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缘

温文锦

出嫁前,母亲给了我一个锦囊。袋口的红线鲤鱼,绣得妥帖。

“姆妈,这是什么?”

“你姊。”

我捏着锦囊,凑近烛火细细瞧了去,漾着熏光的奶白色包囊,边缘的描绿钩线都蹭旧了,有条红鲤活泼泼地撅着,握在手里,还有一股类似家人的体温。

姊姊的感觉,摸上去暖融融的。我看了看母亲,她低头拧着手里的针线,眼睛湿渍渍的,我想问点什么,也只是伸手替她撩开额前的碎发。

庆历五年(1045),春。我嫁与邻县宫家二公子宫皓为妻。宫二公子虽说贵为公子,却是偏房姨太太所生,平日里不怎么受老爷待见,也不爱打理府上事务,只顾着垂钓下棋戏鸟为乐,偶尔也上赌场玩几盘子,不过对于男女之事,却淡薄得很。

夫君便是这么一个人。

嫁到宫家月余,一日我正坐在窗边绣花绢,见宫二公子拿了钓具往门外走,便起身央他带我出去玩,他看了我一眼,“外头日晒,小心溽了暑。”

望着园里一派眷好的春色,我垂下了头:“嗯。公子早去早回。”

“好。”

公子话音刚落,我怀里的锦囊忽然喏喏地蠕动起来,一下,两下,连着拱了我的小腹好几次,倔气得很。

“小凛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用手头的绣绷挡在小腹处,小声地说。

“你啊,月事来了好好休养便是,怎么净想着出去玩呢。”

“是。”我的声音愈发小了。

说完,二公子重新缠了缠钓具上的鱼线,往外走去。我扶着门框,望着二公子远去的身影,一丝怅意浮上心头。

怀里的锦囊不动了,像动物一样伏在我身上,淡淡的温度温暖着我的子宫。

我们出生时,阿姊仍是个胚胎。母亲的陪嫁丫鬟给了接生婆两锭银子和一副珍珠耳坠,才把阿姊留下来。从那时起,阿姊就活在类似襁褓的锦囊里,日日被母亲的哀愁所卷裹。

“初见这孩子的模样,我吓坏了。你父亲也是怒不可遏,要不是苦苦哀求,这孩子恐怕早就喂了豺狼。”

母亲口中的阿姊,不过一个鸟卵大小的胚胎,透过青白色的胎衣,隐隐看得见里面细小的手和脚,近似蛙形的脑袋藏在手脚里。深白色的肚皮有微微的呼吸起伏,怎么看,这胎儿都很乖巧。

“若有童子受患苦者,令其慈母,分乳微尘,与虚空中,施诸罗刹,并清净受持此长寿命灭罪陀罗尼经,书写读诵,病则除差。时罗刹众甚大欢喜,而白佛言:审得生天,我等眷属终不能侵诸童子乳,乍食铁丸,终不能食诸童子血……”

母亲从怀里掏出一本经书,半跪在佛龛前,一字一句地念着。

“这个经文,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恍恍然地,我想起刚出生时,周围总缭绕着类似的诵经声。

“你和阿姊出生后,父亲认为是怪诞,便下令要杀,我哀了求,请如幻寺的法师来,日日诵经。七七四十九日后,法师说厄难消泯,这孩子才得以存活下来。”

我想起自打幼时,父亲严厉的眼神和祖母不屑的表情,想起堂哥表婶们近乎疏离的虚情假意,多少有些明白过来。

“那么,我阿姊她,会像哪吒一样出生吗?”想起七岁那年母亲带我去哪吒庙祈福,那个坐在莲子中央被烟火熏缭的圆髻童子,像梦一般天真。

“不知道。”母亲把这本《佛说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用粗麻黄布裹好,递给我,“妈只道你和你姊是双胞胎,她若有难,你怕也难以独活。自打生下你们,阿妈这产后病是愈发延绵,也不知尚有多少时日。凛儿你嫁到宫家,别的不说,无论如何,一定要照料好姊姊,懂吗?”

“嗯。”我翻开经书。说起来,这部经书自己从来没有翻看过,里头的字字句句却早已铭记于心。

二公子出了门去,我便也无心准备午餐,让丫鬟迎珊备了些桂花糕和酸梅汤,兀自坐在合欢树下绣花绢,绣得倦了,便拿起捕蝇兜子逮蝴蝶。眼下已是暮春,海棠和金樱子有些颓败,蝴蝶也不似从前那般翻飞,却见一伶仃的蜻蜓在枝头悄然驻留。

我提着裙摆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没等靠近,蜻蜓噗嗤一声飞走,只留下颤动的叶影,翩翩然如翅翼的留痕。

“哎,真的无聊死了。”我一屁股坐在树下,几瓣白色的金樱子掉落下来粘在眉梢,淡药味儿的香气倒是清晰得可以。

说起来,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家训良好的得体淑女,从孩提时代起父亲基本上对我和母亲不闻不问,祖母倒是隔三岔五申令我念诵《女训》《女德》之类的女规家训,背是背了,可实际上自己晓得了多少,祖母从来没有上心过。记得幼时有次我偷悄拿了父亲的墨砚,到井边研墨涂抹,在院墙角处画上了古古怪怪的乌龟、螃蟹、水蛇什么的,父亲知道后勃然大怒,将我囚禁小黑屋三天两夜,只得几个馒头和饭团。打那以后,我得了一种近乎幽闭的恐惧症,人前总爱沉默不语,人后却胡闹得怪气。因为这样的性情,母亲忧心我到了宫家不受待见,可事实上,宫二公子在自家府上也不比我受欢迎多少,倒是他整日纵情游乐,让我着实羡慕。

“少奶奶,小心跌了跤。”

“喔,知道了。”

我起身回座,拿绣了一半的绣绢当凉扇扇着,边扇边勺酸梅汤喝。夏日未到,树翳已浓重得让人心悸。要是阿姊能陪我就好了,我们孪生姊妹一并嫁给了二公子,哪管他爱怜不爱怜,姊妹两人嬉玩戏耍,如同蜻蜓逐寻自己的影子。

多好。

阿姊的脸,也就是我这张脸吧?我停下汤勺,凝看碗里倒映的面容。模模糊糊的稚气面孔,漾着一股淡酸的凉气。

入睡前,我习惯将怀里的锦囊取下,挂在枕畔的床梁。府邸近日猫多,我总疑虑野猫野狐的要叼了阿姊去,有几次想要放在枕边,望着在一侧安静酣睡的二公子,终将锦囊挂在了床梁。

“这是什么?”二公子有次问起。

“是姆妈给我绣的平安囊,说是日夜戴着,保平安。”

“蛮大的一个。”

“嗯,说是符咒比较多。”

夫君虽待我淡薄,但日里也并不怎么为难,我喜好的事情,只要不违反府里规矩,几乎无人过问。二公子的母亲逝世得早,打小他基本上由奶妈照看,老夫人只顾溺爱自己亲儿子,公子的吃穿用度和读书习字自然也没个样子。无羁惯了的他,待妻自然也如此,这是迎珊告诉我的。可我却想,夫君那么多年的乏人疼爱,他的那部分情爱,又隐去了哪里?

“小凛,去把我的香案拿来。”

这天晚上,二公子并没有如期入寝,只是褪了外衫坐在床沿,一副在想心事的样子。

“公子,怎么了?”二公子并未回答。意识到自己多了嘴,我只披衣下床拈起油灯到前面的书房去拿香案。

“还有酒。”

二公子有个小小的香案,供奉着奇怪的玉石,就摆在书房的桌案上。每次作完画,二公子总爱把玩香案上的玉石。据迎珊说(很多关于公子的事我都从迎珊那儿听来),这玉石是二公子和县府大公子的麝少爷在某个穴葬处挖得,精气得很。二公子素来贪玩,玩的又是些鬼鬼怪怪的精灵玩意儿,就算去了盗墓也不出奇。

我端来酒,目睹二公子在床前铺展设案。他令我斟了两杯酒,放在案前,捻动那块洁白无瑕的玉石,凝神静气祈祷一番后,将酒徐徐洒在床沿,方才起身立住。

“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近日睡不安眠,故设案祈祷罢了。”

“嗯。”

收拾妥当,我褪衣与二公子一并躺下,隔着纱白色帐幔瞥见门口灯架上两团跃动的烛火,只闭上眼睛,心头又浮起幼时禁闭室里无处不在的暗暗幽光。

翌日,我煮了安眠养神的酸枣仁汤,用茶盘托了端到书房。二公子正立在桌前作画,一副凝神聚精的模样。

“公子,我煮了碗安眠养神的酸枣仁汤,请尝尝。”

“凛儿有心了。先放着吧。”

将汤碗摆在桌上,我撤去茶盘,凑近了画卷细看。淡淡的黑墨里,似乎绻眷着一个搂抱的人体。

“啊呀,这画作的是什么?”

“凛儿看看,像什么?”

“公子定是墓穴去多了,才画出这般怪模样来。”

“啊咦,是吗?”二公子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笑了笑。那日他和麝少爷下棋将赢未赢之际,也是这么一副表情。

每日午睡起来,我都会嘱咐迎珊煮了羊奶羹或是加了枸杞的粥水,不放糖,不添盐,端到房里来做点心。说是下午点心,实际上是给喂胎儿的食物。

从怀里掏出锦囊,解开囊绳,我将胎儿放在铺了手帕的案几上。胎儿看上去厌仄仄的,奶羹端到面前,也不怎么多食,只啧两口便罢。

“吃点儿吧?”

青白的身体,鼓囊囊的肚子,小小的手足若隐若现;与躯干不相称大的头部,生着一对黑墨色的小眼睛,说是人类,实际上更像是鱼豚一类的动物,仔细看了去,尾部还有类似尾巴状的器官。

想起今早二公子那幅画,怎么会那么像呢?我将胎儿托起来放在掌心,柔软的肉体摸上去黏黏的,有一股孩子气的温暖。十六年前,自我和阿姊降生,不知道姆妈用了多少心力,照料它,爱着它,直至今日。

捧着胎儿,我念了一小段陀罗尼经,它还是不怎么肯动弹,一点不似平日里活泼。要是能把自己的人生分一部分给阿姊就好了,有时甚至觉着,是自己占据了阿姊所应有的那部分,才得以降生,而阿姊,就因此永远无法成人了……

才暮春时分,窗外的蝉鸣嘶响得紧。日里这时辰,二公子总在城外的湖畔垂钓,日暮方归。

细声细气和胎儿说了一会儿话,我想起昨夜二公子置于香案的玉石,便问:“阿姊,是不是不喜欢那石头?”

手心的胎儿轻轻地蠕动起来。

“哎……”

将香案的玉石藏到橱柜里,胎儿似乎有了点生气,我拿手指蘸着羊奶羹,凑在它的小嘴角润了润。不一会儿,它开始吧嗒着小嘴儿,吮舔着汤匙上的羹。

五月末,母亲殁了。说是久年积劳成疾的伤寒,可我觉着,母亲这么多年闷着一口气,只因寻着了我和阿姊的落处,便得以安心撒手尘寰。

葬礼上,身穿哑色丧裙的伯娘、婶娘各个哭哭啼啼,连祖母的大小丫鬟也陪着一旁黯然抹泪,是多有排场。我是哭不来的,眼泪出嫁那天就给憋了回去,若是哭了,也不过是风光家族的寂寂陪衬。跪在母亲棺木前轻轻拍打,怀里的阿姊似乎也哭了,我感到它一阵接着一阵的颤动,这时二婶母走过来凑近我耳畔说,“阿凛你来月事了。”

在更衣室我解下灰色襦裙,见裙腹处粘着零星血丝,那不是我的血,是胎儿的血。从灰白小身体渗出来的淡色血迹,看起来像玫红色眼泪。我已经不记得和阿姊在母腹里的日日夜夜了,可阿姊她,大概不会忘吧。出生时,她也像现在这样流出细血来吗?

