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廊下的郎君神色一如往常,若不是青白交错的面色以及额上渗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当真是瞧不出他此时此刻正烧着高热,身上还有十多处刀伤箭伤的 容舒咽下嘴里的板栗仁,颔首道:“郎君忙去罢” 顾长晋掀眸看她眼,旋即移目,踩着慢而稳的步子离开松思院 盈月直到几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方才悄声道:“大夫不是说姑爷伤得很重吗?怎么奴婢瞧着姑爷除了面色差些,竟跟平常一样” “谁说不是呢?”盈雀接过话茬,“若是伤得重,怎还能去书房办公?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早知如此,今儿就不必急匆匆赶回来了” 容舒盯着碗里的半颗板栗仁,想起前世,顾长晋也是如此,醒来刚吃完汤药,便下床去了书房 那时她也以为他的伤不重,直到第二日他被几名大汉将军从宫里抬回来,方才知晓,他一直忍着高热,淌着血在为许鹂儿母女陈冤 顾长晋,其实是个好官 一个走在刀刃上,阻人财路亦阻人官路的好官是以,才会有长安街的刺杀,才会有后来的万重惊险 当初便是他这与琨玉秋霜比质的品格惹她倾了心 诚然,摘星楼之遇,容舒的确是对这位寒门公子动了心 可也不过是动心而已 人这辈子那般漫长,能让自己动心的又不只有一人 容舒带走那盏摘星灯,不过是为了纪念自己头一遭对一个男子动心 真真正正对顾长晋倾心,是在知晓他就是那位在金銮殿上告御状的状元郎开始的 嘉佑一十七年,大胤雨水大作,从开春一直下到夏末 钦天监在年初时便预警了黄河将有大水,朝廷拨了六百万两用来加堤固坝可洪水来时,中下游被淹的府城十有七八,其中要数济南、开封受害最重 圣人震怒,令人严查,底下之人官官相护,最后只交出三名知县顶了罪 恰巧来年的三鼎元,状元出自济南府,探花出自开封府二人趁着金殿传胪直面圣人之机,竟不约而同地告起本府官员来 明言指出正是因着开封、济南上上下下数十名官员贪墨横行,侵吞了朝廷用来加固堤坝的银子这才使得嘉佑一十七年的黄河水患泛滥,济南、开封两府城平地成湖,漂毁官民庐舍无算,溺死者一万二千余人(1)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两个月后,济南府、开封府数十名官员或罢官或下狱 地方大臣背后的裙带关系素来错综复杂,顾长晋与管少惟二人,尚未入仕,便已在大胤的官场扬了名,但同时也得罪了不少朝臣,尤其是司礼监里的几位大监 与顾长晋成亲的那三年,容舒不知陪他熬过多少漫漫长夜 以笔为刃,他给许多人翻了案,又将许多人送进了牢狱 甚至于后来,沈家与承安侯府通敌一案,顾长晋说人证物证皆在,她心里也是信的 只是有时候即便是铁证如山,依旧有冤假错案的可能 容舒在四时苑的那两个月,曾细细捋过这桩案子,饶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侯府里有谁会犯下这样的大罪 先说三房,不管是见识浅薄的容老夫人还是无心官场、四体不勤的父亲,都不是会犯下通敌之罪的人 没那个胆,亦没有那个本事 再者,荷安堂与秋韵堂的吃穿嚼用全是阿娘掏银子 这些银子花在了哪里,荷安堂与秋韵堂又有多少积蓄和进项,阿娘心里门儿清 若三房真有人与敌寇勾结敛了财,阿娘不会连半点蛛丝马迹都瞧不出 至于大房与二房,大伯母在大伯父过身后便鲜少出门,一门心思守着大堂兄过活大堂兄整日里拘在学堂读书做学问,及冠后又去了国子监,从不曾出过上京 二伯母与大伯母一样,也是一颗心都扑在三个孩子身上 往日里便是得了空都是往荷安堂、秋韵堂去,活动轨迹就不曾出过承安侯府,连娘家都很少回 而二伯父…… 容舒脑海里浮出一张刚正英武的脸 二伯父过去十年一直镇守在辽东 辽东与蒙古、女真各部接壤,二伯父眼下便在辽东都司下的金州卫任镇抚 她这位二伯父虽不及大伯父那般有勇有谋,但也是一名悍将这些年镇守辽东立下不少功劳,容舒记得,明年二伯父便会擢升至正四品指挥佥事 辽东都司隶属左军都督府,二伯母一直盼着二伯父能调回上京的卫所来 容家出事前两个月,二伯母还曾喜滋滋地说,二伯父很快便能调回上京了 可高兴没几日,承安侯府便出了事 容舒被关在四时苑时,不曾得到过关于容家、沈家通敌案一爪半鳞的消息 是以她到如今都想不明白为何本来一直不认罪的父亲会忽然便认了罪 她这父亲文不成武不就,还同祖母一样,时常拎不清轻重便是想要通敌,也没得那个能力 偏偏罪证乃舅舅沈治亲自托人呈交大理寺的 舅舅与阿娘的兄妹之情十分深厚,待她亦是视如己出 阿娘在狱中一再同她说,只要找到舅舅,便能证明沈家与容家的清白 只当初阿娘同她说这话时,尚且不知罪证是舅舅交到大理寺便是她,也是顾长晋同她说,她才知晓的 容舒垂下眼,心知想要查明这个案子,早晚要走一趟扬州 而顾长晋明年便会以钦差御史的身份去扬州 思及此,容舒放下竹箸,吩咐盈雀道:“拿一根今儿从清蘅院带回来的老参吊个汤,给书房送去” 书房 顾长晋翻看完先前暗访得来的证据,便铺纸提笔,对常吉淡声道:“磨墨” 两个时辰后,一份言辞犀利的呈文静静躺在书案上 顾长晋放下笔,揉了揉眉心,面色较之刚刚又更灰败了些 常吉见他终于写完,这才捧着个药碗,面露无奈之色地催顾长晋用药 “这药本该两个时辰服一次的,这都晚了半个时辰了” 顾长晋嗓子眼正干疼得冒火,也不嫌那汤药苦如黄连,仰头便饮尽 待他喝完,常吉又从一个精致的梅花食盒里取出个白瓷汤盅,揭开盅盖,道:“主子先喝点儿汤,横平去小厨房提粥了” 顾长晋拿湿帕子擦手,闻言便往汤盅看了眼,目光在上头的一对儿人参凝了凝,道:“谁送来的参汤?” “自然是少夫人啊,这汤半个时辰前便送来了,少夫人当真是一心记挂着主子呢”常吉忍不住又夸了几句 顾长晋长手一伸,将盅盖稳稳盖了回去 “将这参汤送回去” 常吉瞠目:“主子,这可是香喷喷的百年老参汤哪”说罢,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顾长晋不语,只抬了抬眼,看着常吉 常吉最怕他这样看人,撇了下嘴,道:“少夫人特地让人吊的汤呢,您一口不喝送回去,少夫人不定要多伤心” 常吉这话不知为何,竟让顾长晋想起梦里,容舒醉意熏然又隐含怒气的那句—— “你还将我给你做的松子糖扔了” 他敛了敛眸,心里不免又是一阵烦躁 在常吉即将迈出门槛时,竟鬼使神差地添了句:“就说我吃的汤药与老参药性相冲,这参汤让她留着自个儿喝,她这两日也累了” 常吉前脚刚走,横平后脚便提着一盅粥回来喝完粥,又换了药,顾长晋洗漱后便歇下 床头一盏素灯幽幽燃着,顾长晋盯着青色的帐顶,慢慢入了梦 梦里反反复复是那些画面 她一脸惊慌地扑向他,柔软顺滑的发梢擦过手背,微微的酥痒还有她醉眼朦胧地瞪着眼,不服气地说他是大尾巴狼 他试图摆脱这些支离破碎的梦境,于是皱着眉,喘着气,一点一点抱守心神,梦里容舒终于渐渐远去 他松了口气,然心神一松,梦境急速转换,竟又回到了大婚那日 她坐在那张做工讲究精细的拔步床里,凤冠霞帔,嫁衣似火 他于一室喧闹中拿着柄玉如意,轻轻挑开了她的红盖头 分明是灯火熠熠,一片亮堂的 可当她抬眼看来时,周遭的灯火仿佛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好似所有的光都聚在她的眸子里 顾长晋听见自己低低唤了声:“容昭昭” 那声微哑的“容昭昭”刚从唇角逸出,男人便蓦地睁了眼 杂乱无章的心跳声仿佛在耳边“咚咚”响着,他摸了下胸膛,迷乱的眸子渐渐恢复了清明,长眉随即重重一拧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常吉听见罗汉床上的动静,忙支起脑袋,揉着眼道:“主子可是哪儿难受?” 身上的肌肤一片滚烫,伤口亦是赤赤发疼,的确是难受的,可这样难受尚可用意志力压着,而梦却不能 顾长晋不想再睡,撑着身下榻,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常吉回道:“丑时刚过,主子可是要起了?” 顾长晋唔了声,缓了缓因起身而拉扯出的疼痛,道:“去打盆水进来,谈大人马上便会到梧桐巷” 昨儿东厂故意放走几名死囚,在长安街制造混乱,想趁机杀了他刑部的人自是不会袖手旁观,谈大人便是刑部的左侍郎谈肆元 这些年死在锦衣卫与东厂手里的清官良民不计其数顾长晋不过是六品小官,东厂的人自然是想杀便杀 但谈肆元出身世家大族,祖上出过阁老,他本人又是朝廷三品大员,杀他容易,怕就怕杀了他之后会引起的麻烦 谈肆元来梧桐巷接人,摆明了就是要亲自护顾长晋上朝 顾长晋是六品刑部员外郎,本没有上朝的资格 但嘉佑帝登基后,曾下过一道敕令,明言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2),又言替民伸冤者,其路不可挡 遂开了走金殿之路,允天下人陈冤 陈冤者可由三法司堂官代为陈情,亦可由堂官亲自领路,面圣自陈 今日顾长晋便是由谈肆元亲自领入金銮殿面圣 常吉面露忧色,既忧虑顾长晋的身子,也忧虑入宫后朝堂里的波云诡谲 嘉佑帝开这条金殿路,可不是没有风险的 主子替许鹂儿、金氏母女陈冤,若案子重审后不能推翻北镇抚司原先的定谳,那主子轻则罚俸降职,重则剥夺功名,彻底逐出上京的官场 主子曾说过,高坐在金殿之上的皇帝,才是这世间所有案子的最终审判者 这也是为何,他一定要将许鹂儿案上达圣听 因为,这是许鹂儿与金氏唯一能活命的路 那位高深莫测的皇帝今日究竟会如何做,常吉不知,但他知晓自家主子走的是怎样一条遍布荆棘的路 开弓没有回头箭,主子早就没了退路 常吉不再迟疑,狠狠搓了把脸,点上油灯,道:“属下现在就去打水,横平在小厨房煎药,主子吃了药再走” 灯光亮起一隅昏黄 顾长晋将那浸满血色的布带层层解开,露出横在玉色的肌理里的狰狞伤口 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仍旧在渗着血 只他面上不始终露半点痛色,待新的布带缠好,便起身,着官袍,束玉带,手执乌纱帽缓缓走向屋外 院里,夜色如浓墨,曦光未至 男人将乌纱帽稳稳戴于头顶,双目似寒星,同从前的许多次一样,对两位忠心耿耿的伙伴淡声道:“我会平安归来”,接下来我们就来聊聊关于想到自己置身一狭窄空间感到恐惧?以下内容大家不妨参考一二希望能帮到您!

