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背后故事(李清照背后的三个伯乐)(1)

第六章 学诗谩有惊人句——慧眼识珠

年纪轻轻的李清照已经才名远播,把书呆子赵明诚折腾得神魂颠倒。赵明诚甚至还使了点小花招,终于如愿以偿地把这位宋代第一才女娶进了自个儿家门。那么,到底是什么人,这么慧眼识珠,当上了伯乐,发掘出养在深闺里的大家闺秀李清照,并且在李清照和赵明诚之间搭起了鹊桥,成就了一段千古流传的美满姻缘呢?

原来,这个人与李清照的关系,还得从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说起。

李格非官做大了,来往应酬的都是当时的学术权威、政界要人。这其中最大的名人、对李格非影响最大的,是当时无论在文坛还是在政坛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苏轼。

苏轼不但常常在各种场合夸奖李格非的文章写得好,后来还干脆接受李格非的请求,收他做了学生,李格非成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当时苏轼最有名的四位弟子、号称“苏门四学士”的是秦观、黄庭坚、张耒、晁补之。他们都在朝廷做官,也都和李格非成了往来密切的好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游乐,吟诗作赋,讨论国家大事。这一群跟苏轼关系密切的文坛精英、政界精英,都是当时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如果说,苏轼是影响李格非一生的重要人物,那么将要影响李清照一生的另外一个人物,也在这群社会精英当中。这个人,不仅是李格非的亲密朋友,而且还成了李清照生命中,除了父亲之外,对她影响最大的第二个男人。

这个重要人物,就是苏轼的得意门生、当时号称“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

晁补之在当时也算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他出身显赫,爷爷当过前朝太子的老师,而他自己也因为文章写得好,尤其受到苏轼的青睐。据说苏轼刚到杭州做官的时候,看到钱塘江、西湖这么优美的景致,很想写篇文章赞美一下。没想到晁补之听说文坛泰斗苏轼到了杭州,马上拿了自己一篇描写杭州的文章去拜见苏轼。苏轼一看,拍案叫绝,说:“吾可以搁笔矣!”意思是:杭州都让晁补之你这写绝了,我苏轼还有什么写头啊?堂堂苏学士,要是写不过你这名不见经传的晁补之,叫我苏轼脸面往哪儿搁啊?

经苏轼这一夸奖、一提携,晁补之很快就从默默无闻的愣头青,成长为北宋文坛的大名人,并且还和李格非一起在国子监里当起了教授、“博导”。国子监是宋代的最高学府,地位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北大、清华,能在里面就读的学生大多是皇室贵族子弟。这两人,不仅是同学,又是同事,还是老乡,都是山东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两人不但关系上比别人更近了一层,而且又都是鼎鼎大名的才子,不免惺惺相惜,感情就非同一般了。他们在京城为官的时候,晁补之经常去李格非家里蹭饭吃,大概是蹭饭的次数太多了不好意思,他便专门为李格非写了一篇文章,叫作《有竹堂记》,赞美李格非家里种的竹子是多么的高雅,而李格非下班回家后又是如何勤奋攻读,以至于著作等身。

在中国文化中,“梅兰竹菊”是“四君子”,经常被用来比喻人的品格高尚。苏轼就有过这样两句诗:“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平时吃饭可以没有肉,但是住的地方绝对不能没有竹子。竹子象征着主人人格高尚,不同凡俗啊!所以,晁补之这篇《有竹堂记》明摆着是吹捧好朋友、好兄弟李格非,说他不仅学问好,人品也是好得没话说了。吹捧了一通还不过瘾,在文章末尾,他还“厚着脸皮”说:“别看兄弟李格非家种了那么多漂亮的竹子,可惜主人小气老是不留客人吃饭,客人也就只好厚着脸皮赖在客厅里不走了,说:‘竹固招我。’”意思是:“你不留客,可你家的竹子非要挽留我呢。”

除了这篇《有竹堂记》,晁补之还写过诗,说他在李格非家里和主人聊天到半夜,又是喝酒又是写诗,不知道有多痛快!做客能做到深更半夜还“赖”着不走,蹭了饭吃,还恨不得再蹭间屋子睡,这感情,不是比兄弟还要兄弟吗?

