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哲按:

2017 年我采访了嫁给了藏区蜂农的记者马金瑜,节目播出时的标题是「采访完一个藏区蜂农,47天之后我嫁给了他」。

在那期节目当中马金瑜说,她正在办离婚。我问她,觉不觉得这次婚姻的尝试是失败的,她回答说,对,就是失败的。那次采访完之后,在没有录音的情况下,金瑜告诉我,自己被扎西打过。当然,今天我看到有人说那个人不叫扎西,叫谢德成。但我觉得他叫什么名字在这里没那么重要,我们只要知道他是一个会打老婆的人就行了。

我当时听了很震惊,虽然节目里金瑜已经说了一些扎西非常父权的一些表现,但是家暴是更严重的事情。我问金瑜,我可以录下这部分的故事吗?金瑜考虑了一会,她说不希望讲这些。那我想,无论金瑜是什么样的考量,既然她正在办离婚,以后就远离那个男人了。所以,她如果想忘掉这些不好的经历,我也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后来这几年我和金瑜基本没有见过面,只在微信上偶尔发下消息。坦白讲,我甚至屏蔽了她的朋友圈,因为她每天要发十几条网店带货的消息,我的朋友圈基本被她刷屏了。

我知道她的网店生意可能不太好,周围的这些朋友也是能帮忙就尽量帮点忙。但我觉得大家能帮的,也都是小忙。因为只要她不回北京或者广州,大家都是鞭长莫及,青海那么远的地方,我们真的没有资源可以帮助到她。

但是直到昨天,我看到金瑜写的文字,才知道她这些年来遭受的是系统性的家暴,而且从金瑜的描述来看,已经非常恶劣了。

当然,从最新的消息来看,扎西不承认他做过这些事情。那我们也不早下判断,不妨再等等有关部门的调查。

昨天晚上,我和金瑜通了半个多小时的电话。她说看到网络上一条条 @她的评论,就像锤子在锤她的头。她不太明白:自己不是受害者吗?为什么这么多人来骂她。

这些评论里有人说她是「女文青小布尔乔亚」,梦碎藏区,不值得同情;有人说她自己受罪可以,为什么让三个孩子也在那里受罪?

其实最后这个问题我昨晚也问了金瑜,问她为什么不回北京?她说她不是没想过,她也打听了一圈儿,但是发现带着三个孩子没有户口在北京很难生活,开支巨大,尤其是老大,还要上特殊教育学校,有很多麻烦。

我觉得,这阵儿的喧嚣,更多的是没认真听过金瑜经历的人,仅凭着网络上的几个标签,就开始发表言论。这样的言论其实非常地不负责任。

所以今天,我就把上次的节目重播一遍,并且补充一些当时因为篇幅限制没有放进去的故事。希望能让你对金瑜多一点了解。

另外,这两天金瑜的电话被打爆,所有人都在联系她,她的脑子非常乱。她说想等这阵喧嚣平静下来之后,到故事FM 把后面这几年发生的来龙去脉都讲清楚。到时候我们会对金瑜再做一次回访。

采访完一个藏区蜂农,47 天之后我嫁给了他

深山养蜂人的真实感受(马金瑜三年前的自述)(1)

那时候我都特别震惊,因为有一天我起床的时候打开手机,突然看到新闻的首页是我,自己很不能适应。我的好多朋友也在朋友圈说,我们的金瑜居然上了网站的头条。

马金瑜是一个记者,2010 年的时候,她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不仅震惊了周围所有的朋友,而且上了新闻首页。她嫁给了青海藏区的一个养蜂人——扎西。

现在他们有了三个孩子。

***

我叫马金瑜,今年 38 岁。我曾经在《新京报》《南方都市报》《南方人物周刊》《悉尼晨报》都工作过,有 14 年的记者从业经历。后来,因为去青海采访,嫁到了青海藏区,和一个蜂农在一起,有了七年的高原上的生活。

当时是玉树地震之后,我很偶然地在搜寻新闻的时候,看到青海还有人在养蜜蜂。想到爱因斯坦写的「如果地球上蜜蜂灭亡,人类只能存活四年」,我觉得很震撼,这是一个世界上那么多人关心的问题,却很少有人真正去描述它。

然后我就联系了青海的好几个县,去看养蜂人。扎西在贵德县,也是别的养蜂人带我去见的,他当时和老父亲在养蜂。

见到扎西时,他很腼腆,很不好意思。当时我就大概问了一些情况,打蜜打多少,蜜蜂现在是什么情况?