我捧着小小的流血的胎儿,拿起母亲留给我的绣绢在它身上轻拂,“牵郎郎,拽弟弟,踏碎瓦儿不着地。牵姊姊,拽妹妹,樱花遍地不落雪。”

诵了好几回,胎儿渐渐安静下来,身子也不再渗血,我用白绢儿擦拭它,除了瘦了一点,它看上去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匆匆赶回灵堂,叔伯婶娘们都在用奇异的眼神打量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襦裙上还粘连着血渍,不禁下意识地捂住了裙肚。

母亲死了,他们的屈辱对象就立即转向了我,这是可以料想得到的。我没有话说,也无从抗争,只回到守灵的坐垫上跪坐着,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倒是卿夫人,那位夺去母亲爱宠的女人,命丫鬟给我端了碗莲子水来润喉,又递上热敷好的手巾给我拭汗。见我拿起手巾狼狈擦汗的样子,卿夫人笑着对众人道,“月夫人殁了,凛儿这孩子也算我的一子半女,今后也是少不得照拂的。”

卿夫人这话,我听着心头涩涩的。这个女人,在母亲生前尽了力的贤良淑惠,不似母亲,人前人后止不住的哀怨样儿,能不被她比了去了。就连丫鬟杂役们都在背后议论,月夫人这任性劲儿,哪比得上卿夫人懂事识大体。

我用手巾用力地拭着额前的汗,只低低冒出一句:“谢卿夫人。”

天色渐暗,灵堂的灯火愈发明亮。守夜时有好几次我都快要昏厥,想起怀中的胎儿,又慢慢挺了过来。

樊城的夏天是在母亲下葬那天正式到来的。那之后,日子便一日燠热过一日,蝉鸣明亮如潮水,夜晚一到,蛙声四起,未有一刻消停。

天气忒热,二公子照例白日里不见人,只我和迎珊两人对坐着绣花,绣得倦了,便躲到里屋,和阿姊说上一会儿话。

一日清早,我在花园侍花。绢红的茑萝开得煞是可人,我寻思着取了花瓣和着莲叶与芨芨草梗,为胎儿编织凉夏的花草床。姆妈生前大概总让阿姊待在中规中矩的绣囊里,顶多是铺着花缎的锦盒,而我多爱打扮,总要寻思着给胎儿编织花瓣床啦,用沐了熏香的茶水洗澡啦,有次还爬上屋檐去取燕子窝,觉得那鸟窝胎儿睡起来一定很舒服。

因怕胎儿对花粉过敏,我小心翼翼地捻了些没有沾到花粉的茑萝花,用裙摆兜起来,一时间裙摆花红草绿的,看着心头喜喜的。

“姑娘,您这是……”

“啊……”

身后忽然冒出男子的声音,惊得我花瓣散了一地。

眼前的白衣男子,长发轻束,双手背负身后,他安静地注视着我,眼角眉梢固是清澈,长得却好像某个熟悉的人。

“你……长得好像……某人……”

“长得像你夫君,对不对?”

男子的回答让我目瞪口呆,他笑笑,“您是二嫂吧?”

我这才明白他就是二公子口中的大哥宫天昊。二公子和哥哥天昊,长得甚是相像,只是天昊看起来比公子多了几分疏狂,也略带年长的沧桑。

“小凛有礼了。”我略作敛衽,思绪仍有点呆。

“二嫂客气了。”宫天昊扶起我,“这花,撒了怪可惜的。”

我敛着裙摆,宫天昊将落地的茑萝花一瓣一瓣拾起。所有的花瓣都捡起来了,他又从枝头捻下一朵白雏放上裙摆,“这是我向二嫂致歉的。”

“谢大哥。”

入夏后,胎儿好像长大了一点。但也许是错觉,毕竟这十五六年的,阿姊的样子从来没有变过。凉凉的夏夜,我嘱咐迎珊在莲池边凉亭摆了瓜子和冬瓜茶,就着灯烛读着古文小散,读到意会处,也给阿姊念上那么一两段。孤寂这种事,若有阿姊在,也不是什么事。

这夜,二公子迟迟未归。虽说流连文人古事,我也开始感到倦意。唤了迎珊来,准备起身回房休息,这丫鬟却怪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少奶奶,我得了一样好东西。”

“哎,什么呢?”我展开纸卷,上方载着仙茅、丁香、蛇床子、白茯苓……各种奇怪中药。

“女人呐,迟早要为自己打算的。”迎珊附在我耳畔,“这方子,夫人给的。少奶奶,按夫人的意思,您也是时候为宫家传续香火了。”

一时间我有些回不过神来,良久才闷然道,“二公子知道吗?”

迎珊看我的眼神有些怪异,我终究明白有些话问了也是白问,这二公子的事,全府上下,怕也只得我这原配妻子懵然无知。一时间,酸涩的泪水在眼眶转了几转,我瞥过头去,向着那一池皎洁莲叶,“知道了,把方子收起来。”

迎珊这孩子,虽说是宫家祖母指派来的,平心而论,待我也是真心。嫁过来这些时日,我在宫府里自是无足轻重,举凡府上大小事务,基本是可有可无。迎珊说了,只要少奶奶能平安延续宫家香火,能保一世顺心。

“哎。”我叹了口气。夜已深,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多时。二公子回来时,隐隐听着窸窣换鞋、褪衣的声音,本想起身侍夫洗漱涮更衣,却转过身去,假意地寐了。

翌日清早,我对镜梳理妆容。由于一宿无眠,眼袋略略明显,我沾了些淡色水粉用指肚往眼睛下方匀匀地抹着。二公子起了身,自顾自站在房门处逗鸟。两只红嘴相思雀在笼里跳上跃下,淡金色的晨曦徐徐地注入房间,有种恍然的温馨。

“公子,今早喝红米莲子粥吧?不放冰糖,我嘱咐迎珊放了些百合和芝麻,既润心,又补气。”

“甚好。”镜子里,公子迎着晨曦转动鸟笼。

“大哥回来了。那日在花园见到他,吓我一跳呢。”

“天昊啊!这家伙平常军务繁忙,赶着一趟来,也是见首不见尾。”

“哎。”

“才头一回见他吧?怪不得。”二公子转过身,“虽说不同母亲,但我们哥俩好啊,自小分不出谁是谁。”

“公子说笑了。”

上好妆,我回过头,逆光中二公子的背影瘦瘦长长。我起身前去,踮脚替他挽上长衫的后领,“我们要个孩子吧?”

“要什么?”二公子一失手,笼中的相思雀扑簌簌惊飞出去,剩下另一只在笼里上窜下跳,惊惶楚楚。

“啊,没什么。”我像做错事般,手忙脚乱地帮着捂住鸟笼。

哪吒庙在县郊不过五里地,香火从来也不旺,据从前理寺的甄姨娘说,这里只有在庙会那几天,才迎来过节的排场。庙里原本是有僧人的,但庙小,指不上多少供养,总得时常外出化缘,久而久之,僧人也便迁往他处。剩一两位师父,年节时会返回庙里,处理法事,诵经祈福。

今儿怕是入夏来最燠热的一天,一下轿,便被暑气濡得汗涔涔的。怀里的胎儿我用竹篮兜着,拿手帕和草叶遮着,倒是还好。迎珊看样子也有些闷忿的,这丫鬟在府里凉快惯了,出来受着热气也难怪不悦。我打发她去殿前摆放贡品,自己来到客堂登记问询。

客堂处趴在一个小沙弥,穿一身宽大得紧的僧袍,脑袋圆圆的,睡眼惺忪的样子。

“登记簿在这里,登记什么?”

“宫皓,蔡双凛合家,求子。”

“求子吗?”小沙弥揉着眼睛。

“嗯。”

“你不是有子吗?”

“啊?”

“蔡施主,恭喜你,已经有喜了。”

小沙弥揉着睡眼,说话却很清晰。

“还是填上吧,我这就去跪谢神明。”从袖笼里掏出两钱银子,我拎上竹篮敛衽行礼,“谢谢小师父。”

迷瞪瞪的小沙弥,说话仍是一股机灵劲儿。大概在神明面前,一切都隐瞒不过吧。我跪在哪吒法像面前,接过迎珊为我点着的香,用尽所有的愿力,祈祷神明赐我一个哪吒般的孩子。

“少奶奶,您刚才的祈祷我都听见了。”

“什么?”

“您呀,就是求个大胖小子。”

“少胡说。”

庙后的山路有些崎岖,轿子走起来一颤一颤的,空旷旷的林子回荡着迎珊清脆的嗓音。

“别净大嘴巴胡说,小心回去挨小鞭。”

“什么嘛,迎珊没有胡说,迎珊还替少奶奶祈福来着。”

“听好了,今儿去庙里上香的事对谁也别说。”

“是,珊儿遵命。”

拐弯时,我见路边山李沉甸甸地坠在枝头,绿盎盎煞是可人,便命轿夫停了轿,让迎珊去采些来解渴。

这一处地儿果林密匝,阴凉敞快,我坐在轿上扇着手绢,听得迎珊大喊,“少奶奶,快过来呀。”

“什么大惊小怪的?”循着迎珊的声音慢慢走过去,见她站在树林边缘,拨了林边草丛一径指着远处,“看呢!”

“小心草里蚊虫。”我牵起裙摆,蹚进了草丛里。

“您看嘛!”

草丛拨开的地方,漾着巨大的反光,那无比明亮的地方来自山下的玄绿色湖泊。湖面的绿因为阳光,晃得粼粼不清,我蹙着眉,用绢儿遮着头,依着迎珊的手势看过去。湖泊对岸垂柳深处坐着两个人,一个紫衣,一个青衣,青衣垂着钓,紫衣则倚着树,在树下玄想着,两人挨得很近,有没有说话,说了些什么,完全被着叵测的湖水给吸纳了。我想起今早替二公子捻过的衣衫,他那拂动的青衫在那么远的地方看起来,陌生得像湖水的一部分。

打寺回来,我好像中了暑气,好几天昏仄仄的,一到日光明丽的地方,就晕眩得不行。本想去夫人面前请安,也搁了下去。迎珊嘱咐厨房用陈皮、甘草、薄荷脑、冰片等几味中药煮了水,喝下去肚子凉凉的,却不管事。我自卧在床头,看着笼里扑簌的相思雀儿,觉得闷心得紧。小沙弥的话好几回在我心尖尖上打转,要是阿姊真是我的孩儿便好了。我托着胎儿,怏怏地想着。二公子不在家时,我通常把香案的玉石藏起来,才敢把胎儿抱出来疼耍。

神明的意旨到底是怎样的呢?胎儿卧在我的掌心,呼呼大睡,由于天热,它看起来粉嫩粉嫩的,可爱得不行。正呆想着,门口传来男子的说话声,声音夹杂着足音,越来越近,听得清是二公子和另一个人在说话。我一个激灵,将胎儿掖进了怀里,又赶紧起身将藏在橱柜的玉石拿出来,这才又卧回床上。

“小凛,看见我的玉石了吗?”二公子推门而入,大晌午天的,却喝得醉醺醺。

“公子,你先坐下,我让迎珊端碗醒酒的酸梅汤来。”我拿帕绢替他抹着额上的汗,蓦然惊觉门口外还站着一个男子。男子瘦伶伶的,身形气质有种说不出的清俊。

“您好。”我朝门口的男子略一鞠礼,“请进来坐。”

“不了,”男子笑道,“您是二嫂吧?小生麝玄官,见过二嫂了。”

“久闻麝少爷大名,我家公子亏得您的照料。”

说话间,迎珊倒了两碗酸梅汤端上来,玄官依旧站在门口,双手背负,凝看园中扶疏花木。

我命迎珊把汤端去给玄官,自己服侍公子喝了,这才进里屋去拿玉石。

二公子将玉石握在手里,端看半晌,对门口的玄官说声,“走吧。”

玄官回望我一眼,微颔首,方才同二公子离去。我扶着门,望着二公子与玄官并肩而行,青衣白袖,荡然身姿,于走廊渐行渐远,心头竟泛起一股隐隐的嫉意。

这时迎珊近了前来,道:“公子怕又去赌场了。”

我一甩身:“也好,反正我也不喜欢那玉石,怪里怪气。”

“你有喜欢的人,对吧?”

