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地生活优雅地老去(与其优雅地老去)(1)

老张在面临着中年危机。

他在地库里拿着长柄抹布拖洗着自己的汉兰达,一边在想,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

年轻时候的老张叛逆,自由,为所欲为。作为省内排得上号的高考优才,前半生的关卡对他而言简直就像小儿科,像教科书里的方仲永一样,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好像就变得没那么珍贵,裸辞了待遇甚佳却稍显乏味的国企,无视了前女友的变相催婚,他要做个和世俗对抗的男人。

三十六岁的老张没有结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才华横溢的底色里各种瞎折腾,老张在市中心也购置了一套大平层,父母是退休教授,早早就恩爱地四处旅行去了,并没有什么需要老张操心的地方,反过来还偶尔要揶揄一下孤寡的老张当时自认聪明的决裁。

比起六十出头的父母,每天回了家就瘫在沙发上看无聊综艺的老张觉得自己更像是那个退休的老人家。

没有糟心事,没有一地鸡毛,但老张觉得自己的人生此刻却也是一地鸿毛——轻飘飘,不足为道。

他放下拖布,坐在小板凳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朋友圈,像强迫症一样地把每天每一条朋友圈都刷完,直到屏幕出现一道分割线,显示此条为您看过的朋友圈为之,但让他再回忆,他也想不起来刚刚那些状态里都有什么,爸妈在迪士尼的合照,老同事下班路上发的夕阳图,前领导的书法,不知名漂亮女孩的青春自拍,事业有成的同学发的股票收益,老张都不羡慕,也感到无趣,这些都是他轻而易举能得到的人生,但却从来不是他想过且羡慕的人生。

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每一个决定,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过回那样的人生,他依然会有此刻同样的感叹——甚至还要更哀怨一些。

老张总说自己是个人生虚无主义者。他时常躺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看着空洞无垠的虚无空间,思考一些对人类无用却对自己有意义的价值问题,上一次母亲变着法子骗他去的相亲饭局,他张口就问女方,你觉得人类的存在有意义吗?

把对面的女博士问住了。

哪怕她受了超过平均水平的教育,上了比常人多几年的马哲课,但在此刻,对方也只关心——你会是个好丈夫吗,你有不良嗜好吗,我们之间会有共同话题吗——这个共同话题未必包括但绝不仅限于人类存在的意义这种返古思考。

能跟老张聊这个话题的,也许只有知识水平和人生阅历都足以震慑住他的父母双亲了,但比起如今缺乏生活热情的老张,父母更像对时时刻刻都充满电的小情侣,母亲从来不催婚他,只是告诉他,人类是群居动物,如果你坚持做一匹孤狼,那你所寻找的人生意义能给到的答案注定是局限的,就像是文学作品的出现,并不是真的要教会你什么道理,而是在你有限的人生里,有机会稍微身临其境一下其他人生的故事情境。

老张并不喜欢开车,对车的诉求非常低,对车的了解也十分浅,这辆汉兰达,纯粹就是父母要换车了,所以置换到了他的手上。

一向钟情于新鲜事物的父母看上了特斯拉的智能系统,趁着热乎时入手了一辆Model 3,但父母家的地库只买了一个车位,只能恋恋不舍地把陪着二老走南闯北的汉兰达让给了老张,因为渐渐也上了年龄,老张坚决不同意父母总是长途跋涉的自驾,但“交车”的时候,父母宛如送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反复交代怎么好好保养这辆爱车,想当初,为了新疆川藏的各种高难度自驾路线,父母不仅把这辆汉兰达配置拉满,进行了各种调整改装,还会雷打不动定期送去保养,如果说老张家的地位排名,那一定是母亲,狗狗,父亲,汉兰达,最后才是老张。

年轻地生活优雅地老去(与其优雅地老去)(2)

老张看着眼前这辆白色的SUV,身上有些磕破的漆痕,像是一匹饱经战创却依然炯炯有神的汗血宝马,他突然想到《杀死一只知更鸟》里有这么一句话,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

如果说老张真的有什么想要体验的人生感受,那一定是父母了。

老张看过一个研究,说智商越高,受教育程度越高的人越容易不快乐,因为看到的世界越大,脑内充容的知识越多,获得快乐的阈值就会被拉高,他亲自验证了这个理论,但父母却像是一个逃离宿命的例外。

老张决定,穿上父母的鞋子走来走去,看看他们的角度里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他拿高压水枪把车上的泡沫冲干净,上楼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衣物和证件,从夏天的T恤到冬天的厚羽绒服,老张并不知道自己要前往何方,但不做归期,不问前程,只是一路向北。

春天的时候,老张到了川藏,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季节,山间极冷,湖水又没有被冻住,没有冰封千里的壮阔,也没有鸟语花香的惬意,中午天气稍暖些,老张打开全景天窗,躺在放平的座椅上小憩,有一朵白梨花落在他的肩膀,醒来时看见,心间那片空白的虚无似乎被一点什么东西补上了。

夏天的时候,老张到了湖南,去了西安,来了湖北,在古城墙边,泥隙间都是历史在呢喃的故事,岳阳楼记不再是纸上的知识,橘子洲头的烟花,恩施如珠翠玉落的澄澈湖色,他在夏天的尾声又驱车到了山东,在最后的热风中,赶上夏天里最后一片宁静的海,威海起伏狭窄的小道,远远可以看到海在路的那面等着人,像工业与自然的交错,老张想起上学的时候在旧金山度假的日子,那里也是这样,像文明与天然的起伏,老张想,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几乎要给每一段平凡的回忆都加上滤镜效果。

年轻地生活优雅地老去(与其优雅地老去)(3)

秋天的时候,老张到了北京,抓住北京最好的时候,北平的秋,被老舍絮絮叨叨念了数十载,活在四季如春的南方里,老张从没有见过如此满城尽带黄金甲,是张艺谋都拍不出来的富贵荣华,千百年来,我们不再提天子脚下,皇城根上,但老张在离开北京时透过后视镜看这座城市,突然明白了胡同人里那些骄气与傲慢,在金黄落叶和遍山红枫之间,似乎卧着一条看不见的,慵懒矜贵的巨龙。

冬天的时候,老张在克拉玛依边上的小镇抛了锚,本想着这样的小地方修理起来是费劲的,但当地的老师傅眼皮子都不抬利索地把零件替换上,老师傅说,在哪里都有修不好的车,但不会有修不好的汉兰达——没有地方,见不到一辆汉兰达。老张第一次在冬日的太阳里吃冰棍,也不用害怕它着急融化,这根慢悠悠的冰棍,像阿坝那朵白梨花,恰恰好又填住了虚无里的洞。

老张想,这双鞋在慢慢地自己变得合脚起来,他似乎能明白父母的快乐在哪里,他们没有什么知识分子的酸腐架子,也从不端着一副优雅知性的样子,他们跟千斤顶做朋友,知道哪里的小摊最好吃,跟当地人怎么聊天最舒服,他们走出去了,而过去的自己,还留在自己认为高深莫测的虚无空间里。

哪有什么中年危机啊。老张笑了笑自己,都是闲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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