想到自己置身一狭窄空间感到恐惧(3.几乎似曾相识的感觉盘旋在心间)

想到自己置身一狭窄空间感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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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的郎君神色一如往常,若不是青白交错的面色以及额上渗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当真是瞧不出他此时此刻正烧着高热,身上还有十多处刀伤箭伤的。 容舒咽下嘴里的板栗仁,颔首道:“郎君忙去罢。” 顾长晋掀眸看她眼,旋即移目,踩着慢而稳的步子离开松思院。 盈月直到几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方才悄声道:“大夫不是说姑爷伤得很重吗?怎么奴婢瞧着姑爷除了面色差些,竟跟平常一样。” “谁说不是呢?”盈雀接过话茬,“若是伤得重,怎还能去书房办公?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早知如此,今儿就不必急匆匆赶回来了。” 容舒盯着碗里的半颗板栗仁,想起前世,顾长晋也是如此,醒来刚吃完汤药,便下床去了书房。 那时她也以为他的伤不重,直到第二日他被几名大汉将军从宫里抬回来,方才知晓,他一直忍着高热,淌着血在为许鹂儿母女陈冤。 顾长晋,其实是个好官。 一个走在刀刃上,阻人财路亦阻人官路的好官。是以,才会有长安街的刺杀,才会有后来的万重惊险。 当初便是他这与琨玉秋霜比质的品格惹她倾了心。 诚然,摘星楼之遇,容舒的确是对这位寒门公子动了心。 可也不过是动心而已。 人这辈子那般漫长,能让自己动心的又不只有一人。 容舒带走那盏摘星灯,不过是为了纪念自己头一遭对一个男子动心。 真真正正对顾长晋倾心,是在知晓他就是那位在金銮殿上告御状的状元郎开始的。 嘉佑一十七年,大胤雨水大作,从开春一直下到夏末。 钦天监在年初时便预警了黄河将有大水,朝廷拨了六百万两用来加堤固坝。可洪水来时,中下游被淹的府城十有七八,其中要数济南、开封受害最重。 圣人震怒,令人严查,底下之人官官相护,最后只交出三名知县顶了罪。 恰巧来年的三鼎元,状元出自济南府,探花出自开封府。二人趁着金殿传胪直面圣人之机,竟不约而同地告起本府官员来。 明言指出正是因着开封、济南上上下下数十名官员贪墨横行,侵吞了朝廷用来加固堤坝的银子。这才使得嘉佑一十七年的黄河水患泛滥,济南、开封两府城平地成湖,漂毁官民庐舍无算,溺死者一万二千余人(1)。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两个月后,济南府、开封府数十名官员或罢官或下狱。 地方大臣背后的裙带关系素来错综复杂,顾长晋与管少惟二人,尚未入仕,便已在大胤的官场扬了名,但同时也得罪了不少朝臣,尤其是司礼监里的几位大监。 与顾长晋成亲的那三年,容舒不知陪他熬过多少漫漫长夜。 以笔为刃,他给许多人翻了案,又将许多人送进了牢狱。 甚至于后来,沈家与承安侯府通敌一案,顾长晋说人证物证皆在,她心里也是信的。 只是有时候即便是铁证如山,依旧有冤假错案的可能。 容舒在四时苑的那两个月,曾细细捋过这桩案子,饶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侯府里有谁会犯下这样的大罪。 先说三房,不管是见识浅薄的容老夫人还是无心官场、四体不勤的父亲,都不是会犯下通敌之罪的人。 没那个胆,亦没有那个本事。 再者,荷安堂与秋韵堂的吃穿嚼用全是阿娘掏银子。 这些银子花在了哪里,荷安堂与秋韵堂又有多少积蓄和进项,阿娘心里门儿清。 若三房真有人与敌寇勾结敛了财,阿娘不会连半点蛛丝马迹都瞧不出。 至于大房与二房,大伯母在大伯父过身后便鲜少出门,一门心思守着大堂兄过活。大堂兄整日里拘在学堂读书做学问,及冠后又去了国子监,从不曾出过上京。 二伯母与大伯母一样,也是一颗心都扑在三个孩子身上。 往日里便是得了空都是往荷安堂、秋韵堂去,活动轨迹就不曾出过承安侯府,连娘家都很少回。 而二伯父…… 容舒脑海里浮出一张刚正英武的脸。 二伯父过去十年一直镇守在辽东。 辽东与蒙古、女真各部接壤,二伯父眼下便在辽东都司下的金州卫任镇抚。 她这位二伯父虽不及大伯父那般有勇有谋,但也是一名悍将。这些年镇守辽东立下不少功劳,容舒记得,明年二伯父便会擢升至正四品指挥佥事。 辽东都司隶属左军都督府,二伯母一直盼着二伯父能调回上京的卫所来。 容家出事前两个月,二伯母还曾喜滋滋地说,二伯父很快便能调回上京了。 可高兴没几日,承安侯府便出了事。 容舒被关在四时苑时,不曾得到过关于容家、沈家通敌案一爪半鳞的消息。 是以她到如今都想不明白为何本来一直不认罪的父亲会忽然便认了罪。 她这父亲文不成武不就,还同祖母一样,时常拎不清轻重。便是想要通敌,也没得那个能力。 偏偏罪证乃舅舅沈治亲自托人呈交大理寺的。 舅舅与阿娘的兄妹之情十分深厚,待她亦是视如己出。 阿娘在狱中一再同她说,只要找到舅舅,便能证明沈家与容家的清白。 只当初阿娘同她说这话时,尚且不知罪证是舅舅交到大理寺。便是她,也是顾长晋同她说,她才知晓的。 容舒垂下眼,心知想要查明这个案子,早晚要走一趟扬州。 而顾长晋明年便会以钦差御史的身份去扬州。 思及此,容舒放下竹箸,吩咐盈雀道:“拿一根今儿从清蘅院带回来的老参吊个汤,给书房送去。” 书房。 顾长晋翻看完先前暗访得来的证据,便铺纸提笔,对常吉淡声道:“磨墨。” 两个时辰后,一份言辞犀利的呈文静静躺在书案上。 顾长晋放下笔,揉了揉眉心,面色较之刚刚又更灰败了些。 常吉见他终于写完,这才捧着个药碗,面露无奈之色地催顾长晋用药。 “这药本该两个时辰服一次的,这都晚了半个时辰了。” 顾长晋嗓子眼正干疼得冒火,也不嫌那汤药苦如黄连,仰头便饮尽。 待他喝完,常吉又从一个精致的梅花食盒里取出个白瓷汤盅,揭开盅盖,道:“主子先喝点儿汤,横平去小厨房提粥了。” 顾长晋拿湿帕子擦手,闻言便往汤盅看了眼,目光在上头的一对儿人参凝了凝,道:“谁送来的参汤?” “自然是少夫人啊,这汤半个时辰前便送来了,少夫人当真是一心记挂着主子呢。”常吉忍不住又夸了几句。 顾长晋长手一伸,将盅盖稳稳盖了回去。 “将这参汤送回去。” 常吉瞠目:“主子,这可是香喷喷的百年老参汤哪!”说罢,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顾长晋不语,只抬了抬眼,看着常吉。 常吉最怕他这样看人,撇了下嘴,道:“少夫人特地让人吊的汤呢,您一口不喝送回去,少夫人不定要多伤心。” 常吉这话不知为何,竟让顾长晋想起梦里,容舒醉意熏然又隐含怒气的那句—— “你还将我给你做的松子糖扔了。” 他敛了敛眸,心里不免又是一阵烦躁。 在常吉即将迈出门槛时,竟鬼使神差地添了句:“就说我吃的汤药与老参药性相冲,这参汤让她留着自个儿喝,她这两日也累了。” 常吉前脚刚走,横平后脚便提着一盅粥回来。喝完粥,又换了药,顾长晋洗漱后便歇下。 床头一盏素灯幽幽燃着,顾长晋盯着青色的帐顶,慢慢入了梦。 梦里反反复复是那些画面。 她一脸惊慌地扑向他,柔软顺滑的发梢擦过手背,微微的酥痒。还有她醉眼朦胧地瞪着眼,不服气地说他是大尾巴狼。 他试图摆脱这些支离破碎的梦境,于是皱着眉,喘着气,一点一点抱守心神,梦里容舒终于渐渐远去。 他松了口气,然心神一松,梦境急速转换,竟又回到了大婚那日。 她坐在那张做工讲究精细的拔步床里,凤冠霞帔,嫁衣似火。 他于一室喧闹中拿着柄玉如意,轻轻挑开了她的红盖头。 分明是灯火熠熠,一片亮堂的。 