两方朱文印，左下角整齐地钤有“永以为好”“义斋清玩”“风雅旧隐”和“白云方氏”四方朱文印。现在可以马上想到，这些印章的主人，必是方天瑞。其中的“风雅旧隐”印，显然源于范仲淹“风雅先生旧隐存，子陵台下白云村”的诗句。
《浮玉山居图》上六枚方天瑞的印章
在故宫博物院，有两件名品钤盖了方天瑞的“义斋清玩”印，一是南宋册页《霜柯竹涧图》，一是《姜夔等书王献之保母帖题跋卷》，前者钤在左上角，后者钤在右下角。
在《保母帖题跋卷》纸缝的上、下端固定位置，还钤有“方氏书”“方氏合章”、“方氏书印”等多种骑缝印，可见，《保母帖》也是方天瑞的藏品。
《保母帖题跋卷》上的方天瑞骑缝印
故宫博物院 藏
清初的朱彝尊，记载了他所见到的《保母帖》的三十九家跋文，后来此卷被割裂。如今，正帖旧拓藏于弗瑞尔美术馆，故宫的《保母帖题跋卷》只保留了姜夔、周密、鲜于枢、赵孟頫、仇远等十七家墨迹，现存部分无一字涉及方天瑞。但是，在朱彝尊抄录的佚跋文字里，出现了几则方天瑞的信息。择要摘录如下：
汤炳龙：
予三十年前，草窗（周密）家观此帖，当时欲题数语，匆匆无暇也。今解后，白云山中人又见之，于是弁阳翁（周密）已损馆久矣。乃知天地间法书名画，自有神物护持，非其人不与。天瑞天目间气人物，玄英先生后人也，世为锦城巨家，自号义斋，家有白云书房，江风山月吟窗诸老品题咸在焉，其风流儒雅在此，故应得之也。
冯子振：
过临安，适钓台白云孙义斋，邀过其藏书之舍，首出此卷相示。老睫为之增双明，恨操矛竟喙之纷纭。
天目山云溪■庆：
十年江湖，再归锦溪，已两到白云书房。延祐己未得观此帖。
白珽：
泰定二年首夏，钱塘白珽重观于方氏白云山房。
综合可知，方天瑞，号义斋，杭州锦城世家子，风流儒雅，混迹于知名文人中，在锦溪边筑有白云书房，蓄法书名画。
杭州临安区今日尚有锦城街道，即原来的锦城镇，此处是吴越王钱镠的家乡。钱镠发迹后，“盛宴父老，山林皆覆以锦”，于是，这一带就有了包括锦溪在内的“临安十锦”的地名。
白云山房在锦溪边，既名“山房”，必然靠山，那么，会是哪座山呢？
南宋末年的《咸淳临安志》，有这样一条记载：“石镜溪，一名锦溪，晏元献《舆地志》云在县东南一里。”锦溪又名石镜溪。而石镜溪之名，只能是得自于溪边的石镜山。传说山上有一面光洁的石镜，钱镠早年从中看到了头戴冠冕的瑞相，此山又名衣锦山，也是“临安十锦”之一。
总结一下目前的要点：
1、此图是钱选画给方天瑞的。
2、图上有方天瑞的“山斋”和“风雅旧隐”印。
3、仇远称之为“白云山居图”。
4、方天瑞在临安锦溪边的石镜山，筑有白云山房。
至此，《浮玉山居图》的真相就清楚了。钱选应方天瑞之请，画了一幅以“白云山房”为主题的斋号图，地点是临安锦溪旁的石镜山。方天瑞是方干后人，这支方氏以“白云”为族号，于是，钱选以方干事迹入诗。仇远是方天瑞的友人，知道过往，故而在说这是“白云山居图”的同时，也写了一首与方干有关的跋诗。
方天瑞死后，此图从方家散出。至正戊子（1348）七月，张雨在书肆买到了它，此时已经距延祐元年（1314）仇远写跋，过了34年。物是人非，信息出现了断裂。张雨不明所以，写道：“舜举多写人物花鸟，故所图山水，当世传罕，此卷盖其自写山居”，用一个“盖”字，表达了揣测。
同年九月，应张雨之请，黄公望在卷后题跋，对画的背景只字未提。他们之后的题跋者，就更不明白这张《山居图》是怎么回事了。
又按：
本文分上、下两期，上期平平，只是有些出人意料。下期内容绝难想到，如草蛇灰线伏脉千米。近日不更。《浮玉山居图》是新书的一个小枝节，将来可以买本书看，书里啥都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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