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山水游记合集(柳宗元山水文学探赜)(1)

柳宗元山水游记合集(柳宗元山水文学探赜)(2)

胡南丹/摄

柳宗元山水文学探赜

易小兵

提要:柳宗元贬永期间,屡遭不幸。在人生苦难中,他把自己寄放于永州山水之间,用山水美学的逸趣与风雅来救赎受伤的灵魂,医治病弱的生命,取得了良好的效用。他将这层深意用文字形式渲染出来,造成不同凡响的艺术气象,将山水文学推向崭新的高境,终于成为文学的经典。

柳宗元贬居永州十年,即永贞元年(805年)至元和十年(815年),由33岁至43岁,正当人生盛年。在此生命黄金季节,他却“投荒垂一纪,窜逐宦湘浦”。期间遭遇老母病逝,立身孑然的孤独;受到居室频发火灾,惶恐万状的恐吓;招惹众病缠身,神志荒耗的苦痛。在苦难中他只有寻求自我解脱,纵情山水,把自己寄放天地之间,尽情地享受山水美学的无穷逸趣,用以医治自我受伤的灵魂。于是他走进了钟灵毓秀的永州山水,用山水的美学活力来拯救自我的生命,获得精神和机体的重生。他在游山玩水之后,奋笔疾书,慷慨飞歌,写下了大量的歌唱山水的诗文,成为其文学创作的主旋律,完成了他作为一代山水文学大家的成功典范,博得世人的额首称赞。

柳宗元在永州写下的山水诗文既是山水文学的奠基之作,又是山水美学的殿堂华构,具有开创性的伟大意义,历来受到世人的高度赞扬和热烈追捧,为中国文学史写下了光辉灿烂的篇章。

山水文学是山水美学的形象写照,山水美学却是山水文学的情理逻辑。彼此为一母所生的孪生姐妹,为形影相依,更是神韵相生。她们是血肉相连的生命,更是形神兼备的灵魂,这种山水文学与美学最原始的依托便是山水意识。中国人的山水意识源头出现很早,其源头可追溯到数万年的上古时代,那是一个人神不分的巫风漫溢的时代,那时由于生产力极其低下,人类对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怀着无限的敬畏心理,特别是对高大连绵的山水敬畏有加,除了用对待神灵的崇拜的心理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来处理对山水的应有态度,于是便出现了对自然山水的崇拜。从远古的神话传说中,形象而生动地透露了上古社会人类的山水崇拜意识,作为中国古代巫书的《山海经》便是这一意识的记录。其间山川风物皆为牛鬼蛇神、魑魅魍魉,无不是大自然神灵在四处张扬活脱,造成人类社会的祸福与利害,弄得黎民众庶无不战战兢兢去礼拜祭祀,讨得神灵的庇佑与欢心,求得生存的机会与空间,算是唯一的求生方式,此外别无他途。

柳宗元作为思想家和文学家,虽然不如底层老百姓那般愚昧,但作为被打压的贬官逐臣,他绝对感受到了社会的重压和黑恶势力的威胁,于是他将自己投入山水之中求得解脱,必定意识到山水是神灵,能为他提供保护,而且能让他获得精神上的解救,是一种放情与放意的最佳选择。其实这也就成了一种表现形式,只不过他把山水看成了朋友,看成了亲人,可以与之促膝谈心,可以交流感情。因此,柳宗元的山水诗文完全称得上心灵之旅,是一种游玩的方式,更是一种心灵的祭奠,从中获得最高的美学享受。他在永州十年间写下的永山永水,神韵交叠地常居在《永州八记》《游黄溪记》《愚溪对》《愚溪诗序》《湘口馆潇湘二水所汇》《登蒲州石矾望横江口潭岛深回斜对香零山》《游石角过小岭至长鸟村》《与崔策登西山》《渔翁》《溪居》《夏新雨后寻愚溪》《秋晓行南谷经荒村》《雨晴至江渡》等优美而清奇的佳作之中,营造了天然佳境,纷射作实的满腔激情。这种佳境与激情连袂而出诗情画意的意境,造成美学的亭台楼阁,风烟渺渺,气象森森,出落风花雪月的五光十色,奏响心灵情感的跌宕起伏,无不是感人至深的旋律和赏心悦目的画面,将大自然的大美展现在世人的面前,让大家获得最美好的享受,完成山水文学的艺术使命,净化社会环境和世人的心灵,提高人类的生活质量和文明程度,功莫大焉。

生活在天地间的人类不是凭虚御风的仙子,而是实实在在的平常人过着平常的生活。平常的生活要依附、生息于大地上,而大地除了平地之外,不是山便是水。山和水是人类赖以生存的重要环境。这一认识,在古老的《周易》中就有所反映。《易经》成书于西周初年,其中八卦是古人山水意识的结晶,八卦的8个符号分别代表天、地、水、火、雷、风、山、泽八种不同的自然事物,高度概括地表明古人的自然山水意识的主要特色,将自然景物的静态美、动态美、敦厚美、轻巧美、流动美、阳刚美、阴柔美、奇陷美、模糊美……一切自然事物的不同空间、形态、风格之美归结为“一”,并寓于对偶匀称,错落有致之中。这正是中国山水空间审美的发端。

八卦中的“坎”“艮”两卦就代表水和山。《易·说卦》认为“润万物者,莫润乎水。终万物始万者,莫盛乎艮。”以朴素的哲学观念,概括了山和水对于万物和人类的重要性和功用,故有“山父水母”之论。