可当她抬眼看来时,周遭的灯火仿佛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好似所有的光都聚在她的眸子里。 顾长晋听见自己低低唤了声:“容昭昭。” 那声微哑的“容昭昭”刚从唇角逸出,男人便蓦地睁了眼。 杂乱无章的心跳声仿佛在耳边“咚咚”响着,他摸了下胸膛,迷乱的眸子渐渐恢复了清明,长眉随即重重一拧。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常吉听见罗汉床上的动静,忙支起脑袋,揉着眼道:“主子可是哪儿难受?” 身上的肌肤一片滚烫,伤口亦是赤赤发疼,的确是难受的,可这样难受尚可用意志力压着,而梦却不能。 顾长晋不想再睡,撑着身下榻,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常吉回道:“丑时刚过,主子可是要起了?” 顾长晋唔了声,缓了缓因起身而拉扯出的疼痛,道:“去打盆水进来,谈大人马上便会到梧桐巷。” 昨儿东厂故意放走几名死囚,在长安街制造混乱,想趁机杀了他。刑部的人自是不会袖手旁观,谈大人便是刑部的左侍郎谈肆元。 这些年死在锦衣卫与东厂手里的清官良民不计其数。顾长晋不过是六品小官,东厂的人自然是想杀便杀。 但谈肆元出身世家大族,祖上出过阁老,他本人又是朝廷三品大员,杀他容易,怕就怕杀了他之后会引起的麻烦。 谈肆元来梧桐巷接人,摆明了就是要亲自护顾长晋上朝。 顾长晋是六品刑部员外郎,本没有上朝的资格。 但嘉佑帝登基后,曾下过一道敕令,明言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2),又言替民伸冤者,其路不可挡。 遂开了走金殿之路,允天下人陈冤。 陈冤者可由三法司堂官代为陈情,亦可由堂官亲自领路,面圣自陈。 今日顾长晋便是由谈肆元亲自领入金銮殿面圣。 常吉面露忧色,既忧虑顾长晋的身子,也忧虑入宫后朝堂里的波云诡谲。 嘉佑帝开这条金殿路,可不是没有风险的。 主子替许鹂儿、金氏母女陈冤,若案子重审后不能推翻北镇抚司原先的定谳,那主子轻则罚俸降职,重则剥夺功名,彻底逐出上京的官场。 主子曾说过,高坐在金殿之上的皇帝,才是这世间所有案子的最终审判者。 这也是为何,他一定要将许鹂儿案上达圣听。 因为,这是许鹂儿与金氏唯一能活命的路。 那位高深莫测的皇帝今日究竟会如何做,常吉不知,但他知晓自家主子走的是怎样一条遍布荆棘的路。 开弓没有回头箭,主子早就没了退路。 常吉不再迟疑,狠狠搓了把脸,点上油灯,道:“属下现在就去打水,横平在小厨房煎药,主子吃了药再走。” 灯光亮起一隅昏黄。 顾长晋将那浸满血色的布带层层解开,露出横在玉色的肌理里的狰狞伤口。 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仍旧在渗着血。 只他面上不始终露半点痛色,待新的布带缠好,便起身,着官袍,束玉带,手执乌纱帽缓缓走向屋外。 院里,夜色如浓墨,曦光未至。 男人将乌纱帽稳稳戴于头顶,双目似寒星,同从前的许多次一样,对两位忠心耿耿的伙伴淡声道:“我会平安归来。”

2、

寅时三刻,一辆挂着羊角宫灯的青篷马车停在了顾府大门。 车厢里一个眉目周正,年过四旬的英伟男子正端着盏茶慢慢啜饮着。 他身旁的灰衣长随给他续了茶,道:“即是来接顾大人,大人又何必如此高调?这上京谁不知晓刑部的左侍郎大人最爱在马车上挂羊角宫灯。” “本官就要如此高调,瞧瞧那群番子敢不敢提刀来杀我?”谈肆元冷哼了声,“昨儿长安街的乱子,东厂还有锦衣卫那些人真以为做得瞒天过海、天衣无缝了?真当我们刑部的人好欺?” 灰衣长随心知自家大人这暴脾气是听不得任何劝解的话了,只好截了话茬,另起炉灶。 “小的听说顾大人伤势不轻,今儿的早朝也不知晓能不能挺过去。” 谈肆元捏着茶盖拨了拨茶沫子,道:“旁的人本官不知,但允直那小子,你且瞧着,只要有一口气在,只要许鹂儿的案子未能上达圣听,他便不会倒。”语气竟是异常的笃定。 “大人说过的话何曾错过?小的信大人,便先给顾大人沏上一壶好茶罢。” 灰衣长随第二盏茶刚沏好,便听车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 “谈大人。” 灰衣长随忙上前开了车门,门外,一道挺拔的青色身影立在茫茫夜色里,萧萧肃肃,如浓墨挥就的华茂秋松。 灰衣长随不由喟叹,难怪主子训斥族里的年轻郎君时,总忍不住要将这位顾大人挂在嘴边,的确是俊朗有丰姿。 顾长晋冲谈肆元拱手作了个长揖。 谈肆元放下茶盏,快言快语道:“允直,快上车。” 等顾长晋上了马车,又细细打量他,见他面白如纸,唇无血色,便冷声道:“你放心,这口气,咱们刑部咽不下,早晚要叫那群阉人付出代价。” 听见自家主子又在说些意气用事的话,灰衣长随轻咳了声,给顾长晋递茶盏,恭声道:“顾大人请用茶。” 顾长晋道了声谢,又听那长随道:“昨儿左侍郎大人知晓您在长安街遇刺,差点儿便要提剑去东厂砍下杨旭的人头。” 杨旭是司礼监六名秉笔之一,嘉佑一十五年提督东厂。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杨旭一家便是如此。家中男丁个个都领了个官职,便是最不济事的杨荣,也得了个庠生的功名,正等着杨旭给他安排个一官半职。 杨荣是杨旭亲哥哥唯一的儿子,生得五大三粗,在昌平州是出了名的无法无天作威作福。随着杨旭在司礼监的地位水涨船高,他行事也愈发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做。 当初顾长晋接到北镇抚司移交来的案宗,稍一翻阅便看出了这案子的蹊跷。 犯妇金氏的供词情词不明、前后不一,与那凭空冒出来的乐工的供词在细节上全然对不上。那两张卖身契的字迹一看便知是新近伪造的,而非那乐工自称的两年前的字契。 顾长晋心思机敏,这两年接触了上百个案宗,又深入民间调查过十数个悬案,在查案断案上自有自己的一套,几乎就没出过错。 将案子里的疑点禀告给谈肆元后,他便亲自去了昌平州暗访。而谈肆元领着刑部的人直接去北镇抚司的诏狱抢人,将金氏关押到刑部大牢。 谈肆元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杨旭做的那些事,真以为旁人不知?若不是圣上仁慈,他那颗脑袋都不知掉多少回了!”说着话锋一转,对顾长晋道:“你那长随昨个同我道,你手里有杨旭卖官鬻爵的证据,现下可带来了?” 顾长晋颔首,从袖筒里抽出一封已经拆过的信。 “下官成亲那日,有人将这封信混在贺礼中,送到下官府上。信中写明杨旭在过去五年卖掉的官位共有二十八个,敛财十五万两白银。” 谈肆元慢慢扫过信中所举的官职、买卖价格与买卖年月,原先浮在脸上的怒意渐渐散去,面色反而凝重起来。 到底是浸淫官场二十多年的人,不过瞬息便觉察出不寻常之处。 顾长晋刚从昌平州暗访回来,便有人悄悄送来这信。 这是有人一直盯着刑部,想要借刑部这把刀来杀杨旭呢。可杨旭身后站着那位大掌印,又岂是那般容易扳倒的? 如今的朝廷乱象四生,几股复杂的势力盘根错节,暗涌不断。今日敌可成明日友,同路人亦能在岔路与你分道扬镳,甚至往你后背狠狠捅上一刀。 谁都不能轻信,这封来路不明的信更是如此。 谈肆元垂下手,将那信递给一旁的灰衣长随,道:“看清楚了是何人送来的信没?” 顾长晋摇头道不知,“下官成亲那夜,府里人多且吵杂,送信那人作小厮打扮,垂头将贺礼一递,便转身钻入人群里,没了踪影。” 那日谈肆元也派了人送礼的,自是知晓刑部那群司官闹洞房闹得有多狠。那等情形下,的确不会留意到一个有心要混水摸鱼的人。 “罢了,这信且先放在我这。若真有人要借刑部的手铲除杨旭,日后定会再现身。” 他捏起一块玫瑰糕,笑看了顾长晋一眼,打趣道:“这几日你忙许鹂儿的案子,成天不着家的,承安侯那姑娘没埋怨你吧?” 