晚上,我对着二公子的背说。因为熄了灯,四下寂寥廖的,卧在我身边的二公子只有体温,连呼吸都淡得可以,我屏息静气地等待回音。

没有回答。

“给我一个孩子吧?”我又说。

此时窗外忽然蛙声大作,连成一片,像约好似的此起彼伏。我大概是下了决心想要等到天明的,黑暗中,我守候着二公子默然的背躯。

锦囊被我挂在了床梁,那一处凹进去有童子抱鲤的刻槽。玉石拿走了,我便让阿姊进幔帐来陪我,黑夜中,三人都很寂静。

守至夜半,二公子仍沉沉地躺着,偶尔侧身翻动,也只轻微细响。不知躺了多久,我渐感觉屋内的闷气被一阵润凉的气息所取代,接着,雷声轰鸣,窗纱霎时间被照得雪白,偶尔又恢复寂暗。

暴雨啪啪作响,接着雨势越来越大,蛙声早已湮灭。不时掠白的闪电,映亮了二公子身着衬衫的身背。枕畔的这个人,在闪电亮起来的时候,陌生得不可思议。

我起身拈起床尾叠放的细薄棉被,覆在二公子身上,自己也蜷进被去,转身对着窗,该睡了,我对自己说。

翌日天光大作,庭园里的竹子明翠得不可思议,荷塘里,被雨水洗濯过的紫莲、粉莲,一夜间开了满池。含着雨气的空气让人清神一振,几日来积蓄在心头的暑气消逸了大半。我唤迎珊拿了木盆采撷莲叶、花芯上的雨水,贮在地窖用来擦脸抹身,自己去厨房取了糯米熬的藕汤,勺凉了放在桌上。

二公子起床时神色很好,他站在门开,边系外衫边问我,“凛儿,昨儿夜里睡得可好?”

“甚好。只是半夜雷声一惊,迷迷糊糊吓醒又睡了去。”

“嗐,我昨天陪玄官喝多了,晚上竟连打雷下雨也没听到。”

“公子今儿又要外出?”

“昨天输了不少,玉石也赔进去了,手气不佳,没劲。”

我把放凉的藕汤端到二公子面前,“这是邻县进贡的秋藕,这个时节吃倒也清暑,公子尝尝。”

二公子尝着藕汤,像是想起来什么,“趁今天凉爽,我们到集市逛逛吧。小凛嫁过来这些天,我也没给你买点什么可心的,喜欢的话,去看看吧。”

“嗯。”二公子一下这般温情,我竟不知什么表示才好。

换上绣了灵鸟的白罗裙,又在裙外配着素花绫衫,这才跟在二公子身后出了门。大约是常来,二公子对集市甚是熟稔,烧饼铺,铁铺,洋杂店,当铺兼玉器店,还有街头卖鼓的,耍猴的,二公子都停下来一一指点给我看。

走到一个腌菜摊面前,我拣了几样腌菜让摊主用草纸包了;在灯笼铺里,我看中一对画着仙女吹笛的荷花灯,二公子付了钱带着走;还有看见卖小鸡禽的,毛茸茸的一团团在篮子里滚来滚去,我蹲了下去看着走不动了。

“这小鸡禽儿的,你也喜欢?”

“看看就好。”说是这么说,我却在鸡摊逗留了很久,我甚至想,自己怀里的胎儿,也能像小鸡一样孵出来就好了。

提着满当当一大篓什物,二公子笑着说,“小凛净买一些便宜玩意儿,像缎子啦,凤簪啦,珍珠手串啦,难道就没有看中的吗?”

“小凛喜欢府里没有的东西嘛。”有那么一刹,二公子给了我真正的夫君的感觉,但当我回答完他的问话,这种感觉又消失了。眼前这个给我安慰的男子,给了我很多很多的安慰,却不是我想要的。我走着想着,慢慢地又落在了二公子身后。

玉石被二公子送进赌场已有大半个月,这天,迎珊早早被夫人唤去盅药,我换上粗布罗裙,裹了头巾,揣着胎儿,从后门溜了出来。

虔阿娘住的地方阴森森的,大热天的,进了院子便觉着一股沁心的凉。

“请问虔阿娘在吗?”

没有回应。

从窗纸缝隙里看进去,屋里黑魆魆的,什么也瞅不见,只一股凉凉的霉气冲鼻子。我不甘心,凑近了窗户孔隙处再次呼道:“虔阿娘,虔阿娘在吗?”

“找婆婆什么事?”树上忽然传来孩子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

我眯缝着眼睛朝树枝望去,却怎么也看不清。

“喂,说你呢。”童音再次唤道。

定睛了朝树梢深处直瞅去,只看得见影影绰绰小胳膊小腿匿在树叶丛中,晃一晃,又不见了。

“嗨,问你呢,虔阿娘在吗?”

“什么嘛,虔阿娘现在是虔婆婆了。”小孩子的声音应道。

十六七年时光倏然,阿娘现在是婆婆了,可阿姊她还并不是少女。我想着这个中的缘由,人变得有些恍然。

“喂,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虔婆婆不在。”

“啊,她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树里半天没有回答。由于眼睛适应了树隙里的光线,我直直地瞅着树梢深处,蓝天在树叶里碎成一片片的,一时间我有种错觉,觉得那里隐藏着虔婆婆所带走的阿姊的魂灵。

“噗通”一声,吓了我一大跳。一个身上全是灰泥,腰里系着草绳的小孩出现在我面前。

“给我。”他朝我摊开手,手心脏兮兮的,我后退了一步。

“干吗?”

“给我铜板。”

“啊?”

“你不是想知道吗?”

我点点头,“铜板?”

“七个。”

我给了小孩八个铜板,他放在嘴里咬了咬,吸溜了鼻涕,才说,“那个老太婆,每天要到傍晚才回来。”

“她干吗去了?”

“铜板,八个。”

意识到所问不菲,我转而说,“那好,我在这里等她。她要是不回来你赔我铜板。”

“嘻嘻。”小孩一下子躺倒在院角的干草堆里,“像你这样的少妇,生意我可做多了,没亏本过。”

“你可真行。”我也学着他的样儿在草堆里坐下来。

第一次见到虔婆婆,可是好像已经认识她很久的样子。

暮色在村子欲近未近的时候,一位黑衫打扮的老妇推开了院子的柴扉。老妇咳嗽了一声,我赶紧从草堆起身迎了上去,她却像没有看见我似的对着草堆喊道,“十一仔,快起来。”

睡在草丛里的十一仔一骨碌转了个身,又睡着了。

“虔婆婆……”我上前一步,唤道。

和大多数上了年纪的老妇不同,虔婆婆身板笔直,脸上的皱纹却纵横如谜。她没有看我,反而抽出一根细柴木,朝十一仔身上抽去。

“奶奶。”十一仔弹开被细柴抽出淡痕的小腿,爬了起身。他接过虔婆婆手里的竹篮,一边还揉着惺松的睡眼。

当虔婆婆咳嗽着推门进里屋时,我一步跨了跟去,“承蒙当年您的照顾,小女有礼了。”

然而虔婆婆并未看我,她只招呼十一仔进了屋子,转身留下一道门隙,透过门隙她留下话,“村口的酱菜和腊鸭真不错。”

迎接我和阿姊出生的,竟是性情这样奇异的妇人。我拎着腊鸭和酱菜,再一次叩响了屋门。

门露出细细一道缝,缝里透出一丝昏黄的光,一只小手伸了来,取走了腊鸭和酱菜。

“奶奶,腊鸭今晚切吗?”

“味道好像很不错的样子。十一仔想吃吗?”

“想啊。”

“那去开门吧。”

屋门一下子拉开,十一仔笑嘻嘻地对我说,“进来吧。”

虔婆婆坐在木桌边喝着茶水,边喝边嚼着小碟里的花生米。我在她对面坐下,她并没有给我倒茶,只直直地望着我,“你是哪年生的?”

“小女蔡双凛,原蔡府蔡家大小姐……”

“问你呢,哪年生的?”虔婆婆说话毫不客气。

“天圣七年,冬。”

“嗯。”虔婆婆点了点头,对十一仔使了个眼色。

正在啃鸭腿的十一仔放下鸭腿,噔噔噔跑进里屋。没多久,十一仔抱着一个大木桶跑出来,木桶上用红字写着歪歪扭扭的“天圣”二字。

“看吧。”十一仔哗啦一声把木桶倒在我脚下,里头的东西噼里啪啦散在地上,全是写着红字的小木牌。

天圣三年 四月二十九 庚时 女 沐浴

天圣八年 一月十日 午时 男 夭

天圣九年 二月二日 卯时 男 长生

天圣元年 八月十四日 卯时 女 衰

天圣三年 四月二十二 子时 女 夭

天圣六年 五月五日 亥时 男 帝旺

天圣六年 三月十八日 亥时 女 墓

这么多木牌,记载着生辰性别和长生十二神,我看着有些发怵,“死了的和活着的全放在一起吗?”

“都是人呗,为什么不能放在一起?”老太婆的声音有些冷淡。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料到她正在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像这些长生、沐浴、帝旺、衰之类的,是什么意思?”

“衰是什么意思?墓呢?”

“问那么多干吗,找到自己的就知道了。”

我在脑海里回忆着自己的出生时辰,当初和公子合婚时,母亲命人用红纸写了我的八字,揩好包了在锦囊里交给宫府的差人。那时我不过十一二岁,只模模糊糊地觉着,那里好像包着自己一生的命运。

“不记得了。”我赌气似的说,揣着的木牌被我一下散落在地上。

“你随便抽。抽签差不多,很容易就抽中。”虔婆婆脸上看不到半分表情,“你不记得时辰,那我自然也不知道你是谁。”

“好吧。”我闭着眼在木牌堆里摸索,摸中一个的时候,怀里的胎儿忽然喏喏动弹起来。

“就这个。”我一下子睁开眼睛。

老太婆花了很长时间看那块木牌,屋外响起夜鸟“呜儿啾,呜儿啾”的声音,瘆人的鸟鸣沁得我后背凉飕飕的,扭身一看,十一仔还在认真啃鸭腿。

“这不是你。”等了很久,她忽然说。

“为什么?”

“这孩子,还在胎里。”

“啊。”恍惚中我有种替代阿姊活在人世的错觉,一瞬间觉得屋里的烛火都暗了下来,阿姊的灵魂大概一直住在我的身体里吧,如果阿姊是我,那我又是谁呢?

“可是,我们是一起生的……”还蹲在地上的我,几乎快要凑近虔婆婆手上那块木牌了。

“嗯。”虔婆婆点了点头,眯着眼睛看我,好一会儿才开口,“长这么大了……”

我迟疑着,怕贸然开口打断她的回忆,她那眯着的眼神里,好像眼珠子被某种浑浊的岁月淹没了似的。我静静地等待着,甚至希望她眼里的混浊岁月也一并将我淹没。

“这么说,你代替它活了下来?”她摩挲着手里的木牌,我明白“它”指的是这块木牌。

“不,我姊姊还活着。只不过,”我低下头,“像你说的那样,还在胎里。”

“唔。”

“能出生吗,她?”我急急地又问了一句。

“不知道,你自己看吧。”虔婆婆恢复了冷淡的态度,将木牌递到我手里。

天圣七年 十一月十九日 丑时 胎(长生)

我木木地盯着这块牌。这块牌和其他牌子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多了个括号,里面写着“长生”字样。在我看牌发呆的时候,啃完鸭腿的十一仔上来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木牌,啪嗒啪嗒地把牌子扔到桶里,死去的活着的,每一声响,都很清脆。

“什么也看不出来。”我说。

“每六年、十二年为缘分的一轮回,天圣七年,那就是景祐二年、庆历元年、庆历七年。”

“庆历七年。”我重复着虔婆婆的话。

裹着头巾从后门溜进院时,迎珊正提着灯笼四处找我。

“跑到哪里去了?急死我了少奶奶。”

“嘘。”

我拉着迎珊的手溜进房里,关上房门,卸下头巾,坐在凳子上直喘气。

“夫人不知道吧?”

