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名山镇已是傍晚。最后一抹斜阳还在前面山头那高悬的路牌上歇着时,长江已开始朦胧。在公路边上撞见一用红色草书书成的“巴渝大酒店”客栈。称其为客栈,算是客气了,根本就是一乡村野店。说是集餐饮住宿于一体,但根本就没有可以吃的东西。房间也很小,隐隐散发出些霉味, wifi更别想。不过是所处位置好,一下就能把行路人捉来罢了。

酒店沿公路两边都有客房,一边靠山,样式是城市里经常看到的火柴盒那种;另一边靠水——长江的边上,一色的平房,外面围着个大院子,可以停车,还能看女人织毛衣,看老狗和小狗嬉戏。

丰都鬼国神宫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丰都访鬼城之)(1)

“我跟你说哈,别妄想着去对面那个平房住。推开门就是公路,小偷不需要费多少力气就能进来。半夜里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们俩就算交代在这里了。你没有出过这样的门,不懂……”老陶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不等我发言,早早把念想扼杀在了摇篮里。唉,谁让俺不是司长呢,独自在心里叹息一阵后,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收拾停当,两人不约而同地说肚子饿了,夜色也如期而至。整个小镇的灯火相继点亮。

丰都鬼国神宫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丰都访鬼城之)(2)

出酒店不远就是集市。一条长长的坡道——弯曲且有阶梯相连,向后面的山上蜿蜒,算是街道了。楼与楼之间几乎没有缝隙。感觉如果抽掉了其中哪栋,也许整个名山镇的建筑群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成串倒塌。这一切,丝毫不影响山城人民享受生活的热情。手机店、超市和端着碗吃饭的闲散老少,亮出一街山民的欢颜。似乎,三峡大坝的合拢、祖祖辈辈生活了几百年的城市被淹,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现世的生活,安逸的生活在继续。

我们像一个故事的看客,迅速挤进众多人围观的某个故事现场。目标:夜色中掩映着的“牟氏烤鱼”。

丰都鬼国神宫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丰都访鬼城之)(3)

“牟氏烤鱼”是一个装修尽量本土化、不显颜色,依然还是被大家所瞩目的小餐馆。我的眼睛任意梭巡:店里四桌,全满,且每桌都是10人以上,晚来的食客只好被老板请到烤鱼店的外面。我和老陶顺势搬张小凳也坐在了外面。

很快便有一仅剩一只手臂的中年人——一看就知是那种近乎木讷的老实人,过来询问想吃些什么,“当然是烤鱼了。”豆豉、麻辣和水煮三种口味,我和老陶选了豆豉,主要是担心口味太重,我们这样的老人家吃不消,这个口味中性些。后来在我们的一致赞扬声中,店家说麻辣的口味其实更好。

一个看着稍显年轻些的壮年从门口的水缸里捞出条草鱼,称了重,开膛破腹,捅开了炉子,利索地抹上油盐和酱醋。也就是几分钟时间,便有被腌制过肉的浓香弥漫在秋夜里。刚才还在挣扎着、白花花的鱼在烟熏火燎之下,变得漆黑,但泛着油光。壮年男人将烤好的鱼置入一已经盛放了多种香料的矩形铁盘里,掺水。吱一声,仿佛鱼和铁器的交欢。铁盘里呻吟了一会后,男人示意我们说:可以吃了。

丰都鬼国神宫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丰都访鬼城之)(4)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画面,更让人渴望人间的生活呢(梵高)。

火塘上烧着木炭,火苗和烟雾闪烁在我们脸上。我们邀请两位中年男子对酌聊天,小心翼翼地打探他们的生活。闲言碎语后,知道两人是兄弟俩,姓牟。断臂男人是弟弟,看着稍显年轻的壮年反而是哥哥。都是单位职工,弟弟因为断臂,早早在单位办了内退,老婆专赴万州学了烤鱼的秘籍,回来便在这里开了烤鱼店。

“地道的万州烤鱼啊,在丰都只此一家。”壮年男人自豪的口气里都是满足。因为哥哥还在政府里做事,所以每天只能下午四时以后开门。见门开了,客人立刻就满。不,门还没有开呢,食客已经候着多时啦。壮年男子说话时既像饱经风霜,又有点初出茅庐的味道。似乎,他非常自足于他那不远家中的柴火氤氲。

丰都鬼国神宫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丰都访鬼城之)(5)

我很想弄清楚丰都的过往今生。三峡大坝合拢前什么样子,合拢后又是什么样子?壮年男子也不回避,沉吟片刻说:“自我懂事起就听大人说丰都这个地方白天是人,晚上是鬼。鬼城里的各种鬼过了下午三四点钟,就要跑到大街上来。各家父母过了下午三点就不准小孩子出去了……”

我立刻联想起那条废弃的索道,“还真有这样的事情?”