埋怨吗? 顾长晋眸光半落,想起了昨日傍晚。 那样安宁又寻常的黄昏,薄薄的金光缱绻贴上少女的眉眼。她亭亭立在树下,连微微扬起的裙裾都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然后便听她十分温顺且规矩地对他说“郎君忙去罢”。 她不曾埋怨过,也不曾越矩过,始终保持在不令他生厌的距离里。 顾长晋的眸光又往下压了半寸,道:“内子性子端惠大度,十分体谅下官,不曾怨过半句。” 新婚燕尔,本该如胶似漆的,能体谅自家夫君的不易自是好。谈肆元素来不管内宅之事,只是那日夫人派人送礼,忍不住与他念了句—— 【承安侯的这位长女名声算不得好,她那祖母在吃宴时不知说过多少回她性子骄纵,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以才多问了一嘴,谈肆元拍拍手上的糕点残屑,颔首道:“倒是难为她了,等许鹂儿的案子一结,你便在家好生休养一段时日,也顺道好好陪陪你夫人。” 顾长晋垂眸应是,不着痕迹地转了话茬:“昨日下官能顺利脱险,实乃托了顺天府之福。” 兵贵神速。 当时若不是顺天府的衙差来得快,他便是能保住命,身上至少要再添几道伤,这会大约还不能醒。 “朱鄂原是云贵副总兵,极擅用兵,被皇上调回顺天当府尹的头一件事便是下狠手训练底下的皂吏。你派人去顺天府请救兵,属实是比去东城兵马司要明智。” 东城兵马司离长安街更近,但顾长晋舍近求远,想来也是看明白了东城兵马司大抵会敷衍了事。 而顺天府不同,朱鄂是初审许鹂儿案的人,本就卷入了这桩案子里,知晓顾长晋被埋伏是因着许鹂儿一案,定会尽全力救。 若不然,哪能来得这般迅速? “皇上将朱鄂从云贵调回来顺天,定是有他的用意。司礼监那位大掌印本还想拉拢拉拢朱鄂的,如今被杨荣一搅合,拉拢不成不说,反倒结下了梁子。” 谈肆元呷了口茶,嗤笑一声:“杨旭那孙子把干爹的好事搅没了,这会大抵也是狗急跳墙,这才会昏头昏脑地在长安街埋伏你。” 顾长晋安静听着,并未接话。 茶盏滚烫,白雾袅袅。 谈肆元不知想到什么,在雾气里抬起了眼,望着顾长晋意味不明道:“昨儿被埋伏,可曾悔过?” 许鹂儿这案子本不该由顾长晋来管。 刑部里那些老油饼子怕得罪厂卫不敢管事儿,又怕沾上怕事儿的臭名,便将这案子推到顾长晋手里。 顾长晋本也可以将这烫手山芋丢给旁人。 只他没有,也得亏他没有。 谈肆元去诏狱捞人时,金氏早已没了半条命。眼下吊着一口气不死,不过是盼着个公道,盼着他们将许鹂儿从杨荣手里救出来。 东厂与锦衣卫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这些年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谈肆元宗族里便有年轻的后辈死在那群番子手里,调任刑部左侍郎后,但凡与厂卫相关的案子,他都要过问一番。 他是正经的三品京官,背后有整个谈家以及整个刑部做他的支撑,是以他有底气,敢同东厂、锦衣卫对着干。 可顾长晋与他不同,虽前途无量,得皇上与大司寇看重,但到底是势单力薄。便比如昨日,若不是他当机立断去顺天府搬人,这会又怎能活着坐在这? 谈肆元语焉不详,但顾长晋知晓他问的是什么。 他道:“下官不曾悔过。” 说完这话,他便握拳抵唇咳了几声,待那咳嗽声停下,方又拱手道:“下官多谢大人指点。” 谈肆元方才一番话的确是在提点顾长晋。 他提起嘉佑帝,提起朱鄂,又提起司礼监那位大掌印,不过是想告诉他,杨旭如今也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让他莫要慌也莫要怕。 当初皇上将管少惟下放去外县做知县,又把顾长晋扔进刑部做七品小知事。 瞧着似乎是在迁怒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实则是起了惜才之意,这才让他们入微末处历练,好生打磨。 若昨日顾长晋因着一场刺杀便起了怯,那他的官途也就到了头。 所幸这后生没让他失望。 马蹄“嘚嘚”一阵脆响,羊角宫灯在暗夜里晃出一弧浅光。少倾,车夫“吁”一声,将马车稳稳停在承安门外,谈肆元与顾长晋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承安门内便是皇城。 那里,是大胤权力的最中心,住着这皇朝里最有权势的人。 谈肆元正了正腰间牙牌,回首,沉声问道:“可准备好了?” 顾长晋抬眸眺望皇城内的巍峨宫殿,半晌,垂眸拱手道:“下官已准备好了。” 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松思院的小厨房一大早便开了灶。 今日金銮殿里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容舒不知,但她知晓顾长晋在下晌会被几名大汉将军抬回来。 因此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什么荷花酥、红豆糕、八珍糯米凉糕,蒸了满满一屉。 昨儿煨的参汤顾长晋不喝,被送回来后,容舒便同张妈妈、盈月、盈雀分着吃了。 其实她也猜到顾长晋大抵不会喝,前世她心疼他办案劳苦,用了不少名贵食材给他炖汤做菜,可他就是不吃。 后来还是张妈妈提醒,说姑爷大抵是不想姑娘拿自己的嫁妆帮补,这才不吃的。 之后容舒给顾长晋做的吃食,用的都是大厨房现有的食材。 顾家是寒门,家无余积,顾长晋的俸禄也不多,大厨房的食材自然都是些不怎么费银子的食材。 但只要是用这些食材做的吃食,顾长晋都会吃。 方才让小厨房做的糕点自然不是给顾长晋准备的,等下午他被抬回来后,容舒作为妻子,少不得要在一旁照料,那些糕点是她到时候用来给自个儿填肚子的。 容舒摇着手里的团扇,吩咐盈月去大厨房取食材。 “用大厨房里的东西给二爷吊个汤,什么汤都成,二爷不挑,顺道再熬些肉糜粥。”顿了顿,想起顾长晋被抬回来时的那副惨状,一时起了点同情,又慢悠悠补了句:“汤里头多放些大枣枸杞,嗯,补血。” 大厨房在六邈堂那头,盈月得令出门,行至半路,便见一个穿着豆青色襦裙的姑娘拎着竹食盒从路的另一头走过来。 那姑娘见到盈月便是清清朗朗的一声“盈月姐姐”。 这姑娘姓林,叫清月,是六邈堂安嬷嬷的外侄孙女,父母双亡后便来了顾家投靠了安嬷嬷,眼下就在六邈堂伺候。 昨日容舒回门,安嬷嬷听说张妈妈病了后,便遣了林清月过来给张妈妈送汤。 安嬷嬷是顾府的管事嬷嬷,林清月是安嬷嬷的亲戚,又是六邈堂的人,盈月自然有心要交好。恰好二人名字里都有个月字,聊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颇觉亲近了。 盈月笑着迎过去,下巴往林清月手里的食盒一抬,道:“清月妹妹又来给张妈妈送汤了?” 林清月眉眼弯弯道:“今个不送汤,张妈妈昨儿还有几声咳,安嬷嬷便给了我一个土方子熬了点草药,让给张妈妈试试。” 盈月一脸感激:“清月妹妹有心了。” 林清月忙摆摆手,说不敢当,“姐姐折煞我了,我这都是听命行事,岂敢居功?” 一番谦虚后又道:“姐姐这是要往哪儿去?” 盈月便说了她要去大厨房取食材的事儿,想了想,又问道:“妹妹可知二爷在吃食上有何偏好?” 林清月眸光微微一闪,笑吟吟道:“姐姐这可问对人了。我们二爷最爱吃猪肝、猪肚之类的猪下水了。大厨房今儿有猪肝,我瞧着还挺新鲜,姐姐不妨去同厨房的婆子要一些。”