“嗯。”

“今天的事儿,对谁也不许说。”

“少奶奶,可是……”

“去给我盛碗羊奶羹,噢,再来一碗姜丝粥。”

“是。”

趁迎珊去厨房的当儿,我将怀里胎儿抱出来放进锦盒里,解了粗布罗裙,换上素缎白裙,绾在脑后的发辫卸了下来,盘起来用发簪簪好,对着镜子察看一番,方才坐下来,从茶盅倒出今早泡上的薄荷茶,慢慢地饮着。

胎儿好像也渴了,我用小银勺舀了一勺茶水,凑在它嘴角润了润。胎儿吧唧着鱼唇似的小嘴,吮舔着茶水。

羹粥送了来,我搅着冒着热气的羊奶羹慢慢吹凉,喂给胎儿吃,想着这趟儿出门汗腻腻的,又叫迎珊去地窖取些先前贮存的荷叶露水来。

夜风透着纱窗暗然潜来,在阵阵草叶的夜香里,我在碗盏的露水里慢慢注入温水,将胎儿浸在里头,轻轻地给它洗澡。

庆历七年,我想着虔婆婆所说的缘分,捻亮了烛台,仔细注视着胎儿。它的胎囊好像脱落了些,但又长出更新更致密的一层来。

终于开始喝那味道怪怪的中药了。日里天气闷热,我总让迎珊给放了冰糖盛凉了,午饭后在院里歇着,做绣工活儿累了,才一口喝完。

这天天阴,绣工也做得顺手。我端着凉得有些过头的药汤,抿了一口,觉得今天的药汤有些腥口。

“最近好吗?”

“噗……”身后冒出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差点被药汤呛着。转身一看,是天昊。白衣绾发的天昊,正眯着眼看我。

“大哥来好久了?”我起身鞠礼。

天昊并未答话,只问,“生病了?”

“没有,只是调理身体的药而已。”我用衣袖擦去嘴角的汤药,颇为不好意思。

“唔。”天昊在一旁的石凳坐下,蹙眉看着天空,却不再说话。

奇怪的男人,我心里想。从正面看,天昊和二公子长得极像;在我坐的地方侧脸看了去,天昊却只像天昊,轮廓有种说不清的疏朗。

“我们下棋吧。”天昊忽然说。

“甚好。”我答道。

后来我想,可能天昊见我在绣绷旁边摆着二公子的棋谱,便想起来邀我下棋吧。天昊的棋技有些变幻莫测,漫长的蝉鸣中,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地觉着,自己和注视着棋盘的天昊对视上了。一盘终了,我似赢实输。迎珊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站在我们身边看棋。

“少奶奶下棋真棒。”

“明明输了,还这么说。”我吩咐迎珊去拿清酒和杯盏来,“谢谢大哥陪我下棋。”

“你没有和二弟下过棋吗?”天昊转动着白子,我觉得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没有。”我摇摇头。

“那我们再来一盘?”

“谁输了谁喝。”

“谁赢谁喝。”

傍晚的时候,二公子回来加进了棋局。一开始二公子站我身边指点着,后来换成了二公子和天昊对弈,我在一旁斟酒,不时地用手帕给二公子送风。暮色归斜,酒喝光,棋局就结束了。

相比二公子,我的酒量却是极好。不知为何,从小滴酒不沾,偶尔痛饮,却也安然无恙,这大概归功于我有个爱喝酒的母亲。

我搀了二公子回房,替他除了皂靴衫袜,又拿温热的汗巾擦拭,二公子沉沉睡去了。替二公子换衫擦背时,我莫名地想起胎儿,觉着睡得沉沉的二公子和胎儿很像。

挽着水盆出了房门,却发现天昊仍站在院里,天色黑漆漆的,白衫默然的样子有点寂寥。

“怎么还不回房休息呢?”

“在回想方才的棋步。”

“大哥雅致。”

“送你。”天昊摊开手,掌心是一枚白色的棋子。

“哎。”

“你下棋时,我偷的。”

犹疑地,我接了过来。抬头时,对方已然离去。

“谢谢。”我冲着天昊的背影嘟哝了一句。

“不谢。”没想到他听见了。

半个月汤药喝下来,口干喉燥的,夜半常常有梦。梦醒时分,仍是迷夜。枕边人酣酣地睡着,我便去抚慰胎儿,胎儿也睡着,一样天真的睡法。

这样喝,怕是要喝出怪诞的梦来。天热,我装着绣花乘凉的样子,趁没人的当儿倒了在合欢树下。几次下去,树底渐渐露出褐黄的焦根来。这药汁厉人,怕是树也着脑吧。

一日,我又在树下倒药,不意扭头看见天昊正站在身后。

“哎……”我下意识地将碗藏在身后。

“这树和你缘分深啊。”天昊笑了。

我不知道天昊所说的“缘分”究竟是什么意思,从他的表情看,又没有丝毫取笑的成分。

“再来一盘吧。”

“好啊。”我飞快地回答道。天昊这样提议,好像我们常在一起下棋似的。

从天昊的棋艺,我认定他是个温和的人,尽管每一步招数叵测,却有着无懈可击的细腻心思。有好几回,我疑心着他要偷我的子,却被他严肃思考的面容镇住了。在荷塘边儿的凉亭,浸润着惶惶然的午后日光里,我们下完了最漫长的一局棋。

“小凛小时候玩过打水漂吗?”

“不大会。”

话音刚落,天昊拈起棋盘上最后赢我那一子,扑簌簌地在池塘掠出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极漂亮的水花。那棋子撞到一颗旧莲蓬上,沉没了,荷梗晃动几下,在水面飘摇残存的影子。

趴在夫人膝上的西施狗,眉眼处绒毛耷拉得老长,犹如鹤龄老人的须发飘逸斜出,遮住了双眼,只用发隙处的余光紧瞅慢瞅地盯着我。

“凛儿,你的月事是哪一天?”

“回夫人,每月初七,初八左右,最迟不过初十。”夫人的问话冷冷的,可她爱抚爱犬的手势却很温柔。我注视着那手,手上的雕花镯子勾带了几缕狗毛,在夫人细腻的手腕上很显眼。

“女人家的,这种事须得自己上心才行。”夫人继续捋着爱犬,“嫁过来我们宫家,夫人我这边为你操心的也够多,这点事儿要是还不晓得争气,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事情等着担待。”

“是,夫人。”说话间,西施狗自夫人身上蹦下,绕着我匍匐地嗅着,不意间一下叼住裙角。

这狗,大概听懂了主人的意思吧?我轻拽裙角,狗也不松口,只摆摆荡荡的,做游戏般地退却与跟进。

“好,我累了,你先下去。”

“凛儿先退下。”我回复着,却和西施狗纠缠了好一会儿,才从座位起身。

从夫人屋里出来,我绕着东厢慢慢儿走着。这宫府里,就数东厢寂寥安静,据说当年宫家老祖兴建宫府的时候,备了这地方给老太太做养心院,不料建了一年,老太太便殁了,留下这地方设做禅房,各房夫人姨太太的,想要清心了,便来这里念念经,小住几日。

东厢后院的青竹长势傲人,明明是炎炎夏日,竹林的繁密却让人透着寒凉。走入竹林小径,怀里胎儿翻动几许,方才西施狗不怀好意的逗弄,大概也让它觉着惊扰吧。

我深呼吸一口气,丝丝日色落在径道上,几乎没有任何温度。从竹林的缝隙间,隐约看见远处晏青色的禅房,自打嫁过来宫家,这个安静的地方还未有涉足过。走着走着,好像听到哪里传来窸窣作响的动物般的声音,沙沙作响的风从竹叶驳隙经过,一切又安静了。

大概是幻听吧。

如此想着,却一个趔趄绊倒在地,胳膊肘硌到竹子上,酸疼疼的,好在胎儿揣在怀里,被胳膊挡住了。

起身时,发现前面有一口井。井口用折断的树枝遮挡着,四周零零落落地堆着些落叶,用来汲水的木桶和绳子散落在旁边。这井,大概有一段时间没有使用了吧,可是木桶和绳子看来也不过散落几天的样子。

“弥嗤……弥嗤……”又是那动物般的声音。

小心翼翼地,我靠近井沿,扫开一点树枝往下探望。由于正午的阳光太过刺眼,往井底看下去几乎墨一般黑。

“喂?!”

“阿弥陀佛……”

我这才听清,原来那动物般的声音,是由井底发出的,变了形的佛咒。

“您好!”

冲着井底我恭敬地说道。过了一会儿,井底响起了奇异的木鱼声。

“请问您是哪位?”

没有回答。伴着“阿弥陀佛”的声音,木鱼轻轻地敲着,我拈了一片竹叶拂下井去,木鱼声终于停止了。

“小姑娘,我死了,在超度自己呢。你别来。”从井沿冒出的,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子,虽然衣衫褴褛,肤色却白得惊人,大概是长期待在井底的缘故吧。他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讲过的土地公公。

“这里头,是哪里?”我指了指井底。

“人死了,就不能有禅房吗,啊?”

“是这样啊。”因为样子看起来像土地公公的缘故,我一点也不觉着害怕。

“你是宫家人吗?”

可能是外头日光太烈的缘故,老头子一直眯着眼睛看我。他注视我的时间久得过分,简直让人疑心这竹林四下的时光都寂止了。

“去给我拿几个桃子好吗?”

“在哪里?”

“禅房的供桌上。”

“还有清酒。”临走时他又嘱多一句。

出了竹林,便是那晏青色的禅房。大抵是宫家人汲于日常俗务的缘故,禅房基本上是形同摆设的存在。我推了推房门,拾掇清整的房间里除了佛龛和几张蒲团,几无多余的杂物。

桃子是有的,用果盘盛着。清酒却不在供桌上,本来酒品也不该供佛。我急急地揣了几个桃子入袖,便带门出去,沿着来路一径返回。

“好吃吗?”

“下次你带酒来,我替你念佛。”

“是吗?”我想起怀里的胎儿,一下就答应了。

“下雨天怎么办?”

“哈,不怎么办。”

“落雪呢?”

“我是由墓地一直挖到这口井里,什么雨啊雪的,这样子很不错了。”

虽然老头子说的都是鬼鬼怪怪的痴话,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很乐意听。这个老头,脸颊消瘦,头发蓬乱,眼睛却炯炯地放着光,吃相也非常地豪气。

“我回去了。”老头“噗”地吐出桃核,又将余下的桃子放进口袋,“带酒来。”

“好的。”目睹他消失在井口,我再次往井底望了望,这才拿树枝遮上去。

月事来的那两天,迎珊不知从什么地方端来两本画册,问她是谁给的,她却推说不知道,只叫我晚饭后回房里翻翻看看。

画册里的男男女女都处在云雨之中,或穿着或裸露,用奇怪的姿势弯弯曲曲缠在一起,男人和女人那方面的器官看起来特别庞大,在树下,在秋千,在凉亭,在走廊甚至小舟上,千姿百态的姿势和风景融为一体,有的画里男人多,有的画里女人多,有的则一男一女男女各半,但无论是哪张画儿,都没有我和二公子平常睡觉的姿势。

我认认真真地翻看着画册,房里晚风凉浸浸的,互相纠缠的男人女人看起来并不怎么温柔,而且他们的面目也似乎处在快乐和不快乐之间。这不是自己第一次看到这种画了,记得年纪很小的时候,曾在婶母的斗橱里翻出过类似这样的春宫图来。那时候只觉得男人和女人在打架,而且被这种凄厉的打法吓着了。

这些画儿看得我小腹疼,月事来时小腹多多少少有胀痛的时候,这种温钝的,类似暗涌的痛法,还是头一回。

“哎。”我轻轻合上画册,掏出怀里的胎儿来小心地逗弄着。胎儿似乎总在睡觉,即便不是睡着,也是处于一种类似混沌的温暖中。它的知觉,大概尚在初初地萌芽,眼耳鼻舌身意,一定柔弱不已吧。

用纳了干姜当归黄芪藏红花的药包放在小腹上垫着,感觉隐痛缓解了些许,我将画册拢到一处,塞进书柜深处最底处,坐下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着,若我和二公子尝试画里的那些姿势,会是怎样呢?

