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一处而居(居天下不难)(1)

作者:青倾,来源:唐诗宋词古诗词(ID:tsgsc8)

夜凉如水,花浓露重。一盏灯烛,两人身影,映在阶前。

乐天身着宽袍,虽已须发星星白,但眼神澄明,往酒樽里倒酒。“还是年少时候好啊,不用担忧生计,老来还要数着几个酒钱。”

“是啊,一晃眼,我们都六十七了,人生又有几个春秋?”梦得双手比着六十七的数字,附和道。

“不服老不行啊,近来只觉眼涩头昏,稍微字小一点的书都看不得了,头也懒得梳了。”乐天晃着头,把他的发簪都晃斜了。

“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啊?”梦得长叹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梦得,今天,咱们就悠着点喝,等到下次菊黄佳酿熟时,我们再一醉一陶然。” 乐天把住梦得的酒杯,劝慰道。

一日看尽长安花

乐天立于江畔,望着夕阳隐没,脱口而出:“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好一个半江瑟瑟半江红!”

乐天被这爽朗之声吸引得转过身:只见一小船自江中驶来,一白面书生,头戴方巾,立于船头。

“敢问仁兄有何赐教?”乐天拱手。

“不敢当,残阳之景,不免悲凉,然一个“半”字,将萧瑟之景划分为二,瑟瑟与红相对,倒有平分秋色之意,难得先生有如此襟怀。”

乐天听闻,含笑道:“不知仁兄尊姓?”

“在下姓元名稹,字微之。”书生也拱手含笑。

“在下姓白名居易,字乐天。”

秘书省馆阁内,烛明似昼,香案上,几卷文经乱摆。

微之倦掩《文心雕龙》,对着居易问道:“乐天兄,关于为文六义,不知你有何见解?”

“依我看,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此乃为文之大义。”居易抬起头凝望微之。

“杜诗可举否?”

居易稍有思索:“杜诗尽工尽善,然‘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也不过三四十首。”

“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之类,更不知其所讽耶?”微之眼珠微动,脱口而出。

“此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居易晃了晃脑袋,拉长了声音。

“杨柳依依、雨雪霏霏何如?”微之追问。

居易面色带笑:“暗藏讽喻,可举。”

“先生,已是五更天了。”邮使打馆外进来报时。

“得了,我们的眼圈都快成了蜀地的熊猫一样黑了。”微之作摊手状。

馆内回响着两人爽朗的笑声。

择一处而居(居天下不难)(2)

我是人间惆怅客

几点芭蕉雨,淅淅沥沥。江边的苦竹,瑟瑟摆动。

一阵咳嗽声从屋内传来,铜镜里,鬓发散乱,面带一点青紫的半百老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已经过去两年了。

他起身慵懒地拎起一只鞋,另一只却不见踪迹,他自怪昨晚又喝多了。

望着鞋面上的绣着的花草,他想起了远在河南的家乡,想起了邻家的湘灵。

故乡的杨柳吐露金色,拂过湘灵的发梢。桃腮柳眼,他心里不知为何微微一动。

湘灵双手递上:“乐天哥,这双鞋送给你。此去长安,预祝金榜题名。”

“啊,多谢湘灵。”他接过这双鞋,是青黑色的,针脚很密。

他特意用绢布包好,无论走到哪都随身携带。

他拿着那一只鞋,反复看不停,经过几个月的梅雨,鞋面已经黯淡了,连鞋都不习惯异域的气候,更何况人。

“她应该已嫁作人妇了吧。”他摩挲着那只鞋的绣面,呆了良久。

湓江的雨,依旧不停。

择一处而居(居天下不难)(3)

马蹄趵趵,青石板上,鲜苔几点。

雾气自湖中泛起,朦胧一片,不知西东。

“来了来了,白长官来了。”洪亮的声音把雾气撕开了一道口子。

还未走进,只觉一条“长龙”向他涌来。

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白长官啊,侬可真要走伐?”头发花白的林老手扶拐杖,凑到他的马前,用沙哑的嗓子问道。

他立即翻身下马,手扶着林老,像怕他摔倒似的。“京都下了调令,不得不走啊”

“白长官,可舍不得侬嘞。”林老拉着他的手不放。

人群中传来一声:“白长官,有侬在,阿拉收成再也不愁了。”