在养蜂人里面,年轻人其实是很少的,大部分养蜂人的后代都不愿意从事这个工作。那个地方信号很差,你不能玩手机;天气也很不好,异常天气很多,会很孤独;你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没有人跟你作伴;吃东西也很不方便,经常要吃馍馍,干馍馍;只能用太阳能发电,如果阴雨天的话,没有电你就只能自己在黑暗里坐着。这就是养蜂人很真实又残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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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蜂搬家

当时我就留了电话,让他们蜜蜂搬家的话告诉我,我再回来看。我没有见过蜜蜂搬家,我觉得蜜蜂搬迁是要去很远的一片山上,那可能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事。

大概过了三天,下午 7 点多的时候,我当时已经准备要离开青海去四川采访,扎西给我发短信,他说「蜜蜂要搬家了,你来不来?」我就赶紧给他打电话,说我来。

我当时包了个车赶过去,去的时候已经在准备装车了。蜜蜂就在叮人,钻到衣服里,落在脸上。刚好太阳已经落山,天黑了,手机的光照到脸上,蜜蜂就冲过来,还往衣服里钻。他问我叮哪了,可我没办法说,就疼得在那哭。等我把蜜蜂扒掉以后,就往山上走。

因为蜜蜂车不能走太快,要不然蜜蜂就跟丢了。我们大概半夜一两点的时候到的,特别冷,山上 3000 多米的地方,夜里面不盖被子会打抖。我、扎西和另一个养蜂人坐在床上,只有一个被子,被子就全部盖住脚,因为当时没有来得及带那么多东西。

我到现在都记得,蜜蜂车的灯光打在草上,光扫过去的时候草上面还带点水,感觉夜露很重。

好不容易坚持到早晨,可能将近五点的时候,突然很多鸟开始叫了。扎西就出去了,在蜂箱里面弄蜜蜂。我就问他蜜蜂怎么样、好不好什么的。他要把蜂箱上堵住的洞弄开,让蜜蜂好受一点。

那时候太阳也刚好出来,很多鸟站在草场的栅栏上叫,光一点点地洒在蜜蜂的蜂箱上,洒在草原上。我到今天想起来,那个画面依然是非常美的。

深山养蜂人的真实感受(马金瑜三年前的自述)(2)

它触动的是你内心深处对自然的向往。就像你小时候看到星辰的感觉一样,它离你那么遥远,却深深地触动了你。当你成年以后,你也很难忘怀那种感觉,当时我也是这样的感觉。

-2-

结婚

我和摄影记者拍完就走了,我们还要去云南拍摄。拍完之后,他打电话给我说让我回青海。在那之后,我们很快就结婚了。

其实到今天,我也感觉是稀里糊涂的,我也不知道。我做事就是,觉得我的心走到这了,就可以了,所以也没有想那么多。

但是我就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养蜂人全都来了。他们特别高兴,觉得养蜂的人娶了一个大记者,他们养蜂的人有靠山了,没有人欺负他们了。

因为养蜜蜂的人在蜜蜂搬迁的时候,的确会受很多欺负。蜜源地的争执,很多困难等着他们,跟我们平常想象中的浪漫形象完全不同。

我们平时的话,在县城的机会多一点。县城人口不太多,有两条大的路,当时我记得有五个红绿灯,三个是坏的。

每天早晨最热闹的是我们县的蔬菜市场,早上会有吃羊杂碎的,尤其是冬天的早上。有很多很长的板凳,像是以前的那种老木头板凳,桌子上还会钉一层铁皮。还有很多卖馍馍的妇女。

那个场景,其实很像 60 年代 70 年代。有时候你会觉得,你像穿梭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一样。比如说从那个地方出来,然后突然到北京或者广州出差,你会觉得特别魔幻现实主义,觉得自己在不同的时空之间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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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