“八卦”之说已不是对自然山水简单的描摹,而是进一步想象山水的本质含义了,将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高度结合在一起,完全进入哲学思考的境界。因此《周易》的八卦产生标志着中国人的山水意识已由单纯的感性描绘,向着理性创造的飞跃。这种山水意识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步进入科学与文学境界,与美学结缘,完成了文化的别裁别趣。如南北朝郦道元的《水经注》乃为科学的考察结晶,而魏晋时期的陶渊明、谢灵运等人则是文学的表达,已进入艺术的境界,成为表达思想感情的工具,自然已经得到了升华。至唐代柳宗元已将山水融合为文学意境,用以出神入化,取得了极高的艺术效果,完成了山水文学的最高建构,而成为一种独立体格的表现形式与特殊的内容,赢得了大家的承认与喝彩。

文学作品美学价值的取向,主要是取决于其所创造的意境。而意境是由意与境,即主观与客观相结合的产物,意,即主观意识;境,即客观环境,任何文学艺术作品都是主观意识与客观环境巧妙而有机地结合。从本质上说,主观意识也不是独立存在,它首先是客观存在于人们头脑里的反映,其次还要依赖于客观存在而存在,否则,任何主观意识就没有了意义,也就无法表达出来,更谈不上有什么实际价值。这就是说,文学艺术如果离开了客观存在的物质性,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也就是不折不扣的“镜中月,水中花”的虚无。

柳宗元在永州写下的山水文学,不管是诗歌还是游记,都离不开永州山水本身存在的美质美韵,再在柳子美学思想的观照下,用他的生花妙笔描摹出来,便成了艺术珍品,无不放射耀眼的艺术光彩。

美学是艺术哲学,而艺术是以追求美、表现美为目的的。这种追求与表现是以事物的内在本质为基点,再以艺术手段为表现形式,达到内容和形式高度完美的统一,形成有血有肉的生机勃勃的生命。这样的作品就有了艺术性,也就有了美感的生命气象,而成为艺术品,具有丰厚的审美价值。

柳宗元的山水诗文均短小精悍,大多为一景一色,却激射山水的无限生机,透出美丽而生动的灵魂。如《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洌。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小石潭生气蒸腾,张扬生命的狂热,一派盎然生机,激射生命的原力。

小石潭乃生命之泉。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小石潭之源,渊远流长,明明灭灭,若有若无。天地间的道理全在“可见”与“不可知”之间,让人们永恒地寻觅。

小石潭乃哲理之潭。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小石潭“凄寒”“幽邃”深藏着宗教的悲剧意味,永远让人得不到解答,却又感觉无穷的痛楚,企望从冥冥之中寻求解答。

小石潭是宗教之潭。

该文仅194字,描绘出竹篁、水声、游鱼、石底、石岸、青树、翠蔓、日光、源流、游人等景象造型传神,物态跃然,包罗了一个博大的艺术世界,让人获得缤纷的诗美享受。

小石潭为森罗万象的艺术之潭。

此文字句任其长短,音韵铿锵,绝无雕凿修饰,却自见纯真风雅,饱绽无限天然恬淡的情致,充满诗情画意,让人感受生命的魅力。

小石潭是诗画之潭。

全文由生命的自由伸张,透射哲理的思辩,引发宗教的参悟,呈现艺术与诗画的美象,构筑一个丰厚多姿的意境,透出一片深远而慧达的美学天地。

《小石潭记》是一个典型,是一个代表,将柳宗元的山水文字创作的心灵袒露无遗,展现清水出芙蓉的艺术风貌,美得令人欲醉。

柳宗元为永州山水注入诗性的活质,绽放诗美的缤纷,因而让永州山水美传天下,成为世人追赏不已的胜境。

古人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这“情”与“意”乃文学之精灵,亦为山水之魂,故被古人所十分看重。柳宗元在山水文学创作中更是千斤在握,万钧在铸,将每一个文字每一句话都锤炼成“情”与“意”的黄钟大吕,既是诗的高吟,又是画的叠构,字字玑珠,成为山水文学的千古绝唱,被后人叹为观止。

其一,他是以物含“情”,以态写“意”,将“情意”二字浓浓地灌注在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之中,经过心灵之火的烹煮,然后化为电光石气,激射成彩,氤氲叠起,款款欲飞。一句话,他笔下的山水林木全是有血有肉的生命,焕发为朝气蓬勃的气象,那是意气的风发所造响的天籁之音,格外地动人心弦。

其二,他是用“大写意,小抒情”的绘画语言构筑作品,营造“情在心中,意在言外”的含蓄效果。他的山水诗文无一不是言少意多,言近旨远,言尽而意未穷,赢得了世人的好评如潮,列为历代山水文字的经典,其根本点便在这里,值得很好地玩味和品尝。

其三。他的山水作品在写作方法上采用了以浓墨重彩写动态,轻描淡写写静态相结合的手法,突出了山水动态的渲染和雕塑,加强了生命活力的表现,故朝气蓬勃,气韵森森,艺术生动,文气沛然。轻描淡写的静态也便成了蕴含丰厚的深居简出,贮满了意象的藏龙卧虎,完美地体现了写作功力上的辩证法。这是作者在写作上十八般武艺的精彩而熟稔的表演,终于博得读者的齐声喝彩,无不赞扬作者的高超和作品的神妙。

柳宗元的山水文学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就已达到如此高度,实属难得。一千多年后的今天,仍无人超越他所创造的高度,更是难得的历史奇迹和永州现象,永远是山水文学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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