“是啊是啊,侬修的大坝,可真是好嘞。”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朝着他竖起大拇指。

平时咋咋乎乎的范大嫂,此刻安静许多,拉着他的衣襟,和他唠起家常:“白长官,自打侬来,阿拉儿子在外服役,都不用操心家里了……”

“真要走,白长官,把这壶好酒带上,侬最爱喝的晚米酿酒嘞。”林老颤颤巍巍地解下酒葫芦,就要往他怀里送。

范大嫂忙从手挎着的篮子里掏出一只烧鹅来:“阿拉今早也烧了鹅,侬回京,路上吃。”

“白长官喜欢喝胡辣汤,阿拉带了两碗。”

“还有阿拉的菊花茶……”

他望着忙成一团的杭州城的耆老,觉得今早的寒气消融了许多。

“父老乡亲们,你们的心意乐天心领了,你们也不容易,都留着自己吃吧。”他向他们拱手作了一个揖。

他带着侍从,打马扬鞭,在杭州城百姓的注目下,缓缓离去。

行过数里,见冬阳正上,侍从侧身问道:“先生一早就催促我们赶路,原来是不想让杭州城的子民知晓先生的离开啊。”

“老来犹不惯离别。”马上传来一声叹息。

择一处而居(居天下不难)(4)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暮色四合,促织声起,童子挑起灯笼,在门脚草丛找寻。

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他朝着院内找促织的童子喊道:“童儿,外面是什么声音?”

只见一个浑身着白衣的弱冠青年,急慌慌地大步朝院内走来。还未走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连忙上前搀扶,是阿卫!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间。

那青年抬头,眉眼挂愁,面容悲戚。

“白伯伯,家父昨夜暴病,已不治……身亡!”阿卫哽咽道。

悲伤犹如万箭,向他袭来,他已潸然,但在小辈面前,他强忍着悲痛,扶起阿卫。

“家父生前一直身体不好,患有疟疾,我们叫他多休息,他就是不听劝,为了赈灾,劳心劳力……”阿卫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扎进他的心。

他努力使自己镇静:“阿卫,你父亲的棺椁还在武昌吗?”

“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家父走得如此仓促,母亲让我速来报之与你知晓。”

“落叶归根,还是移到洛阳吧。”

微之,回来吧。他心里默念道。

他安顿好阿卫后,独自坐在昏暗的屋子里,钟漏滴滴答答,声声打在他的心头。

相遇于长安江边,那个白面书生向他拱手:“在下姓元名稹,字微之。”

越过千山万阻,是他的挂念:“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他被贬江州司马,听闻此消息,远在通州的他“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

微之,我们不是约好了,等你回到洛阳,我们一起做邻居吗?

微之,阿卫还没有成家立业啊。

微之,你走了,我觉得整个长安都空了。

远方传来一声鸡鸣,天亮了。六十一岁的他,苍老了十几岁。

畅师房外,梧桐簌簌。三两童儿,手执扫帚,与落叶嬉闹。

云烟自香炉中袅袅升起,香山寺的钟声从隔壁传来,清空静肃。

他冠带散落,身着宽敞的禅衣,与李十一下着棋。

“今年的梧桐叶子落得有点早啊。”李十一抬头望着窗外说道。

他下了一个子,“是啊,我家童儿每天都得清扫三遍,一会儿没打扫就随风乱舞。”

李十一端着棋钵,问道:“梦得最近怎么不常来了?”

“老毛病,关节炎犯了,还不是当年外放在南方受了寒气。”他头也不抬。

“不得不说,他心态还是蛮好的,要是他今天在,估计又要说我在伤秋了。”李十一摇了摇头,似乎梦得就在眼前和他辩论。

他幽幽地回了句:“论豁达,我俩都比不上他。”

“论耿直,我俩都比不上元九。”李十一立马接话。

他拿棋子的手稍顿了顿,李十一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乐天,抱歉,没忍住提起了元九,都过去九年了。”李十一眼里黯淡了些。

烛光映照着他的脸,他抚摸着一封已经泛黄的书信,眯着眼,使劲凑近了看。

熟悉的字体,熟悉的语调,一如往日。

他手颤颤巍巍地写了几行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择一处而居(居天下不难)(5)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桂花雨落,香飘满庭。数盆丛菊,迎风舒展。