这里面也有一个笑话,就是我们结婚三天后我就出差了,就走了。

因为蜜蜂的选题也没有采访完,还有别的事情等着我。一个选题做完了还有下一个选题等着,不停的新闻事件。我们是深度调查组,人也不够用,有那么多的东西要去采访。

三天以后我走了,过了一个月才回来,不存在蜜月什么的。

他们的人都以为,我可能是骗婚的那种,故意就去问他「扎西,你的媳妇回来了吗?」就像故意去刺激他一样。

我当时还是想继续我的记者工作。我也问过他,我说我们记者就是天南地北的到处跑,以后怎么办?」他说「没关系,我觉得那还挺浪漫的。」但实际上就很痛苦,尤其有了孩子之后。

深山养蜂人的真实感受(马金瑜三年前的自述)(3)

■ 图/源自马金瑜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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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车祸

2011 年快到 7 月份的时候,有一只蜜蜂钻到了扎西的耳朵里。他大概有半个月有一边耳朵听不到声音,我当时怀疑是耳膜有什么问题,就说去西宁看一看。我们抱着孩子去的,孩子当时才两个月。就在返回贵德县的晚上,我们坐的出租车撞到了一个没有驾照的拉沙石料的装卸车。

我当时已经睡着了,起来的时候只有一点光,我整个脸上都是血,眼睛都已经瞎了,满脸都是玻璃碴子,眼睛只有一点点光透过来,眼镜撞到了后面的座椅上,我只记得扎西把我的脸扳过来看了一下,我听到孩子在哭,我说「孩子怎么样?」,他说「孩子头上也有血」,我说「把孩子的人中掐着不让他睡着,怕孩子昏过去」。

等救护车的时候,有个藏族人开车把我们送到贵德县医院了,我还记得当时没办法打麻药,现在还记得绳子穿过肉,拉过去「蹭蹭蹭」的声音。孩子在旁边哭,我看不见,只能用手到处摸到处找他,然后护士把我的手放在孩子身上:「你孩子在这呢」,他慢慢地没那么大声地哭了。

后来连夜转到了青海人民医院,我已经是病危了,大夫当时检查就说我的眼睛已经瞎了,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我的蜜蜂稿还没写完呢,怎么能让我的眼睛瞎呢!」

后来孩子送到了青海儿童医院,我自己住在人民医院病房的过道里,谁也不知道我是谁,每天眼睛也看不清楚,就那么躺着,就想「这一生可能都完了」。后来转到里面的病房,有九个病人,旁边床的那个人,大夫在给他脑袋打一个洞,就在我病床边打的,我就听到钻头骨的声音,病房里还有苍蝇。

有一个姐姐过来,她看了我一眼就出去了,我就听到走道里放声大哭的声音,她进来以后就骂我,她说「谁让你嫁到这里来的,这哪里是医院,这明明就是六七十年代的卫生院!」,她很心疼,又特别气。

我后来勉强能够看见,在儿童医院的走廊里,我坐着轮椅要去看孩子,没办法进去。

***

爱哲:那时候你的孩子也在ICU吗?

当时大夫几次让我们放弃,因为孩子特别小,只有两个月,头却大得像个西瓜,严重脑挫裂伤,大夫说了非常多的可能,傻子、瘫子、很可能很快就要走。大夫让我们签字,我们就签了。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只要孩子活着,后面怎么样都行。

但没想到他自己慢慢挺过来了。他在重症监护室待了 19 天,当时也是非常多的朋友,我的同事一起帮我,才把这 19 天挺过来,我当时甚至想如果孩子走了我也走了。

后面还有我的朋友开玩笑说「你知道为什么发生那场车祸,因为你得罪了我们那里的土地爷!」他们很迷信的。

但幸好孩子最后也挺过来了。

爱哲:那这次车祸,幸好你和孩子最后都恢复过来了,那它有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别的影响?