既然晁补之和李格非有这么好的私交,那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李格非有一个既聪明又漂亮的女儿,他还经常在自己的同事、同学、好朋友那里夸李清照如何如何聪明,诗文写得如何如何漂亮——“多对士大夫称之”。李清照的名声,虽然不见得是靠晁补之一个人打出去的,可凭晁补之在当时的名气,他要老是夸一个人,而且还是夸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儿家,他交往的那些人,哪个不是风流才子、哪个不是竖着耳朵听他忽悠啊?大家一听说李格非家还有这等才貌双全的闺女,李清照的名声还不是一传十、十传百地就沸沸扬扬起来。甚至,传来传去,这个添点油,那个加点醋,还不把李清照传得比真人还神乎其神?

不过,古代讲究男女授受不亲。晁补之就算是比李格非的亲兄弟还要亲,是李清照的长辈,但一个大男人,也不能老是口没遮拦地夸一个女孩儿家如何如何出色吧?总要避个嫌什么的吧?

晁补之还真没避嫌,为什么他就不用避嫌呢?话还得从李格非说起。这个当父亲的,别看自己为人是保守了点,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可对他这个从小就聪明伶俐却又多灾多难的女儿,是又怜又爱,可能从小就没把李清照当成女孩儿家看待,没把那些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条强压在她头上,而是采取了相当开明的教育手段。说不定,李清照一出生,就被当成“假小子”来养了。

这是因为李清照是长女。李清照出生的时候,李格非已经36岁。那个时代,男人36岁,都能当爷爷了,可李格非偏偏是个晚婚晚育、优生优育的模范,35岁结婚,36岁才生下这么个女儿,那还不得喜出望外啊?

当然,李格非虽然是个有文化的人,但他毕竟不是生活在21世纪,懂得什么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样。那时候,人们都是一门心思想生儿子,生了儿子才好传宗接代,李格非再怎么思想前卫,也不可能前卫到一千年以后去。古代人重男轻女的思想可是严重得厉害,生儿子叫“弄璋之喜”:“璋”是一种上好的玉,哪家生了儿子,就宝贝似的让儿子睡在床上,给他穿漂亮的衣服,给他上好的玉当玩具。“玉”还代表君子,这说明,生了儿子将来是要读书当大官,是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

生女儿可就没那么好命了,生个女儿只能把她扔在地上,随便裹件什么衣服,给她拿片瓦当玩具,叫作“弄瓦”。这个“瓦”不是指房顶上盖的瓦片,而是指女孩子长大以后要用的纺锤。女儿长大了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好好纺线织布做女红,当一个贤妻良母,是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所以谁家生了儿子别人来道贺,都说“大喜大喜”;生女儿呢,就只能安慰安慰,说“小喜小喜”。

李格非36岁才得了这个“弄瓦”的“小喜”,遗憾肯定是难免的。可在当时,李格非又算是个开明人士,好歹自己也是读书人,即便是个女儿,生在自家这样的书香门第,也得像教男生一样教她读书认字,让她懂得做人的道理。所以李清照出生以后,不但要读书作文,父母在场面上的一些应酬交际也偶尔会带上她,让她见见世面,见见那些在北宋文坛叱咤风云的大人物,甚至还有意无意地让她在这些大人物面前露一手。

在这种教育环境下,作为李格非的亲密朋友,晁补之能够经常见到李清照,并且欣赏她的才华就不足为奇了。很可能,刚开始的时候,晁补之还只是时不时在李格非面前夸夸李清照,李格非见晁补之这么欣赏自己的女儿,便顺水推舟,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请晁补之当女儿的家教。晁补之呢,本来就很欣赏李清照,又经常在李格非家里打秋风,人情难却啊,于是这个家庭教师,就这么义不容辞地当起来了。