院子里,一派忙碌的景象。

“先生,这几盆粉色的菊花搬到哪儿?”童子指着那几盆花问道。

“这是清水荷花,放到十一先生座位旁。” 他指着第二级台阶的位置示意。

“还真的有点像荷花哎。”童子雀跃地跑过去。

花影与人影交错,不知是花还是人。

“乐天,我来晚了,今天自罚三杯。”人未到,声先闻,惊动了一只麻鸽,倏忽不见。

他嘴角上扬,这个梦得,真是不改他迟到的作派。

梦得和李十一两人一同进门,“我说,今天可不只我一人迟到哦。”梦得戏谑地说。

“虽是迟到,但他走路带风,全然不像一个得了关节炎的人”李十一拄着拐杖喘着粗气道。

他看着两位老友互相打趣的样子,眼里荡漾着笑意。

梦得和李十一两人扶着他,在花丛中穿行。

满庭的花菊郁郁葱葱,以橘黄为主,紫红次之,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行到东角,一抹霜雪随风轻舞。

“人生近七十载,所见之菊,色多如黄金,然如此洁白如玉者,却不多见。”梦得发出惊叹。

“此名为瑶台玉凤。”

李十一拍了拍手,赞叹道:“瑶台玉凤?真是花如其名。真像是瑶台下凡的白衣仙女。”

梦得大步流星地凑前去,低头眯眼,细细打量。

“乐天,这瑶台玉凤是你栽种的?”梦得朝他挤眼睛。

他抚摸长髯,“哦,这是我给香山寺捐赠香火钱后,住持送来的。”

“我就说嘛,这么稀有的品种,可不好养活。”乐天摸了摸花瓣。

“乐天,这还有一盆与瑶台玉凤很像,是同一品种吗?”李十一像发现了蓬莱仙境似的。

“这个叫胭脂点雪。虽然花型相似,但若要论神韵,胭脂点雪更胜一筹。”

李十一看了看花,嘴里好像咂摸着滋味似的。“胭脂点雪,花心点黄,好有诗意。”

重阳的风,吹起了三人的衣襟。

他望着两位老友,青丝都已不见,真好似那瑶台玉凤。

“十一,梦得,你俩站在这两盆花旁,还真是应景。”他放声大笑。

梦得望了望李十一,李十一望了望梦得,顿了顿,两人都指着对方笑。

“乐天,你别笑,你不也是一样,咱们三个都是白头翁。”李十一顿足道。

“唉,老了老了。”

三人坐于庭下,童子提着酒盅过来筛酒。

他特意选了个大酒杯递给梦得:“今日重阳,难得我们三人能相聚,梦得,你的自罚三杯别忘了。”

“哎呀,乐天,你还说你老来多健忘,我看,你是越老越精明。”梦得啧啧道。

李十一望着身旁的清水荷花,粉嫩似腮,娉婷袅袅。

“还是乐天了解我,特意把我喜欢的清水荷花安置在我身旁。乐天,来,我敬你一杯。”李十一隔座朝他敬酒。

他端起桌案上的酒,一饮而尽。

夕阳欲坠,飞鸟相还。童子过来已经筛了三遍酒。

“乐天,十一去解手还未还吗?”

“哦,他不胜酒力,已在侧卧睡下了。”

乐天把自己的发簪解了下来,随手丢在一旁。“乐天,自打你在香山居住已有十年,不打算回长安了吗?”

他面带一缕苦涩:“朝廷倾颓,宦海浮沉三十载,已无兼济天下之心。长安,不回也罢。我在香山,过得挺自在的,香山的山月已是我的家山月。”

梦得端起酒杯,若有所思。“太白说得对,古来圣贤皆寂寞,今天我们就放浪形骸,喝到月半。”

“梦得,咱们悠着点喝,留点身体,咱们下次重阳共叙”

烛影幢幢,酒盏倾倒,不知今夕何夕。

公元846年,香山如满之侧,居易长眠于此。

——后记

-作者-

青倾,研三在读,爱好文学女子一枚,心思敏感细腻。平日爱阅读,写点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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