这么一想,肚腹又隐隐地痛起来。

“那些画,我放柜里了。”晚上迎珊端着水盆进来,我坐在床沿折衫,转头说,“得闲时记得拿走。”

“少奶奶,你看了吗?”

“以后这类东西,少拿到房里来。”

“嘘……”迎珊放下水盆,回身虚拢房门,“你就不会和公子一起欣赏?”

“什么意思?”我抬头睨了她一眼,“夫人的意思?”

“这种事,珊儿自是不敢擅自做主。”

“既然是夫人的意思,你就按夫人的意思办吧。”

“少奶奶……”迎珊上前一步,“那便怎样?”

“我也不知道。”将折好的衫裙层叠齐整,起身时发现有只白蛾驻在绿衫上,我甩了甩手,蛾子飞去了,方才把衫收进橱柜。

自上次二公子失手放飞了一只雀儿,剩下那只相思雀没多久便病殁了。空寂寂的笼子看着怪单薄的,我拭了灰,让迎珊拿到杂间收着,自己换了身男式衣裳,出去集市走走。

先前二公子带我逛的时候,鸟雀店似乎就在当铺和玉器店之间的后巷,但真的走到那地方,又找不到了。

“请问,这后面是不是有个鸟雀店啊?”听到我问话,当铺老板笑了起来。仔细看过去,才发现老板是个女人,混杂着几缕银丝的头发梳成齐整的发髻,身穿一件样式严谨的男式长衫。

看着她,我也不好意思起来。都是女人啊。我低下头去,再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老板点了点头,出了柜台给我指路。在她给我指路的当儿,我觉着身后有路人冲我这边挤,侧身让了让,那人又挤了过来,还拽上了我袖角。

“是你啊。”脏兮兮的十一仔,不知道为什么手却很白净,手里攥着几串烤肉,不吃,只是抬头看我。

“去鸟雀店吗?”十一仔说。

我稍稍弯下腰,凑近小鬼。他身上发出一股说不上的类似河童的怪味儿,我皱着眉,说,“怎么啦?你打算带我去?”

“去找你的生辰。”这孩子像大人一样和我的眼睛对视着,“想的话跟我走。”

“什么?”没等我问完,十一仔一下闪身进人群里。回过神,我也追了上去,边追还回身朝当铺老板挥手致谢。

十一仔朝一个无人的小巷窜去,我紧紧跟在他身后。这孩子瘦手伶仃的,走路却敏捷得像猴,明明没有在跑,却要我小快步才跟得上。

“为什么叫十一仔啊?”我问。

“我是第十一个啊。”十一仔满不在乎地说着,“接生的时候,虔婆子把产妇遗弃的孩子都带回来,有缺胳膊的,有多了根手指的,也有心脏挂在肚子外头的,总之,养死了十个,我是第十一个。”

“啊?你是什么情况?”

“我嘛,是虔婆子偷来的。她说,接了一辈子生,却没有自己的孩子,于是便用胡萝卜换了我,把我从生母身边带走了。从此洗手不干接生这行当。”

“哦,是吗?”真是一个迷惑的说法。

穿过无人的小巷,路过人头涌涌的闹街,停下来的时候,我们站在一个赌场门口。

“给我。”十一仔已经吃完了肉串,摊开手望着我。

“铜板吗?”

“对啊。”

摸了摸浑身上下,我只掏出五个铜板,十一仔咂了咂嘴,“剩下八个,欠着。”

我点了点头,“好吧。”

赌场闹哄哄的,十一仔像条鲶鱼般在赌桌间穿行。一股混杂的汗气酒气以及不明所以的人味儿,我将衣袖捂在唇鼻,低着头,快步跟着那孩子。

光天化日里,却有这么个混沌不知天地的异所。托着花酒和杯盏的妖娆女侍在赌客间来来回回地倒酒,杯盏和牌器之间,激起人间声声色色的喧哗。一个衣着翩然的男子从我旁边经过,他的身形背影让我想起自己的夫婿。每日遂同伴流连这等场所的公子,却毫不沾染市井痞气,现在想来,真的是让人讶异。

发呆之际,衣袖被十一仔扯了过去,“这地方是你呆得的吗?”真是大人语气。我被十一仔颠颠地扯过各路赌桌,来到里屋。这里,几十人鸦雀无声地围着一张巨大的圆桌,昏灯青脸间,人人凝视着桌面的盒盖的色盅。

“看见了吗,那个石头?”

十一仔凑在耳畔对我低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一块白色玉石押在钱币中央,明晃晃的钱币里,玉石浑白如天赐。多日未见,这石头颜色好像更纯粹了些,或者干脆是错觉,因为那堆钱币实在太耀眼了。

“你把它赢来吧。”

木木地站着不想动,但我大体明白这孩子话里的意思,“把它赢回来,胎儿需要它。”

“很难吧?那么大的赌注。”

“不然呢?”十一仔揉着手里的五个铜板,铜板的声音铿锵入心。

不过呆了一炷香的工夫,衣衫便焖上了一股挥之不去的生人味儿,连胎儿也被混重的空气熏得恹恹的。回到府里,我换下男装,用木盆装了准备拿到天井去洗。迎珊见了要抢过来,我找了个理由推了去,洗净之后混着杂役房里的衣服一起晾了。

二公子回来时,晚饭已经过半。我让迎珊将鹌鹑莲子汤重新热了盛上,二公子说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每次二公子这样淡淡说着,我还是将汤碗盛好,放在案前。

“写什么?”

“瞎写。”

说是瞎写,二公子温润的笔触下,是一副端正秀丽的小楷。我稍稍挑亮灯芯,在一侧坐下。摇着凉扇,目睹二公子写字的姿容,今早赌场闹腾的场景却一再地在脑海浮现。

二公子落了款,题名按印。静静审视当儿,他问我,“凛儿,今儿是几日?”

“申月十五。”

“唔。”二公子想了想,“你到府里也有大半年了。”

“托公子的福。”

不知为什么,我们之间忽然沉默下去,“小凛有什么委屈的事,一定要跟我说啊。”凝看墨砚,二公子说道。

“没有的事。”我答道。

“唔。”二公子起身时握住我的手。我一阵僵硬,说,“其实,自那玉石没了后,才觉得怪喜欢的。”

“玉石是该配良人啊。”二公子低头看我的手。这种温柔真是淡得可以。

迎珊把画册放在二公子书房好几日了,这么粗鄙的事,二公子却浑不在意。也好。连着几日,我绣了幅倦鸟归山的帕绢儿。相思雀儿怕是无缘再觅,只将手帕放进二公子替换的新衫里,并照了原样摆放在床头。

十一仔是从墙头爬落来的,问我要那八个铜板。将他拉到杂役房后门,塞了一把铜板到他手里。这孩子将铜板放在嘴里锵锵地咬着,差不多满意了,才放到兜里。

“那个,拿到了玉石,胎儿就可以降生?”

“这种事,我不太确定。”

我又塞了五个铜板到他手里。

“老太婆是这么说的。她的话嘛,大致不会有错。”

“真的吗?”

“总之,你拿到玉石,来找老太婆。”十一仔说完,再次搓了搓手心,转身要走时,他又对我说,“但不要太迟。”

这几日,我一直在书房偷偷研究赌艺。二公子留在家的几本牌书看完了,没有牌,便捡了些槭树叶做了牌子替代,在书桌层层叠叠摆摊开来,绿意可人。

聚精会神做牌时,有人推门进来了。

“是小凛哪。”进来的是天昊,“见书房有人,便进来看看。”

慌里慌张地站起身,满桌油绿绿的叶子,中间还放着酒杯替代的色盅。

“桌面一派春色啊。”

“女子家的小游戏罢了。”

“喜欢赌吗?我教你。阿皓的赌艺,还是从小我教的呢。”天昊的说法很严肃,好像是教棋啊马术什么的。

沉默了一小会儿,我答应了。

对于赌博,天昊教得极认真。好几次,他拿起骰子专心讲解的样子,让我觉着,这人简直是世界上最冷静的赌徒。最后,我们罚酒作注,赌了几把,我输了三轮,“愿赌服输。”我说。

“你会赢的。”天昊说着,淡淡的表情中渗出温和,“在我这里输光的,都可以在别处赢回来。”

大哥的说法真有意思。然我不好意思再打趣他了,一仰脖喝光了杯盏里的酒。天昊再次给我杯里斟上酒。这个时辰,日头移到了走廊一侧,书房里尽是蕉叶的阴影,我感到了属于盛夏特有的凉意,又喝光了一杯。

“这书不错。”天昊忽然冒出一句。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视线硬硬的抬不起来,只瞟着手里残留余酒的杯子。画册放在书桌一角,好几日了,被砚台压着,都有印痕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天昊应该是看过这书的人。

翌日,我挑了男式衣衫换上,翻出柜子里陪嫁的碧玉簪,揣进兜里,支开迎珊,从小门出去。用碧玉簪我在当铺那里质了两锭银子,女老板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个学徒模样的年轻人。我有些失落,总觉着同那样貌严肃的女老板打交道,得来的银子在赢钱的手气方面似乎还好些。

玉石照例压在那儿,润乎乎的,赌徒们乌泱泱地围着,愈使玉石鲜亮起来。我瞟了一眼石子,转而去旁桌赌了起来。托天昊的福,我赢得极快,三下五局,手上已得两盘银子。赌徒们见我赢钱如此犀利,纷纷跟了来,有的跟着下注有的围桌观望。又过三局,我这边的桌子围得满当当的。

“让开。”我低声道。众人退出一条路,我径直走到了玉石桌前。众人很快又簇拥了过来。

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是女人,我尽量少说话,动作小而谨慎,站在桌前,沉默着凝视着玉石。

“赌什么?”庄家是个疤脸汉子,虽说有疤,面容却温和谦逊。像这样的人,大概不太好对付。

我推上全部银子,“玉石。”我说。

众人皆寂然,无人跟注。

不知是否吸收了赌场精气的缘故,那石头近看了,色泽似乎忽明忽暗,随着赌局的变化而变化。

“可以。”从庄家平淡的表情里,看不出什么意味。可当他撒下骰子的一瞬间,我怀里的胎儿抖动起来。那是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非常微弱,又近乎脆弱。在混浊人味重重卷裹的地方,我悄悄伸出指尖抚着小腹,屏息静气等待结果。

有那么一刻,我还蛮感激疤脸大汉,让自己输掉了这一局。从赌场出来,在附近的小酒铺呆呆坐着喝酒,能够回味到的,是阿姊近乎拳打脚踢的挣扎,要我放弃这赌注。

不想降生吗?这孩子。

老板娘端来下酒的煎鱼和炸丸子,黄酒的味道比府里的要涩些,我却喝得畅快。独自一人在市井街头没完没了地吃着喝着,不顾忌任何人和事,这样的日子,二公子大概日复一日地经历着吧?