3、松思院。 盈雀在内室点上玉兰香,给容舒沏上一壶上好的龙团。 容舒啜着茶,吃着刚出炉的荷花酥,靠坐在榻上看自己的嫁妆单子,时不时还拿出个算盘拨动几下。 前世侯府出事后,家中一应财物全被抄走,连阿娘的嫁妆都没能留住。她为容家四处奔走打点关系,也将自己的嫁妆花得七七八八。 容舒自小便锦衣玉食,在钱财上自来是有点不知人间疾苦的。 后来容家倒了,她手上的银子如水一般流走,没了钱财打点,想去牢里见阿娘一面都变得格外艰难。 最后一次去大理寺狱见阿娘,那狱卒嫌她递来的钱袋轻不让她进去,她只好赶紧脱下自出生便不曾离过身的小玉佛,这才见上阿娘一面。 若是三年后,容家依旧难逃抄家罢爵的结局,那她现下便要好好谋划出一条退路来。 一条她与阿娘的退路。 容舒盯着手里的嫁妆单子,目光落在了东郊的那处庄子。 这就是老夫人念念不忘的庄子了,阿娘将这庄子给了她,如今可是她手里头最值钱的房产。 容舒咽下嘴里的荷花酥,对盈雀道:“过几日我们回去侯府,你到外院让你兄长找个房牙来。” 盈雀瞪了瞪眼:“可我们昨儿才回来的啊,姑娘回娘家回得太勤只怕招人说闲话呐。” 容舒拿湿帕子擦手,掐了掐盈雀肉嘟嘟的脸,笑道:“二爷很快便要回衙门当值,我们在这总归也没甚事做,还不如回清蘅院去。” 见盈雀张嘴还想问,忙指了指榻几上的嫁妆单子,道:“好了,别多问了,快把嫁妆单子放回箱笼,我出去看看盈月在同谁说话。” 方才二人说话间,外头已经传来盈月的声音,大抵是已经从大厨房取完食材。 松思院里的仆人除了张妈妈三人,便只有常吉与横平会过来传话。容舒还以为是他们其中一人回来递话,不曾想出去一看,竟是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背对着容舒,可即便只有一个背影,容舒也认出了那是林清月。 许是听见容舒开门的声音,林清月说话的声音一顿,旋即转过身,对着容舒盈盈一笑,屈膝道:“婢子见过少夫人。” 林清月笑得比容舒方才吃的荷花酥还甜,容舒自也端起一个温文尔雅的笑,道:“你是松思院的婢女?怎地前两日不曾见过你?” 林清月笑着自报姓名,提了提她与安嬷嬷的关系,说她是六邈堂的婢子。 容舒不动声色道:“不知林姑娘过来松思院是有何事?可是母亲那边有吩咐?” “奴婢是过来给张妈妈送草药的,姑婆婆听说张妈妈咳嗽未好,便让婢子送来个我们乡下常用的一个土方子。若是对张妈妈有用,那也是善事一桩。” 安嬷嬷懂药理,徐氏吃的汤药便是安嬷嬷打理的。 “如此,安嬷嬷有心了。”容舒微点了点头,看了盈月一眼,道:“林姑娘跑一趟不容易。” 盈月反应过来,立刻腾出手从腰间取出个装了碎银子的荷包,递过去道: “倒是我的疏忽了,清月妹妹昨儿来帮着照顾张妈妈,今儿又特地来送草药,实在是操劳。这荷包是我自个儿绣的,还望妹妹喜欢。” 一丝几不可见的不快在林清月的眸子里快速划过。 林清月半垂下眼,甜声道:“我不善女红,盈月姐姐绣的这荷包这般好看,清月又怎会不喜?清月在此谢过少夫人,谢过盈月姐姐了。” 她接过荷包,面露柔软的笑意,之后便笑着告辞,出月洞门,往六邈堂去了。 容舒望着林清月的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盈月拎着竹篮上前道:“姑娘,奴婢现下就去小厨房让婆子把饭做上罢。这是从大厨房领回来的食材,您瞧瞧中午想吃甚?” 大厨房里的食材种类繁多且新鲜,倒是比盈月以为的要好。她方才挑了新鲜的肉、大骨、刚宰好的鸡、若干竹笋藕带之类的时蔬和一块儿巴掌大的猪肝。 自家姑娘从不吃猪下水,这猪肝是听林清月的建议,专门挑来给姑爷熬粥的。 昨儿盈月一直呆在松思院,顾长晋那一身的血污她瞧得真切。都说猪肝补血,姑爷既然爱吃,那便多给他做,好补补血。 容舒自然也看到了那猪肝,疑惑道:“我惯来不吃这东西,怎地挑这个了?” 盈月便给她说了缘由。 “我想着这东西补血,便拿来熬个猪肝肉糜粥给姑爷吃。大厨房那烧火婆子的汉子爱吃猪下水,每日去瓦市都要买一大堆回来卤。我同她说好了,让她明儿再再我留一块儿猪肝。” “二爷同我一样,从不吃猪下水。”容舒摇头,一字一句道:“以后林清月说的话,你一个字儿都不要信。” 说完她便提起裙裾,缓缓走回内室。恍惚中,好似又看到了雨帘里林清月那双愤怒的眼。 “你们容家,活该有今日!” “你知不知道你抢走了旁人多少东西!便是二爷,喜欢的也是闻溪姐,不是你!” …… 日头渐盛。 金銮殿上的垂脊兽伏在毒辣辣的阳光里,琉璃青瓦被晒出了一层层虚影。 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缀白鹇补子的太医急匆匆地跟在一名内侍身后,提着个药匣步入大殿。 此人正是太医院的院使孙白龙。 金銮殿里的气氛正压抑着,阒然无声,犹如暴雨来临前那一刹的静寂。 殿内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饶是孙白龙这般在宫里沉浮了几十年又长袖善舞的人精,都猜不出方才这里发生了甚事。 孙白龙进了内殿便“咚”一声跪下,也顾不得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了,伏地行礼道:“微臣参见皇上。” 嘉佑帝淡淡道:“去给朕瞧瞧那小子死了没?” 孙白龙“诶”一声,拎起宽大的袖子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起身走向那乌泱泱的臣公里唯一一个躺着的人。 方才他进殿时便注意到了,只那时不敢看,是以也不知是谁。这会定睛一看,倒是一眼便认出了是两年前那位十八岁便中状元的顾大人顾长晋。 孙白龙掀开顾长晋的眼皮瞧了瞧,又闭眼把了一炷香的脉,旋即从药箱里拿出一套金针。 嘉佑帝不说话,底下的人也不敢说话,也得亏孙白龙心态好,若不然,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怕是连金针都握不稳。 一套针施完,孙白龙又出了一脑门的汗。所幸那位人事不知的顾大人在施完针后,到底是醒了过来。 孙白龙见他要起身跪下,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一叠声地道“慢”。 “顾大人切莫起身,您这一身伤委实是太重。外伤重,内伤更重,不躺个十天半月是断断不能起身。皇上仁慈,也不差您这一跪了。” 要不怎么说他孙白龙是宫里的人参精呢? 伺候了三代帝皇,揣摩圣意他可是一把好手。方才皇上那句话听着是不好听,可孙白龙知晓,皇上心里头关心着这顾大人呢。 果然,孙院使话音儿一落,龙案后头那位便低声道:“把人抬到偏殿去,莫在这丢人现眼。” 说着眸光一凝,又道:“孙院使——” “微臣在。” “你跟着去偏殿,等顾卿歇好了,再派个医正随顾卿一同回府,顾卿什么时候能起身了,他便什么时候回太医院。哦,朕记得你那孙儿是去岁进太医院做医正的吧?就他吧,不必挑了。” 孙白龙喉头一苦,颤颤巍巍地伏身磕了一响头:“微臣遵旨。” 几名大汉将军抬着担架进内殿,将顾长晋放到担架上。出殿时,孙白龙跟在后头,一步一声“慢些”“稳些”“顾大人可经不起颠簸呐”。 那碎碎叨叨的声音远去后,内殿又恢复了压抑的沉寂。 嘉佑帝在金台缓缓坐下。 他大病初愈,面色苍白,薄唇与面同色,如覆霜雪。身量分明是高大而清瘦的,但那缀着绿色滚边的黑色龙袍穿在身上,较之从前,已是有些空荡。 嘉佑帝是先帝的第七子,生得俊美无俦,却因在娘胎里带了病气,出生后身子较旁的皇子孱弱,颇不得帝喜。 长大后的嘉佑帝依旧一身病气,甫一成年便被建德帝遣去太原府就藩。 谁都没想到,这个一身文弱之气的七皇子竟是最后得登大宝的人。 与性子暴烈的建德帝相比,嘉佑帝的脾气实则非常好,便是雷霆震怒的时候,依旧是尔雅温文的。 虽病弱,可他说话时却极有威仪,气出丹田而深沉有力,如天语纶音。 龙案下跪了一地的臣公,有三法司的,有顺天府、锦衣卫的,也有司礼监的。 嘉佑帝双目深炯,缓缓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的人,修长如玉的手指徐徐握起。 “若民有冤而天不应,一国的国运便也到了头。” “许鹂儿一案,朕令刑部重审,大理寺、都察院复核,定谳后将案卷呈到内廷来,由朕亲自过目。若谁敢欺上罔下,行包庇之事,那他头上的乌纱帽也不必留了!” 金銮殿上的后续顾长晋自是不知,他在偏殿吃完孙院使亲自熬的汤药后便又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天光似被薄纱滤过,只余浅浅淡淡的一层,再不复午时的毒辣。空气里弥漫着浅浅的玉兰香,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香甜。 顾长晋望着帐顶,脑子里想到的不是金銮殿的唇枪舌剑,也不是在偏殿孙院使絮絮叨叨的叮嘱,而是这拔步床的幔帐换了。 从大红色的绣石榴花开幔帐换成了寻常的素色幔帐。不仅仅是幔帐,这屋子所有喜庆的摆饰也全都撤了。 他脑子难得发钝,思维慢,也不知为何竟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 顾长晋动了动眼珠子,彻底清醒过来。 “大人醒了。”一道语气平平的声音响起。 顾长晋循声望去,便见一个穿着绿色朝服的少年板着一张稚气的脸神色肃穆地坐在榻边。 说话时,唇角还沾着一点儿红豆糕的糕屑。 这少年浑然不知,上前给顾长晋把脉时,唇角的糕屑还颤了颤。 顾长晋由着他把脉,道:“你是孙医正?” 少年应道:“正是下官。”说着闭上眼,把脉的模样与其祖孙白龙如出一辙。 片刻后,孙道平睁开眼,道:“大人高热已退,下官这就出去给您再煎一剂药。” “等等。”顾长晋叫住他,“方才可是你给我喂的药?” 孙道平说的是再,说明方才已经有人喂他吃了一剂药。 听到顾长晋的问题,孙道平严肃的小脸忍不住有些破功,略略汗颜道:“方才下官试着给大人喂,可惜大人齿关闭得太紧没喂进,只好劳驾尊夫人代劳了。” 想起方才的闹剧,孙道平不由得脸上一热。 她是杏林世家孙家最有天赋的传人,在给病患喂药上,从不曾失过手。 再苦的药,连受伤的兔儿猫儿鸟儿她都能喂进去。 方才顾大人的长随百般阻拦,非不让她喂药,她是个死心眼,便非要亲自喂。 然后半碗药喂进了顾大人头底下的布枕…… 然后那名叫常吉的长随气急败坏地去喊顾夫人了…… 顾夫人进来时,她十分不服输地拿着几根金针,正准备给顾大人松齿关。殊料那位没礼貌的长随一把夺走她手里的金针,冷冷问她在作甚。 她还能作甚?当然是救人喂药! 还好温柔美丽善良大方的顾夫人安抚住那长随,不仅不质问她,还请她吃香甜软糯的红豆糕。 想到容舒,孙道平的脸难得起了点急色,板板正正地拱了下手,问道:“顾大人可还有事?若无事,下官便去煎药了,顺,顺道同顾夫人说一声您醒了。” “有劳孙医正了。” 小医正的脚步声“哒哒”着远去,不多时,便传来一道开门声。 容舒进来时,顾长晋正看着角落里的一张高案。 那高案上头放着一个红杉木长木匣和一个巴掌大的檀香木匣子,顾长晋知道这两个木匣子里装的什么。 一副春山先生的画作和一串大慈恩寺的佛珠。 这是徐馥给承安侯与容家老太太备的回门礼,如今这两样东西出现在了高案上。 这是没来得及送,还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送?

4、

正想着,眼前忽然一暗,一道纤细的身影绕过抱鼓石屏风撞入眼帘。 顾长晋掀眸,听见一边的小娘子温声问道:“郎君感觉如何了?” 只能躺着且只有眼珠子和头能动的顾长晋略略一顿,缓声道:“尚好,夫人不必担心。” 容舒当然是不担心的。 太医院派来的那位孙医正医术是真的高明,前世顾长晋齿关紧闭,灌不进药,孙医正几针下去,顾长晋便松了齿关。 看得常吉叹为观止,各种巴结谄媚想学这针法。但孙医正说此针法难学且不能常用,死活不肯教。 孙医正早晚给顾长晋施针,在松思院住了不到七日,顾长晋便能下床了。 “妾身听闻孙医正领了皇命要留在府里照顾郎君,便差人把常吉与横平的屋子收拾了下,让给孙医正住了,他们二人暂时得到后罩房去挤挤。” 常吉与横平住的那倒座房坐南朝北,又挨着梧桐巷,采光不好且还吵杂,让孙道平住在那实属无奈之举。 委实是顾府能住人的地儿实在太少了。 当初为了给张妈妈几人挑个舒服些的住处,她东挑西拣也挑不出个可心地儿,最后把松思院的东次间隔了出去,这才算解决了问题。 好在孙道平是个不挑的,让住哪儿便住哪儿,一点怨言都没有。 想到这里,容舒又不免想到了自个儿。 松思院能住人的地方除了主屋,便只有东次间与西次间。 东次间如今住着张妈妈三人,西次间放满了杂物,连个放床的地儿也找不出。书房倒是有张能睡人的小罗汉床,但那里到底是顾长晋办公写呈文的地方,等闲不让人进。 这就弄得容舒与顾长晋只能睡在一个屋子里。 前世她为了更好地照顾顾长晋,自是与他同睡一榻。 可现下委实没甚同床共枕的必要,他不喜,她亦不愿。 屋里除了顾长晋睡着的拔步床,临窗的贵妃榻倒也能睡人,就是睡得不大舒坦。 事急从权,容舒眼下也没得挑了,斟酌了片刻,便与顾长晋商量道:“郎君如今有伤在身,妾身睡姿不良,这几日便歇在贵妃榻吧。” 睡姿不良。 顾长晋侧过眼看她。 不管是梦里,还是二人成亲那日,这姑娘的睡姿都是极规矩的。睡着是怎么样,醒来后便是怎么样,并不是她嘴里说的“睡姿不良”。 但容舒既然提出不与他同榻,顾长晋自然是不会拒绝,甚至隐隐松了口气。 “便听夫人安排吧。”他道。 说完这话,他便闭了嘴。 容舒也无甚话要说,内室里一时静得掉针可闻。 外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容舒下晌虽填了几块糕点落肚,但顾长晋被抬回来后也是折腾了一番的,这会腹中空空,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 才刚觉着饿呢,一道腹中嗡鸣声极突兀地在一片静谧中响起。 容舒一怔,摸了摸下腹,下意识道:“不是我。” 她说这话时,黛眉挑着,长长的桃花眼也睁得圆圆的,莫名有些娇态。 与她惯来温雅规矩的模样不大一样,倒有点像梦里吃醉酒的她。 顾长晋垂下眼,薄唇一掀,便吐出两个字:“是我。” 其实容舒在话出口后,便意识到是这位顾大人的肚子在咕咕叫。这倒也不怪他,毕竟一整日滴米未进,就灌了两碗汤药,哪儿能不饿呢。 正常人在这等子情形下,多多少少会觉着尴尬。 可容舒太知道顾长晋的性子有多稳如磐石,在他脸上,等闲是看不到诸如难堪、慌乱、悲伤的神色的。 便比如说他不喜吃下水,不喜归不喜,若真给他用下水做了粥,他依旧能面不改色地吃完,抱怨都不带抱怨一句。 前世便是如此,她信了林清月的话,煎炸炖煮,用算不上好的厨艺料理了整整一个月的猪下水。他竟也不嫌弃,一点不落全吃了个光光。 直到常吉状似无意地同盈雀提了一嘴主子不爱吃猪下水,她这才没再折腾。 后来容舒问他,不喜欢为何不说? 他只淡淡道:“既都是果腹之物,喜欢不喜欢又有何干?”他只看重一味食物的功能,并不看重自己对那味食物的喜恶。 口腹之欲寡淡如斯,俨然一淡泊无欲的人。可每当容舒这般想时,又偏偏会想起顾长晋的另一面。 那个黑眸蕴火,走在长安街一地血色里的人。 容舒微侧头,对上顾长晋漆黑的眼,那里头一片沉静,瞧不出半点尴尬的情绪。 他不觉尴尬,那她自然也不必尴尬,大大方方地道:“常吉方才去小厨房给郎君提粥了,很快便能回。” 顾长晋嗯了声:“不早了,夫人也去用膳吧。” 容舒的确是有些饿了,她可不会苦着自己,温温应了声便出屋去。 她还是跟昨日一样,在院子里用膳。 盈雀去倒座房给孙道平送吃食,回来时忍不住同容舒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全,孙医正见到食盒里有红豆糕,喜得眼睛都要冒光呢,连连冲着我拱手道谢。” 这位孙医正只要是红豆做的糕点都爱吃,前世他在顾家的那几天,容舒可是让人给他做了不少红豆糕、红豆酥饼的。 