再说李清照,虽然是个女孩儿家,可学起东西来,一是聪明,二是刻苦,领悟能力比男孩子都强。她对这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老师,那可是相当尊敬的。虽然没有文字记载说晁补之都教过李清照一些什么学问,也没有人说起过李清照如何如何佩服她的老师,但是李清照自己写过一篇很有名的文章《词论》,这是词学史上第一篇专门研究宋词的学术论文。

在这篇论文里,李清照将本朝最有名气的大词人几乎全部批评了个遍,洋洋洒洒近千言,痛快淋漓啊:从她师爷爷的师爷爷晏殊起,到她的祖师爷欧阳修、师爷爷苏轼,再到她的师叔师伯们,像秦观啊、黄庭坚啊,没一个逃过了她的批评。且不说这些人个个都是北宋朝廷的政界名人,个个都是大名如雷贯耳的学术界权威,或者国家一级作家、著名词人,就算从辈分来看,他们也全都是李清照的长辈,或者长辈的长辈。天地君亲师,等级秩序摆在那里了,谁都知道封建时代,连皇帝还要尊敬自己父母和祖师爷呢,一个小小李清照却全不将这些伦理纲常放在眼里,她这么一棍子横扫过去,北宋词坛就没一个真正的词人了:柳永?“词语尘下”,太俗!张先、宋祁?“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通篇就那么一两个好句子,离“名家”的标准远着呢!

要说这几位跟李清照还没什么直接关系,批评批评也就罢了,可晏殊、欧阳修、苏轼呢?这三位更不得了,晏殊是欧阳修的老师,欧阳修是苏轼的老师,苏轼是李清照父亲李格非和老师晁补之的老师,这三位关系可够近的了吧?在李清照看来,照样不行:这三人的学问是“学际天人”,没人能够比肩,可写起词来,“皆句读不葺之诗耳”,就只会跟砍柴似的把首整整齐齐的诗砍得长短不齐了,读起来那个别扭劲儿,听着就难受,那也能叫词?至于王安石,那更不行了,别看他文章写得气势磅礴,“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一写词,别把人给笑死!

这几位也就算了,写词本来不是他们的专业,最多只能算是业余爱好。可是,还有那位写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秦观秦少游呢?论辈分,秦观是李清照的师叔,他可是当时最有名的“情歌王子”!据说有的女孩子读了他的词,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就愿意为他去殉情啊!可在李清照看来,这秦观的词算什么?“譬如贫家美女”,就好像穷人家的女孩子,就算长了一副漂亮脸蛋,可惜“终乏富贵态”,太小家子气!……

呵,这一棍子横扫下来,李清照言下之意,北宋只有一个货真价实的词人,那就是我李清照!那个狂妄啊!难怪人家要跳起脚来骂李清照是只小蚂蚁,却偏偏想去摇动一棵大树,不自量力嘛!

但李清照其实并不狂妄,她的《词论》敢于横扫北宋几乎所有的词坛大家,是因为李清照批评的出发点在于:她是在坚守“词”这种文体固有的音乐属性。古代的才子才女,往往离不开琴棋书画这四样。李清照也一样,她首先是个音乐通,她不是号称古今第一大女词人吗?词是什么?那可是当时流行歌曲的歌词。

宋词跟今天的流行歌曲有点不一样,宋代的词往往是先有曲调,像《水调歌头》《满庭芳》《念奴娇》,这些都是词牌名,是曲调的名字,有了这些曲调,才有词人按照这个旋律去填写歌词。所以写词跟写诗不一样,写词叫“填词”,就是往既定的曲调里面填写歌词。比如说《月亮代表我的心》,同样的旋律,你可以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也可以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词也是这样,比如同样是《水调歌头》这个词牌,你可以填“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也可以填“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