“在鬼城山上我们见到一索道,阴气好重哦。”我说话的声音里带着颤音。

“不晓得。反正大人就是恁堪说的,我们那时候小,大人说啥就是啥。索道是以前从山上下来到十八层地狱用的。三峡大坝合拢后,县城水位上涨175米,鬼城山下的地狱被淹了,索道莫得用处了。后来又在山顶上重修了十八层地狱,但大大小小的鬼们好像不想上去了,索道还是没有啥用处。嗯,很久没有用了。活人不去了,剩下的只是鬼气……”

丰都鬼国神宫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丰都访鬼城之)(6)

“你们有没有不听话的时候,试一哈,看看这些鬼到底到底在做些啥?”

“没有。我们情愿相信大人们所说的。就像你们今天在山上一样,感觉硬是神秘呢。没有电,只点蜡烛或磷火……好好耍哟。还是有胆子大的人,出门后就被劫起跑了。那天那个银行头的女子不就是吗……”“没对哦,劫持银行女子的是活人……”牟家弟弟突然插了话。

聊天的氛围甚好。绿蚁醅新酒,红泥小火炉……仿佛回到了宋词的世界里。我小心地望了一眼被酒意和火光照得通红的牟氏兄弟的脸,沉思默想中的所有纷扰,重又蜂拥而至。但是不再让我心烦意乱。

我决心转移下话题,“想过离开这里吗?”

丰都鬼国神宫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丰都访鬼城之)(7)

牟家哥哥猛喝了口酒,脚下的炭火将他的脸照得更红了。“离开啥哦?我从小生活在这里。吃的,喝的都比外面好。前几年不是三峡修大坝嘛,把我们家在山下的房子淹了,政府补了不少钱呢。你们来时经过的那个县城是新县城。被淹了房子的都在那里买房子。”

“这么说你在哪里也有房子。”

“有啊”

“为什么不去那里做生意呢?”

丰都鬼国神宫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丰都访鬼城之)(8)

“你不晓得,故土难离。我们家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对了,我们牟家还出了个贞节女子呢,明朝年间的。死了丈夫,从此未再改嫁,政府为她立了牌坊。就在长江边上的一个小巷巷头。不过,我倒觉得立个牌牌莫得啥子用。活着还不如死了。对,比死人还僵硬。但牟家人一直为此骄傲。我到外面读了几年书,还是赶到赶到回来了……”说到贞节牌坊时牟家哥哥显得有些散淡,既像讲自己又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几十年的悬望,在这里浓缩为了24个小时。

尾声

丰都鬼国神宫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丰都访鬼城之)(9)

第二天天一亮,小镇还在浓雾中酣卧呢,我们已经向牌坊所在的那条小巷赶去。

按我的想象,在这个被一群高山围住的小镇里,牌坊只能在进出小镇的要道上。果不然,就在我们下榻的巴渝大酒店旁边的东作门街街口。长江小心翼翼地守候在两边。

一个三间四柱、早已经分辨不清原来色泽的简易牌坊被嵌在两栋靠得很近的老式平房之间。“冰雪·为心”几个刊刻的大字清晰可见,但已是缺胳膊断腿的满是伤痕。陈旧的坊门,粗大的梁柱,像是一堵爬满荆棘的石墙。歪歪斜斜地被几根柱子斜撑着。牌坊正上方有一红色警示牌:此牌坊存在安全隐患,过往行人、邻近居民请注意安全……提示着这个牌坊曾经的威仪。

丰都鬼国神宫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丰都访鬼城之)(10)

出牌坊不远是城门洞,与牌坊构成这条小巷的首尾。青石板嶙峋地闪亮在土墙灰瓦之下,仿佛隔着一条漫长的时光隧道。

我信步向前走去,希望这就是通向文明世界那条路。

酒店看门的大爷听说我们去看了牌坊,可劲打问与牟家的关系。知道我们跟牟家并无牵连、此行仅仅是为了写些文字时,这才严肃着一张脸说:贞洁女子不姓牟,姓王。早年是嫁到陈家……边说边拽我的衣角,一定要跟我一起再去趟东作门街。想起了,牌坊上确实有“王贞女之坊”几个字。

丰都鬼国神宫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丰都访鬼城之)(11)

“那她跟牟家呢?”

“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们姓……”

“我们姓陈……”

我忽然想到自己刚满50岁的生命。想到山中岁月,想到牟氏兄弟的日子,想到丰都城里的老少爷们……就像想到我的亲人。

丰都鬼国神宫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丰都访鬼城之)(12)

在这里,时光是乱的,就像那鬼城中的迷雾,人的意志很容易被破坏掉。可是,困顿山野,在这个与人们想象中鬼魂群居的江边小镇里,守着这一份世界之外的安详,又何尝不是一种活着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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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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