我夹了块鱼干,静静地咀嚼着,耳畔响起贩货郎“卖雀儿,卖雀儿”的声音。原来二公子那对相思雀,是需要机缘才买得到啊。

见着贩货郎提着一大串笼子远远地走来,我却决心再也不买了。

中秋,府里搭了戏台子,邀了戏班子做戏。老爷、夫人、祖母和宫家七姨八嫂都来了,我和二公子坐在偏侧的座位,他好像心不在焉,半听不听地喝着小酒。唱完戏,是府里例行的赏月宴,我借口身子不适回了房,衣衫也没有宽,直挺挺地坐在床沿,唤迎珊去取些小点心权当夜食。

“少奶奶,怎么不同老爷夫人们多唠嗑几句?太姥姥年纪也大了,您正好趁这机会说些贴心话。”

“哎。”

我只顾嗑着碟里的坚果,没怎么细听。迎珊这丫头,每每说话做事总是深得巧机。这孩子打小在祖母面前调教长大,伶俐相机之处,似乎比我这个少奶奶还要得宜。

可是,自己所厌倦的,不正是这个吗?

一盏茶的工夫,坚果嗑完了,碟里的海棠酥和绿豆饼也吃光了,赏月宴这会儿大概正热闹着,我换了件青襦裙,披了白外衫,信步来到后院。

月色当头,莹莹如润。可能是披着白衫的缘故,总觉着这莹白的月光透彻地晾了在身,愈往庭院深处走,愈是觉得这天上的月辉和自己是一处的。

呵。

在塘边停留了一小会儿,清秋露重的,池水清涟涟地散着幽光。

“丫头啊,在干吗?”

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那天的井底怪人。

“啊,是您啊。”

“想托你办点事。”

“哦?”

“取些酒来,今年宴会的桂花陈酿,我还一口都没有尝过哩。”

面对这怪老头的要求,我有些犹豫,但似乎也没有明确拒绝的理由。“喝别的不行吗?”我想起自己房里还有一壶清酒。

“想不想听故事?”

“不想。”用酒换故事什么的,听上去非常可笑。

“这是一个有关禁忌的故事。所以,”老头子用脏指甲揪着池边的夹竹桃的叶秆,“如果有人给你一本画册,请千万要仔细翻看啊。”

在宴桌的一角取了一壶酒,为了确定那是所谓的桂花酒,我开盖嗅了又嗅。拿了正想走,被小姑子和二表嫂留住扯了半天闲话,出来时一路小跑着进了竹林。

“喂,老头子。”

竹林静悄悄的,月光透过林梢渗了进来,我东张西望,发现老头子坐在禅房门口泥阶上,翘着脚。

“拿来了吗?”

“拿来了。”

老头子用嘴啜着酒壶,我等他慢慢地啜上好一会儿。好几次,老头子放下酒壶,似乎打算开口了,又捏起酒壶咕嘟咕嘟灌了起来。

“好喝吗?”

“比想象的可是要差那么一点。你知道吧,这酒,是十八年前我酿的。”

“哎呀。”

“等了十八年,这口味还算马马虎虎。”

“莫非你之前是这府上的长工?”我默默然想着,十八年前,自己和阿姊又在转世轮回的哪个道上呢。

老头子喝得差不多,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在泥阶的石狮子上正襟危坐起来。“你……坐那里。”他指着泥阶另一侧的石狮子说。

“不行。”我下意识地捂着小腹,石狮子小小的,坐上去摔下来就糟了。

“哼……”老头子鼻子哼出一股气。

我往石狮子那边挪了挪,假意地坐着。老头子好半天没说话,憋出一句,“你是双胞胎吧?”

“嗯。”

“我曾和双胞胎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一个作为正房夫人,另一个是小妾,都是明媒正娶过来的。夫人也好,小妾也罢,不过是名分。两个女人对我都极好,云雨时的姿势也温柔,从不挑三拣四,对于夫人和小妾的名分,也是互相推让。”

“真有齐人之福啊。”

“是吧?我也这么觉着。更奇妙的事,双胞胎云雨时,姿势总是一致的,对称和谐,堪称完美。”

“你这老头,没羞没臊啊。”

“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说说不过分吧。再说了,你作为双胞胎之一,了解这些很重要嘛。”

“嗤……”老头子的话令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不是说禁忌吗,和这个有关?”

老头子屁股在石狮子上扭了扭,重新摆正坐姿,“问题就在这里。你看过那本画册吧?”

“嗯。”我点点头。

* * *

时光流逝得着实太快。那是咸平年间的事情了。

彼时的我不过十五六岁,作为一名身份低微的画工学徒,跟着从事寺院画匠营生的舅父在如幻寺临摹佛像。由于年久失修,寺里好多壁画都剥漆褪落了,菩萨和罗汉们的眉眼模糊不清,掉了手臂和胳膊的也有,残缺衣角云鬓的也不少见。我的工作是在舅父勾勒的佛像线条上细细临摹,把原有的色泽重新敷色。当然,我抹画的都是佛像的手脚衣裾,菩萨和罗汉的眉眼,要留待舅父来亲自描画上色。那个夏天,我站在高脚梯上描画了一百二十一尊罗汉,汗渍随着手腕渗进了砖红色的墙隙,几与罗汉们的躯体融为了一体。

也许,你要问,罗汉不过总共才一百零八尊吗?舅父讲说,有的罗汉画着画着,就涅槃了,少不得需要重新描画。

当然,这或许是个方便的说法,佛像画得太圆满,总归是要涅槃的。我那舅父,画了一辈子寺院墙壁的人,他说,要画就画能够普度众生,常驻人间的佛像才行。至于怎么画,就我具体揣摩来说,腰里揣着一壶酒,出乎意料地喝上一口,背着漆料坐在画架的舅父在我眼里,就跟个醉罗汉差不多。

由于整日坐在画架上,休息时我也习惯了爬上树呆着,夏天结束,寺里的蝉蜕几乎都被我翻捡光了。入秋的一天,舅父去了附近的凝云寺,我蹲在没铺地板的外间晾蝉蜕子,一名少女的影子落入了其间。

抬头看,这名少女约莫十六七岁,身穿净色白衣,由于打扮素雅,几乎看不出身份来历。她静静地站在我面前,用颇为老成的眼神看着我。

“寺里的菩萨都是你画的?”

一讶然,方想起自己满身是漆渍。“算是吧。”我答道。

少女瞥了屋内一眼,目光落在刚描好的一尊叶衣观音上。

“可以让我也试试吗?女人也能画佛像的吧?”

少女的声音听上去冷冷的。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不能拒绝,便点了点头,心想,若是她没画好,我不过推说罗汉涅槃,擦了重画便是。

少女作画时,我假意低头数着蝉蜕子,不时偷偷瞄一眼她作画的身影。笔触细细地在墙上游走,少女所勾勒的水月观音竟隐隐与她的身姿有几番相像。白衣掠处,又似乎拂过种种说不清的柔情与悲喜。

这少女不过大我一两岁,画技却这般地纯熟。可是,只差最后一笔时,少女停住了画笔。

“怎么了?”

“明天再来好吗?”

想想舅父一贯行事疏懒,去凝云寺慢走闲住,快慢也要几天工夫,我便答应了。

少女放下笔,往墙上的菩萨作了一揖,轻轻跨出殿门离去。

“喂,明天什么时候来?”

没有回答。她的身影渐渐隐没后寺的林翳里,我看了许久,只觉得心头堵堵的。

其后几天,少女没有来。晾给舅父泡酒的蝉蜕给野猫叼去了不少。我无心描画,从舅父的酒瓮里舀了一碗米酒,端起来边喝边看那日的她留下的观音。

那水月观音好像被我看活了。端着酒碗,瞄着佛像,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涌上心头,一瞬间我好像领悟到什么,原来佛像是如此呈现而来的。先前自己描摹的,都仅只是照着仪轨临出来的线条而已啊。望着没有眉眼,不可思议的菩萨形象,我迷迷糊糊地从中窥到了少女那双冷冷的眼神。

“喂,糊涂虫。”

“哎呀。”

竟是那少女,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站在我身后吓了一大跳。她凑过来蹙看着我,“还没画好?”

“还用问吗?等了你好几日。”

她从怀里取出一支笔来,笔很细,笔尖秃秃的,看着不像是能画的样子。她拿笔在我面前晃了晃,又沿着里屋转了一周,这才站定,看着那还没点睛的水月观音,沉思着。

“去把漆料拿来好吗?”

几日没画,漆料都干了,我重新拆封了一坛染料用勺柄调匀开来。

“加点靛青。”

我加了一点。

“再加点。”

又加了一些。

“少了少了。”少女不满地嘟囔着。我狠狠心把两勺靛青倒进了赭灰里。

“菩萨的眼睛怎么是蓝的?”

“唉,姊姊说你是糊涂虫你就真的是,脑壳还是那蝉蜕子做的吧。”

“姊姊?姊姊是谁?”

少女没有答话,径自描画着观音的眸眼。我看见观音眼角渗出细细的笑纹,再一看,笑纹又舒展开了。

“画好了。”

“眼睛这颜色?”

可是那眼神有奇妙的悦意。自幼随着舅父造访过各处寺院,看过许多出色的佛像,悲悯的,嗔怒的,安详的,像这般悦意融融的女菩萨,我还是头一次见。

“喂,眼睛颜色不对啊。”

“我对佛法一窍不通,喜欢怎么画就怎么画。”少女语气天真烂漫地说,“你不觉得好看吗?”

为了说服少女,我从包袱里掏出昨日采摘的桑葚儿。我们在屋外的墙角并排坐下,她捻着桑葚儿兴致勃勃地吃着,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仪轨这些你知道吗?就是画佛像时的规矩。画匠画像时,佛像的脸和手,都有一定的比例规定。当然,眼睛更加是郑重的地方,马虎不得。”话归这么说,可是我想,如果少女能听进去我的建议,将眼睛的颜色做些调整,那这尊完美的佛像舅父回来见到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噗。”少女将吃剩的桑葚芯儿吐得老远,“哎,我回去考虑看看吧。”

少女起身回去了。她就这样把那尊奇妙的观音像留在了里屋。我继续喝着酒,暮色一点点淡下来,我感到菩萨的眼睛在变幻,由黯蓝变成了暮紫又成了朱黑。

这和里屋的任何一尊佛像都不一样,但我体会到了从未有的感动。

少女隔三岔五地来,一时间我的画技也增进得飞快。奇怪的是,每次她来,舅父总不在,不是出外买酒便是在客堂与老和尚下棋,因缘凑巧得很。

来的次数多了,少女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做些什么,我仍是一概不知。她已不再作画,只轻描淡写地对我所描摹的画像说些自己的看法。什么这里浓一些那边淡一点,绛紫多而绯色少,靛蓝厚则玄青疏,笔画的粗细致密,也自有一套说法。

记得那年的桔梗花期无比漫长。深秋时分,幼紫和苍蓝的花朵浮在山隙,深一处,浅一处。少女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临出门时,天色近暮,群鸦沿着山坳忽高忽低,气温仍然闷热得可以。

“要走很远的山路,可以吗?”

“可以。”我说。

晚餐结束后,舅父总要去村口和村民们玩上几把骰子,赢了钱,就买酒。照规矩,寺院的画匠干活时是不能沾这些的,但舅父总有办法避开寺里堂客的管束,自由自在地喝酒、赌博。

我们趁着舅父出村里的当儿,往后山去了。

“每次你来,都要走这么远的路吗?”

“是我们,不是你。”

少女话中有话,可我也顾不得那是什么意思。她轻快地踩在没入草丛的卵石上,随着步伐的摆动隐隐露出裙底梅花白的袜子来。跟在她身后,我被偶尔袭来的,夹杂着桔梗花的少女体息弄得有些晕眩。最终她领我到了湖边一个小木屋。我见着她的母亲,一个黑衣素裹的年轻女人。太年轻了,看起来不过是另一个穿着黑衫的少女。女人端坐在里屋,花了很长时间打量我。

“我想把阿月阿瞳托付给你。”

没有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因为她看着太过端庄美丽,便点了点头。

“你愿意入赘宫家吗?”

她这句话令我醒悟过来,“你是说县城宫正宵宫大老爷家吗?”

