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买来放了两三天才看,略悲观,一直不敢读,害怕翻开之后是结结巴巴的科普书。植物动物,很容易就写成科普式,它会变成可以经营性的东西,多么乏味,那是规范中的缺乏。我对它抱有期待,谨慎地翻开,读过一两篇,合上书,长吁一口气。

不,不是没有科普。但写的克制,适可而止。没有一直钻进去,陷里面。前两篇有玫瑰的气息,奢华慵懒的气息,萧索缓慢的气息;曼陀罗的忧虑,旁观者安静的忧虑,皱纹和心的忧虑……作者对它们进行“知识性”的分类,行文中糅合进各种知识,不枯燥,不跑题,有趣。

夜晚续读。耳边是静的,眼前是静的。渐渐地,书中植物身上风尘仆仆的泥土,它们的呼吸、微笑,娓娓道来中和生活的某种东西组合了起来。作者的博学里包含着孩子气的浪漫,他的童贞和狂想、他对它们的爱让人感动,感动中也有种心平气和的焦虑。是对现存的植物的焦虑,我的焦虑从何而来?是对环境愈加恶劣的焦虑吗?我有点无措。

有趣的,还有它的细节。美学、历史学、社会学……贯穿书中的细节,有时会被他的旁征博引弄的晕头转向时,笔锋一转,他又转回来了,再次使你清醒。比如《从瑶草到淫羊》《毒药史:厚黑历史的极端之花》……几篇中,这种阅读视野之广博、下笔思绪之渺远的即兴发挥让人惊诧。

十个植物冷知识(读极端植物笔记)(1)

作者蒋蓝是诗人,散文亦有诗歌美。短小,精湛,没有冗余之感。他写《尖叫的曼陀罗》一篇,说道“异物总有异样”,落笔时的镇定、从容,让开在刑场边的曼陀罗花朵也充满优雅柔情。

许是玫瑰负载了太多的寓意,如作者所说:玫瑰仿佛是受难者,用最华丽的方式,成为了莎乐美跟前承载圣约翰头颅的托盘。

所以把“一切的玫瑰”放在第一篇也实属应当。无独有偶,法国女作家柯莱特的《花事》,同样把《玫瑰》放在第一篇。科莱特和蒋蓝的文字同样耐读,文字经过他们魔手的编织,有了新的结构和自身的风格,聚成无形张力,需要反复咀嚼。蒋蓝的描述中有华丽的铺张,在平和中有鲜活的爆发力,但这种文思的浪费放在玫瑰这种特殊的植物中却显得恰如其分。诗人里尔克为了摘些玫瑰送给一个刚刚结识的女友,花刺扎破他激动的手指,加速了潜伏败血症的彻底发作。它扎破的有没有苦涩的反省以及渺小的蓦然回首般的温情。

博尔赫斯在《阿凡罗斯的探求》里说:“最具有诗意的莫过于一个人画地为牢,把解释自以为艰难但事实上早已众所周知的问题作为奋斗目标。”

蒋蓝先生有着广阔的视野,我不认为他的写作是画地为牢,诚然他也在写一些可能是“众所周知”的问题,但在他的笔下,一切鲜活。他写生活在苹果花的阴影下的诗人叶芝,“众所周知”的是苹果花是叶芝诗歌的重点喻体,是诗人毕生唯一爱恋的象征;鲜活的是“苹果花在叶芝的咏叹里拒绝凋谢,它在思的高处以灿烂的白光拒绝所有成熟或退缩”……植物在他笔下成了确切的、鲜活的、甚至是流动性的存在,它们生动地存在着;而同样,“爱情从来就是具体的、直觉的,爱是损失,爱是血本无归,爱是一大堆血肉模糊的碎片”,从诗人与苹果花之间的关系梳理到世俗的爱恋,作者把他的看法感想毫无保留地说出;以植物为背景,与现实生活接壤,写人物的遭遇和内在的痛楚,以冷钝刀锋般的笔力,由不得你不赞同,由不得你不感同身受。过于袒露的文字有种妖娆的诱惑,蒋蓝是含蓄的,但他不怕袒露。

十个植物冷知识(读极端植物笔记)(2)

作家白郎先生曾说:“在当代随笔界,蒋蓝和钟鸣、刘亮程、玄武、周涛堪称动物随笔领域的五大杀手……”,我赞同他的判断,但还不够准确,他的植物随笔依旧杀气腾腾,在看似平静和不经意的情绪背后,这种腾腾杀气安然地置身其中。看上去毫不费力里,在非常用力的书写,所以,我觉得,他似乎不可能写出糟糕的作品。

也能看到他的窘困,下笔时的犹豫,对自我的怀疑。长期的自我怀疑,对精神是一种摧残。如同心能碎很多次一般,一个作家的书写所经历的自我怀疑是也一样,是反反复复的。而这样简练的文字,写作时必然痛苦。呈现出一本本有深度的书籍,蒋蓝的内在身体里一定早已伤痕累累了吧。

十个植物冷知识(读极端植物笔记)(3)

《苇草的经脉》一篇中,作者说:思想是一件需要放弃用力的工作。思想是一种富有意味的慢。

和缓,轻慢。也是这本植物随笔给我阅读上的某种感受。它的厚重、凝练,文字的绵密、可靠,回味的细密、绵长。

它丰富、有弹性、灵活。作者不仅仅只写植物,简单植物背后,是复杂的生命。在蒋蓝笔下,一切细碎的、弱势的植物好像被奇奇怪怪地放大了,是具有了象征性的崇高目的而存在,作者的悲悯是温和细腻而又不动声色的,不去挖掘似乎就那么平平淡淡地从文字中流过去了。

十个植物冷知识(读极端植物笔记)(4)

事物的对比在蒋蓝的诗歌和随笔中很容易遇到,在《极端植物笔记》中的,《脑浆与槐树》也是如此。

脑浆,槐树,这两种事物之间有什么联系?带着疑惑看去,方知其中有几个典故。一是,第一个以自杀种植此刻行动、为正义而殉身的刺客鉏鸒,他的脑浆涂在槐树上,又埋在槐树下,据说槐树就变成了五色槐,槐树逐渐成为了燕赵人氏的植物崇拜。其二,落魄的侠士淳于棼酒醉后,睡在一棵槐树下,梦入槐安国,极尽显贵。醒来始知是一场梦,他做太守的南柯郡原是槐树下的一个蚁穴。当然,不仅仅只是为了引用一些典故而已,对看上去是受人之托的刺客的悲哀有怜悯。人生处于苦难与阳光之间,置身于大地上的植物们,何尝不是如此。

《极端植物笔记》一书中充满了瞬间的视觉形象,蒋蓝的文字有镇定自若的气质。《一个随笔主义者的世界观》一文中,蒋蓝曾说:更倾向于以穆齐尔的随笔主义来看待和处理生活与文学。这是他的写作态度,也是他的作品风格。

风格即人格。与蒋蓝先生一般,《极端植物笔记》表面是热闹的,但它实则孤独而骄傲。作者坦率的写作,智力含量一点一点地充盈,让书本饱满。它的缺点,也许是太过于平稳,平稳的阅读容易乏味。不过瘾,但也就是这点点不过瘾在冬夜孤单的辗转反侧里,带给我充裕的满足感。

十个植物冷知识(读极端植物笔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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