其实很大的影响是来自心灵上的。

扎西和老父亲在北京待了一段时间,陪孩子做康复,他们都非常难受。他们走在长安街上,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我们受过大学教育,在这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我们自己觉得内心还是挺踏实的,我们会熟悉这里的社会规则。我们知道自己理想的方向,该走向何方。哪怕回去就是蜗居在一张很小的床上,也觉得我可以做点事儿,我也不愿意回家乡去。

但是老父亲和扎西非常难受,他们觉得在这个地方他们看不见蓝天和白云,也远离了自己喜欢的雪山和草原。不能跟蜜蜂每天在一起,急得觉都睡不着。我特别能理解他们这种痛苦。

最后他们说要把孩子带回去,在草原上活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当时我们也商量了好久,我同意了,说「回吧」。

深山养蜂人的真实感受(马金瑜三年前的自述)(4)

■ 图/源自马金瑜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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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职回青海

他们都先回去了,就只剩我特别想孩子。我一两个月跑回去一次,看孩子,看他们。但他们的确在那边生活得开心一点。

当时老父亲还买了一点羊,他就每天带着老大去放羊,把老大装在藏袍的袍子里面,老大当时还小,到了地方以后,羊在那片吃草,他就把老大放出来,老大就捡好多小石头,使劲扔石头。其实孩子在那个野外的天地,他是挺开心的。

我还记得夏天有一次我回去,老家院子里樱桃树底下有个小孩,坐在一张羊皮上,我走过去都没认出来那是我儿子,因为他整个脸都是黑的,胳膊也是黑的,只有眼珠子是白的。他看了我一眼也没有,也不认识我。

我进去还问老父亲,我说:「孩子呢?」,他说:「不就树底下坐着吗?」但他自己其实挺开心的,也不用尿不湿,就放在羊皮上,尿湿了就把羊皮放到树上挂着,晒干还可以用,屁股上也没有褥疮,顶多到晚上的时候擦一擦,但孩子的身体很结实,他自己也挺高兴的。

他们也说过好多次:「你能不能把工作调回青海来,孩子需要妈妈。」一直到老二出生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放下了,为了他们两个回家吧。

扎西其实当时也很反对我辞职,他说「你就不能再接着干吗?」但是我知道,他也没有办法把两个孩子弄好,那是非常艰难的一段日子,我还是选择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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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哲:这份记者的工作,其实在那个地方还是很不错?

对,他们都说我是「富婆」。因为《南方都市报》当时的稿费大概是一个月7000块到一万多。在现在的北京,这不算是多么高的工资;但是在那个地方,他们觉得自己一年种地才挣上两三千块,而你一个月的工资就七八千甚至一万多,不是富婆是什么?

他们还觉得,只要有单位的人就特别优越,所以认为扎西很有福气,娶了一个有单位有工作的老婆。但是也有些人故意这样说,带点「侮辱」他的意思:你专门找了这样一个有工作,能挣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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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帮一点是一点

回到青海之后,马金瑜开了一个微店,卖当地的山货特产,也给不少当地女性提供了就业机会。

可能和做了很长时间记者有关系,我始终觉得我要有责任心。如果能把这些特产卖出去,也算拉了他们一把。

当时卖的花椒是当地的妇女摘的。花椒树上的刺特别硬,我记得那个妇女当时背着孩子,浑身是土,说他们家有花椒,问我们明天还来不来,要是不来,就只能把花椒树砍了,不管它了。

最后我们收购了他们家的花椒,给了好几百块钱,她很高兴地在那里数钱。这样一件很小的事,却能给她一点希望。

那些打工的妇女也来到我们家,说她们没有多高的文化,只认识一点字,但家里的老妈妈身体不好,或者家里的孩子要读书,能不能来这里工作挣点钱。

我就给她们安排坐在板凳上打包的工作,她们做起来很开心,因为不用太阳晒,也不辛苦,工资也高一点。这边的服务员的工资一般是 1800 块到 2000 块钱左右,我给他们的工资差不多能达到 3000 块钱。我其实是暗藏着心思:想帮他们一点。