“正是。”

直至大喜之日,我才明白少女是孪生姊妹。阿月也好,阿瞳也好,凤冠霞帔的样子来到我面前,阿月凤冠上的珍珠一摇,阿瞳凤冠上的黛珠也一摇,我完全分不清谁是谁。

“阿月是画观音的那个?”

“阿瞳是画眼睛的那个?”

“阿瞳是画观音的那个?”

“阿月是画眼睛的那个?”

两个新娘摇着凤冠上的霞珠,谁也没开口。

入洞房前,媒娘嘱咐我:“先掀谁的盖头,谁就是正房夫人,另一个则为小妾。”

透过蒙蒙的面纱,目睹阿瞳阿月似有若无的侧颜,我想起自己从幼年时光就跟着舅父在画室里度过的日日夜夜,所有描摹过的佛像一瞬间涌上心头,幻化为彼此相似的两个少女。

* * *

“后来呢?”

“怎么,你想知道关键地方?”老头子哈哈大笑起来。

一时间我觉得很是窘迫。

“我谁也没掀。”隔了一会儿,怪老头一本正经地说,“不需要掀盖头,脱衣服就成。”

“啊。”我被怪老头的话憋得说不出话来。

“呃呃,”老头子假意咳嗽两声,“毕竟也算是和姊妹俩交往过一段时间嘛,四目相对反而会不好意思吧。”

“这算什么……”

“总之,照着画册行事便算是圆满。”

“画册吗?”

“哦。”

少女的母亲同意将双胞胎姊妹许配给少年画工的条件,便是要求他婚后按那画册一一行事。

望着挂在天边的一轮圆月,月色沿着薄云散淡地晕开,暧昧处透着眩金色,那色泽随着流云浮漾着,我想象了一番老头子和双胞胎少女按那画册行事的场景,觉着很不可思议。双胞胎的话,就连私处也是一样的吧?这种问题在脑海里盘旋半天,又问不出口,只瞥了老头子一眼。他大概是醉了,又像是睡了,半眯着眼,脑袋微微地晃动着。

“怎么啦?”老头子一下睁开眼,吓我一大跳,“觉得妙吧?”

“这个嘛……”我把视线从月亮上移到老头子身上,觉得他脸上的茸毛啦,胡子啦,好像也在淡淡发着光。

“阿月,就是现在的太姥姥。”

“啊?”老头子的话几乎让我从石狮子让滑掉下来,“是太姥姥啊……”我想起方才在赏月宴上半眯着眼听戏的老人家,就是她啊,我想。

弄了半天,我多少搞清楚了老头子就是宫家太祖公,而二公子,是老头子的曾孙。

“他们都当我死了,所以你也没必要拘什么礼,当我死了就成。我不过想告诉你,那画册,有用得很哩。没那册子,有没有你家夫君还说不准。”老头子用竹叶搔着鼻头,再次灌了一口酒。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

原来,阿月阿瞳的母亲本是当年宫家大小姐,自小模样俊俏,伶俐可人,颇得宫大老爷疼爱。不料十一二岁那年得了一场热疾,高烧谵妄几近昏眩,烧退后变得性情疏冷,言语沉默,不再有先前伶俐可人的宫大老爷掌上明珠的半分影子。若是这样自顾自执了还好,偏偏宫大小姐喜欢上了男人手艺,新修的厢房来了雕花的木匠,宫大小姐便扮了男侍装束过去,掺在工匠堆里学雕花。因着宫大小姐性情冷僻,老爷便也放任不管。一来二去,宫大小姐不知怎的有了身孕,老爷一怒之下将她逐出家门,只伶伶地住在山居木屋里,倚着半老的姑母为生。

老爷临终那段日子,宫大小姐寻了心思要让阿月阿瞳认祖归宗。也是缘分,阿月阿瞳偷着到寺里戏耍所结识的少年,让宫大小姐想起自己当初懵懵然恋上的年轻工匠。就他吧,也就他了,双胞胎姊妹借着冲喜的名头,亦如宫老爷当年未能让自己女儿明媒正娶的憾事,成了这桩婚,进了这个家。

“后来为什么又当你死了?”

“好好研习画册的妙处。”老头子没有答。他的胡须渍上了酒液,月光下看起来亮晶晶的。

“嗯。”

我俩都不再作声了,呼吸着饱含月色水汽的空气,膝盖抵着石狮子的触觉,好像随着夜色愈发冰凉了。

中秋过后,荷塘的莲叶不似先前那般莹翠,倒也还绿着,只是看上去有股说不出的倦意。天气转凉,我开始寻思着为胎儿编织兔绒薄衫。坐在窗前细细捻着兔绒毛线,一促一促的白细绒,稍稍一鼻息,就像蒲公英般的四下飘散开来。

多久没有玩过蒲公英了?年纪小时,母亲的丫鬟镶春总带着我到后山摘蒲公英秧子,攒够了数,便拿回房到处拂,弄得床头案上到处是白絮,惹来母亲一顿训,说这白花子,一副飘零相,黏黏辗辗的,不吉利。

现在的后山,大约还像从前那般趣致吧?

迎珊端茶过来,我停下手,问,“太姥姥这几日咳嗽好些了没?”

迎珊细声细气,“少奶奶关心姥姥的嘛,有空前去请安倒是好。”

“是啊,那天赏月宴,见祖母有些气虚,心想莫不是秋咳。”

“姥姥一贯调养着呢。可少奶奶您,莫伤了春,又悲秋。”

迎珊这丫头话里有话,可我也不多得愿意答弄,随她去了。拿一簇绒线兑在鼻尖拂了窗外去,低头一展眼,见蓝瓷茶盅里浮荡着一缕细细的白花子。

“这花,一副飘零相,黏黏辗辗的,小凛以后别再带进屋了。”孩提时代母亲的话似乎又在耳畔响起。

这天入夜,我想着趁管账的还未休息,去取些熏蚊的香烛来。经过荷塘时,远远觉着假山隐着个人影。一开始觉得可能是哪个房的小厮,轻喝了声,人影倒又隐没了。转身准备走,海棠枝蒙蒙然地晃了晃。

“谁呢?”

哎呀,那人影一露脸,没想是那日随着二公子过来的少爷麝玄官。四目相对,倒是玄官先开口:“嫂夫人夜安。”

“麝少爷好。”

“玄官久候宫公子,一时兴起,在此驻足赏荷,惊扰嫂夫人了。”

“麝少爷好巧。”

静默了一会儿,我正欲先走,不料玄官又道,“嫂夫人中意这池莲叶吗?”

“甚佳。”我答道。

“玄官不常来府上,但第一次看莲,也是八九年前的事儿了。”

“早呢。”

“那时的莲,俱还清浅,透过叶子,瞧得见莲下的藕啊,卵石啊。”

“是吗?麝少爷自小就和公子相识了?”

“孩提时玩耍得少,只是年纪渐长,似乎更加致兴相投了些。”

“青春作伴好赋诗。”

“嫂夫人取笑了。”

望着池水里不甚清楚的玄官的身影,他背负手的半身影子落在了莲叶上。单凭样貌来说,麝少爷也许算不得什么美男子,同他站立一处,却能时时感到他的清雅之气。

站立得久了,先前对玄官的印象好像慢慢在钝化,明知道他同我想的不一样,自己却不愿往那方面想。

“你们……常去赌场吧?”其实不太愿意同玄官谈论二公子,又忍不住问了。

“哦。我也好,公子也好,本身赌兴不大,可公子说,那个地方,呆着甚好。够怪的吧?”

“哎,想必麝少爷也是小赌怡情之人。”

“怡情谈不上。那个……”玄官顿了顿,我目睹着他的影子完全落入了水面,“玄官若有照顾公子不当的地方,还请嫂夫人多多担待。”

“啊,什么话。公子他,一向劳烦您照料。”

玄官没有回答,负手看着湖。我的目光随着玄官往湖的地方瞅着,那里黑魆魆的,早先因为皎洁月光所形成的微波,早已幻化成夜色。

取了香烛来,将灯芯拿在手里捻着,却懒得引火熏香。我问迎珊二公子去了哪里,她回道,“刚刚瞧见公子进了书房,一闪身又不见了人影。”

“知道了。”起身披了件薄衫,拈起灯进了书房。房里凉浸浸的,散发着刚刚弥散的灯烛味儿。我在书桌前坐了一小会儿,方才挑亮灯芯。展平铺着的,是二公子的几幅字墨。细细凑前望去,是一幅笔墨淡雅,空无一人的月夜泛舟图。

难得二公子如此笔触细致。先前的画,几乎都是写意的风物,花苗鱼虫,等等。我认真地看着,忽然觉着这画面似乎在哪里见过,微有熟悉的异样感犯上心头。

找到了。虽然翻开画册的手有些抖,一模一样的夜色,一模一样的扁舟。舟上的男人和女人纠缠在一起,而水流的声音,于我听来扑簌簌在耳。

其实玄官的话意,是那么的单纯明了,我却想不明白。在粘着秋潮的锦被里辗转了半晚,二公子回来时,却一下子睡着了。

晨早竟然咳醒了。一睁眼公子坐在桌前。玄色衣衫的身子遮挡了半片窗,清新的晨曦止不住从身隙处投泻过来。

“醒了?”

“早。”

盛在漆器里的脆笋腌得恰到好处,二公子的碗筷搁撂着,漆色碗底淡淡一层粥底。

“吃过了?”

“吃过了。”

模棱两可,一时间觉得二公子的背影和昨夜瞥见的玄官有哪里分不开化的地方。我对着镜绾着发,一晃眼发现镜中的二公子不见了。

“小凛,这个给你。”

抬起头,二公子站在我面前。伸到我面前的二公子的手中,放着一枚玉石。

“是玉石啊。”我喃喃地说。

“小凛不是喜欢吗?取回来了。”二公子摩挲我的额头,刚绾好的发髻松松的,一低头,发髻好像要融化似的。

握过来的那颗石头,竟然没有二公子的体温。二公子出门后,我发了一阵怔,喂胎儿喝了粥,换了身粗布罗裙,急匆匆朝后门走去。

“小凛,去哪儿呢?”迎面撞来的,是天昊。

“啊,有点事。”天昊目光炯炯的,我讷讷应了句,飞快扭身出了门。感觉上,天昊的视线还粘在发髻上。

虔婆婆不在,十一仔也不见人影。在柴扉守了几个时辰,我想起来,到村口的摊贩处买了腊鸭,酱菜遍寻不着,便多择了两斤卤蛋,一并拎着。

走在长长的桥上时,我想起童年时母亲常做的糖醋蛋。将煎得六分熟的鸡蛋装进碟里,另起热油热了锅,倒进茄汁、湿糖和几勺醋,炸香后添进蛋里。偶尔我胃口不佳不吃饭时,母亲便亲自下厨煎蛋给我吃。兜里的卤蛋,应该和糖醋蛋没什么关系吧,可是,不知不觉地食欲却涌上来,河水一般。

回到院子,便发现屋门开了道缝。一推,屋门洞穴般将我吸了进去。

“虔婆婆,在吗?”

“进来吧。”

从虔婆婆住处回来之后,我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仔细追究起来,是那种不清不楚的变化,类似孕妇却比孕妇多了点什么,时而作呕,时而又喜食腥酸。

“少奶奶,您有了?”迎珊问得小心翼翼的。

我摇摇头,“不晓得。”

大概是种身体的幻觉吧,不过竟然来得那么快。据虔婆婆说,那事只要做一次就够了,可是,就算是一次,也很难吧。我平静地喝着绿豆汤,咀嚼着桂花馅饼,心里想着,像这样瘦弱的身体,也能够养大阿姊吗?

老太婆给了我一张纸,写着发生那事的良辰契机。那种像生辰八字一样的东西,用在男女之事身上,会是怎样呢?