容舒笑了笑,道:“可有将张妈妈喝的草药渣子拿给他查看?” “拿了。孙医正又闻又尝的,说这草药应当对咳症有效。这几味草药搭配的方子他隐约在某本古医经里看过,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得回了太医院方能确定。” 一边的盈月听见盈雀的话,忧心忡忡地望着容舒:“姑娘——” 容舒却对她摇了摇头。 “别担心,不过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日后她若再来,寻个由头打发了便是。” 她不惧林清月,只不过重活一遭,实在是不想同不喜欢的人打交道了。 主仆三人在院子里刚用完晚膳,容舒便去了东次间陪张妈妈说话。 等到盈月过来说孙医正已经施完针喂过药,常吉也给二爷擦好身后,这才踱着步回主屋。 顾长晋换了身雪白的里衣,身上药味儿极浓,他刚喝过药,薄唇难得起了点血色。 容舒走过场似地问候了两句,之后便由两个丫鬟伺候着入了净室沐浴。 净室里白雾袅袅,盈月给她细细擦着身子,压着声音道:“姑娘的腰怎地又细了?明儿奴婢亲自给姑娘做些蒸乳酪,每日吃上一碗,好生把掉了的肉养回来。” 一边的盈雀“噗嗤”笑了声,道:“我瞧着姑娘腰上掉的肉是跑旁的地儿去了。” 盈月瞪了瞪盈雀,她在这厢心疼姑娘呢,这小蹄子倒是在那厢满嘴儿不正经。 可经盈雀一说,她也打量起容舒的身段,旋即笑道:“等这阵子忙过去,是该给姑娘裁些新衣裳了。” 从前的衣裳的确是不合身了。 净室的房门紧闭,里头又放了三面屏风,细细碎碎的说话声被雾气蒸得朦胧。 盈月与盈雀将声音儿压得极小,自是不知晓方才那一番话都叫外头那病患给尽数听去。 几人出来时,往床榻看了眼,见顾长晋闭着眼似是睡熟了,动作便放得愈发轻。 铺好榻又叠好被褥后,容舒便对两个丫鬟无声地挥了挥手,让她们吹灯出屋去了。 她在贵妃榻上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檐月西斜,正清清冷冷地挂在窗头外,整个窗子被照得亮堂堂的。 今夜月色甚美,就是有些扰人清梦。 贵妃榻没得床帐,又临着窗,这明晃晃的月光怎能不扰人清梦呢? 容舒侧了下身。 说来也怪她自己,这扇窗原是覆着一面竹篾做的帘子的,她白日坐在这儿翻看嫁妆单子,嫌那竹帘挡了光,便让盈雀拆下了。 容舒眼睫轻抬,目光幽幽然落在挨着另一侧墙的拔步床,那床足有两层幔帐呢,既能挡光,还能防蚊蝇。 只是顾长晋不知为何,竟没让人把幔帐放下。也是,他那里黑黝黝的一片,放不放都不碍事。 哪儿像她,都背过身闭上眼了,眼里还是亮堂一片。 容舒烙饼似地在榻上翻来覆去了一刻钟,终是耐不住那明亮的窗光,心里叹了声,下地在箱笼里翻出一床薄衾来。 原先的竹篾帘子是由一根固在墙上的长木条挂起的,如今帘子拆了,那木条还在,把薄衾往上一挂,勉勉强强能遮光。 她这一通动静就像夜里偷吃灯油的老鼠,直窸窸窣窣个没完。 顾长晋吃的汤药本就有安神助眠的功效,方才他强令自己抱守心神,没一会儿便有了昏沉的睡意。 只这会容舒那头窸窣声不断,他耳力又好,那好好的睡意便如同卷入大风里的雾,登时便被吹得一干二净。 顾长晋掀开眼皮,侧眸望向窗边的贵妃榻。 那里,小姑娘正踮着脚站在榻上,细白的双手往上抻着,把手里的衾被往墙上的橼木套。 檐月清辉如同水一般倾泄在她身上,绸缎似的乌发像宣纸上重重的一笔墨,尽数泼洒在她纤细的腰背。 从顾长晋的角度,能看到她浸在月色里的半张小脸,还有中衣、里衣上移时露出的一小截楚腰。 那不盈一握的腰肢被月光照出了白玉般的质感,如冰肌,似玉骨。 “噗通”“噗通”“噗通”—— 好不容易缓下的心再次砸入密密的擂鼓。 顾长晋薄唇一抿,瞬时便收了眼。 非礼勿视。 色即是空。 男人默念了两遍心经,方将刚刚撞见的一幕从脑海里散去。 容舒第二日醒来腰酸背疼。 她自来养得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何曾睡过这样糙的榻子?最重要的是,她习惯抱着睡的月儿枕就在那张拔步床里。 昨儿沐浴出来,见顾长晋睡得沉,她自是不好开口讨要。 他是病患,这一身伤又是为民请命惹来的,她若是为了自个儿一个枕子就吵醒他,那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盈月见她睡眼惺忪的,低声道:“姑娘等会可要到东次间睡个回笼觉?” “不了,”容舒站起来抖了抖一身酸骨,“你去打些水服侍二爷洗漱,再叫盈雀进来给我梳发。” 眼下她在屋内,横平与常吉不便进来,一会孙医正要进来施针,只好让做事细致的盈月给顾长晋梳洗了。 顾长晋早就醒来了,不吭不响地躺在那儿。 他这人有意不出声时,真真是能让人彻底忘记他的存在。 今晨便是如此,容舒刚醒来时,一身骨头像在江南的梅雨里泡过,忍不住便盘腿坐起,抻手转脖子扭腰。 这一套动作还是在沈家那会同一个药婆子学的,说每日花个一盏茶的功夫,便能松骨拉筋强身健体。那药婆子原还教了一套口令,容舒以为顾长晋还睡着,口令自是没念。 谁料一转头便对上一双黑漆深沉的眼。 她坐起时特地朝拔步床望了眼,那会他分明闭着目,气息亦是匀长,瞧着正睡得香的。 容舒默默放下手。 二人无言对视片刻,很快便十分默契地各自错开了眼。

5、

盈雀刚从小厨房回来,进来时,也没注意到屋子里略显诡异的静寂,兀自笑着道:“方才常吉拿进来好几大筐新鲜的蔬果,说是这附近的百姓特地送来给二爷的。” 昨儿顾长晋被抬回来时,身上伤口迸裂,青色官袍血迹斑斑,不少百姓都瞧见了。 有胆儿大的还好奇问了一句,知晓顾长晋是为了给对苦命的母女伸冤,这才落了一身伤,不免肃然起敬。 好些百姓亦步亦趋地跟着,直跟到了梧桐巷来,盈雀说的那些个蔬果大抵便是昨日那些百姓送来的。 这些东西自然不值几个钱,但礼轻情意重,可贵的是百姓们的拳拳心意。 容舒展眉笑道:“可别糟蹋了,去跟厨房的婆子说,用那些蔬菜给二爷炖盅蔬糜粥。至于果子,拿糖渍渍,放搪瓷盅里。” 小姑娘轻音软软,一番安排既妥帖又细致,没有半点儿鄙夷。 顾长晋掀了掀眸,盯着帐顶瞧了会,很快又垂下了眼。 盈月、盈雀在屋里各伺候各的,半个时辰后,门外便传来孙道平一板一眼的声音。 “顾大人,顾夫人。” 盈雀将孙道平迎了进来,笑眯眯地见了个礼,便同盈月去小厨房忙早膳去了。 孙道平给顾长晋把脉,片刻后便道:“大人恢复得比下官预想的要好,今儿能坐着施针了。” 说着又扭过头同容舒道:“劳烦顾夫人搭把手。” 容舒一怔,蓦地想起来,孙道平说的搭把手,是在解开顾长晋上裳后用力撑住他的肩膀。 如此孙道平方能在他背部施针。 她之所以会知晓,是因为前世她也这样搭把手过。 先前她没想起来这茬,就愣愣地留在屋内。 早知道,她应该跟去小厨房的,盯着婆子烧火也好过摸着顾长晋赤裸裸的肩同他面对面儿做斗鸡。 孙道平与顾长晋的眼睛同时望了过来。 容舒放下手里的团扇,走过去。 孙道平拿出针囊,对容舒道:“顾大人坐起后,夫人您给大人把上裳解开,用力撑住他的两肩,确保顾大人的身子不动便成。” 容舒施施然应好,却没动,等着顾长晋开口。 以她对他的了解,顾长晋定然不会让她这样“搭把手”的。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他道:“衣裳我自己解,也不需要人撑着,孙医正,我能坐定。” “那怎么成?顾大人,下官今日用的是甲针,针刺入穴道时既痒且痛,您如今身子太弱,未必能受得住。一旦动弹,下官这次施针便要前功尽弃了。”孙道平板了板脸,似是想到什么,又道:“顾大人不必觉着害臊。” 顾长晋又怎会觉得害臊? 容舒其实知晓顾长晋在顾忌什么,大抵就是不喜被她碰触吧。 哦,也不愿在她面前轻解罗裳、宽衣解带。 他不喜她,会有这样的顾忌,容舒倒也理解,适时地接了一句:“妾身唤常吉进屋吧,我力气小,还是让常吉来帮忙稳妥些。” 