其实我不会因为挣钱多而特别有成就感,反倒是看到她们的脸上有笑容,每天特别高兴、有奔头的来工作,我也会很开心。

我觉得其实最大的变化来自她们的内心。她们走路的时候,敢直起腰,昂起头来了,敢跟男人吵架顶嘴了;而那些男人也才发现,自己家的女人原来还可以这样过日子。

有一次,中秋节之前,我提前给她们预支了一部分工资,也买了一些东西,分给大家。

有一个妇女和她的丈夫一起来领工资,她的丈夫突然把那个装钱的红信封「啪」地扔到地上,对这个妇女说,「你的钱!」

这个女人就哭了。后来他就弯下腰捡起来红包领着他媳妇走了。回家后,这个女人貌似也挨了打,因为她丈夫觉得在人前丢了面子。

所以我也知道这些妇女们的生活很艰难,艰难之中还有很多屈辱。比如,晚上加班回家晚了,她们就要挨骂,要解释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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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哲:为什么她丈夫要把钱扔在地上?

他们的自尊心还是很强的,因为老婆比他赚的多,他又没有工作。其实他也很需要这个钱,但是又想表现出很鄙视的态度。

他老婆特别瘦小,吃苦耐劳。刚开始来我们家工作的时候,很少说话,后来慢慢的才话多一点,声音也大了一点。有一次她唱藏族歌,我们都悄悄地听着,因为唱得很好听。

后来她和她丈夫开始吵架,她丈夫就不允许她在这里工作了。他觉得,在这里工作不好,女人越来越厉害,女人会觉醒。

有时候家里要来客人,女人们就会穿藏袍,稍微收拾打扮一下,化一点口红什么的。家里人就会觉得,打扮成这样子,谁知道干什么去了。

——很多的矛盾来自于此。

我经常要去拉架,因为男人就在我们家门口打我们的女工。我心里很难过,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劝她们不要在这里工作了,不是干得不好,是我不忍心再看她们受这样的委屈。

你问我为什么留在这里。其实有几次和扎西吵架,我就到外地去了。那些女工就叫我回来,我当时想,如果真的走了,她们怎么办。其实在我心里,她们也是我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女工里有一个姑娘,她的丈夫现在在监狱里,并且要和她离婚。他们 19 岁结婚,有两个孩子,但是她的丈夫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就要和她离婚,再娶那个女人。后来因为其他的事情,他进了监狱。

但是这个姑娘每个月底都去看他,带好多吃的东西,也不想和他离婚。甚至还遇到了她丈夫出轨的那个女人,和人家微信聊天,这样的胸怀我也无法理解。

她跟我说这些的时候,眼泪也掉下来了。有一天她来这里干活的时候,只好把两个孩子锁在家里。

我就特别难过,提出和她回家看孩子。她说孩子感冒了,到了家里我才发现,这个廉租房里,没有暖气,像冰窖一样冷。客厅和厨房里什么都没有,卫生间只有一个马桶。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没有桌子,放了个纸箱子,铺的报纸上放了一点药和孩子的书包,两个孩子就这样坐在床上。

我眼泪都掉下来了,幸好去的时候带了一些打包的热饭,让孩子先赶紧吃了,再去买的感冒药。

我问她,打算这样熬到什么时候?她说,我现在干这个工作,还能养活他们就可以了。

我觉得,她给了监狱里的丈夫一条回家的路。我们家的藏族妇女说,如果男人没有回家,你不要去找,我们女人只管大门,外面的事情,不要管男人,他们自有男人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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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的预感

我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别人来家里凑热闹。按道理应该我下厨的,但我不会做拉面,只能打打下手,端端东西之类的。扎西的脸色就特别难看,那些亲戚朋友脸上也不太好看,他们觉得媳妇都娶进门了,为什么还要家里的男人下厨做饭?我也特别尴尬,因为我之前自己在家,顶多煮点挂面、酸辣粉之类的东西。总之那顿饭让我特别难受。

他们走了之后,我一边洗碗,一边看到扎西的脸色特别不好。我当时甚至也很难过,因为觉得丢了他的面子。这件事使我当时在心里已经有了预感——自己可能在今后的生活上都不会太顺利。