对迎珊推了说要午睡,我将书房的画册拿回房间仔细翻看。不知是否受了那日老太婆逗弄的缘故,那些画现在看起来麻酥酥的,那些花啊树木栏杆亭台楼阁床榻都消失了,只剩下男男女女在欢娱,一次不尽兴两次,一人不尽情两人、三人。

所以自己也要那样做吗?目光落在中间一幅画上,画里的两个女人一前一后推着秋千,秋千架上坐着赤身裸体的男人,看不清男人的眼睛是闭着的还是睁开的,总觉得像是在夏末秋初的日子,因为他的生殖器看起来像是熟透的一耷茄瓜。

我趴在画上睡着了,睡梦中阿姊从锦囊出来挠我的眼皮,她那么小,可是穿得跟我一模一样,也不缺乳房和眉眼。

离纸条上的时辰还有些时日,去了太姥姥住的厢院。一进院,窝在草丛里的雀儿呼啦啦窜上天际,吓我一大跳。

“这里很安静啊。”

“姥姥喜静,平日落叶也不让扫,怕扰了院子清气。”

“倒是怪寂的。”

“上了年纪,要的就是这个。”

“嗯。”我胡乱和管院的女人聊着天,一面探头看屋里的动静。

“差不多这时候太姥姥就起身了。最近下午吃了点心,姥姥总要打会盹儿,短就一盏茶工夫,长也不过半个时辰,说是秋困。”

“嗯。”看来院里终归是人少,管院的女人叨叨跟我说着,不一会儿竟下起了蒙蒙小雨。

太姥姥起身时我和管院的女人正在屋檐下等雨。端了茶,侍着太姥姥更衣漱口,管院的女人才让我进去。

“阿凛,对吧。”

“太姥姥好。”

太姥姥曾孙子女众多,记性却相当好。她注视了我一会儿,继续低头喝茶。丫鬟端上我带的清润止咳的雪梨膏,太姥姥没动,只说,“不错。”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问,“太姥姥小名是阿月吗?”

“是哟。”太姥姥点了点头。

我觉得有些难为情,“阿月的故事,是怎么样的呢?”

“凛儿,听说你是双胞胎,对吧?”太姥姥抬起视线,身边管院的女人挥手让丫鬟退了下去。

“是的,太姥姥。”

“话说回来,孪生姐妹可是独一无二的缘分哪。”

“是。”

“女人家有了这样的缘分,就没有成不了的事情。”

“真的吗?”

“小凛,你有什么烦恼?”

视线低了下去,我看着桌子底下。桌底光光的,只桌边留着几个湿湿的脚印,那是丫鬟进来时留下的。

“阿月的故事就是阿瞳的故事,阿瞳的故事就是阿月的故事,姊妹嘛,故事会是同一个故事。”

虽然不明白太姥姥说什么,我还是点了点头。

“来,你过来。”

我略有迟疑地朝太姥姥移步些许,她又说,“手伸过来。”

伸出了右手,太姥姥一把揣过手仔细看起来。我暗吃一惊,没想到人老了力气可以这么大。被她端详手心的时候,我的脸涨得通红。一直觉得,手纹这东西,算是身体隐私的部位,一旦被人瞧见,个人秘密可说是荡然无存。

“生命线那端连着你阿姊哩。”

“是吗?”

“当然,你看阿瞳她。”太姥姥好像不管什么秘密不秘密,径自朝我摊开自己枯如树皮的手。

奇怪,满是皱纹的手,手心饱满得像个婴儿。我红着脸瞅了一眼,什么掌纹生命线之类的一点没看清。

“故事瞧清楚了?”太姥姥把手缩了回去,端起参茶又喝了一口。

雨愈下愈大,找不到回去的理由。深秋时节下雨的日子并不多,这般瓢泼大雨,是我嫁入宫家以来为数不多的几回。雨一下,什么事情都要变一变。记忆中那几回雨,一直是这个样子。

我咬着嘴唇,静默坐着,像一只犬。明明没有淋湿,整个人感觉湿漉漉的。太姥姥自顾自喝茶养神,老人这种静,是真清净。

“到底究竟后来你们是怎么办的呢?”我在心底问。

“小凛,我就不留你晚膳了。”太姥姥忽然开口说。

“太姥姥的伙食,都是伙房另做的肉糜参羹什么的,怕你们这些年轻辈的吃不惯,难为了。”管院的女人在一旁道。

“是,谢谢太姥姥。”

“小凛,孩子的事,太姥姥自有主意,你别太担心。”辞了礼,正准备走,老人家背后忽然来了一句。

“谢谢太姥姥。”我转过身,视线却抬不起来。黄昏的雨色浸透了屋子,一下让我想象出阿瞳阿月在画中做爱的情景来。那样年轻单纯的太姥姥,真是不可思议。

是时候做爱了。脑海里冒出这种想法时,竟一点也没感到难为情。不知是不是半恍惚地经历了画工少年和阿月阿瞳的故事,有一次看画册时竟然流泪了。

自己都没有察觉。

去母亲坟前上了新的供品,返回时经过一片菜地。虽说已是深秋,地里的菜瓜叶仍然油绿绿的,心想让迎珊招呼菜农揪些鲜叶,带回去吩咐厨房下汤,二公子尝尝鲜也是极好的。正想着,地里窜出一只黄鼠狼样儿的小兽来,眯着细长的狐狸眼冲我呼呲,一下紧张,被地里的石头绊倒了。

哎呀。胳膊肘撑着胸口,护着怀里的胎儿,衣衫不整地被迎珊扶起来,才发现额头擦破了,手肘也受了伤,身上哪个地方散落了似的,好半天才直起身。

怀里的胎儿哝哝地耸动着,要哭一样。

当晚,左膝盖肿成一个碗,手肘处也胀痛得厉害,举手投足端茶喝水,颇为吃力。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让迎珊抹过膏药后,我鞠着身子倚在床沿,脑袋木木的。

或许,这是母亲的缘故吧。

十岁之前也常跌跤,母亲住所屋檐下的台阶,时不时地会将我绊倒。身高不足书橱第一个抽屉的我,走着走着,就摔倒了。哇哇大哭时,母亲会将我搀扶起来,用温和的语气告诉我,下次走路要记得看路喔。

好怀念母亲那样的说法啊。这一次跌跤,黄泉之下的母亲看到了,也会忍不住要说这说那吧。

二公子这几日回来得愈加晚,偶有几天,直至凌晨方归。担心夜醉,刚开始会唤了迎珊提着灯笼去府门守着,渐渐发现二公子并未喝多少,只纯粹回来得晚。果然温柔这东西是有代价的,想起月初二公子递给我玉石时殷深的模样,直起身时膝盖磕到了床沿。

真痛。

天昊问我纸条上写的内容。

“再下一盘吧,输了的话,就告诉我。”

“啊。”对于他的话,我有些错愕。只是字条而已,方才在树下休歇展看纸条时,被天昊看到了。

“很难吗?”

“大哥。”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好,我下意识地把纸条往手里缩了缩。

“令到阿凛蹙眉闷闷不乐啊。”

“阿凛”这样的字眼,让我咯噔一下心跳得好快。再看他时,天昊轻轻扬起嘴角,点了点头。

“没什么,远房表嫂家的生辰而已。”

“是吧。”

天昊默不作声地重新把棋盘摆好,看着他把零乱的黑白棋子一颗颗纳入棋篓,露出整洁的棋盘。

真怪的,明明知道自己会输,却觉得难以拒绝。那时,我一直盯着天昊的手,似乎与之对战的,就只是他的手而已。

目睹过纸条的天昊,什么也没说,“去池边走走吧?”

膝盖仍是痛的,直到起身走路,才发现这一点。自己也太迟钝了。

月初与玄官并肩而立时,印象中残存着半池荷叶,如今颓败愈多,远远近近的只剩零零几根荷梗,周遭水面透着灰白的天色。

定定地站着,总疑心天昊会猛然从什么地方掏出一颗棋子来——我揉着眼睛,没有荷叶的池塘明晃晃的,看着不习惯。

我们看了许久的荷池,三七廿一,这是我数的数。天昊,他比我多数了一根。高起低伏的残梗,和手心里的纸条数目一样的。

“怎会比我多出一根呢?”

“还有那么一根,水波一晃,你看不到了。”

天昊,再次摊开手,手里藏着一茎荷梗。

三日后,玄月廿一。

入夜时分,刮起了大风,又下起雨来。迎珊替我在伤处涂了膏药,早早躺下歇着。今晚是虔婆婆所说的吉日,可二公子一点回来的迹象也没有。若是雨不大,便叫迎珊到门口守着,偏偏风势作响,雨滴打得窗棂啪啪有声。

胎儿好像饿了,抖动着小身子,发出类似“嘤嘤”的哭声。实际上,这孩子是不会哭的,淡淡的眼耳鼻舌,还潜藏在胚囊里面。但雨声大,听着像是要哭。虔婆婆说了,这日别给胎儿再喂吃的,用夏至晾干的枯桑叶泡水,洗净了身子,便可经由男女之爱置入腹中。

“饿了吗?”我用很低的声音说。

胎儿抖动得更厉害了,小身子摸上去凉凉的。直起身,扶着床沿撑着伤腿挪到桌边,我倒了半碗温茶水,用小指肚蘸着喂给她喝。胎儿用力啜着,乖得让人心痛。

二公子他,会回来吗?

“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忧悲苦恼。无明灭即行灭。行灭即识灭。识灭即名色灭。名色灭即六入灭。六入灭即触灭。触灭即受灭。受灭即爱灭。爱灭即取灭。取灭即有灭。有灭即生灭。生灭即老死忧悲苦恼灭。颠倒当知。一切众生。”

唱歌一样,我轻拍打着孩子,诵着陀罗尼经。若你得以出世,取名为小缘可好?

蔡双缘。

雨停不久,门被推开了。是那种静静的推法。

想起身点灯,却提不起勇气。日里惯常做的事情,今夜好像变得为难了。夜色中传来几声幽凉的鸟叫,我闭起了眼睛。

是那种非比寻常的爱抚。非比寻常,这个词不知道用得对不对,因为从来也没有被爱抚过。被这双干燥而温暖的手臂拥吻着,雨和夜,颠倒了。

来得真快啊。我的眼泪流下来。明明只是进行寻常的男女之事,却像是下了一生一世的决心。画册里的人影,簇新的花瓣,雨荷,母亲的面容,世间的一切纷纷然掠过脑海,随着温柔的降临,我,再无愁忧。

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怀孕了。

鸟鸣啾啾,日色净好。指尖触向平坦的小腹,像往常抚摸胎儿一样抚摸着自己,安心,温暖。

“公子。”转身翻看枕畔,却见鸳鸯绣枕上放着一茎荷梗,荷梗枯泽了,气味还在的,是那种淡而好闻的沁涩味。

“天昊。”终于还是叫出了声。我闭上眼,竭尽全力将那种气味吸入肺腑。荷塘的水一度晃动得那么厉害,自己从来也看不见。

* * *

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那夜之后,天昊不辞而别,据说从此戎马边疆,不复返家。也就是在我有身孕后不久,才得知二公子已身染花柳之疾,时日无多。翌年五月,缘儿降生;未亟缘儿满月,公子撒手人寰,留下我与缘儿孤儿寡母。

“对不起,”在二公子的葬礼上,玄官向我鞠了一躬,“都是我的错。”

玄官依然清俊的面容,是无比的愁容,“请原谅公子,那块玉石,是公子最后的礼物。”

不忍心再说些什么了。

好几回,我抱着缘儿去找那井底怪人,他已经不在了。也许沿着那井返回了墓地吧。我不时带着桂花酒孝敬他老人家,喝得着喝不着,尽管沿着井壁洒下去。

时光过得太快。缘儿六岁那年,在二公子坟前遇见天昊,戎马风霜,侧脸依然惊心动魄地像着对方。

一见到那样的脸,我顿时泪水夺眶欲出。

“十年后,你回来好吗?”

天昊仿佛二公子,也仿佛他自己,揽着缘儿的小手。

“这不是你的孩子,这是注定做你女人的人。娶了她,你我此生无憾。”我说。

娘家陪嫁的箱子里放什么合适(母亲给我一个锦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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