顾长晋还未及说话,孙道平便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那厮是个不讲理的,本官可不愿意叫他坏了我的事。”说着撇撇嘴,一脸的嫌弃。 容舒无奈,又道:“那换横平如何?”话出口便立马想起横平一早就被顾长晋遣去了刑部。 顾长晋显然也想到了,沉默了几息后便道:“横平不在府里,那便麻烦夫人了。” 容舒顿了顿,没再说话。 孙道平不懂情爱,瞧不出容舒与顾长晋之间的生分疏离,脱了鞋子便上榻,从针囊里抽出一根长针。 见顾长晋一动不动,忙催促:“顾大人,快脱衣裳,下官要施针了。” 顾长晋穿着霜色的里衣,外头罩着件松青色的外袍。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眼,苍白修长的手指先解下外袍,之后解开里衣的带子,再慢慢脱下。 男人的胸膛、腰腹、还有左肩都缠着雪白的布帛,他本就生得白,身上的皮肤被布帛衬出一种清贵的玉色。 宽肩窄腰,锁骨如山峦起伏,仿若画师精心描绘出的一撇远山影。 容舒规矩得很,眼始终垂着,不曾往上抬过。 她跪坐在顾长晋的前方,听孙道平的号令,双手搭上他宽阔的肩,十指微微用力。 到底是上辈子做过的事,做起来也算熟门熟路,动作轻柔却不乏力度,还细致地避开了他左肩的那处箭伤。 顾长晋还起着低热,身上的肌肤称不上滚烫,但也比寻常人的要热些。容舒微冷的指撑在上头,像是握住了一个玉手炉。 二人的呼吸都放得极轻。 容舒始终低着眼,视线落在他膝上的小毯,那上头绣着竹叶,她便慢慢地数着,一片、两片、三片…… 顾长晋也垂着眼,目光落在她裙摆绣着的绿萼梅,上头的花瓣层层叠叠,如香雪抱衣,蓊然香气扑面而来。 很快顾长晋便反应过来,那清清冷冷的香气是她身上的软香。 这香气并不浓烈,却似曾相识。 仿佛曾经也有过这么一幕,也有这么个人,将他圈在冷香澹澹的方寸之地,让他挣扎不得,犹如困兽。 “噗通”“噗通”“噗通”—— 几乎在那似曾相识的感觉盘旋在心间时,他的心便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一般,愈跳愈快。 这样的心悸感,在梦里也曾出现过。 顾长晋一双沉如深潭的眸子渐渐冷下,心跳得愈快,他周身的气息便愈冷。 好似要用强大而冰冷的理智压下那丝滚烫炙热的不安分。 时间过得极慢,等到顾长晋身上的金针一根一根抽出来时,孙道平出了一身汗,顾长晋也出了一身汗。 容舒倒是没出汗,就是手臂酸。 她瞥了眼更漏,三刻钟,足足三刻钟,她的手臂一动不动地撑了三刻钟。 手垂下时她手臂都要发抖了,腿脚也跪麻了。 她撑着腿,正要起身下榻,忽听孙道平道:“劳烦夫人给顾大人擦擦汗,下官还要给顾大人重新敷药。” 容舒心里叹一声,从腰间抽出帕子,然而手才刚伸出去呢,便被轻轻挡住,紧接着是一声冷淡的:“我自己来。” 容舒怔了下。 顾长晋说话惯来没甚情绪,旁的人可能分辨不出他话里的情绪,可她到底与他成亲了三年,多少能从他的语气觉察出他的不耐烦。 容舒也不知晓他这点不耐是因着施针难受呢,还是因为她。 大抵还是因为她吧,顾长晋受伤就如同吃茶喝水般寻常,就没见他因为伤口疼而有过不耐烦。 容舒也不觉难过,低眉顺眼地递过手里的帕子,笑笑道:“郎君先用妾身的手帕,一会妾身让盈月再送几条布帨进来。” 她说完便下了榻,步履轻松地出了屋。 容舒出去没一会,盈月便抱着一摞布帨进来。 顾长晋擦完汗,将容舒的手帕还与盈月,道:“夫人呢?” 盈月回他:“夫人在用早膳。二爷可是有话要与夫人说?可要婢子代为转达?” 顾长晋低下眼,摇头道:“不必,退下吧。” 他没有话要与她说,也没有想要见她,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问上那么一句话。 盈月离开后,孙道平亲自去给顾长晋煎药,一到小厨房,便见那灶台上放着红豆甜汤,还有煎得金黄的馅儿饼,饼馅儿有豆沙、桂花芝麻的,也有韭菜虾皮的。 孙道平咽了口唾沫,怕被人瞧出自己的馋嘴样,不舍地挪开了眼。 然而下一瞬,她便听厨房的烧火婆子道:“孙大人,这是少夫人特地命人给您做的早膳,您不若先填填肚子再煎药?” 孙道平喜笑颜开,吃得一嘴儿油回主屋。 顾长晋喝汤药时,她忍不住道:“尊夫人真是下官见过的最蕙质兰心的女子了。” 想了想,又道:“也是下官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儿。” 顾长晋咽下嘴里又涩又苦的药,淡淡地瞥了眼孙道平唇角的饼酥。 这少年是孙家天赋最好的后辈,大抵是怕旁人因着自个儿年纪轻不信任他的医术,便总爱板着脸,端着一副严肃的模样,实则还是一副小孩儿心性。 眼下吃饱喝足了,嘴里的把门便忘了关。 当然—— 十四五岁的少年也该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了。 顾长晋晃了晃碗,低头将碗里剩下的汤药喝尽,而后道:“孙医正,从今日起便到书房去施针吧,一会我便让人把东西搬到书房去。” 孙道平听出顾长晋这是要换地儿歇,皱眉忖了忖,道:“顾大人底子好,恢复得也快,但今儿便下地还是太急切了些,就算是让人抬你过去也不妥。不若再等几日?” “内子觉轻,我在这会扰了她安眠。”顾长晋淡淡道:“孙医正不必担心,不过一截路,让人搀扶着过去便是。” 这些个病人就是这么自以为是! 孙道平愤愤摆手道不成,“最快明日,下官今日给大人多施一次针,明儿您再让人抬您去书房。就明日,不能再早了!”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顾长晋垂眸忖了片刻,应了。 常吉风风火火地去收拾书房。 盈雀见他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便拦住他,问道:“你在这热火朝天地忙什么呢?对了,我问问你,横平今儿什么时候回?” 常吉擦了把脑门上的汗,道:“横平随刑部的人去昌平州,就算今日赶得回来,也差不多要深夜了。” 他乌溜溜的眼转了转,又道:“姐姐怎地忽然找横平了?可是夫人有甚吩咐?” 的确是容舒吩咐盈雀来问的,但盈雀也不知自家姑娘找横平是为了何事,想了想便道: “没甚急事,我就是随口一问。这不是要去大厨房取食材么?若是横平回来,我便多取些,好备上他的饭。” 她也不与常吉多碎话,从大厨房那儿取了食材便去了东次间同容舒回禀,说了横平去昌平州的事,也说了常吉收拾书房的事。 “常吉说二爷从明儿开始便要歇在书房了。”她小嘴儿抿得紧紧的,一脸不快。 张妈妈坐在罗汉床上,笑着戳了戳她鼓鼓的脸颊,道:“姑爷这是怕夜里吵着姑娘了,你这丫头搁这气什么?” 张妈妈不知容舒压根儿没同顾长晋同睡一榻,见容舒眼下青青,便知她昨儿夜里没睡好。猜着是顾长晋受伤,姑娘日夜见着,心里头不免难过,这才没睡好。 容舒笑笑着没说话。 前世顾长晋是施针了五日方才转到书房去的,这辈子提前了几日,大抵就是因着早上那事。 可前世她也给他撑肩了呀,容舒想不通这里头究竟出了什么差错。她也懒得去猜他的心思,总归他不在主屋睡,她便又能睡回她的拔步床了,也没甚不好。 比起顾长晋要搬去书房睡这事,容舒更关心的其实是另一桩事。 前世横平也在这一日去了昌平州。 横平武艺高强,顾长晋派他去昌平州,就是为了将许鹂儿全须全尾地护送到刑部大牢。 这事儿还是许鹂儿案尘埃落定后,常吉同盈雀、盈月唠嗑时提起的。 但许鹂儿案后续掀起的风波可比这桩案子本身要惊心动魄多了。 这其中,有一个人,大抵是关键。 容舒微微蹙眉。 顾长晋这人太过敏锐,要如何说,才能不着痕迹地让他注意到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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