这里的女性地位很低。比如我们到别人家做客,他们家的女人把吃的东西端到桌子上后,就必须要退出去,从来不会跟客人坐在一块吃饭。

有时候你明明知道他们家有好多人,但是到吃饭的时候,桌子上只有几个男主人,而女人都在厨房里;即便茶壶已经放在他们跟前,他们也不会倒,因为桌子附近会有女人来倒茶。

这导致我现在竟然慢慢习惯了这种方式,有点被他们同化。比如我回到北京,男服务生给我端菜,我就感觉很不习惯。还有一次,一个男同事给我们几个女同事倒茶,我说我很不习惯。这个男同事就很吃惊地说,「没关系,我照顾你们,这不是有好几个女同事在嘛。」我才突然意识到,我怎么会有这种变化,连我自己都很吃惊。

-8-

难以调和的分歧

其实我始终不愿意提到很多不愉快的事,虽然它们曾经发生过,我们也都受到了伤害。但是我一直觉得扎西和老父亲都非常善良,在他们内心深处,也待我像亲人一样,我很感恩。

过去七年,我们中间发生过太多的事情,我实在没有心力再支撑这份婚姻。

我们两个有很多分歧,文化习惯、生活习惯,包括对人的想法都完全不同,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直到今天,这个矛盾也很难调和。

我们现在是分居状态,打算商量好孩子的事情之后,再慢慢办离婚手续。扎西不愿意让我把孩子带走,一个孩子都不让带。我也不想再发生什么悲剧,就只好随他的心愿。所以现在,我们还是会共同抚养孩子,共同做微店的生意,但是我们两个分开了。

***

爱哲:这次尝试,你会不会觉得是失败的?

对,我觉得是失败的。

当初我们结婚的时候,看到好多网站转这个新闻,那时候我都很震惊。因为有一天我起床的时候打开手机,突然看到新闻的首页是我,自己很不能适应。我的好多朋友也在朋友圈说,我们的金瑜居然上了网站的头条。

到今天,如果我离婚的话,可能也依然是这样的局面,面临非常大的压力,非常多的指责。大家会觉得,你当初为什么要去那样一个地方。

爱哲:你母亲在你结婚时去藏区,当时是怎么反馈?

其实,最遗憾的事情是,我的父母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我妈妈去世的时候,我才跟我爸爸说了这件事,他们始终不知道我嫁了一个藏族人,有了三个孩子。

爱哲:也就是说你们结婚七年,去了藏区这么多年,你的家人一直都不知道?

对,我没跟他们说。因为我做记者工作,本来就很颠簸,到处出差,所以就刻意隐瞒了这件事。考虑到我们家是回族,他们应该很难答应我嫁给一个别的民族的人。

但这个世界上一定心有灵犀。因为我生老大的时候难产,痛苦了一晚上。而生了他之后的第三天,我妈突然给我打了电话。她说,「你爸爸这几天像神经病一样,老说他听到了小孩的哭声。我猜他一定是想外孙想疯了!」我赶紧把电话挂了,因为不想让妈妈听到我哭。

但一直到前几天,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爸的时候,他还是很震惊,因为他当时并不知道我结婚生孩子的事。所以这人世间,家人之间心有灵犀的事一定是存在的。

深山养蜂人的真实感受(马金瑜三年前的自述)(5)

■ 图/源自马金瑜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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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我很小的时候,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生活过一段时间。我始终记得风吹过院子后面的白杨树,发出的沙沙的声音,像下雨一样。

冬天,有时候落了很大的雪,屋里灯泡的光特别温暖,屋外雪地上的脚印很深,我和我弟弟就踏着雪回家去。吃完饭,我会在爸爸自己钉的木头桌子上面写写东西。那时候我很自豪,跟爸爸妈妈说,「等我长大了要当一个作家。」

我没有忘记这个情景,因为它提醒着我曾经的梦想。我现在很想回到那个简单的状态:不需要很多东西,可能只需要那张小桌子和那样的灯光,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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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采访完不久,马金瑜就和扎西提出了离婚,两个人目前处于分居阶段。

2015 年,两个人开了一家叫做「草原珍珠」的微店,以公平贸易的方式帮助农牧区的贫困家庭。离婚后,他们还是会继续经营。如果你愿意提供一点帮助,可以到他们的微店购买当地特产。

也是在这次采访之后,马金瑜借走了爱哲的录音机,你在节目中听到的鸟叫声,马蹄声,少数民族的歌声,都是马金瑜当时在草原上录制的。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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