李清照如果不是音乐高手,如果不了解音乐的基本规律,她就很难成为填词专家。在《词论》里,她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观点,认为词“别是一家”。也就是说,词和诗、文不一样,词是以音乐为根本属性的,是自成一家的音乐文学。音乐与词,是嘴唇与牙齿的关系,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她不是批评王安石、苏轼这些学术大师写的词不伦不类吗?因为从音乐的角度来看,苏轼这些大家的歌词还真有些地方是不合乐的。不光李清照批评他,就是苏轼自己的好朋友都善意地嘲笑过他,说他的词不是当行本色。

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宋代的流行歌曲大多是女歌手演唱的,就像王灼所说的那样,是“今人独重女音”。苏轼有一回得意洋洋问自己的幕僚:嗨,你说说我的词,比柳永的词何如啊?柳永是当时最受欢迎的“流行音乐制作人”,号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苏轼不服气,因此他要幕僚比较比较他和柳永的词,言外之意其实是:柳永那么俗的一个人,哪能跟自己相比啊!

这幕僚也绝,又不敢得罪上司又不愿说假话,想了一下,很巧妙地回答:“柳永的词呢,只适合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拿着红牙板,娇滴滴地唱一曲‘杨柳岸,晓风残月’。可学士您的词,那可得关西大汉,绰着铁板,高歌‘大江东去’。”

这个手下可不是在恭维苏轼,他其实是在很委婉地嘲笑他的顶头上司苏轼——您填的词啊,不符合时代潮流!

苏轼是个大气的人,听了幕僚的嘲笑,不但不生气,反而被逗得大笑不止。因为他知道,幕僚说的是大实话:那个时代,人家就喜欢听(看)十七八岁的青春美少女,哼哼靡靡之音。苏轼那种大气磅礴的豪放词,只能算是时代的“变调”,不是主流。就好像时代风气听惯了邓丽君低吟“小城故事多”,你却偏偏要邓丽君挥着拳头大喊什么“该出手时就出手”,那还不“人必绝倒”?所以,李清照站在一个音乐家、歌词高手的角度,批评苏轼、王安石这些一流作家,绝对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狂傲自负,而是从歌词专家的角度进行的学术争鸣!

不过,先撇开李清照的狂妄不谈,值得注意的是,这《词论》中批评了那么多一流大家,怎么偏偏漏掉了当时的著名大词人晁补之呢?《词论》里可是连晁补之的叔叔她都没漏掉啊!晁补之填词的名气可比他叔叔大多了,他的词“神姿高秀,与苏轼可以肩随”,很多人认为他的水平跟他老师苏轼不相上下呢。

原因只可能有两个,要么是因为晁补之水平实在太高,高得连挑剔的李清照都挑不出一点儿毛病;要么是因为李清照再怎么狂妄,尊师重教的道理还是懂的。按李清照的性格,既然她认为自己是当朝词坛独一无二的头号种子选手,连师爷爷苏轼都没放在眼里,她应该绝对不愿意承认晁补之填词的水平比自己还高。但晁补之毕竟是她耳提面命的恩师,她能写得出当朝第一、天下无二的文章诗词,晁补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没办法,只好回避。这大概就是《词论》里为什么没有出现晁补之大名的重要原因了。

不管怎么说,李清照的名气越来越大,跟晁补之或多或少是有关系的。老师提携自己的学生,那是天经地义的。的确,在当时,能把女学生培养成宋代第一女词人的,还只有他晁补之一人!李清照再是匹“千里马”,没有“伯乐”的调教,也会被埋没在普通的马群中。这样一想,晁补之能不得意,能不在人前人后,好好夸夸李清照吗?

再说,那时能收女学生的男老师可不多,别说男老师收女学生难上加难,就是女老师,想收个把女学生都难哪!从这一点上说,李清照确实是太幸运了。当然,李清照最大的幸运,还是出现在她以后的婚姻生活中……

附李清照《词论》: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座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

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韵,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重典。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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